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岚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车间里那台老旧压力机压下来的声音,沉闷,不容置疑。我赶紧点头,双手接过那几页写满了字的纸,指尖碰到了她的,她的手很凉。
“陈辉,这份报告,下午下班前给我。”
林岚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车间里那台老旧压力机压下来的声音,沉闷,不容置疑。我赶紧点头,双手接过那几页写满了字的纸,指尖碰到了她的,她的手很凉。
这是1994年的夏天,我从一所不好不坏的技校毕业,托了家里的关系,进了这家半死不活的国营纺织厂。对我这种从乡镇出来的年轻人来说,这已经算是顶好的出路了,铁饭碗,说出去脸上也有光。我的工作是在技术科画图,每天对着一堆零件图纸,用鸭嘴笔和墨水,小心翼翼地把一条条线变成机器上的一个个齿轮和轴承。
林岚是我们的副厂长,管生产和技术。她大概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总是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工装,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厂里的人私下里都叫她“铁娘子”。她业务能力强得没话说,厂里几次技术革新都是她带头搞的,连那些干了一辈子的老师傅,在她面前也得老老实实。但她也因为太较真,不讲情面,得罪了不少人。
我怕她。
这种怕,不是怕她骂我,而是怕在她面前,我那点刚从学校里学来的东西,显得特别可笑。我怕自己画错一根线,标错一个尺寸,被她那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发现。所以每次她交代工作,我都会把腰弯得比平时低一点,说话的声音也小一点。
我的生活就像我画的图纸一样,规规矩矩。每天早上七点半到岗,擦干净绘图板,削好铅笔。中午去食堂吃二两饭一勺菜,下午五点下班,回到单身宿舍里看书,或者跟同宿舍的工友们打牌。我每个月发一百八十块钱工资,留下三十块生活费,剩下的一百五,准时寄回家里。我爹娘在信里总说,辉啊,在厂里好好干,听领导的话,争取早点转正,提个小组长。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像厂里那台大机器一样,轰隆隆地,有节奏地,一直运转下去。稳定,但是没什么波澜。我眼里的稳定,就是每个月能准时拿到工资,能给家里寄钱,能让爹娘在村里人面前挺起腰杆。这是我当时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生活。
那天下午,我把林岚要的报告赶了出来。这是一份关于引进新型纺纱机的技术参数分析,里面有很多数据,我反复核对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后,才敢拿去给她。
她的办公室在办公楼三楼的尽头。那天的走廊特别安静,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我走到她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光。我习惯性地抬手想敲门,但手举到一半,又犹豫了。我想起上次因为敲门声太大,被她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那眼神让我心里发毛了好几天。
我决定轻轻推开门,探个头进去,要是她在忙,我就在门口等。
我的手刚碰到门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我探头进去,办公室里没人。我松了口气,想着她可能去车间了,我把报告放在她桌上就行。我迈步走了进去,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道飘进鼻子里,那是林岚身上特有的味道。
她的办公室很简单,一张大大的办公桌,一个铁皮文件柜,两把椅子。桌上除了文件,还有一个相框,背对着我。我把报告轻轻放在桌角,正准备转身离开,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办公室套间里那扇小门的门缝。
门没关严,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我当时脑子一抽,以为进了贼。厂里效益不好,但有些技术资料还是值钱的。我几乎没思考,蹑手蹑脚地朝那扇小门走去。那是个小小的休息间,平时她午休用的。
我把眼睛凑到门缝上。
只看了一眼,我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林岚背对着我,正脱下那件蓝色的工装外套,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衬肩。她的背很直,很瘦,头发因为解开了,瀑布一样披散下来。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退后一步,后背撞到了文件柜,发出一声闷响。
里面的声音停了。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完了。我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在那个年代,一个年轻男下属,闯进女领导的休息间,还看到了……这要是传出去,我不仅工作保不住,名声也全毁了。我爹娘要是知道了,非得气出个好歹来。
我转身就想跑,可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门开了。
林岚站在门口,已经把工装外套重新穿上了,只是扣子还没扣好。她的脸上没有我预想中的惊慌或者愤怒,平静得有些吓人。她看了我一眼,然后默默地走到办公室大门边,“咔哒”一声,把门反锁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她锁门干什么?
