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扶着岳父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他今天精神头不太好,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医生让拍个片子看看。岳父摆摆手,示意我快去,他那双浑浊但总是很温和的眼睛看着我,让我心里挺踏实。
“爸,你先坐,我去缴费。”
我扶着岳父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他今天精神头不太好,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医生让拍个片子看看。岳父摆摆手,示意我快去,他那双浑浊但总是很温和的眼睛看着我,让我心里挺踏实。
医院里永远是这个味道,消毒水味混着一种说不清的、人的味道,有点闷。缴费的队伍排得老长,我前面是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孩子不老实,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她小声地哄着。我站着,看着前面晃动的人头,脑子里盘算着这个月家里的开销。女儿月月的钢琴课该续费了,妻子小兰单位最近效益一般,我的工资是家里的大头,一分一毫都得算计着来。
我在一家国营仓库当库管,工作不累,就是熬年头。不好不坏,胜在稳定。这样的生活,就像我脚下这双穿了三年的皮鞋,鞋面有了褶,鞋底也磨平了,但走起路来最合脚。我挺知足。岳父待我跟亲儿子一样,小兰贤惠,月月乖巧。至于我自己的父亲……那个名字,那张模糊的脸,早就被我塞进记忆的箱底,贴了封条,二十多年没碰过了。
队伍挪得很慢,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又塞回兜里。旁边窗口有个男人在跟收费员争执,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子急切,大概是费用出了什么问题。这种事在医院里见得多了,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焦虑。终于轮到我了,我把岳父的单子递进去,报上名字,刷卡,签字,拿回单子和发票。整个过程就像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麻木又熟练。
我捏着那几张纸往回走,心里想着中午带岳父去吃碗热乎的馄饨,他喜欢那家店的馅儿。走过拐角,我下意识地把缴费单对折,准备塞进兜里,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上面的名字。
林国栋。我的岳父。
不对。
我停下脚步,把那张薄薄的纸重新展开,凑到眼前。
姓名那一栏,打印的宋体字清清楚楚:林国民。
我的呼吸好像停了一下。
林国民。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心脏里那把锁,用力一拧,里面尘封了二十多年的东西,带着一股子霉味儿,全涌了出来。
我攥紧了那张单子,纸张的边缘硌得我手心生疼。我低头反复看,姓名,林国民。年龄,62。诊断,慢性肾衰竭(尿毒症期)。缴费项目,血液透析。
一瞬间,医院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那个抱着孩子的妈妈,那个争执的男人,远处护士的脚步声,都离我远去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三个字,林国民。
怎么可能?我告诉自己,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这个城市几千万人,叫林国民的没有一千也有一百。这只是个巧合。我把单子胡乱塞进口袋,快步朝岳父走去,脸上还得挤出个笑脸。
“爸,弄好了,咱们走。”
岳父站起来,我扶住他的胳膊,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他的手很暖,掌心有常年干活留下的老茧。我小时候,也有一双这样的手牵过我,把我举过头顶。那双手更有力,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疤。
回家的路上,我开着车,岳父坐在副驾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着单位里的旧事。我嘴里“嗯嗯”地应着,脑子里却像一团乱麻。那张缴费单,就在我的上衣口袋里,贴着我的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是巧合。可是,“62岁”这个数字,像个钩子,把我心里那点侥幸一点点勾了出来。算起来,他今年,可不就是62岁吗?
我不敢想,也不能想。我的生活好不容易才像现在这样,平稳,安静。我不能让一个二十多年前就消失了的人,凭着一张纸,就把它搅得天翻地覆。
回到家,小兰已经做好了午饭。她接过我手里的药袋子,又给岳父倒了杯热水。“爸,医生怎么说?”
