摘要: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泥土被晒得滚烫的味道,混着青草的香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苹果的甜。
那年我六岁,记忆里的夏天好像永远都那么长。
院子里的那棵苹果树,是奶奶的宝贝。
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地响,像是在鼓掌。
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在地上洒下一片片碎金子。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泥土被晒得滚烫的味道,混着青草的香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苹果的甜。
那天下午,日头正毒,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好像要把整个夏天的力气都用完。
奶奶搬了张小马扎,坐在苹果树下,手里拿着一把磨得锃亮的蒲扇,不紧不慢地扇着。
她眯着眼睛,看着树上那几个又大又红的苹果,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像是盛开的菊花。
那几个苹果,是整棵树上长得最好的,奶奶用布条小心翼翼地包着,防着鸟啄。
她说,这是要留给小军的。
小军是我堂哥,大伯家的儿子,奶奶的心头肉。
我蹲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像揣了只兔子。
我能闻到那股甜味了,越来越浓,钻进我的鼻子里,挠得我心里痒痒的。
终于,奶奶站起身,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摘下了那三个最红的苹果。
她用袖子把苹果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果皮红得发亮,能映出人影来。
阳光照在上面,像三团燃烧的火焰。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三团“火焰”,口水在嘴里悄悄地泛滥。
奶奶拿着苹果,冲屋里喊:“小军,小军,快出来,看奶奶给你留了啥好东西!”
小军像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冲了出来,脚上趿拉着鞋,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
他跑到奶奶跟前,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
“奶,是苹果!”
“是啊,咱家小军的。”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把那个最大最红的递给了他。
小军接过去,张开大嘴,“咔嚓”一口,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那声音,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甜甜的汁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用手背一抹,满脸都是幸福。
我看着他,喉咙动了一下,感觉更渴了。
就在这时,奶奶的目光扫了过来,落在我身上。
她的眼神很平淡,就像看院子里的一棵草,一块石头。
“你,去,到村口的小卖部,给我打瓶酱油回来。”
她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毛票,还有一个空酱油瓶子,递给我。
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愣住了,捏着树枝的手指紧了紧。
村口的小卖部,离家要走好长一段路,一来一回,天都要黑了。
而且,家里的酱油明明还有大半瓶。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小军手里那个被啃了一大半的苹果,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被人用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明明是炎热的夏天,我却觉得有点冷。
我没有说话,默默地站起来,接过钱和瓶子。
转身的时候,我听到奶奶对小军说:“快吃,吃完了还有,这两个都是你的。”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加快了速度,几乎是跑着逃离了那个院子。
我不敢回头,我怕看到小军得意的笑,怕看到奶奶那张对我而言总是那么冷漠的脸。
风从耳边刮过,带着热浪,吹得我的脸颊发烫。
脚下的土路被太阳烤得软绵绵的,踩上去噗噗作响。
路边的野草耷拉着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的眼睛有点模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小军有苹果吃,而我只能去打酱油?
为什么奶奶的笑从来都不是给我的?
我走得很慢,故意拖延着时间。
我不想那么快回去,不想面对那个没有我的苹果的院子。
小卖部的王大爷见我来了,笑呵呵地问:“小丫头,又来帮你妈打酱油啊?”
我点点头,把瓶子和钱递过去。
他接过瓶子,熟练地打开酱油缸,一股浓郁的酱香味扑面而来。
他一边打酱-油,一边跟我闲聊:“今天你奶奶家可热闹了,你大伯他们都回来了吧?”
