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子开上机场高速的时候,外面的雨下得正大。雨刮器像两条疲惫的胳膊,徒劳地在玻璃上左右挥舞,怎么也抹不干净这个城市模糊的泪痕。我把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心里沁出一层薄薄的汗,黏糊糊的,像是抓了一把化掉的糖。
车子开上机场高速的时候,外面的雨下得正大。雨刮器像两条疲惫的胳膊,徒劳地在玻璃上左右挥舞,怎么也抹不干净这个城市模糊的泪痕。我把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心里沁出一层薄薄的汗,黏糊糊的,像是抓了一把化掉的糖。
收音机里正放着一首老旧的民谣,歌手的嗓音沙哑,像是在磨砂纸上拉着小提琴。歌词唱的是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出门前沈维那张铁青的脸。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砸在我的心上,不疼,但闷得慌。他说:“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门,就别再回来了。我的脸,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在玄关换鞋的时候,从镜子里瞥见了他。他站在客厅中央,穿着我给他买的灰色羊毛衫,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一个人,此刻全身的线条都绷得紧紧的,像一尊即将开裂的石膏像。
我还是走了。
我得去。
我必须去。
这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盘踞了整整三天,像一棵固执的藤蔓,把我的理智和情感都缠绕得密不透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坚持,或许,这和爱情无关,只和告别有关。和一段被尘封了太久,几乎快要腐烂在心底的过去,做一个正式的,体面的告别。
机场的停车场空旷得让人心慌,雨水汇成一条条小溪,在柏油路面上蜿蜒。我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停好车,没有立刻下去。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车里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氛,是沈维前几天特意换上的,他说这个味道能让人心情平静。
可我现在,心乱如麻。
手机在副驾上震动了一下,是沈维发来的信息,只有两个字:“回来。”
我把手机屏幕按灭,扔回了座位上。
我推开车门,一股夹杂着雨水和尾气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哆嗦。冰冷的雨滴打在我的脸上,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我瞬间清醒。我没有打伞,任由雨水浸湿我的头发和外套,一步一步地走向灯火通明的航站楼。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走向一个审判庭,又像是奔赴一场迟到了太久的约会。
航站楼里人声鼎沸,温暖的空气包裹住我冰冷的身体。广播里用几种语言温柔地播报着航班信息,人们拖着行李箱,行色匆匆。他们的脸上,有离别的伤感,有重逢的喜悦,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对未知的迷茫。每一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奔赴下一站。
而我的故事,似乎要在这里,画上一个句号。
我在国际出发口的咖啡厅里找到了林川。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没有动过的咖啡。他瘦了很多,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格子衬衫,领口和袖口都有些磨损。头发剪得很短,露出了光洁的额头,曾经那双总是亮晶晶,带着些许少年气的眼睛,如今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沉静得有些过分。
岁月真是个不讲道理的东西,它把一个棱角分明的少年,打磨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
我走到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他抬起头,看到我,并没有太多意外,只是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微笑,淡得像水面的一圈涟漪,很快就消失了。
“你来了。”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嗯。”我点点头,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捋到耳后。我的手指冰凉,甚至有些僵硬。
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周围是咖啡机研磨豆子的声音,是人们压低了嗓门的交谈声,是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咕噜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反而让我们的沉默显得更加震耳欲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问他为什么要走?问他去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这些话都太轻了,轻得像一片羽毛,承载不起我们之间那段沉甸甸的过往。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他从随身带着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布包裹着的东西,轻轻地推到我面前。
“这个,还给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不用打开,也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只小小的木头鸟,没有上色,保留着木头原始的纹理和温度。鸟的翅膀微微张开,做着一个展翅欲飞的姿势,雕工算不上精致,甚至有些地方还带着毛刺,但形态却异常生动,仿佛下一秒就能挣脱束缚,飞向天空。
我的指尖触碰到包裹着它的那块蓝印花布,粗糙的布料下,是木鸟温润的触感。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这只鸟,我太熟悉了。
这是我弟弟,肖南的手笔。
肖南从小就喜欢这些东西,喜欢拿着一把小刻刀,在木头上敲敲打打。他的零花钱,全都买了各种各样的木料。我们家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堆满了他的“作品”,有小猫,有小狗,有房子,有船。但他刻得最多的,还是鸟。他说,鸟是自由的,可以飞到任何想去的地方,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而这只展翅的木鸟,是他十六岁生日那天,送给林川的。他说,林川哥,你就像这只鸟,以后一定会飞得很高很高。
那天,林川接过了木鸟,郑重地对肖南说:“好,我一定会的。”