“老毛病,让按时吃药,多注意休息。”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岳父笑着说:“没事,就是琳琳(我的小名)瞎紧张。”
饭桌上,月月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里的趣事,小兰和岳父都听得津津有味。我埋头扒着饭,味同嚼蜡。那张单子在我口袋里,存在感越来越强。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透过布料印在了我的皮肤上。
尿毒症。血液透析。
这两个词在我脑子里盘旋。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一个无底洞,需要不断的钱,不断的时间,把一个家活活拖垮。
我吃不下去了,放下碗筷,“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小兰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么了?今天单位有事?”
“没,就是有点累。”
我躲进书房,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才感觉自己能喘口气。我把那张单子掏出来,再一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林国民。62岁。血液透析。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联系地址,写得很潦草,勉强能辨认出是城南的一个老小区,叫红星里。
红星里……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们家以前就住那附近。我爸,就是那个叫林国民的男人,以前是红星机械厂的工人。
巧合的泡沫,被这最后一根针,彻底戳破了。
我瘫坐在椅子上,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重逾千斤。
是他。真的是他。
那个在我八岁那年,在一个下着雨的傍晚,拎着一个破旧的行李包,跟我妈大吵一架,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从此再也没有消息的男人。
我妈说,他跟着外面的女人跑了,不要我们了。邻居们也这么说。我记得我追出去,在雨里喊他,他没有回头。那个背影,成了我整个童年的噩梦。后来我妈改嫁,继父对我不好,再后来我妈生病去世,我跟着外婆长大,吃了很多苦。我发誓,这辈子,我都没有这个父亲。
可是现在,他回来了。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我该怎么办?
把这张单子撕掉,扔进垃圾桶,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是最简单的办法。没有人知道,我不会有任何麻烦。我的生活会继续平稳下去。他病了,那是他自己的事。他抛弃我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和我妈怎么过?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就感觉一阵轻松。对,就该这样。我对他没有任何义务。法律上或许有,但情理上,早就断了。
我捏着单子的两端,正要用力,手指却停住了。
诊断那一栏,“尿毒症期”,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
我脑海里浮现出医院里那些病人的脸,蜡黄,浮肿,眼神里透着一种被病痛耗尽了的空洞。他现在,也是那个样子吗?
我闭上眼睛,努力想回忆起他的长相。但太久了,记忆里的那张脸,英俊,爱笑,会用胡子拉碴的下巴蹭我的脸,跟我现在手里的这个名字,这个病,完全对不上号。
我心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说,忘了他,他不配。另一个说,他快要死了,你就真的忍心吗?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小兰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临睡前问我:“你今天到底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我看着她关切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怎么跟她说?说我那个消失了二十多年的父亲,可能得了绝症,就在这个城市里?这太荒唐了。而且,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做。
“没事,可能有点累了。”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黑暗中,我能听到身边妻女平稳的呼吸声。这个家,是我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是我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我不能让任何人破坏它。
可是,那个名字,那个病,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
第二天是周六,我不用上班。我跟小兰说单位要盘库,得去加个班。她没怀疑,只是嘱咐我早点回来。
我开着车,鬼使神差地,就朝着城南的方向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许,只是想去确认一下。确认那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可怜人,确认我的生活不会被打乱。
红星里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样子,红砖的筒子楼,墙皮剥落,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和饭菜混合的味道。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陈旧,和我现在住的那个窗明几净的新小区,是两个世界。
我把车停在远处,没敢开进去。缴费单上的地址是3号楼2单元101。我走到那栋楼下,隔着一条小马路,远远地看着。
一楼的窗户,玻璃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窗帘拉着,看不见里面。阳台上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件蓝色的工装外套尤其显眼,袖口都磨破了。
我就那么站着,像个小偷。站了多久,我也不知道。腿都麻了。
我心里一遍遍地祈祷,千万不要是他,千万不要。
就在我准备放弃,转身离开的时候,101的门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很瘦,背有些驼,头发花白稀疏。他穿着阳台上晾着的那种蓝色工装,手里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土豆。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的东西。风吹过来,把他的衣角吹得贴在身上,更显得他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叶子。
他低着头,慢慢地朝小区门口的菜市场走去。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那个轮廓,那个走路的姿势……我的心跳得厉害,血液冲上头顶,手脚冰凉。
我跟了上去,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