我“嗯”了一声。
“你奶奶可真疼你哥,我瞅见她把树上最好的那几个大苹果都摘了,专门给你哥留着呢。”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我,像个傻瓜一样,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打完酱油,我拎着沉甸甸的瓶子往回走。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零零地投在地上。
天边烧起了绚烂的晚霞,一片一片的,像是被人打翻了的颜料盘,美得惊心动魄。
可我却觉得那红色,有点刺眼。
像小军手里的苹果,也像我心里流的血。
回到家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没人了。
那张小马扎还孤零零地摆在树下,地上扔着两个啃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核。
核已经有点发黑,几只苍蝇在上面嗡嗡地飞着。
我把酱油瓶放到厨房,奶奶正在灶台边忙活,头也没回。
“怎么才回来?懒驴上磨屎尿多。”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没吭声,悄悄地回了自己的小屋。
晚饭很简单,玉米糊糊,配着咸菜。
饭桌上,没有人提苹果的事,好像下午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爸爸妈妈只是埋头吃饭,偶尔给我夹一筷子菜。
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欲言又止,也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压抑的沉默。
我没什么胃口,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夜,很快就深了。
月亮升了起来,清冷的光透过窗户纸,在地上洒下一片朦胧的银白。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耳朵里,仿佛还回响着小军吃苹果时那“咔嚓咔嚓”的清脆声。
那声音,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委屈像潮水一样,一点一点地漫上来,淹没了我的口鼻。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肩膀忍不住地抽动。
我不敢哭出声,怕被爸妈听见,让他们担心。
就在我以为这个委屈的夜晚会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紧接着,我们家的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谁啊?”妈妈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
“弟妹,是我。”
一个温柔又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
是大娘。
妈妈赶紧起身去开门。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一束温暖的灯光照了进来,驱散了屋里的一些清冷。
大娘走了进来,她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另一只手里好像还揣着什么东西。
“大嫂,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妈妈有些意外。
大娘笑了笑,她的笑容总是那么温暖,像冬日里的太阳。
“我估摸着你们还没睡。今天在娘那,我看着孩子好像不高兴,心里惦记。”
说着,她的目光就落在了躺在床上的我身上。
我赶紧擦了擦眼睛,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大娘走到我的床边,把马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橘黄色的光晕,瞬间笼罩了我的小床,暖洋洋的。
她坐在床沿,伸出那双有些粗糙但却异常温暖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我摇摇头,鼻子一酸,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大娘没再多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然后,她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塞到了我的手里。
那是一个纸包,还有点温热。
我愣愣地接过来,打开一看,眼睛瞬间就亮了。
纸包里,躺着一个烤得焦黄流油的红薯。
一股香甜的气味,霸道地钻进了我的鼻子里,瞬间就驱散了所有的委屈和难过。
那香味,比苹果的甜香要浓郁得多,也温暖得多。
“快吃吧,刚从灶坑里扒出来的,还热乎着呢。”大娘笑着说。
我看着手里的烤红薯,又看看大娘,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大娘没有催我,也没有笑话我,她只是拿起手帕,轻轻地帮我擦去脸上的泪水。
她的动作很轻柔,像是怕弄疼我。
“傻孩子,哭什么。”她说,“一个苹果而已,不值得。大娘这有比苹果更好吃的东西。”
我用力地点点头,剥开薄薄的红薯皮。
金黄色的薯肉露了出来,热气腾腾。
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好烫。
好甜。
那是一种绵密香甜的口感,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难过,仿佛都在这一口香甜中融化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像是饿了很久很久。
大-娘就坐在旁边,微笑着看着我,时不时地提醒我:“慢点吃,别噎着。”
妈妈站在一旁,眼圈也红了。
那一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我只记得,手里捧着烤红薯的温热,鼻息间萦绕着那股香甜,还有大娘坐在我床边那温暖的背影。