可后来,他们两个,一个永远留在了十六岁那年的夏天,一个则折断了翅膀,在泥泞里挣扎了半生。
“你……带着它,这么多年?”我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林川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窗外的停机坪上。一架巨大的飞机正在缓缓滑行,发出沉闷的轰鸣声。他说:“是啊,带着它,就像带着他一样。有时候觉得累了,撑不下去了,就拿出来看看。看看它,就好像还能看到他当时的笑脸。”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可我却能听出那平淡之下,压抑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现在,我要走了。”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光,“我想,它应该回到你身边。你才是它的主人。”
“你要去哪?”我问。
“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能看到海的地方。”他笑了笑,“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每天看看日出日落,钓钓鱼,养养花。剩下的日子,就这么过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去开始新的生活,他是去结束。结束这场漫长的,没有尽头的自我放逐。
“为什么?”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你没有错,你真的没有错。”
“有没有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他端起那杯已经凉透了的咖啡,喝了一口,眉头因为苦涩而微微皱起,“小冉,这些年,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如果不是我,你不会……”
“别说了。”我打断他,“林川,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是我,是我们家,对不起你。”
广播里开始催促他那个航班的旅客登机。
他站起身,背起那个旧旧的帆布包。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我需要微微仰着脸才能看清他的表情。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很温柔,像很多年前,他看着我和肖南胡闹时一样。
“我该走了。”他说。
“我送你到安检口。”
我们并排走着,谁也没有再说话。短短的一段路,却好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我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无数的画面。
是那个夏天,我们三个人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看天上的云变幻出各种形状。肖南说,那朵云像一只兔子。我说,那朵像棉花糖。林川说,那朵像你们俩,挤在一起,分都分不开。
是那个午后,林川在画板前画画,我和肖南就在旁边捣乱。肖南把颜料抹到我脸上,我追着他打,最后两个人都变成了大花猫,林川看着我们,无奈地笑着,摇着头。
是那场暴雨,冰冷的河水,肖南苍白的脸,和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只还没雕刻完的木鸟。
是林川跪在我爸妈面前,任由他们打骂,一声不吭,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是小镇上人们的指指点点,是那些恶毒的流言蜚语,像一把把刀子,把他割得遍体鳞伤。
是他离开小镇的那个清晨,天还没亮,他把这只木鸟交给我,对我说:“小冉,忘了我,也忘了过去。你要好好活着,连着肖南那份,一起好好活着。这是我欠你们的。”
他欠我们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欠。他只是在那个绝望的夏天,用他单薄的肩膀,为我扛起了一片天,让我可以躲在下面,苟延残喘。
安检口到了。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我笑了笑。这一次的笑,比刚才在咖啡厅里要真实一些。他说:“回去吧,外面雨大,开车小心。别让他……等急了。”
他指的是沈维。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被我藏在心底,不敢触碰,不敢提及,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我的男人。我想对他说很多话,想对他说谢谢,想对他说对不起,想对他说,你也要好好活着。
可最后,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抱了抱他。
隔着薄薄的衬衫,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他瘦骨嶙峋的肩膀。这是一个很轻,很短暂的拥抱,没有掺杂任何情欲,只是一个告别。
一个迟到了十几年的,告别。
“林川,再见。”我在他耳边轻声说。
“再见,小冉。”
他松开我,转身,没有再回头,走进了安检通道。他的背影,孤单又决绝,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我的腿都有些发麻。我手里紧紧攥着那只木鸟,粗糙的边缘硌得我手心生疼。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
我走出航站楼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空被洗得干干净净,像一块巨大的蓝色玻璃。乌云散去,有几缕金色的阳光从云层后面透出来,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空气里有雨后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清新得让人想哭。
我坐进车里,把那只木鸟小心翼翼地放在副驾上。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它身上,给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看着它,仿佛看到了十六岁的肖南,看到了十八岁的林川,也看到了十六岁的自己。
我们三个,曾经是那么的好。
我发动车子,调转车头,往家的方向开去。
心里那块压了十几年的大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点点。虽然依旧沉重,但至少,透进了一丝光。
回家的路,我开得很慢。我甚至有心情去观察路边的风景。被雨水冲刷过的行道树,叶子绿得发亮。街边的店铺,亮起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下班的人潮,涌上街头。
这个城市,充满了烟火气。而我,曾经一度觉得自己像个游魂,漂浮在这片烟火人间之上,格格不入。
我和沈维结婚五年了。
他是个很好的人。温柔,体贴,事业有成。他给了我一个稳定而富足的家,给了我所有人都羡慕的生活。他会记得我们每一个纪念日,会在我生理期的时候给我煮红糖姜茶,会在我工作不顺心的时候耐心地开导我。