她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后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落在我脸上,还是那种没什么温度的眼神。“你别紧张。”她说。
我怎么可能不紧张。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我僵硬地挪过去,坐下,只敢坐椅子的前三分之一,腰挺得笔直。
“报告做完了?”她问,语气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做,做完了。”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声音都在发抖。
她点点头,没去看那份报告,而是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叠图纸,推到我面前。“这个,你看一下。”
我低头一看,愣住了。那不是我们厂的图纸。我们厂的图纸我都熟,用的都是标准的图纸格式和代号。这份图纸的格式很奇怪,上面的零件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密感,像是什么医疗器械上的东西。
“林厂长,这是……”
“这是我一个朋友托我帮忙画的。”她打断我,“一套医疗设备的配件,要求精度很高。我最近太忙,画不完。你画图的基本功不错,脑子也灵光,我想让你帮我一起弄。”
我心里咯噔一下。接私活?这在厂里是明令禁止的。被发现了,轻则处分,重则开除。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林厂长,这个……厂里有规定……”
她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是严厉,也不是请求,像是一种……审视。“我知道有规定。”她慢慢地说,“所以,这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你每天下班后,来我办公室画,画完我锁起来。作为报酬,这个数。”
她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我试探着问。
她摇了摇头。“三千。”
我倒吸一口凉气。三千块,那是我将近一年半的工资。我爹娘在老家种地,一年到头,刨去所有开销,也就能攒下千把块钱。这笔钱对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桌上的图纸。我明白,这不是一个请求,这是一个交易。她用我的把柄,和我做交易。我答应,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刚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不答应,后果我不敢想。
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一边是厂里的规章制度,是我一直以来信奉的“本分”;另一边是那个无法拒绝的诱惑,以及那个悬在我头顶的、能毁掉我一切的秘密。
我看到她桌上那个背对我的相框,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知道那相框里是谁。
“我需要钱。”她忽然说,声音很轻,像是在对我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急用。”
那一刻,我从她那张一向坚硬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裂痕。那裂痕里,透出的是疲惫。
我没有再犹豫。“好,林厂-……林姐,我干。”我改了称呼。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快答应,也没想到我会改口叫她“林姐”。她愣了一下,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脸上那层冰似乎融化了一点点。“图纸你先拿回去看,明天开始。”
她站起来,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我拿着那叠沉甸甸的图纸走出去,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走廊里的光线已经有些昏暗,我回头看了一眼,她正站在门口看着我,身影被拉得很长。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轨迹彻底改变了。
白天,我还是那个在技术科埋头画图的陈辉,小心翼翼,不多言不多语。但一到下班时间,当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走向食堂或者宿舍时,我就得找个借口留下来,然后悄悄溜进林岚的办公室。
她的办公室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我趴在她的办公桌上,就着一盏台灯的光,一笔一笔地画那些精密的零件图。而她,就坐在我对面,或者处理厂里的文件,或者也在画另一部分图纸。我们之间很少说话,办公室里只有笔尖划过图纸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这种感觉很奇怪。在所有人眼里,她是高高在上的副厂长,我是微不足道的技术员。但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下,我们更像是一对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的搭档。
活儿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那些零件的精度要求达到了“丝”级,也就是百分之一毫米。我们厂里最好的车床,也就能做到五丝。图纸上的很多工艺要求,我连听都没听过。我不得不一边画,一边翻阅大量的资料。林岚在这方面懂的比我多,有时候我卡住了,她会过来,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演算几下,然后三言两语就点透了我。
我第一次发现,她那张严肃的脸,在专注于技术问题时,会有一种特别的光彩。
但压力也是巨大的。我几乎没有了个人时间,每天都睡不够。更重要的是心里的那份煎熬。我总害怕被人发现。每次有人在楼道里经过,我都会吓得停下笔,竖起耳朵听半天。
同事们也渐渐看出了不对劲。
“陈辉,最近怎么老加班啊?是不是想评先进想疯了?”同宿舍的小王开玩笑地问我。
我只能含糊地应付:“刚来,业务不熟,多学学。”
“学什么呀,天天往林厂长办公室跑。你小子,可以啊,路子走得挺野。”另一个工友老张阴阳怪怪地说。
流言蜚语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厂子本就不大,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传得人尽皆知。很快,关于我和林岚的各种猜测版本就出来了。有人说我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有人说得更难听,把我和她描绘成了一种很不堪的关系。
我走在厂区里,总能感觉到背后有指指点点的目光。在食堂吃饭,旁边桌的人会刻意压低声音,但那些零星的词语还是会飘进我耳朵里。我开始失眠,吃饭也没胃口,人迅速地瘦了一圈。
我很难受。我从小到大,我爹娘教我的就是本分做人,踏实做事。现在,我成了一个在背后被人戳脊梁骨的人。我有时候会想,为了那三千块钱,值得吗?