那个背影,像一座山,为我挡住了所有的风雨和委屈。
从那天起,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不再执着于奶奶的那个苹果,也不再奢求她能像对待小军一样对待我。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她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
她的爱,不像那个又大又红的苹果,那么显眼,那么张扬。
她的爱,像那个藏在怀里的烤红薯,朴实无华,却能在最寒冷的夜里,给我最实在的温暖。
那份温暖,我记了一辈子。
大娘家和我家,只隔着两道田埂。
小时候,那两道田埂就是我的全世界。
每天放学,我都会绕个弯,先跑到大娘家去。
大娘家的院子,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
院墙边种着一排向日葵,夏天的时候,开得比我的脸还大,一朵朵都使劲仰着头,追着太阳跑。
院子中央,有一个小小的菜畦,里面种着黄瓜、西红柿、豆角,一年四季,总有新鲜的蔬菜。
大娘总是在忙碌。
不是在菜园里除草浇水,就是在屋檐下纳鞋底,或者是在厨房里忙着做饭。
她的手,好像永远都停不下来。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
手掌很宽大,指节有些粗,上面布满了细细的口子和厚厚的茧子。
可就是这双手,能做出最好吃的饭菜,能缝出最结实的布鞋,能在我哭的时候,最温柔地擦去我的眼泪。
每次我一进院子,她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我。
“丫头来啦!”她会放下手里的活,笑着迎过来。
然后,她会拉着我的手,走进屋里,从一个老旧的饼干盒里,摸出几块糖,或者一小把炒熟的瓜子,塞到我的口袋里。
那个饼干盒,是她的“百宝箱”,里面总能变出各种各样让我惊喜的小零食。
有时候,她会拉着我在小板凳上坐下,给我讲故事。
她讲的故事,没有书上那么精彩,都是些她年轻时候的经历,或者村里发生的趣事。
但她讲得绘声绘色,我总是听得入了迷。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布满风霜的脸上,她的眼睛里闪着光,那光芒,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我喜欢赖在大娘家,甚至超过了喜欢我自己的家。
因为在大娘这里,我永远是被偏爱的那一个。
有好吃的,她会第一个想到我。
做了新衣服,她会先让我试穿。
我受了委屈,她会比我妈妈还要心疼。
奶奶对我的冷漠,和小军对我的排挤,在大娘这里,都能被一一抚平。
她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童年里那些灰暗的角落。
记得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老师要求每个同学都带一个煮鸡蛋。
那天早上,妈妈起晚了,家里的鸡蛋也刚好在前一天吃完了。
我急得快要哭了。
眼看着同学们都兴高采烈地背着书包,拿着煮鸡蛋出门了,我却只能站在家门口,手足无措。
爸爸说:“要不,别去了吧?”
我一听,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春游,我期待了整整一个星期。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大娘像往常一样,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面条,从田埂那头走了过来。
这是她多年的习惯,每天早上做了什么好吃的,总会给邻居送一点。
她看到我站在门口哭,赶紧放下碗,跑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抽抽噎噎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大娘一听,二话不说,拉着我的手就往她家跑。
“别哭别哭,大娘有办法。”
她跑到鸡窝里,摸了两个还带着温热的鸡蛋,然后跑到厨房,生火,烧水,一气呵成。
在等水开的间隙,她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袋,往里面装了几个她自己烙的油盐饼,还有一把花生。
“光吃鸡蛋可不行,会饿的。”她一边装一边念叨着。
很快,鸡蛋煮好了。
她用冷水泡了一下,剥掉蛋壳,露出白白嫩嫩的蛋白。
她把两个滚烫的鸡蛋塞到我手里,又把那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布袋递给我。
“快去吧,要迟到了。”她催促道。
我握着那两个温热的鸡蛋,看着她额头上因为着急而渗出的细密汗珠,心里暖得一塌糊涂。
我冲她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大娘”,然后飞快地向学校跑去。
那天春游,我的午餐是所有同学里最丰盛的。
当别人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煮鸡蛋时,我有两个,还有香喷喷的油盐饼和花生。
我把食物分给我的好朋友,自豪地告诉她们,这是我大娘给我准备的。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随着年龄的渐长,我开始慢慢明白,大娘对我的好,并不仅仅是因为邻里关系。
这里面,夹杂着一种更深沉的情感。
那是一种补偿。
她似乎想用她的爱,来弥补我从奶奶那里缺失的爱。
奶奶的偏心,是村里人尽皆知的事情。
她有两个儿子,大伯和我的爸爸。
大伯能说会道,会哄人开心,从小就得奶奶的欢心。
而我爸爸,性格木讷,不善言辞,像个闷葫芦,总是不讨奶奶喜欢。
这种偏爱,也延续到了我们这一代。
小军是大伯的儿子,自然就成了奶奶的“心头肉”。
而我,作为那个“闷葫芦”的女儿,自然也就成了那个“不被待见”的孙女。
小时候,我不懂这些复杂的成人世界。
我只知道,每次去奶奶家,小军总能得到各种各样的零食和玩具,而我,永远是站在旁边看的那个。
奶奶会抱着小军,亲昵地叫他“我的乖孙”。
而对我,她连一个笑脸都吝啬给予。
有一次过年,发压岁钱。
奶奶把一张崭新的十元钱塞给了小军,小军高兴得又蹦又跳。