他爱我,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我也努力地去爱他,努力地去做一个好妻子。我学着做他喜欢吃的菜,学着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学着融入他的社交圈子。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就可以把过去彻底埋葬,就可以和他,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可我错了。
过去就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你不去碰它,它就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偶尔隐隐作痛。可一旦有人想要把它拔出来,就会牵连着血肉,疼得撕心裂肺。
沈维,就是那个想要拔刺的人。
他知道林川的存在,但只知道他是我“谈过几年的前男友”。我没有告诉他肖南的事,没有告诉他那个夏天发生的一切。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我不敢。
我怕他同情的眼神,也怕他无法理解的追问。那段记忆太重了,我只想一个人扛着。我把它锁在一个小黑屋里,贴上封条,不让任何人靠近。
直到三天前,我接到了林川的电话。
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喂了好几声,那边才传来一个沙哑的,迟疑的声音。
“是……小冉吗?”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这个声音,我以为我早就忘了。可当它再次响起时,我才发现,它一直都在,就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是他,是林川。
他说他要走了,彻底离开这个地方。走之前,想把一样东西还给我。
我当时正和沈维在客厅看电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来,走到了阳台上。我的声音在抖,心跳得像擂鼓。
挂了电话,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客厅。沈维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问我谁的电话。
我撒了谎。我说,是一个推销电话。
他没有怀疑,只是揽过我的肩膀,让我继续看电视。可电视里演的什么,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天花板上,全是林川那张苍白而疲惫的脸。我知道,我必须去见他。我必须去拿回那只木鸟,也必须,去和他做一个了断。
第二天,我跟沈维说了这件事。
我尽量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我说,一个很多年没见的老朋友要出国了,我去机场送送他。
沈维当时正在打领带,他从镜子里看着我,问:“哪个老朋友?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我说,“是……我以前的邻居。”
“男的女的?”他追问。
“男的。”
他打领带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我:“小冉,是不是那个……姓林的?”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我没想到他还记得。
我点了点头。
他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就变了。从温和,到严肃,再到冰冷。
“我不许你去。”他说。
“为什么?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见一面而已。”我试图解释。
“普通朋友?”他冷笑了一声,“小冉,你把我当傻子吗?你每次提到他,眼神都会变。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我……”我无言以对。
“我不管你们过去有什么,你现在是我的妻子,是沈家的儿媳妇。你去机场送前男友,传出去像什么话?我的脸往哪搁?”他的声音里带了怒气。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发那么大的火。
我们大吵了一架。或者说,是他在单方面地发泄着他的愤怒和不解,而我,只是沉默。
我无法向他解释,那段过往,像一块烙印,深深地刻在我的骨血里,我该如何向他展示这道丑陋的伤疤?我不能。
冷战持续了两天。
家里安静得可怕,连掉根针都能听见。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陌生人。他睡在客房,我睡在主卧。我们谁也不理谁。
直到今天早上,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都要去。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车子驶入熟悉的小区,我的心,反而渐渐平静下来。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无论是沈维的愤怒,还是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
我把车停在楼下,抬头看了一眼。我们家的窗户,灯火通明。
我深吸一口气,握着那只木鸟,推开车门,走了上去。
电梯门打开,我家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我有些疑惑,这个时间,家里怎么会这么多人?
我推开门。
然后,我愣住了。
客厅里,坐满了人。
我的公公婆婆,我的爸妈,沈维的哥哥嫂子,还有几个我叫不上名字的亲戚。他们齐刷刷地坐在沙发上,像一尊尊没有表情的雕塑。
整个客厅,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沈维坐在单人沙发上,他的面前,那张我精心挑选的,铺着米色桌布的茶几上,赫然放着一份文件。
文件最上面的几个黑色大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离婚协议书。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我身上。有审视,有责备,有怜悯,有不解。
我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里的木鸟,仿佛有千斤重,几乎要从我僵硬的手指间滑落。
“回来了?”沈维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没有回答。
我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我爸妈身上。我妈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我爸低着头,不停地抽着烟,脚下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既然回来了,就过来吧。”沈维指了指他对面的位置,“大家都在等你。”
等我?等我做什么?等我签字吗?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他对面,坐下。我把那只木鸟,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就在那份离婚协议书的旁边。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只粗糙的木鸟上。
“这是什么?”沈维的母亲,我的婆婆,一个向来很疼爱我的,慈眉善目的老人,此刻的脸上却写满了刻薄。她指着那只木鸟,声音尖锐,“这就是你为了它,不顾我们沈家脸面,也要去见的那个男人,送你的东西?”
