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声“嘘”,像一根细细的冰针,扎进我十二岁的夏天,从此在我心里冻了快五十年。直到今天,在马卫国书记的七十大寿宴上,我再次见到那个女知青,如今已是满头华发的林婉清。她端着酒杯,隔着满堂宾客,目光与我相撞,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的惊慌,只剩下岁月沉淀后的平静。可我心里
那一声“嘘”,像一根细细的冰针,扎进我十二岁的夏天,从此在我心里冻了快五十年。直到今天,在马卫国书记的七十大寿宴上,我再次见到那个女知青,如今已是满头华发的林婉清。她端着酒杯,隔着满堂宾客,目光与我相撞,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的惊慌,只剩下岁月沉淀后的平静。可我心里那根冰针,却瞬间融化成了一片滚烫的岩浆。我的手攥着酒杯,指节发白,五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草垛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她那张煞白的脸,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发生。
说起这事儿,还得从1972年的那个夏天讲起。那年我十二岁,在我们赵家村,我是出了名的“牛司令”。队里那十几头黄牛,就跟我的兵一样,指哪儿打哪儿。每天晌午头,太阳最毒的时候,大人们都躲在家里歇晌,只有我,光着膀子,赶着牛去村后头的山坡上吃草。
大队书记马卫国,那可是我们村说一不二的人物。四十来岁,人高马大,说话跟打雷一样,开大会的时候,往台子上一站,底下几百号人鸦雀无声。他婆娘前几年生病没了,家里就他一个,村里人都说,他看林婉清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热乎乎的,带着钩子。
闲话就是这么传开的。有人说,看见马书记给林知青家送过棒子面;有人说,分派活计的时候,马书记总给林知青安排最轻省的。那年头,男女之间这点事儿,传得比风还快。我年纪小,对这些事似懂非懂,只觉得林婉清挺可怜的。她不像别的知青那么爱笑,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有时候我放牛路过知青点,还能听见她偷偷地哭。她对我倒挺好,有两次我从树上摔下来磕破了腿,她看见了,就从自己那点可怜的口粮里,省出两块水果糖给我,还用手帕给我包扎。那手帕香香的,我揣怀里好几天都舍不得洗。
那会儿是午休时间,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只有蝉在树上扯着嗓子叫,叫得人心烦。我绕着草垛找,隐隐约约听见草垛后头有动静,窸窸窣窣的,像是在说悄悄话。我心里好奇,猫着腰,踮着脚,悄悄摸了过去。
我从两个草垛的缝隙里往里瞅,这一瞅,我浑身的血都凉了。我看见了马卫国书记和他身边站着的林婉清。马书记背对着我,身板把林婉清挡得严严实实,他正把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往林婉清手里塞,嘴里还低声说着什么,听不真切。林婉清的脸煞白煞白的,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拼命地摇头。
马书记猛地一顿,林婉清像是受惊的兔子,一回头就看见了我。我们俩四目相对,她的眼睛里全是惊恐和绝望。就在那一瞬间,她飞快地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对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做了一个口型,无声地“嘘”了一下。
那一声“嘘”,没有声音,却像一道闪电劈进了我的脑子里。我整个人都僵住了。紧接着,马书记也转过身来,他那张平日里威严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来,我吓得魂飞魄散,“哇”地一声哭出来,转身就往山坡上跑,连牛都不要了。我感觉背后那两道目光,像狼一样追着我,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奇怪的是,马书记并没有找我的麻烦。过了大概一个礼拜,队里分救济粮,我们家莫名其妙地比别人家多得了半袋子玉米面。我爹娘还纳闷,到处打听,都说马书记亲口分的,说我们家孩子多,困难。我心里却明镜似的,这哪是照顾,这分明是封口费!人心呐,真是复杂。我拿着那半袋子玉米面,心里又怕又觉得恶心。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林婉清。她没再给过我糖,看见我也躲着走,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哀求。大概过了两个月,秋收刚结束,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广播,说林婉清同志因为家里有急事,组织批准,提前返回城里了。她走得特别急,连个欢送会都没开。村里人又开始议论纷纷,说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他们都说,肯定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没脸待下去了。
这五十年,我们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马卫国后来当了乡长、县长,退休前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呢,初中毕业就学了木匠,一辈子本本分分,靠手艺吃饭,娶妻生子,成了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头子,大家都叫我赵木匠。
这些年,我再也没见过林婉清。马卫国倒是见过几次,都是在一些红白喜事上。他还是那副威严的样子,只是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了。每次见到他,我心里都咯噔一下,五十年前那个午后的画面就会自动跳出来。我总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肮脏的秘密,他对我的客气,也是因为那个秘密。
酒过三巡,宴会厅里热闹非凡。我正低头吃菜,忽然听见司仪在台上用激动的声音说:“今天,我们还请到了一位特别的嘉宾,她就是马老书记当年在赵家村插队时,结下深厚友谊的知青战友,著名作家林婉清女士!”