轮到我的时候,奶奶从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两张皱巴巴的一元钱,递给我。
“拿着吧。”她的语气,像是在打发一个乞丐。
我捏着那两张冰冷的纸币,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不是在乎钱的多少,我在乎的是那份被区别对待的失落。
回到家,我把钱给了妈妈。
妈妈看着那两张皱巴巴的钱,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我搂进了怀里。
我能感觉到,她的心也在疼。
这些事情,大娘都看在眼里。
她从不当着我的面,去评论奶奶的是非。
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温暖着我。
奶奶不给我压岁钱,她会偷偷地塞给我一个大红包,并且嘱咐我:“别告诉你奶奶。”
奶奶不给我买新衣服,她会扯来最好看的花布,熬了好几个通宵,为我做一条崭新的连衣裙。
奶奶做的饭菜,好吃的总是先紧着小军,大娘就会在自己家,单独为我开小灶。
她就像我的守护神,在我身后,撑起了一片晴朗的天空。
让我即使在奶奶那片乌云的笼罩下,也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
上了初中,我要去镇上读书,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
每次离家前,大娘都会给我准备好一周的咸菜和辣酱。
她会用一个大大的玻璃瓶装起来,塞得满满当当。
“学校食堂的菜没油水,你多吃点这个下饭。”
她还会往我的口袋里塞上几十块钱。
“在外面,别亏着自己,想吃什么就买。”
我推辞不要,她就会板起脸。
“大娘给你的,你就拿着。跟大娘还客气什么。”
拗不过她,我只能收下。
那几十块钱,和那瓶沉甸甸的辣酱,成了我在学校里最踏实的依靠。
每次吃着大娘做的辣酱,就好像她在我身边一样。
那辣酱的味道,又香又辣,带着一丝丝的回甜,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辣酱。
后来我才知道,那辣酱里,大娘特意多放了糖。
因为她知道,我喜欢吃甜的。
高中的时候,我学习很努力,成绩一直在年级名列前茅。
每次我拿着奖状回家,第一个想分享的人,就是大娘。
她会接过我的奖状,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
看完后,她会笑得比我还开心。
“我们家丫头,就是有出息!”
她会把我的奖状,小心翼翼地贴在她家最显眼的那面墙上。
那面墙上,已经贴满了我的各种奖状,从小学到高中,一张挨着一张,像一片五彩的鳞片,闪闪发光。
而小军,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
他被奶奶宠坏了,吃不了学习的苦,整天跟着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在社会上瞎混。
大伯和大娘为他操碎了心,可他根本听不进去。
奶奶却不以为然。
“男孩子,早点接触社会也好,以后能成大事。”
她依然每个月都给小军钱,满足他所有的要求。
高考那年,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
录取通知书寄到家的那天,我们全家都沸腾了。
爸爸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
妈妈抱着我,又哭又笑。
大娘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她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眼眶湿润。
“好,好,好啊!”她连说了三个“好”。
那天中午,大娘在我家,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她把家里养了最大的一只公鸡给杀了,给我炖了一锅鸡汤。
她说:“丫头读书辛苦了,要好好补补。”
吃饭的时候,大娘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多吃点,到了大学,就吃不到大娘做的菜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舍。
我的心里,也酸酸的。
那天,奶奶也来了。
她是被大伯硬拉来的。
她坐在桌子的角落里,没什么表情,也没怎么动筷子。
别人都在祝贺我,只有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仿佛我考上大学,是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心里有些失落,但很快就释然了。
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
我不需要她的认可,我有爱我的爸爸妈妈,有视我如己出的大娘,这就足够了。
去大学报到的那天,是爸爸和大娘一起送我去的。
我们坐了很久的火车,才到达那个陌生的城市。
大娘第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但她更多的是担心我。
她帮我铺床,整理行李,把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她拉着我的室友,拜托她们多照顾我。
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为我操持着一切。
临走的时候,她把我拉到一边,从一个布包里,掏出一沓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钱,塞到我手里。
“这是大娘给你攒的学费,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些零零散散的钱,有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最大面额的也只有五十。
我知道,这都是她平时省吃俭用,一个一个铜板攒下来的。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大娘,我不能要,我爸妈已经给我准备好学费了。”