“一个破木头疙瘩,也值得你这样?”她冷哼一声。
我没有理她,我只是看着沈维。
他的目光,也落在那只木鸟上,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嫉妒,但更多的,是受伤。
“小冉。”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们结婚五年,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努力工作,给你最好的生活。我把你捧在手心里,什么都依着你。我以为,我们是相爱的,我们的婚姻是幸福的。”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一下,“现在看来,都是我以为。”
“我只是不明白。”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他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甚至,为了他,可以连我们的家都不要了。”
“你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一个解释。”他指着那份离婚协议书,“如果你给不出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那就在上面签字吧。我们……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多么轻飘飘的四个字。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经以为可以相伴一生的男人。我看到他眼里的痛苦和挣扎。我知道,他把我叫到这个“三堂会审”的现场,不是真的想羞辱我,而是想逼我。逼我给他一个答案,逼我做一个选择。
他只是,太害怕失去我了。
我的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解释?我该怎么解释?
我说,林川不是我的前男友,他是我弟弟最好的朋友,是我生命里的恩人?
我说,我去见他,不是为了旧情复燃,只是为了完成一个迟到了十几年的告别?
我说,我心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你?
这些话,我说得出口吗?
就算我说出口,他们会信吗?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不知廉耻,婚内出轨,去私会前男友的坏女人。
我的沉默,在他们看来,就是默认。
婆婆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耳朵里:“作孽啊!我们沈家是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媳妇!我们沈维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作践他?”
“亲家母,你这话说的。”我妈终于忍不住了,她站起来,指着婆婆,气得浑身发抖,“我们家小冉不是那样的人!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有什么误会?”婆婆也站了起来,寸步不让,“人证物证俱在!她自己都承认了,是去见那个姓林的野男人了!还带回来这么个不清不楚的东西!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我妈气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够了!”沈维低吼一声。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小冉,我最后问你一次。”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和他,到底断了没有?”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他在等,等我摇头,等我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只要我说了,他或许,还会给我一次机会。
可是,我说不出口。
我和林川之间,从来就没有开始过,又何谈断了?
我们之间,有的只是还不清的恩情,和还不尽的愧疚。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眼里的那点火苗,噗地一下,熄灭了。
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弯下腰,拿起那支早就准备好的笔,塞进我手里。
“签吧。”他说,“签了字,你就自由了。你想去找谁,就去找谁,我再也不管你了。”
冰冷的笔杆,硌得我手心发疼。
我看着那份白纸黑字的协议书,看着上面那些条条框框,看着最后那个需要我签下名字的空白处。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我真的要因为一段无法言说的过去,毁掉我现在的,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生活吗?
