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衬衫,脚上是部队发的解放鞋,背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我全部的家当和一张退伍证。
“阿进,回来啦!”
村头王大伯的嗓门还是那么亮,隔着老远就冲我喊。
我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衬衫,脚上是部队发的解放鞋,背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我全部的家当和一张退伍证。
我点点头,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回来了,大伯。”
阳光很好,晒得人暖洋洋的。村里的土路还是老样子,被拖拉机压出两道深沟,路边的野草长得比半个人还高。空气里有股熟悉的味道,是泥土、牲口粪和柴火饭混在一起的味道,闻着踏实。
这就是我的家,一个我离开了八年的地方。
娘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叨着“瘦了,黑了”。爹还是老样子,话不多,递给我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蹲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抽。
家里的土坯房还是我走时候的样子,只是墙皮又多掉了几块,露出里面的黄泥。
日子就这么安稳下来了。我把部队攒下的津贴交给娘,让她收着。白天跟着爹下地,干点农活,晚上就着昏黄的灯泡,看几页从镇上旧书摊淘来的书。
村里人都说,陈家的阿进出息了,当了八年兵回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腰杆挺得笔直,走路带风。媒人也开始踏破我家的门槛,说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好,但我都笑着摇头。
心里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直到那天,我去村小学给屋顶捡瓦。
那是个下午,太阳懒洋icky的。我爬上房顶,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的人。
她正带着一群孩子做游戏,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碎花衬衫,两条辫子垂在胸前。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孩子们围着她,叽叽喳喳的,她就那么有耐心地听着,不时蹲下来,帮一个最小的女孩擦掉脸上的泥。
我手里的瓦片差点滑下去。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空着的地方,好像一下子就被填满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林晚,是新来的支教老师,城里人,大学刚毕业。
我开始找各种借口往小学跑。今天送两根自家种的黄瓜,明天帮着修一下吱呀作响的门。她总是客客气气地跟我道谢,递给我一杯晾好的白开水。
我们慢慢熟络起来。
我知道了她喜欢看书,喜欢听孩子们念课文。她也知道了我在部队开过车,还得过射击比赛的名次。
跟她说话的时候,我总是有点紧张,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在部队里跟战友们称兄道弟,跟领导汇报工作,我从来没这样过。
可我喜欢这种感觉。
那年秋天,玉米都收完了,田野里光秃秃的。我鼓起勇气,约她去镇上看电影。
她答应了。
那天,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外套,在灰扑扑的村庄里,像一团跳动的火。我们并排走在去镇上的土路上,谁也不说话,只听得见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我觉得,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就是这条路了。
电影演了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我只记得黑暗里,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还有我始终没敢碰上去的手。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月亮挂在天上,亮得像个大银盘。
走到村口,她忽然停下脚步,轻声说:“陈进,我爹想见见你。”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嗯了一声,声音有点干。
她说:“我爹身体不太好,前几年就从单位退下来了,跟着我在这边养身体。他……脾气有点怪,你别介意。”
我笑着说:“没事,叔叔也是长辈,我去拜访是应该的。”
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又慌又喜。我知道,这是她认可我了。
第二天,我特意换上了最好的一件衬衫,去供销社买了两瓶好酒,一包点心,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林晚家就在学校后面,一个独立的小院,收拾得很干净。
她迎出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嗔怪我太客气。
我跟着她往屋里走,心跳得越来越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屋里的光线有点暗,一个男人背对着我们,坐在椅子上,正看着窗外。他身形清瘦,但坐姿很直,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味道。
林晚轻快地喊了一声:“爸,陈进来了。”
那个男人缓缓转过身来。
当我看清他脸的那一刻,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里的酒和点心“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时间好像静止了。
我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手脚冰凉。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他。
怎么会是他?
那张脸,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虽然比记忆里苍老了许多,多了些皱纹,但那双眼睛,那种眼神,一模一样。
林队长。
林向东。我曾经的连长。
也是李浩牺牲那天,下达命令的人。
林晚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蹲下去收拾地上的碎玻璃,嘴里问着:“陈进,你怎么了?”