他走进菜市场,在一个菜摊前停下,跟摊主说着什么。我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偷偷地看。
他抬起头,跟摊主讨价还价。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被生活和病痛刻满了痕迹的脸,皮肤松弛,眼窝深陷,和我记忆里那张年轻的脸庞,几乎找不到一丝相似之处。
但是,那双眼睛,还有眉毛的形状……
是他。
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脑袋里嗡嗡作响。我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自我安慰,瞬间崩塌。
他买好了菜,颤巍巍地把几个硬币递给摊主,然后转身往回走。
我下意识地躲回柱子后面,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我看着他从我面前走过,那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他没有发现我。他的世界,好像只有脚下那一方小小的土地。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曾经在我童年记忆里高大挺拔的背影,如今变得那么佝偻,那么脆弱。
愤怒,怨恨,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在我心里搅成一团。
我恨他。我恨他当年的不告而别,恨他让我和我妈吃了那么多苦,恨他毁了我的童年。
可是,看着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又恨不起来了。他过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差。
他回到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关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我该怎么办?冲进去,质问他为什么抛弃我们?还是转身就走,彻底把他从我的生命里剔除出去?
我不知道。
我开车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红灯,绿灯,喇叭声,都像隔着一层玻璃。
我回到家,小兰和月月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笑得很开心。看到我,月月跑过来抱住我的腿,“爸爸,你回来啦!”
我摸了摸她的头,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我的家,我的幸福。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抛弃我的人,去冒险?
我做了决定。
就当没见过他,就当没有那张缴费单。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从此以后,我们还是两条平行线。
我把那张缴FEI单从口袋里拿出来,走进厨房,想把它扔进垃圾桶。可我的手悬在垃圾桶上方,却怎么也松不开。
我把它揉成一团,又展开,再揉成一团,最后还是塞回了口袋里。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行尸走肉。上班的时候,盯着电脑屏幕,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回家了,也提不起精神陪月月玩。
小兰终于忍不住了,一天晚上,等月月睡了,她坐到我身边,很认真地看着我。
“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难事了?跟我说说,别一个人扛着。”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疲惫。我不想再骗她了。这个家里,她是我最亲密的人,我应该跟她坦白。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被我揉得皱巴巴的缴费单,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接过去,展开看。
我的声音很干涩:“上周带爸去医院,拿错了。”
她看着单子上的名字,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眼睛里全是问询。“林国民?这个名字……”
我点了点头,艰难地开口:“是我爸。”
小兰的表情凝固了。她拿着那张纸,半天没说话。客厅里很安静,只听得见冰箱运转的嗡嗡声。
我把那天在红星里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她。我说他病得很重,说他过得很潦草,也说了我的纠结和决定。
“我想……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小兰,我们现在的生活挺好的,我不想……”
“你想把他怎么样?”小兰打断了我,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很锐利。
“我……我不知道。”
“你想让他一个人,病死在那个小黑屋里?”
她的话像一把刀子,戳在我最痛的地方。
我有些烦躁地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那能怎么办?他二十多年前就不要我了!现在他病了,老了,就找回来了?凭什么?我欠他的吗?”
“他没有找你。”小兰说,“是你自己发现的。这是老天爷的意思。”
“什么老天爷的意思!”我提高了音量,“这是个麻烦!是个无底洞!尿毒症,你知道那要花多少钱吗?我们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月月还要上学,爸妈年纪也大了,我们……”
“钱的事,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小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很暖。“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换成是我,我也怨。但是,他现在是那个样子。你去看过他了,你亲眼看到的。你跟我说,你心里真的能过得去吗?你以后每天晚上睡得着觉吗?”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说的对。我过不去。这几天,我闭上眼睛,就是他那个佝偻的背影,和他那张被病痛折磨的脸。
“我不是让你原谅他。”小兰的声音放缓了,“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他是你爸,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不管他以前做错过什么,他给了你生命。现在他需要帮助,我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至少,求个心安。”
我颓然地坐回沙发上,把脸埋在手心里。
小兰的话,打碎了我所有的借口和自我安慰。我之所以纠结,之所以想逃避,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怕。我怕麻烦,怕花钱,怕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稳生活,被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彻底摧毁。
我承认,我很自私。
可是,如果我真的视而不见,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宁。
小兰坐在我身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我知道这很难。你不用马上做决定。我们一起想,好不好?”
