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之后很多年,我在军校里给学员们讲课,在演习场上指挥千军万马,我的人生履历上写满了各种荣誉和战功。可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我心里最隐秘的角落,我依然是那个二十岁出头,被师长千金踹了一脚,却连个为什么都没敢问的农村兵。
那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我小腿迎面骨上,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股子又麻又疼的劲儿,好像还烙在骨头里。
那之后很多年,我在军校里给学员们讲课,在演习场上指挥千军万马,我的人生履历上写满了各种荣誉和战功。可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我心里最隐秘的角落,我依然是那个二十岁出头,被师长千金踹了一脚,却连个为什么都没敢问的农村兵。
这一脚,成了我军旅生涯里一个无人知晓的“特等功”,它踹碎了我的骄傲,也踹开了我看待这个世界的另一扇窗。
可要把这根线头捋清楚,还得从1985年那个闷热的夏天,从我揣着二等功奖章,第一次走进师部大院说起。
第1章 一枚滚烫的奖章
1985年的夏天,南方的天气像个大蒸笼,把整个营区都蒸得软趴趴的。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好像要把积攒了一整个春天的力气都喊出来。我,陈建军,刚刚从前线轮换下来,胸口上别着一枚崭新的二等功奖章,走进师部大院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脚步都有点发飘。
不是因为激动,也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不真实。
我叫陈建军,十八岁那年,为了让家里少一张吃饭的嘴,也为了我爹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好男儿就该保家卫国”,我穿上了军装,从北方那个连火车都不通的小山村,来到了这片湿热的红土地。在此之前,我见过的最大的官,是我们村的村支书。而现在,我即将见到我们师的最高首长,林振国师长。
原因很简单,在前不久那次边境冲突中,我所在的尖刀七连负责穿插任务,被敌人一个加强排给堵在了鬼见愁山谷。通讯断了,弹药告急,连长和指导员先后负伤。关键时刻,我这个平时闷不吭声的副班长,带着两个老兵,硬是冒着枪林弹雨,绕到敌人后方,端掉了一个重机枪火力点,为连队突围撕开了一道口子。
战斗结束后,我背着身负重伤的连长,走了三十多里山路才遇到接应部队。连长活下来了,我们连队的建制也保住了。于是,我的名字和事迹,就随着战报一起,送到了师部。
师部的嘉奖大会开得隆重又热烈。林师长亲自给我戴上奖章,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拍在我肩膀上,沉甸甸的,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陈建军同志,好样的!你是我们师的骄傲,是全师官兵学习的榜样!”林师长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穿透力。
我紧张得满脸通红,只会一遍遍地重复:“报告首长,这是我应该做的!”
大会结束,师部参谋长拉住我,笑呵呵地说:“建军啊,别急着回连队,师长有请,晚上去他家吃顿便饭。”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就懵了。去师长家吃饭?这对我来说,比上战场面对敌人的枪口还要紧张。我们这些大头兵,平时见到营长都得绕着走,更别说师长了。那可是电视里才能见到的人物。
我结结巴巴地推辞:“参谋长,这……这不合适吧?我……我一个兵……”
“有什么不合适的?”参谋长眼睛一瞪,“这是命令!师长爱兵如子,尤其看重你们这些从火线上滚下来的英雄。让你去,你就去!收拾利索点,下午六点,我让警卫员小张来接你。”
命令如山。我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一个下午,我都在宿舍里坐立不安。我把那身唯一还算新的军装翻出来,仔仔细细地刷了又刷,熨了又熨,领口的风纪扣扣得死死的,勒得我有点喘不过气。班里的战友们比我还兴奋,围着我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建军,见到师长可别怂啊,问啥说啥,别跟平时似的,半天憋不出一个屁。”
“你得把咱们连的情况跟师长好好汇报汇报,咱们的伙食该改善了!”
“哎,你们懂个啥!”老班长王援朝一巴掌拍开凑热闹的脑袋,他比我大几岁,见识多一些,“建军,记住,到了师长家,少说多听,让你吃你就吃,别客气也别贪吃。首长问话,站直了回答。最重要的是,别给咱们七连丢人!”