“他们准备的是他们的,这是大娘的一点心意。”大娘的态度很坚决,“你在外面读书,花钱的地方多,多带点钱,大娘放心。”
她把钱硬塞进我的口袋里,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好读书,别想家。要是钱不够了,就跟大娘说,大娘给你寄。”
说完,她就转身跟着我爸走了。
我看着她不再挺拔的背影,在人群中渐行渐远,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沓钱,我一直没舍得用。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枕头底下,每当我想家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一看。
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大娘手心的温度。
那温度,支撑着我度过了大学四年里,无数个孤单和艰难的时刻。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工作。
有了自己的收入,我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娘买了一件她念叨了很久的羊毛大衣。
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一个金手镯。
我想把我能给的,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我想让她知道,她当年的付出,没有白费。
她养大的那个小女孩,已经有能力,来回报她的爱了。
每次我回家,都会给她带很多城里新奇的东西。
她总是嘴上说着“乱花钱”,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会穿着我买的新衣服,戴着我买的金手镯,在村里走来走去,逢人就说:“这是我侄女给我买的。”
那份骄傲,溢于言表。
而小军,这些年,越混越差。
他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把家里的积蓄都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大伯和大娘为他还了一次又一次的债,可他却不知悔改。
奶奶依然护着他。
“他还小,不懂事,以后会好的。”
她把自己的养老钱,都拿出来给了小军。
可那些钱,就像扔进了无底洞,连个响声都听不到。
后来,小军因为参与聚众斗殴,被判了刑。
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娘一下子就病倒了。
我请了假,赶回老家。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大娘,不过短短几天,她像是老了十几岁。
头发白了大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趴在她的床边,握着她干枯的手,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她睁开眼,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光亮。
她反握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丫头,你回来了……”
“大娘,我回来了。您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安慰她。
她摇了摇头,眼角流下一行清泪。
“是我没教好他……是我对不起你们……”
我知道,她心里有多苦。
这些年,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却忽略了自己的儿子。
或许,她以为,奶奶的溺爱,可以替代她。
可她错了。
溺爱,从来都不是爱,而是一剂毒药。
它会让一个人,迷失心智,走向毁灭。
在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我一直陪在大娘身边。
我给她做饭,喂她吃药,陪她说话。
我想用我的陪伴,来分担她的一些痛苦。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大娘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
而奶奶,在得知小军被判刑后,也大病了一场。
她变得沉默寡言,整天坐在院子里发呆,看着那棵已经不再结果的苹果树。
她的背,更驼了,眼神,也变得空洞。
我去看过她几次。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冷冰冰的,但也不亲热。
她只是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或许,她也在后悔吧。
后悔当年的偏心,后悔自己的溺爱,最终害了她最疼爱的孙子。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有些错,一旦犯下,就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刽子手。
它能抚平伤口,也能带走生命。
几年后,奶奶在一个平静的午后,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葬礼上,我没有哭。
我对她,没有恨,但也没有太多的感情。
她于我而言,只是一个血缘上的亲人,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只是觉得有些悲哀。
她这一生,都在为她偏爱的人而活,却从未真正地得到过幸福。
她用尽全力去爱一个人,最终,却被那个人伤得最深。
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奶奶走后,大娘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她患上了老年痴呆,记忆力越来越差。
她开始不认识人,记不清事。
她会指着我爸爸,问:“你是谁?”
她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这个老婆子,是谁家的?”