我听不见。
我的耳朵里,全是八年前训练场上的轰鸣声,是李浩倒下前看着我的眼神,是他最后说的那句“阿进,替我……回家看看”。
那个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刀刻。
林向东也认出了我,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我看不懂的东西。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化为一声叹息。
我无法呼吸。
这个屋子里的空气,让我窒息。
我不能待在这里。
我猛地转过身,像逃一样冲出了那个院子,甚至没顾上和林晚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等我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村外的小河边。河水静静地流淌,映着天上的星星。
我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为什么?
老天爷为什么要跟我开这么大一个玩笑?
在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走出过去的阴影,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却把最残酷的现实,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狠狠地砸在我面前。
李浩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一个村出来的,一起参军,一起分到林向东的连队。他比我小一岁,总跟在我屁股后面“阿进哥,阿进哥”地叫。他说,等退伍了,就用津贴回家盖个新房子,娶个媳妇,好好孝顺爹娘。
他的爹娘,也是看着我长大的。
可是,他再也回不来了。
那次实弹演习,一个新兵紧张,操作失误,一枚炮弹的落点偏离了预定区域。当时我和李浩就在观测点。林向东是总指挥,他通过对讲机下达了紧急规避的命令。
但是太晚了。
我只记得一声巨响,然后就是漫天的尘土和刺鼻的硝烟味。
我被气浪掀翻在地,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卫生队了,只是轻微的脑震荡。
而李浩……他为了推开我,自己没来得及躲开。
我永远忘不了,战友们把他从土里刨出来时,他浑身是血的样子。
也忘不了,林向东站在一边,脸色惨白,拳头攥得死死的,一言不发。
后来,部队做了处理。新兵被记大过,提前退伍。林向东作为指挥官,负领导责任,受了处分,没过多久也转业了。
我知道,从程序的角度看,他没有错。命令是正确的,只是时间来不及了。
可是在我心里,我过不去这个坎。
我总觉得,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如果他的命令能再快一秒,李浩就不会死。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在我心里扎了八年。
我不敢回家,不敢去见李浩的父母。我选择了继续服役,在部队里拼命训练,想用汗水和疲惫麻痹自己。
八年了,我以为时间已经抚平了一切。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那道伤疤,从来没有愈合过,只是被我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现在,它被血淋淋地撕开了。
而撕开它的人,竟然是我爱上的姑娘的父亲。
我该怎么办?
去告诉林晚,你的父亲,是我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是我兄弟牺牲的责任人吗?
我怎么说得出口?
那对她来说,是多大的伤害?
可如果不说,让我每天面对着林向东,喊他一声“叔叔”,甚至“爸”,我做不到。我一看到他,就会想起李浩。
那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见。
娘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急得直掉眼泪,问我到底怎么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说自己不舒服。
林晚来找过我几次。
她站在我家院子门口,隔着门,轻声问:“陈进,你还好吗?那天……是不是我爸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
我靠在门后,听着她的声音,心像被刀割一样。
我多想打开门,告诉她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父亲的错,是我自己的问题。
可我不能。
我只能沉默。
最后,我听到她带着哭腔说:“陈进,你开门好不好?你跟我说句话。”
我还是没有动。
许久,我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村里开始有闲话传出来。
说我陈进看不上人家城里来的老师,见了家长就跑了,不是个东西。
说林老师真是可怜,被我这么个农村兵给耍了。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句句扎在我心上。
我知道我伤害了她,用最笨拙,也最残忍的方式。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直到天亮。李浩的脸,林晚的脸,林向东的脸,在我脑子里交替出现。
我恨自己。
恨自己的懦弱和逃避。
我是一个兵,一个在部队里待了八年的兵。我学会了服从,学会了坚毅,学会了面对危险。可我却没有学会,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的战场。
爹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那天晚上,他没去睡觉,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我房里,给我递了根烟。
他抽了半天,才闷声闷气地说:“阿进,有啥事,别憋在心里。你是爹的儿子,天塌下来,爹给你扛着。”
我看着他被岁月压弯的脊背,和他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从李浩的牺牲,到林向-东的出现,再到我和林晚的感情。
爹一直安静地听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屋子里烟雾缭绕。
等我说完,他把烟头在鞋底上摁灭,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阿进,这事,爹不懂部队里的大道理。”
“爹只知道,人活着,不能光往后看。”
“那个姓林的,他是你兄弟牺牲的那个连长,这事是事实,谁也改不了。”
“可林老师,她是林老师。她没做错什么。”
“你这么躲着,解决不了问题,还伤了人家姑娘的心。一个男人,得有个担当。”
爹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心上。
是啊,担当。
我一直以为,我的担当,是为李浩记着这份“仇”,是和林向东划清界限。
可我错了。
我逃避,我沉默,我伤害一个无辜的姑娘,这算什么担当?
