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进和,你那辆飞鸽牌的自行车,链子是不是又掉了?那‘咔啦咔啦’的声响,隔着半个村子都能听见。”
“进和,你那辆飞鸽牌的自行车,链子是不是又掉了?那‘咔啦咔啦’的声响,隔着半个村子都能听见。”
我爹蹲在院门口,手里拿着根旱烟杆,眯着眼看我推着车子,从村东头那条满是黄土的路上,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晒干的麦秆和泥土混合的味道。知了在老槐树上叫得没完没了,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嗯了一声,把车子靠在院墙上,拍了拍手上的油污。
“掉了。轴承好像也坏了,蹬一圈,响三下。”
我爹没再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二十二岁了,没考上大学,也没个正经手艺,整天就在村里晃荡,帮家里干点农活,剩下的时间,就是琢磨这辆除了铃铛不响、剩下哪都响的破自行车。
在我们这个小村子,我这样的人,叫“闲人”。
我的生活就像村口那口老井,平静,古板,一眼能望到底。每天早上被我娘的吆喝声叫醒,吃两个玉米面窝头,然后跟着我爹下地。中午回来,听村里的大喇叭广播新闻,下午修修补补,晚上就着昏黄的灯泡看书。
书是我唯一的慰藉。我喜欢看那些书里写的外面的世界,有高楼,有火车,还有穿着喇叭裤的年轻人。
但那些都离我很远。
最近的,是邻村的林淑雅。
我见过她几次,在去镇上赶集的时候。她总是扎着一根乌黑的长辫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安安静静地跟在她娘身后。她不像村里其他姑娘那样爱笑爱闹,总是低着头,眼神清澈,像山里的一汪泉水。
我没跟她说过话。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村子的距离,隔着我那不争气的名声,也隔着我那点说不出口的自卑。
我以为,我的日子就会这样,像我爹的旱烟一样,一天一天,不紧不慢地烧到尽头。
直到那天,我从镇上回来,路过邻村的打谷场。
我听见几个妇女在树荫下纳鞋底,一边干活一边闲聊。她们的声音不大,但有几个字,像小石子一样,清清楚楚地蹦进了我的耳朵里。
“……林家那小儿子,怕是不行了……”
“听说是热病,烧得人都糊涂了,县里的医院都让拉回去了。”
“淑雅那丫头,真是可怜,整天熬药,眼睛都熬红了。”
我推着车子的手,一下子就停住了。
林淑雅。
那个名字在我心里轻轻地转了个圈。我想起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如果熬红了,会是什么样子?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几个妇女的话,还有林淑雅低着头的样子。
我只是个“闲人”,我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无力感,像一张大网,把我牢牢地罩住。
第二天,我照常去地里干活,心里却像长了草。我爹看出了我的不对劲,问我:“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我摇摇头,没说话。
又过了两天,我那个在城里制药厂上班的表哥回来了。他回家探亲,给我家带了两瓶罐头。
吃饭的时候,表哥说起厂里最近研发了一种新药,专门治小孩的热病,效果很好,就是贵,而且市面上很少见,得有门路才拿得到。
我心里“咯噔”一下,端着饭碗的手都停了。
我看着表哥,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我算什么人?我凭什么去管人家的闲事?
可是,林淑雅那双熬红了的眼睛,总是在我眼前晃。
一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送走表哥后,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月亮升起来,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冲动的决定。
我得去一趟城里,找表哥。
我跟我爹娘说,我想去城里看看,找个活干。
我爹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从炕头的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包,递给我。
“省着点花。”他说。
我娘在旁边抹着眼泪,给我煮了十个鸡蛋,让我路上吃。
我捏着那包沉甸甸的钱,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这是家里大半年的积蓄。
去城里的路很长,客车摇摇晃晃,像个快散架的铁皮盒子。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不再是一个“闲人”了。我正在做一件事情。
找到表哥,比我想象的要顺利。他听了我的来意,皱起了眉头。
“进和,这事不好办。这药是处方药,管得严。”
我从口袋里掏出我爹给我的那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把里面所有的钱都推到他面前。
“哥,我知道这让你为难。但是,这真的是救命的。”
表哥看着那些毛票、块票,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叹了口气,把钱推了回来。
“钱你收着。我想想办法。”
我在表告别处住了两天。那两天,我坐立不安。第三天傍晚,表哥下班回来,递给我一个小纸包。
“省着点用,就这么多了。”
我打开纸包,里面是几排白色的药片。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包好,揣进最里面的口袋,感觉那里揣着千斤重的东西。
我连夜坐车往回赶。
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我不敢回家,怕我爹娘问。我推着自行车,绕到村后的那条小路,直奔邻村。
我不知道该怎么把药给林淑雅。
直接去她家,肯定不行。一个大小伙子,无缘无故跑到人家姑娘家里,村里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我只能等。
我在她家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里,从天亮等到天黑。蚊子把我咬了一身的包,我又饿又渴,但心里却很平静。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我看到她家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淑-雅端着一个木盆走出来,看样子是去倒水。
我心跳得厉害,手心里全是汗。我从树林里走出去,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声轻一点。
“林淑雅。”我小声地喊她。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看清是我,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你……你干什么?”