那一刻,我心里对小兰充满了感激。她没有指责我,没有给我压力,而是选择和我站在一起。
我抬起头,看着她,“如果……如果我们管了他,家里的生活水平肯定要下降。月月的钢琴课,可能……”
“钢琴不弹也没什么。”小兰说,“跟一条人命比起来,那些都不重要。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我不想你以后后悔。”
我沉默了很久。
最后,我点了点头。
我决定不再逃避。我得去弄清楚,这二十多年,他到底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我需要一个答案,来解开我心里那个结了二十多年的疙瘩。
我开始主动去了解他的情况。我没有直接去找他,我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也怕吓到他。我从侧面打听。
我托了在街道工作的朋友,查了查林国民的资料。朋友很快给了我回信。他确实是红星机械厂的下岗工人,下岗快二十年了。没有再婚,一直一个人过。有社保,但报销比例不高。他住的那个房子是租的,一个月三百块钱。
我还去了他做透析的医院。我没进去,就在门口等着。我看到他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有时候,是一个看起来像是邻居的大妈陪着他。他做完透析,脸色更差了,嘴唇都是白的。他走得很慢,在路边的花坛上坐了好一会儿,才喘着气,慢慢地往公交车站走。
我坐在车里,远远地看着,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个男人,真的是当年那个能把我轻松举过头顶,意气风发的父亲吗?生活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我心里那个“为什么”的疑问,越来越强烈。
我决定去找他当年的工友问问。红星机械厂早就倒闭了,但那些老工人还都住在附近。我凭着小时候的记忆,找到了当年住在我家隔壁的王叔。
王叔还认得我,看到我很是惊讶。“哎哟,这不是琳琳吗?长这么大了!”
我说明了来意。提到我爸林国民,王叔叹了口气,把我让进屋。
“你爸啊……他是个好人,就是命不好,脾气也犟。”
王叔给我倒了杯水,打开了话匣子。
从王叔的讲述里,我听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当年,我爸不是跟着什么女人跑了。他是厂里第一批下岗的工人。那个年代,下岗就等于天塌了。他一个壮劳力,突然没了工作,整天唉声叹气。他不想让我妈跟着他受苦,就跟人借了钱,去南方闯荡,想发了财再回来。
“他走的时候,跟我喝了顿酒。一个大男人,哭得跟个孩子似的。他说,对不起你和你妈,但他没脸待在家里吃闲饭。”王叔说。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我追问。
“哎,”王叔又叹了口气,“他刚去南方那两年,还往家里寄过钱。后来,生意赔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他哪还有脸回来?他那个人,自尊心强得要命。他觉得没混出个人样,就没资格见你们。”
“寄过钱?”我愣住了。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是啊。后来你妈改嫁,搬走了,他就联系不上了。再后来,听说他回来了,也没去找你们。估计还是觉得没脸吧。这些年,他一个人,打零工,捡破烂,什么苦都吃过。前几年身体就不行了,查出这个肾病。唉,都是苦命人。”
王告别王叔,我走在红星里熟悉又陌生的小路上,脑子里乱成一团。
王叔的话,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我平静了二十多年的心湖,激起了千层浪。
原来,他不是抛弃,是逃离。他不是不爱,是爱得太笨拙,太要面子。
我心里那座由怨恨筑成的高墙,开始出现裂缝。
我回到车里,坐了很久。我拿出手机,翻出我女儿月月的照片。她笑得那么灿烂,无忧无虑。
我在想,如果是我,在我女儿八岁的时候,我失业了,负债累累,看不到任何希望,我会怎么做?我能像他一样,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就离开自己的孩子吗?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我必须去见他。
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敲那扇门。是愤怒地质问,还是平静地叙旧?我甚至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我买了一些水果和营养品,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3号楼2单元101的门口。
门是那种老式的绿色木门,油漆剥落得厉害。我抬起手,又放下,反复了好几次。
最后,我还是敲响了那扇门。
里面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然后是沙哑的询问:“谁啊?”