但唯一,她没有忘记我。
每次我从城里回去看她,她都会拉着我的手,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
“丫头,你回来啦。”
然后,她会像小时候一样,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要去她的“百宝箱”里,给我拿好吃的。
那个老旧的饼干盒,依然放在原来的位置。
只是里面,不再是糖果和瓜子,而是一些她认为“最好吃”的东西。
有时候是一块已经风干了的馒头,有时候是一个已经蔫了的苹果。
她会把这些东西,宝贝似的塞到我手里。
“快吃,这是大娘给你留的。”
看着她那双浑浊却充满慈爱的眼睛,我的心,又酸又软。
我知道,在她的世界里,所有的人和事,都在慢慢褪色,慢慢消失。
只有我,是她记忆里,唯一清晰的,永不褪色的那抹色彩。
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我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大娘病危了。
我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连夜赶了回去。
当我跑到她床前的时候,她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
她的呼吸,很微弱,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我趴在她的耳边,一声声地叫着:“大娘,大娘,我回来了,你看看我……”
她没有任何反应。
医生说,让我们准备后事。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个像山一样守护了我整个童年的大娘,会就这样离开我。
我在她的床边,守了三天三夜。
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我给她讲我们小时候的故事。
讲那个夏天的苹果,讲那个冬夜的烤红薯。
讲她给我做的花裙子,讲她为我贴满了一墙的奖状。
我讲着讲着,就泣不成声。
到了第三天夜里,她忽然动了一下。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在屋子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
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
我听到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几个字。
“丫头……别哭……大娘……给你……烤红薯……吃……”
说完,她的手,从我的掌心,滑落了。
她的眼睛,也永远地闭上了。
那一刻,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
窗外,雪还在下。
纷纷扬扬,像是为她送行。
大娘走了。
带走了我生命里,最温暖的那束光。
她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按照她的遗愿,没有大操大办。
整理她的遗物时,我在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小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得一脸灿烂。
那个小女孩,是我。
照片的背后,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一句话:
“我的丫头,要一直这样笑下去。”
盒子里,还有一沓钱。
是我当年上大学时,她给我的那些钱。
我一直以为,我把它放在了我的枕头底下。
原来,在我毕业后的一次回家,她趁我不在,又悄悄地把它拿了回来。
她舍不得花我赚的钱。
她把我的爱,像宝贝一样,珍藏了起来。
盒子的最底下,是一封信。
信,是请村里的教书先生代写的。
信是写给我的。
“丫头: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娘已经不在了。
你别难过。
人老了,总有这一天。
大娘这辈子,没什么文化,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
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要加倍地对谁好。
你爸爸,是个老实人,一辈子没让你奶奶喜欢过。
连带着你,也跟着受了不少委屈。
大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大娘没本事,不能让你奶奶改变主意。
大娘能做的,就是把给不了小军的爱,都给你。
小军那孩子,被他奶奶惯坏了,是我这个当妈的失职。
这是我的报应。
但大娘不后悔。
这辈子,能有你这么一个懂事的‘闺女’,是大娘最大的福气。
看到你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过上好日子,大娘比谁都高兴。
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丫头,大娘走了,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别太累了,要按时吃饭,天冷了要多穿衣服。
找个好人家,嫁了,生个像你一样可爱的娃娃。
大娘在天上,会保佑你的。
不要想我,只要你过得好,大娘就放心了。
爱你的,大娘。”
看完信,我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我的委屈,知道我的敏感,知道我所有的渴望和失落。
她用她那朴实无华的爱,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那颗脆弱的童心。
她把她认为最好的爱,都给了我。
甚至,不惜牺牲对亲生儿子的关注。
这份爱,太重,太深。
我这一生,都无以为报。
后来,我把大娘的骨灰,安葬在了那片向日葵地的旁边。
我希望她,能像那些向日葵一样,永远向着太阳,温暖明亮。
每年清明,我都会回去看她。
我会在她的坟前,放上一个烤得香甜的红薯。
然后,坐在那里,陪她说说话。
告诉她,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一切。
告诉她,我过得很好,很幸福。
告诉她,我一直记得她的话,每天都在努力地笑着。
只是,笑着笑着,眼泪还是会不自觉地流下来。
如今,我也到了做母亲的年纪。
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常常会给她讲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一个偏心的奶奶,一个不懂事的堂哥。