我把他们的话一句句记在心里,手心里全是汗。
傍晚六点,师长的警卫员小张准时开着一辆吉普车停在了连队门口。我怀里揣着两个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苹果,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礼物了。一路上,我的心怦怦直跳,比在战场上潜伏时还要紧张。
师长家住在师部大院里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红砖墙,带着一个小院子,种着几株桂花树。这在当时,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房子。
林师长已经脱下了军装,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显得随和了不少。他的爱人,也就是师母张慧兰,是个很温和的中年妇女,一见我,就热情地把我拉进屋。
“你就是建军吧?快进来,快进来!老林这几天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你,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小英雄。”师母笑着说,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拘谨地站在客厅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客厅很宽敞,地上是水磨石的,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一套深色的木制沙发,上面铺着白色的蕾丝罩布。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的是“精忠报国”。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樟木香味,和我宿舍里浓重的汗味、烟味完全不同。这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
“坐,建军,到家里就别拘束,把这儿当自己家。”林师长指了指沙发。
我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敢坐半个屁股,腰杆挺得笔直。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师母的手艺很好,四菜一汤,有红烧肉,有清蒸鱼,都是我平时过年才能吃上的硬菜。但我的注意力全在听师长和师母说话上,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或者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饭桌上,林师长问了我家里的情况,问了我在部队的成长经历。我都一一作了回答。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
“好啊,农村出来的娃,能吃苦,实在。”林师长放下筷子,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赞许,“建军啊,你今年二十一了吧?”
“报告师长,二十二了。”
“嗯,二十二,不小了。个人问题考虑过没有?”
我脸一红,低下头,“报告师长,还没……俺们村里,这个年纪一般都当爹了,但在部队,我想先干出点名堂。”
林师长和师母对视了一眼,都笑了。师母张慧兰温和地说:“有志气是好事,但个人问题也得抓紧。你在前线拼命,家里也得有个牵挂才行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嘿嘿地傻笑。
林师长呷了口茶,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说道:“我有个女儿,叫晚秋。比你小一岁,在省城的师范大学读书,学的中文。这孩子,从小被我们惯坏了,性子有点倔,眼光也高。我和你师母为她的事,没少操心。”
他说着,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上,林师长和师母中间,站着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眉眼清秀,但眼神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冷和倔强。虽然照片有点模糊,但能看出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我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正好,晚秋这几天放暑假在家。”林师长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却像一颗石头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你们年轻人,应该有共同语言。这样吧,这个周日,你来家里一趟,我让她跟你见个面,你们聊一聊。”
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
师长这是……要给我介绍对象?介绍他的女儿?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脸瞬间烫得能煮熟鸡蛋。我,一个农村来的穷小子,一个大头兵,怎么配得上师长的千金?人家是大学生,是天之骄女,我连高中都没读完。这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慌忙站起来,摆着手说:“师长,这……这可使不得!我……我配不上……”
“坐下!”林师长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条件反射地又坐了回去。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配不配得上,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我女儿说了算。建军,在我眼里,军功章,就是一个军人最好的履历!你用命换来的荣誉,比什么家庭背景、学历文凭都金贵!我林振国的女儿,要嫁,就得嫁你这样的英雄好汉!”
这番话说得我热血沸腾,眼眶都有些发热。一个兵,能得到首长这样的肯定,死都值了。所有的自卑和不安,瞬间被一股巨大的荣誉感所取代。
“是!师长!”我猛地站起来,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听从首长安排!”
林师长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一晚,我是怎么走出师长家,怎么回到连队的,记忆都有些模糊。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响着林师长的话,胸口那枚二等功奖章,仿佛也变得滚烫滚烫的。
我,陈建军,一个山沟里出来的兵,竟然有朝一日,能和师长的女儿相亲。这事儿要是传回我们村,我爹娘的腰杆子都能挺得比村口的电线杆还直。
接下来几天,我整个人都像是踩在云端上。连队里的战友们也看出了我的不对劲,追着我问东问西。在老班长王援朝的“严刑逼供”下,我才红着脸把事情说了。
整个班,不,整个排都炸了锅。
“我靠!建军,你小子要当师长女婿了?”
“这是现实版的《高山下的花环》啊!”
“建军,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们!”
在一片艳羡和起哄声中,只有王援朝把我拉到一边,皱着眉头说:“建军,这事儿……是好事,但你别高兴得太早。师长的女儿,大学生,能看上咱这种泥腿子?我怕你到时候……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我当时被巨大的幸福感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他的话,拍着胸脯说:“班长,你放心!师长都说了,军功章就是最好的履历!再说了,见个面而已,成不成还不一定呢。”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经开始幻想起来。我想象着那个叫林晚秋的女孩,会是什么样子?她会喜欢听我讲战场上的故事吗?我们会不会……有未来?
为了周日的见面,我几乎是倾尽所有。我托人从县城买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衫和一条蓝色的“的确良”裤子,这是我当时能拿出的最体面的行头。我还把我几个月攒下来的津贴都拿了出来,去供销社买了一盒当时很时髦的麦乳精和两条大生产香烟,作为上门的礼物。
周日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对着镜子刮了三遍胡子,把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临出门前,王援朝塞给我一小瓶雪花膏,让我抹在脸上,说这样显得精神。
我怀着无比忐忑又无比期待的心情,第二次踏进了师部大院。
我的人生,似乎就要从这一天开始,翻开崭新的一页。
然而,我做梦也想不到,等待我的,不是一个温柔的微笑,而是一记结结实实的,足以让我铭记一生的窝心脚。
第2章 那惊心动魄的一脚
周日的师部大院比平时安静许多。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我提着礼物,站在林师长家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师母张慧兰。她看到我,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建军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她热情地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嘴里埋怨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见外了。”
我红着脸,跟着她走进客厅。林师长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我进来,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吧,建军。”
我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客厅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樟木味,但今天的气氛,明显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我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着四周,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那个叫林晚秋的女孩呢?她在哪儿?