这个声音,既陌生又熟悉。
我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门开了一道缝,一张苍老而警惕的脸探了出来。当他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一道门缝,互相看着。
他的眼睛,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只是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琳琳?”他试探着,叫出了我的小名。
这一声“琳琳”,让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二十多年了,我以为我早就忘了这个称呼。
我点了点头,声音哽咽:“是我。”
他猛地把门拉开,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从上到下,来来回回地看,好像要确认我是不是真的。
“你……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敢相信的激动。
我被他拉进屋里。
屋子很小,大概只有十几平米。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潮湿的霉味。墙角放着一个药箱,里面堆满了各种药瓶和透析用的管子。
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
他把我按在唯一的椅子上,自己局促地站在一边,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喝水吗?我给你倒。”他转身要去拿暖水瓶。
“不用了。”我开口,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我……路过,来看看。”
这是一个很蹩脚的借口。
他停下动作,转过身,看着我。我们父子俩,二十多年没见,此刻共处一室,却相对无言。尴尬和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你……都好吗?你妈……”他问得很小心。
“我妈走了,十多年了。”我低着头说。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桌子才站稳。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压抑着的声音:“……是吗?我……我对不起你们。”
我没有说话。
“你结婚了?”他又问。
“嗯。有个女儿,八岁了。”
“八岁了……”他喃喃自语,眼神里有光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好,好啊。”
他想问我的工作,我的生活,但又不敢问,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站起来,把买的东西放到桌上。“这些给你。”
他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拿回去。我这里什么都有。”
我看着他脚上那双开了胶的旧布鞋,心里一阵发酸。
“你的病……”我终于问出了口。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了一下,“老毛病了,死不了。”
“我在医院,看到你的缴费单了。”我决定不再拐弯抹角。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慢慢地坐倒在床沿上。
“你……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长久的沉默。他低着头,我只能看到他花白的头顶。我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是我没用。”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当年,我不是不想回来。是我没脸回来。我把你和你妈的下半辈子都给赌输了。我有什么脸回来见你们?”
“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我说。
“我怎么会不要你们!”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琳琳,你是我的儿子!我做梦都想回来!我想看你长大,看你娶媳生子。可是我……我没那个脸啊!”
他从床头一个破旧的木箱子里,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沓照片。
有我小时候的,穿着开裆裤,笑得傻乎乎的。有我上小学的,戴着红领巾,一脸严肃。还有几张,是我长大后的。是我结婚时的婚纱照,还有我抱着刚出生的月月的照片。照片都已经泛黄了。
我震惊地看着他,“这些……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我回来后,偷偷回去看过几次。”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知道你住哪儿,知道你在哪儿上班。我不敢去认你。你过得很好,有家有业,我不想去打扰你。我这个样子,只会给你丢人。”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我无法呼吸。
原来,他一直都在。
他一直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我。看着我结婚,看着我生子,看着我过着他梦想中却给不了我的生活。
我所有的怨,所有的恨,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酸楚和心疼。
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一个懦弱的男人。他用他那种笨拙的、自以为是的方式,伤害了我们,也惩罚了他自己。
“为什么不来找我?”我问他,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沒察觉到的颤抖。
“我配吗?”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我这个样子,只会拖累你。我现在一身的病,就是个累赘。琳琳,你就当没有我这个爸。今天你来了,我很高兴。真的。你走吧,以后别来了。”
他说着,开始往外推我。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看着他,这个给了我生命,却又缺席了我整个成长的男人。他老了,病了,被生活压垮了。他用他仅剩的、可怜的自尊,想把我推开。
我还能怎么恨他呢?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那张全家福的照片。照片上,小兰笑得很温柔,我抱着月月,月月的小手抓着我的手指。
“她叫月月。”我说,“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个爷爷。”
他愣住了,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跟我回家吧。”我说。
这句话说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我知道,这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猛地摇头,“不,不行!我不能去给你添麻烦!”