李浩如果泉下有知,他会希望看到我这个样子吗?
他那个爱笑爱闹的兄弟,会希望我因为他,变成一个连自己感情都不敢面对的懦夫吗?
不会的。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我和林晚,我和林向东之间,还有没有可能。
但我知道,我必须去面对。
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自己。为了给我这八年的心结,找一个出口。
我决定去找林向东谈一谈。
不是去质问,也不是去寻求原谅。我只是想知道,这八年,他是怎么过的。我想听听,他口中那个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这一切,我要主动去寻找一个答案。
哪怕那个答案,会让我更痛苦。
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走出了家门。
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走到学校后面那个小院门口,站了很久。
院门虚掩着,我能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咳嗽声。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林向东正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下,身上披着一件厚外套,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他看到我,并不意外,只是眼神有些复杂。
“来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点头,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我们之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他先开了口,“关于李浩的事。”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的鬓角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这和我记忆里那个在训练场上意气风发的林连长,判若两人。
“那天的事,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缓缓地说,眼睛看着远方,像是陷入了很深的回忆。
“命令下达的时候,我就知道晚了。新兵蛋子第一次上实弹,慌了神,坐标报慢了三秒。就这三秒,一条人命就没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拿着蒲扇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部队的处分,我认。转业,我也认。这是我该担的责任。”
“我最对不起的,是李浩那孩子,还有他的爹娘。”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旧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一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年轻士兵。
是李浩。
“这张照片,我一直带着。”林向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转业后,我没回老家,我没脸回去。我带着小晚,到处打零工。后来身体不行了,才跟着她来了这里。”
他停顿了一下,又咳嗽了几声,咳得整个背都弓了起来。
“我每个月,都会给李浩家里寄钱。不多,是我省下来的。我没敢留姓名,就说是部队的补助。”
“去年,我还是没忍住,去看了他们老两口一次。我没说我是谁,就说是李浩的战友,路过,来看看。”
“他娘拉着我的手,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她说,她不怪部队,不怪任何人,这就是浩子的命。”
“她说,她就是想浩子。”
林向-东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抬起手,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一个在部队里流血流汗不流泪的汉子,此刻,在我面前,像个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件事里最痛苦的人。我背负着对兄弟的愧疚,对长官的怨怼。
我把林向东当成一个符号,一个需要为李浩的死负责的“坏人”。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这八年里,他背负着什么。
他背负的,是比我沉重得多的东西。是直接的责任,是良心的谴责,是一辈子的枷D锁。
他用自己的方式,在赎罪。
他比我,更痛苦。
“后来,李浩他爹给我回了信。”林向东从屋里拿出一个铁盒子,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信纸。
他把最上面的一封递给我。
信纸是那种最便宜的学生作业本纸,字写得歪歪扭扭。
“林同志:
我们知道是你。谢谢你。钱我们不能再要了,你也不容易。浩子是我们的儿子,也是国家的兵。他当兵,我们骄傲。他走了,我们痛,但是我们不怨。你别再往心里去了,好好过日子。你要是心里真过意不去,就替我们,替浩子,好好活着。”
信的最后,是两个老人的签名。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厉害。薄薄的几张纸,却重得我几乎拿不住。
我一直以为,我守着对李浩的记忆,是在为他鸣不平。
可现在我才明白,我的执念,我的怨恨,在两位老人朴素的善良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
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却选择了原谅。
而我,一个幸存者,却抱着所谓的“正义”,把自己困在过去,还伤害了身边的人。
我错了。
错得离谱。
我以为我在为李浩守着一份公道,其实,我只是在用他的死,来惩罚我自己,也惩罚别人。
我把林向东当成仇人,可他却在替我,替所有活着的人,去尽一份儿子没能尽到的孝道。
这一刻,我心里那堵坚硬的墙,轰然倒塌。
我站起身,对着林向东,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说得无比艰难,也无比真诚。
不是为李浩说的,是为我自己这八年的狭隘和偏执说的。