师母给我倒了杯茶,笑着说:“晚秋在楼上房间里看书呢,这孩子,一放假就钻进书堆里,我这就去叫她下来。”
说着,她就朝楼梯口喊了一声:“晚秋,下来一下,家里来客人了。”
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不受控制地望向楼梯口。
先是一双白色的凉鞋,然后是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再往上,是一件简单的白T恤。最后,我看到了她的脸。
和照片上一样,甚至比照片上更清秀。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太阳的白。她的五官很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像两汪深潭,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就是林晚秋。
她走下楼梯,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眼,就像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家具,然后径直走到她父亲身边,声音清冷地问:“爸,你找我?”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正眼看我,仿佛我是一个透明人。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准备好的满肚子客套话,一下子全堵在了喉咙里。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在战场上被敌人用枪指着还难受。
林师长放下报纸,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晚秋,没礼貌。这是陈建军,我跟你提过的,前线下来的战斗英雄。”
他特意加重了“战斗英雄”四个字。
林晚秋这才懒懒地抬起眼皮,第二次看向我。她的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欣赏,只有一种淡淡的审视,甚至……是厌烦。
“你好。”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算是打了招呼。
我赶紧站起来,因为紧张,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你好,我叫陈建军。”
客厅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师母张慧兰连忙打圆场:“哎呀,都站着干什么,快坐下。晚秋,给建军倒杯水。”
“他面前不是有吗?”林晚秋淡淡地回了一句,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张慧兰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林师长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声音沉了几分:“晚秋!”
林晚秋似乎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拿起暖水瓶,走到我面前。我受宠若惊,连忙把自己的茶杯往前推了推。
她提起暖水瓶,滚烫的开水注入杯中,水汽氤氲。就在这时,她像是手滑了一下,暖水瓶的瓶口一歪,一股热水直接朝着我的手背浇了过来。
“啊!”我猝不及 ઉ地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手。手背上瞬间红了一大片,火辣辣地疼。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张慧兰惊呼一声,赶紧跑过来,拉起我的手查看。
“对不起。”林晚秋放下暖水瓶,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歉意,反而带着几分挑衅。
“你这是什么态度!”林师长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视着她,“马上给建军同志道歉!”
林晚秋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她抬起头,迎着父亲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说过对不起了。”
“你……”林师长气得脸色发青。
我夹在中间,手上的疼远不如心里的尴尬和难堪。我连忙站起来,忍着痛说:“师长,师母,没事,没事,就是不小心烫了一下,不碍事的。林……林同志也不是故意的。”
我本想打个圆场,让这件事过去。可没想到,我的话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林晚秋突然冷笑一声,看着我,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谁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愣住了。客厅里瞬间鸦雀无声。
林师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你看看你这副样子!”林晚秋的目光从我崭新的白衬衫,扫到我那条洗得笔挺的“的确良”裤子,最后落在我那张因为紧张和尴尬而涨得通红的脸上。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
“战斗英雄?就凭你?”她上下打量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你以为你胸口挂着块破铁片,就能跑到我家来耀武扬威了?你以为我爸说几句好话,我就得对你感恩戴德,投怀送抱?”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到脚底,让我浑身冰冷。我所有的自尊、骄傲和那份刚刚建立起来的荣誉感,在这一刻被她踩得粉碎。
“破铁片?”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那不是破铁片,那是我和战友们用命换来的!是为了保护像她这样可以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安稳读书的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一股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愤怒涌上我的心头。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晚秋!你给我住口!”林师长终于爆发了,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马上给建军道歉!”
“我不!”林晚秋的脖子梗得像一头倔强的小鹿,“爸,这就是你给我找的人?一个除了会打仗,什么都不懂的兵痞?你想把你的女儿嫁给一个……一个杀人犯吗?”
“杀人犯”三个字,像三颗子弹,狠狠地打进了我的胸膛。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抬起头,双眼赤红地瞪着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再说一遍?”
我的眼神可能吓到了她,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我身上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已经控制不住地散发出来。
“建军,你别激动!”师母张慧兰慌忙拉住我的胳膊。
“我再说一遍又怎么样?”林晚秋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甚至更加变本加厉地挑衅,“你们这些当兵的,除了会服从命令,会开枪杀人,还会什么?你懂什么是诗歌吗?你读过《百年孤独》吗?你知道什么是波德莱尔吗?你跟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的话,句句诛心。
是,我不懂诗歌,没读过名著,更不知道什么叫波德莱尔。我的世界里,只有训练、命令、战友和敌人。可这难道是我的错吗?难道保家卫国,就活该被她这样鄙视和践踏吗?