“这不是麻烦。”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是家事。”
我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我扶着他,把他带出了那间阴暗的小屋。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二十多年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把他带回了家。
开门的时候,小兰和月月都在。看到我扶着一个陌生的老人进来,她们都愣住了。
“这是……爷爷。”我对月月说。
月月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想去摸摸月月的头,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放在月月的头发上。
小兰什么都没问,她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网兜,“爸,您来了。快坐。”
一声“爸”,叫得他浑身一颤。
那天晚上,我们家多了一个人吃饭。我爸,不,现在应该叫他父亲了,他吃得很少,也很慢,一直拘谨地坐在那里。月月不怕生,给他夹菜,他激动得手都在抖。
吃完饭,小兰给他收拾出了一间客房,换上了干净的被褥。
一切都安顿好后,我和小兰回到自己的房间。
“谢谢你。”我对她说。
她笑了笑,“我们是夫妻。应该的。”
我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他的病需要大笔的钱。我们家里的积蓄,可能很快就会花光。我们的生活,会比以前辛苦很多。
但是,我不后悔。
第二天,我带着他去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结果很不乐观。医生说,他的肾功能已经基本丧失,必须坚持每周三次的透析,后续最好的办法是换肾,但肾源难等,费用更是天文数字。
我拿着检查报告,手心全是汗。
我把家里的存款都取了出来,又卖掉了我开了几年的车。钱凑在一起,也只够支撑一段时间的透析费用。
我开始拼命地工作,下班后还去找了份兼职,晚上去给人家开货车。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人很快就瘦了一圈。
小兰也把她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把她母亲留给她的一个金镯子也当掉了。她开始更加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买菜都挑最便宜的买。
岳父知道了这件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他自己的养老金存折塞给了我。我不要,他发了脾气,说:“你叫我一声爸,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知道,我们做的这一切,可能只是杯水车薪。
父亲的身体,时好时坏。他很清楚自己的病况,也很清楚家里的付出。他变得很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他好几次跟我说,不要再为他花钱了,让他回那个小屋去,听天由命。
每次,我都会打断他。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不管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这股劲。或许,我不仅是在救他,也是在救赎我自己。救赎那个曾经在雨里哭喊,却没人回头的八岁男孩。
有一次,我送货回来,已经快半夜了。我轻手轻脚地打开家门,看到客厅的灯还亮着。
父亲坐在沙发上,好像在等我。
“怎么还没睡?”我问。
他站起来,递给我一杯热水。“喝点水,暖暖身子。”
我接过杯子,水是温的,不烫。
“琳琳,”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爸对不起你。”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不。”他摇了摇头,“我这辈子,做错了很多事。最大的一件,就是错过了你的成长。我总想着,等我出人头地了,再回来补偿你。可我没等到那一天。现在,还要拖累你。”
他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张纸,是一份遗体捐献志愿书。
“我问过医生了。我这个身体,没什么能用的了。眼角膜,或许还行。我签了这个,也算是……为社会做点贡献。以后,你就别再为我花钱了。不值得。”
我看着那张志愿书,心里像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我拿过那张纸,当着他的面,把它撕得粉碎。
“只要你活着,就值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错过了我的前半生,我不想你再错过我的后半生。月月还需要爷爷教她下棋,你不是说你以前是厂里的象棋冠军吗?”