“我……我没有恶意。”我紧张得话都说不囫囵,“我听说你弟弟病了,我……我给你带了点药。”
我把那个小纸包递过去。
她没有接,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怀疑。
“药?你哪来的药?”
“我表哥在城里制药厂,这是他……他给我的。”我不敢说实话,只能撒谎。
就在我们僵持的时候,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哎哟,这不是林家的闺女吗?这么晚了,跟谁在这拉拉扯扯呢?”
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刘婶。
我心里一凉,知道坏事了。
林淑雅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她看着我,眼神里从警惕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药包,看也没看,转身就跑回了院子,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像个傻子。刘婶打着手电筒,光柱在我脸上一晃一晃的,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我知道,我闯了大祸。
第二天,整个邻村,甚至我们村,都传遍了。
说林家的闺女不检点,大半夜在村外跟野男人私会。
话传得越来越难听,版本也越来越多。有的说我给了她钱,有的说我们早就好上了。
我成了我们村的耻辱,她成了她们村的笑柄。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敢出门。我爹一根接一根地抽旱烟,整个屋里都是烟味。我娘坐在炕边,不停地叹气。
我心里又闷又堵。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帮个忙。
第三天下午,我正坐在院子里发呆,我们家的院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是林淑雅。
她手里拿着一根洗衣服用的木棍,眼睛红红的,但里面没有一滴眼泪。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她身后,站着她爹,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此刻满脸通红,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村里好多人闻声都围了过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爹我娘赶紧迎上去,想解释什么。
林淑雅没说话,她绕过我爹娘,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站了起来,看着她。
“对不起。”我说。
我的声音很小,但我知道她听见了。
她举起了手里的木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我的肩膀砸了下来。
一下,两下,三下。
木棍打在骨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很疼,但我没有躲。
我知道,这一棍子,不只是打在我身上,也是打给那些围观的人看的。她在用这种方式,维护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
我娘哭了,想上来拉她,被我爹拦住了。
我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林淑雅打累了,把木棍一扔,转身就走。从头到尾,她没再说一个字。
她爹跟在后面,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人羣散了,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人。
我肩膀火辣辣地疼,但我心里,却好像有块石头落了地。
这顿打,我该挨。
那之后,我病了一场。
不是因为身上的伤,是心里的病。我整天躺在炕上,看着房梁发呆。
我做了一件自以为是的好事,结果却把一个好好的姑娘推到了风口浪尖,让她和她的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
我的那点善意,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和无力。
半个月后,我能下地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邻村。
我没有去林淑雅家,我去了村长家。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跟村长说了一遍。包括我怎么去的城里,怎么找的表哥,怎么拿的药。
村长是个明事理的人,他听完,抽着烟沉默了很久。
“孩子,你的心是好的。但是,做事太莽撞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错了。村长,您能不能帮我跟村里人解释一下?所有的错都在我,跟林淑雅没关系。”
村长答应了。
但我也知道,流言这种东西,一旦传开了,就很难收回来。解释,有时候只会越描越黑。
从村长家出来,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林淑雅家门口。
我没敢进去,就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着。
她家的院子很安静,甚至有些萧条。我看见她娘在院子里洗衣服,腰弯得很低,好像直不起来了。
我没看见林淑雅,也没看见她弟弟。
我心里又开始不安起来。
我的药,她到底用了没有?她弟弟的病,好了没有?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开始变得不像以前的我了。
我不再整天琢磨那辆破自行车,也不再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书看。
我开始跟着我爹,早出晚归地下地干活。我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农活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心里的那份愧疚减轻一点。
我爹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只是每天吃饭的时候,会多给我夹一筷子肉。
有一天,我在地里干活,听见路过的人聊天,说邻村林家的那个小子,病得更重了,送到县医院,又给送回来了。
我手里的锄头,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难道是我的药有问题?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长。
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扔下锄头,不顾我爹在身后的喊声,一路跑回了家。
我换了身干净衣服,从床底下翻出我攒了很久的几十块钱,揣进口袋,然后推上那辆破自行车,就往邻村冲。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也没有害怕。