值得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果今天,我为了保全我的婚姻,而否认林川,否认那段过去,否认那只木鸟所代表的一切。那么,我后半辈子,都将在良心的谴责中度过。
我将看不起我自己。
我握着笔,手抖得厉害。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我。
我妈在旁边小声地哭泣,我爸的叹息声,一声比一声沉重。
沈维的脸上,是彻底的绝望。
就在我的笔尖,即将要触碰到那张纸的时候。
我开口了。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我说:“在签字之前,能不能,先让我讲一个故事?”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沈维也看着我,眉头紧锁。
我没有等他们回答,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故事,要从很多年前说起。那时候,我住在一个很小的,沿河的镇子上。我有一个弟弟,叫肖南。他比我小两岁,是个特别阳光,特别爱笑的男孩子。”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还有一个邻居,也是我弟弟最好的朋友,他叫林川。他比我们大两岁,不爱说话,但画画得特别好。我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我们一起去河里摸鱼,一起去山上掏鸟窝,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那时候的日子,真的很简单,很快乐。我以为,我们会永远那样下去。”
“我弟弟,他有个爱好,喜欢用木头刻东西,尤其喜欢刻鸟。他说,鸟是自由的。他刻了很多很多鸟,送给我,送给林川,送给邻居家的弟弟妹妹。”
我拿起茶几上的那只木鸟,轻轻地摩挲着它粗糙的表面。
“这只鸟,就是他刻的。是他十六岁生日那天,送给林川的。他说,林川哥,你就像这只鸟,以后一定会飞得很高很高。”
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困惑和不解的神情。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些陈年旧事。
我没有停,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就在他过完十六岁生日没多久,那个夏天,我们镇上,发了很大的洪水。”
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些被我强行压在心底,以为已经结痂的伤口,在这一刻,被重新撕开,鲜血淋漓。
“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就像今天一样。河水涨得很高,很急。我和肖南,还有林川,我们三个都在河边。肖南他……为了去捡一个掉进水里的木鸟,脚下一滑,就掉进了河里。”
“林川想都没想,就跳下去救他。可是,水太急了。他抓住了肖南,可是……可是他自己也快没力气了。最后,他被冲到了下游,被人救了上来。而我的弟弟,肖南,他……就再也没有上来。”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见我妈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呜咽声。
我爸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一滴,两滴,砸在手里的木鸟上,很快就渗进了木头的纹理里。
“肖南走了。我爸妈,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整个家,都塌了。”
“镇上的人,开始说闲话。他们说,是林川害死了我弟弟。他们说,如果不是林川,我弟弟就不会死。他们甚至说,林川是故意见死不救的。”
“我爸妈,他们当时被悲伤冲昏了头脑,他们也开始恨林川。他们去林川家闹,砸他们家的东西,骂他们家的人。”
“林川他……什么都没有解释。他跪在我爸妈面前,任由他们打骂。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他成了全镇人的罪人。”
“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那不是他的错。那只是一场意外。他尽力了,他真的尽力了。他为了救肖南,自己也差点死掉。”
“可是,没有人信我。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在为他开脱。”
“后来,林川一家,在镇上待不下去了,他们搬走了。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来找我。他把这只木鸟交给我,他说,这是他从肖南手里拿到的,是肖南最后的作品。他说,小冉,忘了过去,好好活着,连着肖南那份,一起好好活着。”
“他说,他欠我们家的。”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直到三天前,他给我打电话,说他要走了,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走之前,想把这只鸟,还给我。”
我说完了。
长久以来,压在我心口的巨石,好像终于被我说出口的这些话,撬开了一道缝隙。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沈维。
“我去机场见他,不是因为我还爱他。沈维,我和他之间,从来就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他是我的亲人,是我的恩人。在那个我最绝望,最黑暗的时候,是他,用他自己的人生,为我挡住了所有的流言蜚语,让我可以喘息。”
“他替我,替我们家,背了十几年的黑锅。他的人生,早就被那个夏天给毁了。他放弃了画画的梦想,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了这么多年。现在,他要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了此残生。”
“我去送他,只是想当面跟他说一声谢谢,说一声对不起。只是想,让他知道,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为我们做的一切。”
“我手里的这只鸟,不是什么定情信物。它是我弟弟的命,是林川半生的枷锁,也是我十几年来,无法摆脱的梦魇。”
“现在,故事讲完了。”
我把木鸟放回茶几上,拿起那支笔,看着沈维。
“沈维,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瞒着你这么久。我总以为,只要我不说,它就不存在。我以为,我可以把它永远地埋在心底。可是我错了。”
“我今天,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了。如果你还是觉得,我是一个不值得你信任的,水性杨花的女人。如果你还是觉得,我的过去,让你蒙羞。那么……”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因为哽咽而断断续续。
“那么,这份协议,我签。”
我的话说完,整个客厅,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妈的哭声,和我爸粗重的呼吸声。
公公婆婆脸上的刻薄和愤怒,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茫然。他们显然没有想到,事情的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沉重的故事。
而沈维,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他的眼神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震惊,有心疼,有愧疚,还有一丝……释然。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这个世界都静止了。
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弯下腰。
他的手,越过那份离婚协议书,拿起了那只小小的木鸟。
他把它捧在手心里,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木鸟身上那些粗糙的纹路,拂过它那双准备展翅高飞的翅膀。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的眼泪,再次决堤。
“我……我不敢。”
“你这个傻瓜。”他走过来,把我手里的笔,轻轻地抽走,扔在了地上。
然后,他伸出双臂,把我紧紧地,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暖,而有力量。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皮肤上。
他在哭。
这个在我面前,从来都是坚强得像一座山的男人,他在哭。
“对不起。”他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对不起,小冉,对不起。”