“够了!”林师长气得嘴唇发紫,扬起手就要一巴掌扇过去。
就在这时,我做了一个让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我拨开师母的手,大步向前,不是为了还击,而是为了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我不想再待下去了,一秒钟都不想。
我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只想尽快逃离。
“站住!”林晚秋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东西拿走。”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的这些东西,我们家不稀罕。”
我回过头,看见她正指着我带来的那盒麦乳精和两条香烟。
那一刻,我感觉我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士可杀,不可辱。
我大步走回去,拿起桌上的礼物,转身就走。
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林晚秋突然上前一步,毫无征兆地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踹在了我的小腿迎面骨上。
“砰”的一声闷响。
剧痛瞬间从我的小腿蔓延至全身。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手里的麦乳精盒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变了形。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我捂着小腿,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苦和绝望。
“滚!”她冲我嘶吼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这个孽障!”林师长彻底被激怒了,他冲上来,一把将林晚秋推开,然后急切地来扶我,“建军,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我没有回答他。我只是死死地盯着林晚秋,我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一个答案。
为什么?
我们素未谋面,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可是,她的眼睛里只有冰冷的恨意。
我推开林师长的手,一瘸一拐地,甚至忘了捡起地上那盒已经摔坏的麦乳精,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栋小楼。
身后,传来林师长暴怒的咆哮和女人的哭泣声。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像一个打了败仗的逃兵,狼狈地逃离了那个地方。夏日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身上,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从天堂到地狱,只需要一顿饭的时间。
而那一脚,成了我心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第3章 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连队,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一头栽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小腿迎面骨上的疼痛,火烧火燎,钻心刺骨。但这远比不上心里的疼。那种屈辱、愤怒、困惑交织在一起的感觉,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我的心脏。
“破铁片”、“兵痞”、“杀人犯”……林晚秋说的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在我心里反复切割。
我陈建军,在家里是父母的骄傲,在部队是战友的榜样,在战场上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战士。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因为我的身份,我的荣誉,而被一个女人如此轻蔑和羞辱。
她凭什么?
就凭她出生在师长家?就凭她读过大学,知道什么叫波德莱尔?
宿舍的门被推开了,老班长王援朝走了进来。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又看了看我红肿的小腿,什么都明白了。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医药箱里拿出红花油,坐在我床边,撩起我的裤腿,开始给我揉搓。
“嘶——”药油接触到伤口,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忍着点。”王援朝的声音很沉,“怎么回事?谈崩了?”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把下午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最后,我这个在战场上流血都没掉过一滴泪的汉子,眼眶竟然红了。
王援朝听完,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半天没说话,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他把红花油的瓶盖拧好,拍了拍我的肩膀,“建军,别往心里去。城里的姑娘,心思多,跟咱们不一样。她看不上你,是她没福气。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咱不稀罕她!”
道理我都懂,可心里那道坎,怎么也过不去。
那一脚,踹掉的不仅仅是我的面子,更是我的信念。我一直以为,保家卫国是天底下最光荣的事,军功章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可是在林晚秋眼里,这一切都一文不值,甚至是可以被嘲笑和鄙视的。
这个晚上,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的腿肿得更高了,走路都一瘸一拐的。连长看到我,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这件事,我没脸跟任何人细说。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很快,连队里就传开了风言风语。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说我陈建军去师长家相亲,被师长的千金给打了出来。版本有好几个,有的说我言行举止粗鲁,惹恼了人家;有的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被当场羞辱;最离谱的是,有人说我动手动脚,被人家姑娘一脚踹了出来。
我成了整个连队,甚至整个团里的笑柄。
以前,战友们看我的眼神里,是敬佩和羡慕。现在,他们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和说不清的幸灾乐祸。走在路上,我总感觉有人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
那种感觉,比在战场上被敌人包围还要难受。
我变得沉默寡言,每天除了训练,就是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我所做的一切。难道我真的像林晚秋说的那样,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兵痞”吗?
就在我备受煎熬的时候,林师长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警卫员,直接找到了我们连队。他看到我一瘸一拐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愧疚和心疼。
他把我叫到连部的办公室,关上门。
“建军,对不起。”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愣住了。
一个师长,竟然在向一个士兵道歉。
“那天的事,是我没有教育好女儿,让你受委屈了。”林师长的脸上满是疲惫,“我已经狠狠地教训过她了,把她关了三天禁闭。她那个脾气……唉,都是我给惯坏的。”
我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的腿,怎么样了?我让卫生队的军医给你看看。”
“不用了,师长,小伤,过几天就好了。”我小声说。
林师长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我连忙摆手,说我不会。他自己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笼罩了他那张刚毅的脸。
“晚秋那孩子,其实……本性不坏。”他像是想解释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就是……对部队,对军人,有点偏见。你别往心里去,她的话,都是混账话,当不得真。”
我抬起头,看着他。我真的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她为什么对军人有这么大的偏见?
