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老家在镇坪县一个叫杨道士沟的地方。那里山摞着山,地大多挂在陡坡上。坡上能刨出坑的地方,沟边能垒起土的角落,都被开垦出来。站在山梁上望下去,满坡的绿浪能滚到云边。除了杂树,眼里就只剩苞谷、洋芋,还有地埂边零星冒头的黄豆。它们,是沟里人生活的底气。
□于延琴
我吃的第一口粮食,是洋芋。母亲把洋芋煮得烂熟,捣成泥,兑点温水,一勺一勺喂进我嘴里。大概因这最初的味道,洋芋于我,便有了生命底色般的亲近。
我的老家在镇坪县一个叫杨道士沟的地方。那里山摞着山,地大多挂在陡坡上。坡上能刨出坑的地方,沟边能垒起土的角落,都被开垦出来。站在山梁上望下去,满坡的绿浪能滚到云边。除了杂树,眼里就只剩苞谷、洋芋,还有地埂边零星冒头的黄豆。它们,是沟里人生活的底气。
小时候,逢年过节或家里来了客人,锅里才会飘出米饭香。平日,灶上蒸的、锅里煮的,永远是洋芋或苞谷。一口一口,喂饱了日子,也填着山里人的胃。洋芋能从年头吃到年尾,从青黄不接吃到五谷丰登。
说零嘴,最经典的是烧洋芋。早饭后出门前,拨开灶膛里的炭灰,埋进去几个大小匀称的洋芋。正午饥肠辘辘回家后,用火钳从余烬中刨出来的洋芋,皮早已焦硬开裂,露出热腾腾、香气扑鼻的肉。顾不得烫,边吹气边急急剥开,大口咬下,绵软香甜的滋味,瞬间从喉咙暖到胃,驱散一身疲乏。
冬日里,围坐在火炉边,看洋芋在炉盖上烤得滋滋响。表皮渐渐起皱,变成诱人的焦黄色,连冷飕飕的日子,都变得暖和起来。
一种更“精致”的小吃,是油炸干洋芋片。洋芋切成薄片,在日头下晒得干透,收存起来。年节时,滚油一炸,便成了又香又脆的零食。条件好的,再撒层白糖。我们大多时候吃原味,或撒上一小撮盐。那最初的、属于土地和洋芋本身的香,令人回味。
炸干洋芋片,既是孩子爱的零嘴,也是年夜饭餐桌上,大人的一道爽口下酒菜。
作为主食主菜,洋芋更是有百般做法。油炕洋芋最是家常。洋芋切块,热油慢煎,外皮炕得金黄焦脆,撒上粗盐与葱花,吃起来外脆内软。
夏天,洋芋也跟着清爽起来。将新摘的豆角与洋芋块同煮,小火慢炖,直到豆角软烂,洋芋边角化入汤,漾起一层细沙。汤里融进了豆角的鲜与洋芋的醇。若将豆角换成黄瓜,又是另一番风味。黄瓜脆嫩,带着生鲜之气,把洋芋的绵密衬得轻盈,汤里浮着淡淡的黄瓜香,解腻又开胃。
秋风一起,南瓜熟了。切几块与洋芋同炖,南瓜便烂在了汤里,甜味一丝丝渗进洋芋。舀一勺入口,分不清是南瓜还是洋芋。只觉两种粉糯在舌尖化开,融成一团温润的甜,像秋阳晒在背上,不热烈,只慢慢暖到心里。
想吃得香浓,就把洋芋切成薄片,与腊肉一起翻炒。洋芋吸饱腊肉的油润与咸香,变得软糯入味。腊肉的咸也被中和得恰到好处,最是下饭;若是切成细丝,大火快炒时淋一勺醋,炒出来酸脆爽口。
逢年过节或招待客人,洋芋也是场面担当。
洋芋炖猪蹄是一道硬菜。猪蹄软烂脱骨,汤汁浓郁,洋芋吸饱肉汁,软糯入味。洋芋粑粑炒腊肉,也是待客的招牌菜。洋芋磨成细泥,沥去水,煎成金黄粑粑切块,与肥瘦相间的腊肉同炒。腊肉咸香,粑粑清甜,外皮略带焦脆,内里仍保留洋芋的绵软。
洋芋,似乎没有自己的主张,却偏偏与谁都合得来。在各样搭配中,不着痕迹地衬出别人的好,也成就了自己的圆满。给一点油、一把葱花,它便欣然变成一盘焦香熨帖的炕洋芋;给一瓢清水,几缕豆角的清芬,它又默默化成一锅温润起沙的温柔。
这些由洋芋生发出的菜,没有复杂调料,也不靠精巧技法,却陪人走过三餐四季,撑起杨道士沟人最踏实的烟火。
现在,镇坪“洋芋宴”早已声名远播。它以最本真的滋味,陪伴当地人走过岁岁年年,熬出了生活的暖与香。
而人们对它的称赞,归根到底是对平凡食材里蕴藏生活智慧的致敬。那些在锅灶间世代琢磨出的吃法,其中藏着的,不仅是味道,更是一种根植于日常的智慧:甘于平凡,而不失温度;成全他人,亦成就自己。
我曾以为,这灰不溜秋的土疙瘩,天生就叫“洋芋”。后来知道它另有个名字——“土豆”。
那一刻,我先是诧异,随即心里涌起些许叹服。我想,起这名字的人,真了不起。一下子,道尽了它的根本:长在土里,圆滚滚的,可不就像土里的豆子嘛。这才是它该有的名字。可为何偏要叫它“洋芋”?它浑身上下,哪有一丝“洋”气?分明土得不能再土。
后来,读许地山先生的《落花生》。文中父亲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它虽然不好看,可是很有用。”
不禁想,许先生老家大概是不种洋芋的。若不然,那文章的主角怕是洋芋。它不仅能如花生般当零嘴,更能堂堂正正上饭桌,作养人性命的主食。远的不说,整个镇坪县,一代又一代人,谁不是吃它长大的?它默默长在土里,不争不抢,从不炫耀,也没人称赞,只是安静地奉献自己的全部。
洋芋的品性,确与镇坪人相通。
他们实在。说出的话像刚从土里挖出的洋芋,沾着泥土,不见半点浮华。骨子里却固执,认准的理便如深扎的根,拽不动、拗不过。待人又谦和,总不声不响把别人的好轻轻托起。
他们有底线。像山间的岩石,在风雨里默然立着。表皮粗粝,内里却是一副硬筋骨。贴着土地生活,所求不多——一把土,几场雨,便心满意足。献出的,却是全部的自我。
他们不擅言说,也多不诉苦。只凭一双粗糙的手,一副挺直的脊梁,把一家老小的日子,从泥土里稳稳撑起。
我想,或许是这方山水,养育了这样的人。这样品格的人,又世代耕种着这样的土地。于是,生长在镇坪的洋芋,也悄然浸染了这般性情,有着一种独特的“味道”。
这味道里,藏着镇坪的魂:山间黑土的厚重,腊月山风的清冽,冬夜灶火的温乎,更是祖辈守着土地过日子沉淀下的坚韧与智慧。它从不“洋气”,却比任何浮华,更贴近生活的本质,更懂得生命该有的踏实。
它只静静躺在土地怀里。无论名字是“洋”是“土”,身份是“粮”是“菜”,它始终是它自己。而被它喂养大的那些人,身上便也带了它的品性——在纷繁世相中,努力活出一种朴素的、坚实的、接近土地的本质。
或许,这就是它给予我们最珍贵的馈赠。
来源:慧哥可真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