林向东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他摆了摆手,想说什么,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林晚端着一杯水从屋里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
她把水递给父亲,然后走到我面前,眼睛红红的。
“陈进,我都知道了。”
原来,那天我跑后,林向-东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林晚,我……”我想解释,却发现语言是那么苍白。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你不用说,我懂。”
“我爸他……这些年,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总是在梦里喊着那个人的名字。”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股暖流,流进我冰冷的心里。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转身,默默地离开了那个小院。
我没有回家,一个人去了后山。
那是小时候,我和李浩经常去的地方。我们会在那里比赛爬树,会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白云,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梦想。
李浩说,他以后要当个大将军。
我说,我以后要开着我们国家自己造的最好的坦克。
风吹过山岗,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
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从天亮坐到天黑。
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李浩的笑,想起他娘塞给我煮鸡蛋时温暖的手,想起林晚清澈的眼睛,想起林向东苍老的背影和那封信。
我一直以为,记住李浩,就是要记住那份恨。
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记住,不是用恨来捆绑自己和别人,而是带着他的那份生命,好好地活下去。
活得正直,活得有担当,活得像一个他会为之骄傲的兄弟。
原谅,或者不原谅,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该如何选择接下来的路。
是继续沉溺在过去,让所有人都因为我的执念而痛苦?
还是选择放下,去拥抱一个或许不完美,但却真实而温暖的未来?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也消失了。星星一颗一颗地亮起来。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我下了山,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林晚家。
小院里亮着灯,昏黄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很温暖。
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林晚。她看到我,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我没说话,越过她,径直走到林向-东面前。
他正坐在灯下看报纸,戴着一副老花镜。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全部津贴。”我说,声音平静,“我知道不多。但是,请您收下。”
林向东抬起头,看着我,愣住了。
“阿进,你这是……”
“从今往后,李浩的爹娘,也是我的爹娘。我会替他,给二老养老送终。”
这不是一个冲动的决定,这是我在山上想了一下午的结果。
我不能代替李浩,但我可以替他,去完成他没有完成的责任。
这不是赎罪,也不是补偿。
这只是一个兄弟,该为另一个兄弟做的事。
林向东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林晚站在一边,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转过身,看着她。
“林晚,对不起。之前,是我不好。”
“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可能。但是我想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会学着往前看。”
说完,我没有再停留,转身走出了院子。
夜风吹在脸上,很凉,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知道林晚会怎么选择,但我把我的选择,告诉了她。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第二天,我去了李浩家。
他家在村子的另一头,比我家还要破旧。
李浩的娘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我,手里的瓢都掉了。
“阿进……是你吗?阿进!”
她冲过来,一把抓住我,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李浩的爹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看到我,也是身子一晃。
我“扑通”一声,跪在了两位老人面前。
“叔,婶,我回来看你们了。”
我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个,都磕得结结实,额头撞在坚硬的土地上,生疼。
两位老人哭着把我扶起来,拉着我的手,说不出话。
那天,我在李浩家待了一整天。
我陪着叔聊天,听他讲村里这些年的变化。我帮着婶劈柴,挑水,把水缸装得满满的。
我们谁也没有提李浩。
但我们都知道,他就在我们中间。
临走的时候,婶给我煮了六个红皮鸡蛋,用手绢包好,硬塞到我怀里。
“阿进,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常回来看看。”
我点着头,眼泪再也忍不住。
从那天起,我真的把李浩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每隔两三天,我就会过去一趟,帮着干点活,陪着说说话。
我开始计划着,用我手里的钱,先帮叔婶把房子修一修。
我和林晚,没有再见面。
我没有去找她,她也没有来找我。
我们像两条相交后又分开的线,各自延伸向不同的方向。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得不一样了。有同情,有不解。