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怕得到的答案,会让我更加难堪。
林师长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叹了口气,说:“建军,这件事,错不在你。你是个好兵,是我林振国看中的兵。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至于你和晚秋……”
他顿了顿,眼神黯淡了下去,“看来,是没这个缘分了。是她没这个福气。”
他走的时候,又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只手依然很有力。
“好好养伤,别胡思乱想。部队需要你这样的好兵。”
林师长的到来,像一阵风,暂时吹散了营区里的流言蜚语。但吹不散我心里的阴霾。
我开始给家里写信。在信里,我第一次没有报喜不报忧。我把心里的委屈、困惑和痛苦,一股脑地写在了纸上。我问我爹,我们当兵,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我们流血牺牲,却换不来别人的尊重?
写了整整十页纸,写到最后,信纸都被我的泪水浸湿了。
可是,这封信,我最终没有寄出去。
天亮的时候,我把它撕得粉碎,扔进了炉子里。家里的爹娘已经够辛苦了,我不能再让他们为我担心。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哭过之后,日子还得过。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训练中。我比以前更加刻苦,更加拼命。每天的五公里越野,我第一个冲出去;器械训练,我给自己加倍;射击考核,我枪枪十环。
我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证明我陈建军不是“兵痞”,不是“废物”。我想用实力告诉那个叫林晚秋的女孩,你看不上的人,到底有多优秀。
我的军事素质突飞猛进,很快就在全师的比武中拿了好几个第一。我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师部的表彰通报上。
团里准备推荐我去军校提干。这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只要能考上军校,我就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军官,我的未来将一片光明。
所有人都为我高兴,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心里,那个伤疤,从来没有真正愈合。
有时候,夜里做梦,我还会梦到那个下午,梦到林晚秋那双冰冷的眼睛,和那记狠狠踹在我腿上的窝心脚。
我以为,我和她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我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会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
直到有一天,我在师部的宣传栏里,看到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烈士的遗像。
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军装,眉眼英挺,笑容灿烂。
而他的眉眼,竟然和林晚秋,有七八分的相似。
照片下面的介绍,让我如遭雷击。
林晚风,林振国师长之子,原XX部队侦察连排长,在XX战斗中,为掩护战友,壮烈牺牲,年仅二十岁。追记一等功。
牺牲的日期,就在我立功的那次战斗之后不久。
林晚风……林晚秋……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雾。
我终于明白,那不仅仅是一脚,那是一颗破碎的心,在用最极端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发出无声的呐喊。
第4章 墓碑前的真相
那一刻,我站在宣传栏前,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见。我的眼里,只有那张黑白的照片,和那段冰冷的文字。
林晚风。
林师长的儿子。林晚秋的哥哥。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林师长在提到女儿时,会说她“对军人有点偏见”;为什么师母张慧兰的笑容里,总藏着一丝化不开的忧伤;为什么林晚秋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那么浓烈的恨意。
原来,在他们家里,也有一位英雄。一位,再也回不来的英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地揪住,疼得喘不过气来。我不再感到屈辱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压抑的悲伤和愧疚。
我愧疚于我的迟钝。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委屈,却没有看到一个家庭背后那道血淋淋的伤口。
我甚至开始理解了林晚秋。
当她的父亲,把另一个所谓的“战斗英雄”带到她面前,让她去接触,去了解,甚至去接纳的时候,这对她来说,是何等的残忍?