我直接冲到了林淑雅家的院门口。
院门是虚掩着的。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林淑雅正在熬药。小小的炉子上,一个黑色的药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弥漫在空气里。
她比上次见她时,又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看见我,愣住了。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
屋里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咳嗽声。
“你来干什么?”她问,声音沙哑。
“我……”我看着她,心里准备了好多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十块钱,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这个,你拿着,给你弟弟看病。”
她看了一眼那堆零零散散的钱,没有动。
“我弟弟的病,跟你没关系。”她淡淡地说。
“不,跟我有关系。”我急了,“是不是我给你的药……”
“你的药,我们没敢用。”她打断了我,“我们拿去给镇上的赤脚医生看了,他说,这种来路不明的药,不敢给孩子吃。”
我愣住了。
原来,她根本就没用我的药。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方面,我松了口气,她弟弟的病重,跟我没有直接关系。但另一方面,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包裹了我。
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冒了那么大的风险,结果,只是一个笑话。
“那……那他现在怎么样了?”我问。
她摇了摇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医生说,让我们准备后事。”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她单薄的肩膀,看着这个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快要垮掉的姑娘,我突然觉得,之前我所纠结的那些名声、误会,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不再想“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想“我能做点什么”。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去省城。去省城的大医院,肯定有办法。”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省城?我们哪有钱去省城?”
“钱,我来想办法。”我说。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一个穷小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但话已经说出口了,就像泼出去的水。
我看着她,眼神坚定。
那一刻,我好像才真正地长大了。
我回到家,把我这个疯狂的想法跟我爹娘说了。
我爹听完,一句话没说,转身进了里屋。过了一会,他拿着家里那张积攒了半辈子的存折出来了。
存折上,只有三百多块钱。
“都拿去吧。”他说。
我娘在一旁,眼泪掉得比谁都凶,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回屋,开始给我收拾行李。
我知道,这三百多块钱,是我家的全部。
钱,还是不够。
第二天,我做了一件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事。
我挨家挨户地去借钱。
从村东头到村西头,我敲开了一家又一家的门。我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跟人解释,跟人说好话。
我遇到了很多白眼,听了很多闲话。
“陈进和,你疯了?为了个邻村的姑娘,把家底都掏空了?”
“你跟她家非亲非故的,你图什么?”
我什么也不图。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我搞砸了一切,我就得负责到底。
我的脸皮,在那一天,被磨得比城墙还厚。
最后,我借到了一百多块钱。加上我家的,一共五百块。
在那个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我拿着这笔用我的尊严换来的钱,再次去了林淑雅家。
我把钱放在她爹面前。
“叔,带小伟去省城吧。钱不够,我再想办法。”
她爹看着我,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眼圈红了。他没说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林淑-雅站在一旁,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悄悄地改变了。
去省城那天,是我和她爹一起,用门板抬着她弟弟小伟去的镇上。
小伟已经烧得有些迷糊了,小脸通红,嘴里说着胡话。
林淑雅跟在旁边,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不停地用湿毛巾给他擦脸。
到了镇上,我们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
那是我第二次去省城。
第一次,是为了拿药,心里怀着一种天真的、想要当英雄的幻想。
这一次,是为了救人,心里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到了省城的大医院,挂号,排队,检查。
医院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和渺小。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术语。
我们就像三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
最后,检查结果出来了。
医生说,是急性肺炎,很严重,但只要及时治疗,还有希望。
听到“有希望”三个字,我们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住院需要交押金,五百块钱,一下子就去了一大半。
她爹留下来照顾小伟,我和林淑雅负责在外面跑腿。
为了省钱,我们没住旅馆,就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过夜。
晚上的医院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咳嗽声。
我和她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我们还是很少说话。