我不在乎。
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天走了,冬天来了。
下了第一场雪。
那天,我正在帮叔家修补漏风的窗户,忽然听到院门口有动静。
我回头一看,是林晚。
她穿着那件红色的外套,撑着一把伞,站在雪地里,像一幅画。
她的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我们隔着整个院子,遥遥相望。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被风雪吹得有些飘忽。
“陈进,我爹……他想请你过去喝一杯。”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放下手里的工具,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跟着她,走进了风雪里。
一路上,我们还是没有说话。
雪花落在我们之间,悄无声息地融化。
到了她家,屋里生着炉子,暖烘烘的。
桌上摆了几个简单的下酒菜,一瓶白酒。
林向东坐在桌边,看到我,朝我招了招手。
“阿进,来,坐。”
他的气色看起来比上次好了很多。
我坐下。
林晚给我们倒了酒。
林向东端起酒杯,对我说:“阿进,这第一杯,我敬你。”
“我替李浩,谢谢你这个好兄弟。”
说完,他一饮而尽。
我也端起杯,干了。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像一团火。
“这第二杯,”他又倒满,“我敬我自己。我敬我,终于能放下心里的石头。”
他又干了。
“这第三杯,”他看着我,又看看身边的林晚,眼睛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光,“我敬你们两个年轻人。”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总要往前看。”
“你们的未来,还长着呢。”
说完,他把杯子里的酒喝完,站起身,走进了里屋。
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屋子里很安静,只听得到炉火燃烧的噼啪声。
林晚坐在我对面,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角。
我看着她,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林晚,”我先开了口,“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没看我。
“我爹说,他准备回老家了。”她轻声说。
我心里一紧。
“他说,这里太冷了,他的身体受不了。而且,他想落叶归根。”
“他说,他想去李浩的坟上,亲自给他道个歉。”
我的鼻子有点酸。
“那你呢?”我问。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的支教期,还有一年。”
“我想留下来,把这一届孩子带毕业。”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陈进,我听孩子们说,你修房顶的手艺很好。”
“我们学校的图书室,屋顶有点漏雨。你……有时间吗?”
我看着她的笑,感觉整个冬天的雪,都在那一刻融化了。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有。”
“一辈子都有。”
那年冬天,雪下了好几场。
林向东还是走了。
我去送他,他拍着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和林晚,还有李浩的爹娘,一起把他送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车开走的时候,我看到他隔着车窗,朝我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知道,这个军礼,是敬给过去的岁月,是敬给牺牲的战友,也是敬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生活,还在继续。
我用我的津贴,加上跟战友借的一些,凑够了钱,开始帮李浩家盖新房。
村里人知道了,都自发地过来帮忙。你家出几块砖,他家出几根木头。
林晚没有课的时候,也会过来。她不会干重活,就帮着烧水,做饭,给大家洗洗汗巾。
阳光下,她忙碌的身影,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
房子盖好的那天,我们请全村人吃了顿饭。
李浩的娘拉着林晚的手,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说:“好闺女,好闺女。”
林晚羞红了脸,偷偷地看我。
我也在看她。
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了。
第二年春天,山花开的时候,我和林晚结婚了。
没有隆重的仪式,就是在村里摆了几桌酒席,请乡亲们做了个见证。
李浩的爹娘,坐在主桌上,笑得比谁都开心。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
晚上,我拉着林晚的手,去了后山。
我们在那块我和李浩经常坐的大石头上,坐了很久。
月光像水一样,洒在我们身上。
“李浩,”我对着空旷的山谷,轻声说,“我结婚了。你看到了吗?”
“她是个好姑娘,跟你一样,心里有光。”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叔和婶,也会照顾好她。”
“你小子,在天上,也得好好的。”
林晚靠在我的肩膀上,握紧了我的手。
我知道,她懂。
她懂我心里那个永远无法填补的角落,也懂我此刻的释然和承诺。
我们的生活,就像村里那条小河,平淡,却绵长。
我包了村里的几亩地,种上了果树。林晚继续当她的老师,她教出来的学生,有好几个都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
李浩的爹娘,身体还算硬朗。我们把他们接过来一起住,一家人,和和美美。
每年的清明,我都会带着林晚,去给李浩扫墓。
我会在他的墓前,放上一瓶他最爱喝的酒,然后,跟他聊一聊这一年的事。
聊果树的收成,聊孩子们的成绩,聊叔和婶的身体。
我知道,他听得到。
那段沉重的过去,没有消失。它就像一道深深的烙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但我不再害怕,不再逃避。
我学会了背着它,继续往前走。
因为我知道,我的身边,有我爱的人,有爱我的人。
我的脚下,是踏实的土地。
我的前方,有光。
来源:坦荡的小红花MEZc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