我的出现,我胸口那枚二等功奖章,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的哥哥,也是在同样一场战争中,永远地离开了她。
她踹我的那一脚,骂我的那些话,或许不是针对我陈建军个人。她是在恨这场战争,恨夺走她哥哥生命的这一切。而我,不幸地成了她所有痛苦和怨恨的宣泄口。
那个下午,林晚秋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重新在我脑海里过了一遍。
“破铁片”、“杀人犯”……
这些词,从一个刚刚失去哥哥的妹妹口中说出来,我听到的,不再是嘲讽和鄙视,而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控诉。
我必须去做点什么。
我向连长请了半天假,然后找到了师长的警卫员小张。我问他,林晚风烈士,安葬在哪里。
小张很诧异地看着我,但还是告诉了我地址。在市郊的烈士陵园。
我买了两瓶白酒,一束白色的菊花,一个人坐着颠簸的公交车,去了烈士陵园。
陵园里很安静,只有松涛阵阵。一排排整齐的墓碑,像一个个沉默的士兵,静静地矗立着。我按照小张给的编号,找到了林晚风的墓。
墓碑上,贴着一张和他宣传栏里一样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笑得那么阳光,那么无畏。
我把菊花轻轻地放在墓碑前,拧开一瓶白酒,洒了三圈在地上。然后,我把剩下的大半瓶酒,倒进了自己的嘴里。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对着墓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兄弟,我叫陈建军。”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就叫你一声兄弟吧。我……是七连的。那天,在妹面前,我丢人了。”
我坐在墓碑旁,靠着冰冷的石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我跟他讲我在战场上的事,讲我怎么端掉那个机枪火力点,讲我的战友们。我也跟他讲林晚秋,讲她踹我的那一脚,讲我当时有多愤怒,现在又有多后悔。
“兄弟,你放心。妹,我不会怪她。我知道,她心里苦。”
“你爹是个好师长,他很器重我。可我知道,在他心里,你才是他最大的骄傲。”
“你好好在这儿安息吧。你没走完的路,我们这些还活着的兄弟,会替你走下去。你没能保护好的人,我们也会替你保护好。”
……
我说了很多,说到最后,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我不是为自己哭,我是为他,为林晚秋,为林师长一家,也为所有和我们一样,把青春和生命献给这片土地的战友们哭。
夕阳西下,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站起身,再次向墓碑敬了一个礼,然后转身离开。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疙瘩,都解开了。
回到部队,我像变了一个人。我不再纠结于个人的荣辱,不再沉浸在自己的委屈里。我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我知道了自己该走的路。
我要考上军校,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而是为了成为一名更优秀的军人,为了不辜负像林晚风这样的烈士用生命换来的和平。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备考中。白天训练,晚上就趴在桌前复习文化课。那段时间,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人瘦了一大圈,但眼睛里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就在我全力备考的时候,林晚秋来找我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操场上进行障碍训练。警卫连的战士跑来告诉我,门口有人找。我以为是老乡或者战友,擦了把汗就跑了过去。
在部队大门口,我看到了她。
她还是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扎着一个马尾,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些,脸色也有些苍白。她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
看到我,她的眼神有些躲闪,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打破了沉默:“你找我?”
她点点头,把手里的网兜递给我,低声说:“我……我听我爸说,你在准备考军校。这个……给你,补补身体。”
我没有接,只是看着她。
她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脸颊泛起一抹红晕。
“对不起。”她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你,更不该……动手。”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恨意,只有深深的歉意和一种复杂的情绪。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去看过你哥了。”
她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是个英雄。”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你也是英雄的妹妹。那天你说的那些话,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我的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就“唰”地一下流了下来。她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无声地痛哭起来。
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压抑,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没有去安慰她,也没有说话。我知道,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让她放声哭泣的出口。这些日子以来,她心里的痛苦,一定比我多千倍万倍。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止住哭声,站起身,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谢谢你。”她看着我,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也替我哥,谢谢你。”
我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网兜。
“好好考试。”她说,“我哥生前最大的愿望,也是考军校。他说,他想当一个像我爸那样的将军。”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会的。”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对我笑了笑,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来,她第一次对我笑。虽然那笑容里还带着泪痕,却像雨后的阳光,驱散了我心里最后一片阴霾。
她转身走了,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单薄,却不再那么倔强。
我提着那兜苹果,感觉沉甸甸的。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已经倒塌了。我们没有成为恋人,却以一种更特殊的方式,达成了和解。
我们都是这场战争的亲历者,只不过,我在前线,她在后方。我们都承受着各自的伤痛,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生活下去。
第5章 两条平行线
那次见面之后,我跟林晚秋之间,仿佛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们没有再私下里见过面,也没有通过信。我们依然是两条平行线,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但我们都知道,在遥远的地方,有另一个人,能够理解自己的伤痛和坚持。
我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备考中。林晚秋送来的那几个苹果,我一个都没舍得吃,就摆在我的书桌上。每当复习到深夜,感到疲惫不堪的时候,我就会看一眼那些苹果。它们仿佛在提醒我,我的肩上,不仅有自己的梦想,还有一个年轻烈士未竟的遗愿。
考试那天,林师长亲自开车把我送到了考场。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临下车前,像一个普通的父亲送儿子上考场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建军,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我点点头,走进了考场。
几个月后,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以全师第一名的成绩,被南京的陆军指挥学院录取。
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整个连队都沸腾了。战友们把我抬起来,一次次地抛向空中。老班长王援朝激动得眼眶通红,一个劲儿地捶我的胸口,说:“好小子,给咱们七连长脸了!”