有时候,我会给她买个热乎的馒头。她会接过去,小声地说一句“谢谢”。
有时候,她会把她爹从家里带来的水,分我一半。
我们之间,没有那些风花雪月,只有这种最朴素的、在困境中相互扶持的默契。
有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给我盖了件衣服。
我睁开眼,看见林淑雅正把她的外衣,轻轻地盖在我身上。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我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东西。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她很快就转过头去,假装看别处。
我的心,却在那一刻,跳得很快。
小伟的病,一天天好起来。
我们带来的钱,也一天天少下去。
为了挣钱,我白天在医院附近的一个工地上,找了份扛水泥的活。
那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累的活。一天下来,我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肩膀被水泥袋子磨得血肉模糊。
晚上回到医院,我总是骗他们说,我找了个看仓库的清闲活。
有一天,我领了工钱,给小伟买了点水果,也给林淑雅买了一瓶她最爱喝的橘子汽水。
我把汽水递给她的时候,她看着我满是伤痕的手,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喝那瓶汽水,只是看着我,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那是从我认识她开始,第一次见她哭。
她没有发出声音,就那么无声地流着眼泪。
我有些手足无措,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我只是笨拙地递给她一块手帕。
“别……别这样。”我说。
她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陈进和,谢谢你。”
那三个字,比我扛一百袋水泥,都有分量。
一个月后,小伟出院了。
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已经没有大碍了。
我们回村那天,天气很好。
回去的路上,我们的话,比来的时候多了起来。
她爹跟我聊起了庄稼,聊起了天气。林淑雅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说起小伟在医院的趣事。
车厢里,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回到村里,一切都变了。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不再是鄙夷和嘲笑,而是一种……我该怎么说呢,是一种敬佩。
那些曾经拒绝借钱给我的人,见到我,会主动跟我打招呼。
我们家的门槛,也开始被人踏平了。
来的人,都是来还钱的。
“进和啊,这钱我们不能要。你是个好孩子,有担当。”
我爹娘,在村里,终于可以抬起头做人了。
而我和林淑雅的事,也成了村里人嘴里的一段佳话。
他们不再说她不检点,而是说她有眼光,说我陈进和,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用肩膀,一袋一袋水泥,扛回来的。
我和林淑雅,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太多的交流。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会经常去她家,帮她家挑水,劈柴,修补漏雨的屋顶。
她会给我送来她自己做的布鞋,鞋底纳得又厚又密实,穿着特别舒服。
我们的感情,没有那些轰轰烈烈的誓言,就像我们村头那条小河,安静,绵长,一点一点地,流进了彼此的心里。
又过了几个月,秋天的时候。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修那辆破自行车。
林淑雅来了。
她穿着一件新做的红格子上衣,长长的辫子上,系了一根红头绳。
她走到我面前,把一个用新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双崭新的布鞋,鞋面上,绣着两朵小小的、很精致的鸳鸯。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脸颊微微泛红。
“我爹说……”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一个男人,能扛得起自己犯下的错,那就能扛得起一个家。”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填得满满的。
我扔下手里的扳手,站起来,看着她。
“淑雅,”我叫她的名字,“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抬起头,眼睛里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五个月后,我娶了她。
婚礼那天,我们村和她们村的人都来了,把我们家的小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没有豪华的轿车,我用那辆修好了的飞鸽牌自行车,把她接回了家。
自行车没有再“咔啦咔啦”地响,我给它上了最好的油。
我穿着我爹最好的那件中山装,她穿着那件红格子上衣。
我们俩,成了那天,全世界最好看的人。
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不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闲人”,我包了村里的果园,靠着自己的双手,把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她也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姑娘,她变得爱笑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
有时候,我们会坐在院子里,看着孙子孙女们追逐打闹。
她会笑着问我:“进和,你后不后悔,当年为了我,吃了那么多苦?”
我握着她那双已经不再细腻的手,看着她眼角的皱纹。
“不后悔。”我说,“那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因为那件事,我才明白,一个男人真正的担当,不是说多少豪言壮语,也不是做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
而是当事情搞砸了的时候,当所有人都指责你的时候,你敢不敢站出来,说一句:“我来扛。”
那根打在我身上的木棍,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但它留给我的,却是一辈子的财富。
它让我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
来源:顽强青山mkX4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