我猛地抬头,看见一个穿着得体套裙,气质儒雅的妇人走上台。虽然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真的是林婉清!我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她接过话筒,声音温婉又清晰,讲了许多当年在赵家村的往事,感谢马书记当年的照顾。她说得滴水不漏,全是场面上的客套话。
我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林婉清。她也出来透气了。我们俩就这么站着,隔着三五步的距离,谁也没说话。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林……林阿姨,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赵家村的……赵建军,小时候放牛的石头。”
她看着我,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我记得你,你是那个爱吃水果糖的小石头。”
我的话还没说完,林婉清的眼圈“刷”地一下就红了。她转过身,看着远处的夜景,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没忘,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石头,我知道你看见了什么,也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想的。村里的风言风语,我也都清楚。”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你看到的,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根本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恰恰相反,那是我的救命恩。”
“那年,我父亲被打成了‘右派’,在劳改农场里病得很重,急需一种特效药,可那种药当时只有通过特殊渠道才能弄到。我写信回家,家里人想尽了办法也没用。我当时……真的绝望了。”林婉清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的回忆,“是马书记,他知道了我的事。他年轻时当过兵,有个老战友当时正在管这块。他冒着天大的风险,托了无数关系,才帮我弄到了那盒药。”
“那天在草垛后头,”她转过头,泪水已经滑落脸颊,“他不是在欺负我,他是在把那盒用布包好的救命药,还有一封他托人写的信交给我。他一再叮嘱我,这事儿天知地知,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不仅他要完蛋,连我父亲也救不成。我当时又感激又害怕,才会哭。我们之所以选在那个地方,就是为了避人耳目。”
“那声‘嘘’,不是在威胁你,是在保护你啊,傻孩子!”她哽咽着说,“你才十二岁,要是被人知道你撞见了这件事,万一说漏了嘴,你也会被牵连进来的!在那个年代,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马书记当时看你的眼神凶,也是怕你把事情说出去,害了大家。后来你家多分了半袋玉米面,也不是封你的口,是他看你吓病了,心里过意不去,又不好明说,才找了个由头……我能那么快回城,也是他以大队的名义打了报告,说我父亲病危,需要照顾,上面才特批的。”
我呆立当场,像被雷劈了一样。五十年,整整五十年!我心里那个龌龊不堪的秘密,那个让我看不起马卫国、同情林婉清的根源,竟然是这样一个天大的误会!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守护者,是个怀揣着别人肮脏秘密的可怜人,到头来,我才是那个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傻子!
就在这时,马卫国在他儿子的搀扶下,也走了出来。他看见我们,愣了一下。林婉清擦干眼泪,对我笑了笑,然后转向马卫国,说:“老书记,我都跟石头说了。这孩子,为这事儿,心里别扭了五十年。”
马卫国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歉意。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不大,却很沉稳:“孩子,那年头,很多事都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委屈你了。”
马卫国摆摆手,长叹一口气:“不怪你,都过去了。人活着,能凭着良心做几件对得起人的事,比什么都强。”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想了很多很多。人心,有时候就像这月亮,你看到的,或许只是它被乌云遮住的一角,而它完整的光明,却需要穿透层层迷雾才能看清。我庆幸,在生命的最后这段旅程里,我终于拨开了那片遮蔽了我五十年的乌云。那个在我心里冻了快五十年的夏天,也终于在这一刻,迎来了迟到的和解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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