团里给我开了欢送会,师部也给我记了三等功,作为考上军校的奖励。
在去军校报到前,我特意去了一趟林师长家,向他辞行。
还是那个客厅,还是那股熟悉的樟木味。师母张慧兰给我端来一盘切好的西瓜,脸上的笑容比上次真诚了许多。
林师长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欣慰和骄傲,就像看自己的子侄一样。
“到了军校,要继续努力,不能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他叮嘱我,“你是个好苗子,部队的未来,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
“是!师长!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我站得笔直,大声回答。
我们聊了很多,从部队的建设,到军校的生活。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再提林晚秋。
直到我准备告辞的时候,师母才叫住我,递给我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建军,这是晚秋让我交给你的。她今年大四,要实习,已经回学校去了。”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她说,希望你用这支笔,书写自己的未来。也……也替她哥哥,书写一份精彩。”师母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紧紧地握着那支钢笔,感觉有千斤重。
“谢谢。请转告她,我会的。”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
我知道,这支钢G笔,是我们的告别,也是我们新的开始。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从此,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军校的生活是紧张而充实的。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我学习军事理论,学习战术指挥,学习现代战争的各种知识。我的眼界,不再局限于一个小小的连队,而是投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在军校的几年里,我偶尔会从一些来开会的师部老领导口中,听到一些关于林师长家的消息。
听说,林师长后来升任了军区的副参谋长,去了更重要、更核心的岗位。
听说,师母张慧兰的身体不太好,提前办了病退,在家休养。
也听说,林晚秋大学毕业后,没有选择留在省城的大单位,而是主动申请去了偏远山区的希望小学,当了一名语文老师。她说,她想把知识和希望,带给那些和她哥哥一样,没来得及看到外面世界的孩子们。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站在军校的图书馆里。窗外,阳光明媚。我拿着一本《战争论》,心里却感到一种莫名的触动。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倔强的女孩,站在尘土飞扬的山村教室里,给一群脸蛋脏兮兮的孩子,念着波德莱尔的诗。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心里的那个缺口,去完成对逝者的承诺。
她用粉笔,我在沙盘。
她教孩子们认识世界,我学着如何保卫这个世界。
我们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上,却朝着同一个方向。
毕业后,我被分配回了老部队。从排长干起,一步一个脚印。我参加过抗洪抢险,指挥过实战演习,也曾作为维和部队的一员,远赴异国他乡。
我的军衔,从一道杠变成两道杠,再到一颗星、两颗星。我的职务,也从排长、连长,一直到营长、团长。
我结了婚,妻子是部队医院的一名护士,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我给他取名叫“陈安”,希望他能一生平安,也希望这个世界,能永远和平安宁。
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林晚秋。我们像两条被命运短暂交汇后,又迅速分开的河流,各自奔腾,再无交集。
那支英雄牌钢笔,我一直珍藏着。它陪着我写了无数的训练计划、演习方案和家书。笔杆上的漆已经斑驳,但它在我心里,依然崭新如初。
那记踹在我腿上的窝心脚,留下的伤疤早已痊愈,但那份记忆,却被我深深地烙印在心里。它不再是屈辱的象征,而是一枚特殊的勋章,时刻提醒着我,荣誉的背后是什么,我们为何而战。
我以为,这个故事,就会这样,在平静的岁月里,慢慢地画上句号。
直到二十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因为工作调动,回到了那个我曾经挥洒过青春和汗水的城市。
物是人非。当年的师部大院,已经改建成了现代化的办公楼。那栋红砖小楼,也早已被拆除。
在一个战友的聚会上,我意外地遇到了当年师长的警卫员小张。他现在已经是市人武部的一位领导了。
酒过三巡,我们聊起了往事。
“陈旅长,”小张端着酒杯,感慨万千,“你还记得林师长吗?”
“怎么会不记得。”我笑了笑,“老首长现在身体还好吗?”