还有一个,像太阳一样温暖的大娘。
故事的最后,我总会告诉我的孩子:
“宝贝,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也许不是所有人都会爱你。但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她会穿越人海,来到你身边,给你最无私的爱和最温暖的拥抱。你要珍惜这份爱,感恩这份爱。然后,带着这份爱,勇敢地,去爱这个世界。”
每次讲完,我都会想起那个遥远的夏天。
那个被奶奶支开去打酱油的午后。
那个闷热、委屈、漫长的午后。
也总会想起,那个寒冷的夜晚。
那个被一盏马灯照亮的,被一个烤红薯温暖的夜晚。
那个夜晚的暖,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它穿过了漫长的岁月,抵御了所有的风霜。
最终,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让我在以后的人生里,无论遇到多大的风雨,都有一个可以栖息的,温暖的港湾。
我知道,那是大娘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
是一份,用一生都无法偿还的,深情。
小军出狱那天,我去接他。
几年的牢狱生活,把他身上的戾气磨平了,也让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他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低着头,叫了声:“妹。”
我点点头,帮他拿过行李。
“走吧,回家。”
一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
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快到村口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他。
他的头,埋得很低。
“小时候,是我不懂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沉默了片刻,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童年的嫉妒,争抢,委屈,在时间的冲刷下,早已变得模糊。
剩下的,只有血脉相连的亲情。
回到家,大伯早已在门口等着。
看到儿子,这个一向坚强的男人,眼圈红了。
他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小军的肩膀,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小军在家待了一段时间,人变了很多。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游手好闲,而是开始跟着大伯下地干活。
他话不多,但手脚很勤快。
他会主动帮家里挑水,劈柴,修葺漏雨的屋顶。
他对我,也多了一份客气和尊重。
有一次,我看到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大娘的坟前,坐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去打扰他。
我想,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对自己的母亲说。
或许,是忏悔,或许,是思念。
浪子回头金不换。
我想,如果大娘在天有灵,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应该会感到欣慰吧。
生活,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
我们每个人,都是河里的一叶扁舟。
会被推着,被裹挟着,向前走。
无法回头。
我依然在那个繁华的城市里,为了生活而奔波。
每天面对着各种各样的人,处理着各种各样的事。
会有开心,也会有烦恼。
会有成功,也会有失落。
但每当我觉得疲惫,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大娘。
想起她那双温暖的手,想起她那慈祥的笑。
想起那个冬夜里,她塞到我手里的,那个滚烫的烤红薯。
那份温暖,会瞬间传遍我的四肢百骸,给我无穷的力量。
它提醒我,我曾经被那样深深地爱过。
这份爱,是我对抗这个世界所有坚硬的,最柔软的铠甲。
前段时间,我带着我的女儿,回了一趟老家。
老屋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杂草。
那棵苹果树,也已经枯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萧瑟。
一切,都物是人非。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摆设,还和从前一样。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了。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六岁的小女孩,蹲在屋檐下,眼巴巴地望着树上的苹果。
我仿佛又看到了,奶奶坐在树下,摇着蒲扇,一脸冷漠。
也仿佛看到了,大娘提着马灯,推开门,带着一身的温暖,向我走来。
一幕一幕,像是昨天才发生。
女儿拉着我的手,好奇地问:“妈妈,你怎么哭了?”
我蹲下身,擦了擦眼泪,笑着对她说:“妈妈没哭,妈妈是想起了,一个很温暖很温暖的故事。”
是啊,一个很温暖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一个被区别对待,满心委屈的小女孩。
故事的结尾,是一个被爱治愈,心怀感恩的成年人。
而连接这开头和结尾的,是那个叫做“大娘”的人,是她用一生,给予我的,那份独一无二的偏爱。
这份爱,是我生命中最亮的星辰。
即使她已经陨落,但她的光芒,却永远地,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让我知道,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身处何方,我都不是孤单一人。
因为,我一直,被她深深地,爱着。
这份爱,跨越了生死,永不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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