他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这一次,不再是愧疚和痛苦,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俩,聊了很久很久。聊我小时候的糗事,聊他年轻时的梦想,聊这些年各自的经历。我们把二十多年的空白,一点一点地填补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他说:“琳琳,如果……如果我走了,把我烧成灰,一半撒在海里,一半,埋在你妈的坟旁边。跟她说一声,我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好。但是,你要亲口去跟她说。”
生活还在继续。困难也还在继续。
但我们一家人,心却靠得更近了。月月很喜欢这个突然出现的爷爷,每天放学回来,都要缠着他讲故事。父亲的脸上,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他开始教月月下棋,给她讲那些过去工厂里的故事。他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我知道,病痛还在折磨他的身体,但亲情,正在慢慢修复他的灵魂。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父亲和小兰,还有岳父,三个人坐在客厅里,围着一张桌子,不知道在看什么。气氛有点严肃。
我走过去,才发现桌上摊着一张房产证。是我和岳alan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的。
“怎么了?”我问。
小兰看着我,说:“爸,还有咱爸,他们商量着,把这套房子卖了。给你爸治病。”
我愣住了。
岳父说:“这房子,当初买的时候,我也出了一半的钱。现在,就当是给亲家治病了。我们搬去租个小点的房子住,一样过日子。”
父亲也说:“琳琳,这是我们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把你们都拖垮了。”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看着桌上那本红色的房产证,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什么是家?
家不是一个房子,不是多少存款。家是这些人。是这些愿意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把他们最宝贵的东西拿出来,跟你一起扛的人。
我摇了摇头,把房产证拿起来,放回抽屉里。
“房子不能卖。这是我们的家。”我说,“钱的事,我再想办法。”
我不知道哪里还有办法。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让他们为了我,连家都没有了。
就在我们山穷水尽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我爸以前的厂里,有几个老同事知道了他的情况,自发地组织了捐款。很多已经退休的老工人,都拿出了自己的养老金。街道和社区也送来了慰问金,帮他申请了大病救助。
钱不多,但每一分,都代表着一份温暖。
更让我意外的是,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一个匹配的肾源出现了。对方是一个意外去世的年轻人,家人决定捐献他的器官。
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无异于天降甘霖。
手术的费用很高,但我们看到了希望。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我准备去借钱,把能想到的亲戚朋友都列了一张单子。
就在我准备打电话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自称是一家慈善基金会的。他说,他们从一个叫王援朝的人那里,听说了我父亲的故事,深受感动,决定资助这次手术的全部费用。
王援朝?我想起来了,是王叔的名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反复确认,对方是不是骗子。直到他们把相关的证明文件发给我,我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后来才知道,是王叔把他知道的一切,写成了一封信,寄给了好几家媒体和慈善机构。他说,林国民是个好人,他不该是这个结局。一个好人,不该被生活这么对待。
手术很成功。
父亲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麻药还没过,但他的脸上,有了一种久违的血色。
我们在医院的走廊里,一家人,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开着新买的二手车,车里坐着我的两个父亲,我的妻子,我的女儿。
车子经过红星里的时候,父亲让我停一下。
他摇下车窗,看着那些熟悉的红砖楼,看了很久。
“走吧。”他说。
我知道,他是在跟他的过去告别。
回到家,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父亲的身体在一天天康复。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人照顾的病人,他开始抢着做家务,接送月月上下学,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岳父和他,两个老头,成了最好的棋友和酒友,天天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我的生活,也回到了正轨。我不用再去开夜车,有了更多的时间陪家人。
有时候,看着客厅里,两个老人陪着孙女下棋,妻子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我会觉得,眼前的一切,像一场梦。
那张拿错了的缴费单,像一个命运的引子,把我的人生,引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它曾经让我恐惧,让我挣扎,但最终,它让我找回了一个父亲,也让我更深刻地理解了,什么是家,什么是责任。
生活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它就是这样,在一地鸡毛里,在柴米油盐中,用最朴素的方式,考验着我们,也温暖着我们。
我不再怨恨过去。因为我知道,正是那些曾经的缺失和苦难,才让我更加珍惜眼前的幸福。
我看着窗外,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我知道,我们家的故事,还会继续下去。平淡,真实,但充满了力量。
来源:MLI搞怪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