小张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他叹了口气:“老首长前几年,突发脑溢血,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端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师母呢?”我急切地问。
“师母在老首长走后,身体就彻底垮了,没过两年,也跟着去了。”小张的眼圈红了,“两位老人家,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晚秋姐。”
“晚秋……她,她现在怎么样?”我问,声音有些发干。
小张看着我,眼神复杂:“她……一直没结婚。”
第6章 一张泛黄的全家福
小张的话,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我的心湖上,激起千层浪。
“一直……没结婚?”我喃喃地重复着,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是啊。”小张又喝了一大口酒,话匣子彻底打开了,“晚秋姐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她从山区支教回来后,就在市里一所中学当老师,当了很多年的班主任,带出了不少优秀的学生。人长得漂亮,又有才华,追她的人能从学校门口排到大街上,可她一个都看不上。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都客客气气地拒绝了。”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小张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问。有人说,她是忘不了她哥,心里有阴影。也有人说,她眼光太高了。唉,老首长和师母在世的时候,为这事没少操心,可晚秋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倔得很,谁也劝不动。”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那个曾经在我面前冷若冰霜、言辞犀利的女孩,那个在哥哥墓前失声痛哭的女孩,那个在偏远山区播撒希望的女孩……她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模糊。
我无法想象,这些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走过来的。
聚会结束后,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向小张要了林晚秋的地址。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以一个老部下的身份,去祭拜一下老首长和师母。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扇熟悉的防盗门。
我犹豫了很久,才抬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四十多岁的林晚秋,脸上虽然有了一些细微的皱纹,但那份清冷出尘的气质,丝毫未减。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家居服,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眼神平静而温和。
看到我,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是你?”她开口,声音比年轻时柔和了许多。
“是我,陈建军。”我说,“我来这边出差,听小张说起……就过来看看。顺便,也想去祭拜一下老首长和师母。”
她沉默地点点头,侧身让我进去。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全家福。照片上,林师长穿着军装,英姿飒爽;师母张慧兰笑得温婉;年轻的林晚风和林晚秋,一左一右地站在父母身边,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那是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
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照片上。
“喝点什么?”林晚秋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白开水就好。”
她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茶几,也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
一时间,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有些尴尬,但并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剑拔弩张。
“这些年……过得好吗?”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挺好的。”她淡淡地笑了笑,“教书,育人,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很充实。”
“我听说了,你去了山区支教。”
“嗯,那是我哥的愿望。”她看着墙上的照片,眼神变得很温柔,“他总说,等将来脱了军装,就去当个老师,把他看到的世界,讲给山里的孩子听。他没机会了,我替他去。”
我的心,又被触动了。
“你呢?”她转过头,看着我,“听说你现在已经是旅长了。恭喜你。”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摆摆手,“家庭呢?还好吗?”
“挺好。妻子是护士,儿子今年上高中了,很调皮。”我笑了笑。
她也跟着笑了,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真诚的祝福。
我们像两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聊着各自的生活,聊着这些年的变化。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个曾经让我们激烈冲突的话题。
直到我提出,想去陵园看看。
“我陪你一起去吧。”她说。
我们一起去了烈士陵园。
二十多年过去,陵园里的松柏,长得更加苍翠挺拔。我们在林师长、师母和林晚风的合葬墓前,献上了鲜花。
我对着墓碑,恭恭敬敬地敬了三个军礼。
“老首长,我来看您了。我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林晚秋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我,眼眶有些湿润。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谢谢你,建军。”她突然开口,“谢谢你还记得他们。”
“应该的。”我说,“师长是我的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其实,我爸当年,把你带到我面前,不仅仅是想给我介绍对象。”
我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她。
她停下脚步,看着远方的晚霞,缓缓地说:“我哥牺牲后,我整个人都垮了。我恨这个世界,恨战争,也恨所有穿着军装的人。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我爸妈用尽了各种办法,都无济于事。”
“直到有一天,我爸拿回了你的事迹材料。他说,晚秋,你看看,这就是你哥哥用生命保护的人。他们活着,你哥哥的精神就活着。他想让我明白,牺牲的意义,不是为了让人沉浸在痛苦里,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更好地活着。”
“所以,他把你带到我面前,是想用你,来治我的‘病’。他想让我看看,一个活生生的英雄,是什么样子的。他希望我能从你身上,看到我哥的影子,看到希望。”
我怔怔地听着,心里翻江倒海。原来,在那场看似简单的相亲背后,还隐藏着一个父亲如此深沉的用心。
“可是,我当时太偏激,太痛苦了。”林晚秋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我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了你身上。你的出现,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绝望和无能为力。我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我爸妈。那一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转过身,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连忙扶住她:“都过去了,晚秋,真的都过去了。如果不是那一脚,我也不会真正理解‘军人’这两个字的重量。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你,给我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恩怨、误解,都在这二十多年的岁月长河里,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释然和温暖。
“为什么……一直一个人?”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我心底的问题。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像一朵在秋风中悄然绽放的菊花,清冷,却无比坚定。
“一个人,也挺好。”她看着远方,悠悠地说,“我哥走了,爸妈也走了。这个家,总得有个人守着。而且,我心里……装不下别人了。”
我明白了。她的心里,永远地住着那个二十岁的、笑容灿烂的年轻军人。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并肩走在夕阳下。
两条曾经激烈碰撞过的平行线,在时隔二十多年后,再次短暂地交汇,然后,又将平静地走向各自的远方。
第二天,我登上了返回的飞机。
透过舷窗,看着下面这座越来越小的城市,我想起了很多事。
我想起了那枚滚烫的奖章,那记疼痛的窝心脚,那支斑驳的钢笔,还有那张泛黄的全家福。
我的人生,因为那个叫林晚秋的女孩,而有了一个急转弯。她用最激烈的方式,教会了我什么是理解和宽容。
我们没有成为爱人,甚至算不上是亲密的朋友。但我们,是彼此生命中最特殊的“战友”。
我们都曾被战争的阴影笼罩,但我们都未曾被击倒。我们用尽一生,去守护那些逝去的生命,去证明他们牺牲的价值。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们那一代人,最朴素,也最深刻的浪漫吧。
来源:渝鲜生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