我抱着他,放声大哭。
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痛苦,思念,愧疚,在这一刻,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我不知道我们抱了多久。
直到我哭得快要喘不上气,他才缓缓地松开我。他用指腹,温柔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然后,他牵起我的手,走到我爸妈面前。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爸,妈。”他看着我早已呆住的父母,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以前,是小冉一个人在照顾你们。从今天起,算我一个。肖南,也是我的弟弟。”
我爸妈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我爸走过来,把他扶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哽咽着说:“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
沈维站起身,又转身,面对着他自己的父母,和那些亲戚。
他的表情,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和果断。
“爸,妈,各位叔叔阿姨。”他环视了一圈,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今天,让大家看笑话了。我和小冉之间,是有些误会,但现在,都已经说清楚了。”
“她是我沈维的妻子,这辈子都是。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至于这份离婚协议……”
他走到茶几前,拿起那份薄薄的,却承载了太多误解和伤害的文件。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它,撕得粉碎。
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许再提。”他的目光,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谁要是敢在外面乱嚼舌根,让我听到半个字,别怪我沈维不念亲戚情分。”
没有人说话。
婆婆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公公拉住了。
公公站起来,叹了口气,说:“好了,都散了吧。小两口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
说完,他第一个站起来,走了出去。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尴尬地起身告辞。
很快,原本挤满了人的客厅,就只剩下了我们四个人。
我爸妈看着我们,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欣慰。
我妈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又拉着沈维的手,把我们的手叠在一起,拍了拍,说:“好好的,以后,要好好的。”
沈维重重地点了点头:“妈,你放心。”
送走了我爸妈,家里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一地狼藉的纸屑,像是记录着刚才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沈维拿着扫帚,默默地把那些碎片,一点一点地扫进垃圾桶里。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打扫干净,直起身,走到我面前。
我们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尴尬和不自在。
最后,还是他先笑了。
他伸出手,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动作亲昵得像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还哭吗?眼睛都肿成桃子了。”他说。
我摇了摇头,也忍不住笑了。
“去洗把脸吧。”他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到洗手间,“然后,我给你做点吃的。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吧?”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脸色苍白的自己,恍如隔世。
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冰冷。
我走出来的时候,沈维正在厨房里忙碌。他系着我给他买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围裙,正在切西红柿。刀工很好,一片一片,薄厚均匀。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里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体,微微一僵,然后放松下来。他转过头,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饿了吧?再等一会儿,很快就好。”
“沈维。”我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闷闷地说。
“嗯?”
“对不起。”
“傻瓜。”他关了火,转过身,把我拥进怀里,“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不该那么冲动,不该用那种方式逼你。”
“我只是……太害怕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我怕你真的就那么走了,不要我了。”
“我不会的。”我收紧了抱着他的手臂,“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人了。”
“现在知道也不晚。”他笑了,捏了捏我的脸,“以后,不许再有事瞒着我了。不管是什么事,我们一起扛。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
“嗯。”我重重地点了下头,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碗很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
我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完了。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吃完饭,我们依偎在沙发上,看一部很老的电影。
他把那只木鸟,从茶几上拿起来,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你弟弟,一定很爱你。”他说。
“嗯,他最黏我了。”我说。
“那个林川,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他又说。
我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恨过他吗?”他问,语气很小心。
我摇了摇头:“从来没有。我只觉得,对不起他。”
“以后,别再把这些事,一个人憋在心里了。”他把木鸟放到电视柜上,一个最显眼的位置,“让它也见见光吧。肖南他,肯定也希望看到你现在过得幸福。”
我看着那只沐浴在台灯温暖光线下的木鸟,它仿佛真的活了过来,那双准备展翅的翅膀,充满了力量。
是啊,该让它见见光了。
也该让我自己,见见光了。
“沈维。”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接纳我的过去。”
他笑了,把我搂得更紧了些。
“你的过去,也是你的一部分。我爱你,就要爱你的全部。”
窗外,夜色渐浓。
城市的霓虹,在窗户上,闪烁出五彩的光。
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将不一样了。
那段沉重的过往,不会再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它将成为我们婚姻的一部分,提醒着我们,要更加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而林川,我希望,他在那个能看到海的地方,真的能够找到属于他的平静。
至于肖南,我的弟弟,我想,他如果看得到,也一定会为我感到高兴吧。
姐姐,终于走出来了。
姐姐,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姐姐,以后会带着你的那份,好好地,幸福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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