有一次,我画错了一个数据,心情烦躁,直接把一张画了一半的图纸揉成了团。
“怎么了?”林岚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没什么。”我低着头,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表情。
她走了过来,把我揉掉的图纸团捡起来,慢慢展开,抚平。“画图,最忌讳心不静。”她把图纸放到一边,给我倒了杯水,“遇到什么事了?”
我没说话,心里的委屈和压力一下子涌了上来,眼眶有点发热。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外面的话,你不用理会。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了。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有一股力量,把我心里那些翻腾的情绪给压了下去。我抬起头,看着她。灯光下,我看到她眼角细细的纹路,和眼底深藏的疲惫。我想,她承受的压力,肯定比我大得多。我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林姐,我没事。”我重新铺开一张图纸,“我继续画。”
她看了我一眼,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一个没能成形的微笑。她没再说什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画到深夜。临走时,她忽然叫住我。
“陈辉。”
“嗯?”
“这个给你。”她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钱。我数了数,一千块。
“林姐,这……”
“你应得的。后面的,等图纸全部画完再给你。”她说,“你家里负担重,用钱的地方多,先拿着。”
我捏着那个信封,手心发烫。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家里负担重的。也许是看我平时省吃俭用,也许是听谁说的。但那一刻,我感觉她不仅仅是我的领导,或者一个利用我把柄的交易对象。她像一个真正关心我的长辈。
我心里那些因为流言蜚uto产生的疙瘩,好像一下子被抚平了。我拿着钱,第一次觉得,我做的这件事,或许并不仅仅是为了钱,也不仅仅是出于无奈。
日子就在这种秘密的合作和外界的压力中一天天过去。图纸画了将近一半,我对这些零件的用途也越来越好奇。这套设备太精密了,不像是普通医院用的。我旁敲侧击地问过林岚,但她总是岔开话题。她越是保密,我就越是想知道真相。
我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任务,我开始主动地去思考。我开始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我发现她经常会对着一个电话号码发呆,有时候会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默默地流泪。她哭的时候,总是把头埋得很低,肩膀一抽一抽的,压抑着声音,不想让任何人发现。
有一次,我提前到了她办公室,门没锁。我推门进去,看到她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那个一直背对我的相框,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特别柔和,也特别脆弱。
听到我进来的声音,她像受惊一样,迅速把相框扣在了桌上。
“以后进来前,先敲门。”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冰冷。
“对不起,林姐。”我道歉。
那天晚上,我趁她去洗手间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个相框。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小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的,很可爱。他穿着一件小小的病号服,背景是医院的白色墙壁。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把相框原样放好,心里却翻江倒海。那些精密的图纸,那些她深夜里压抑的哭声,那笔巨额的报酬,还有这张照片,所有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她不是为了自己。她是为了这个孩子。
这个发现,让我对整件事的看法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我之前一直觉得,我是被胁迫的,是在帮她做一个不光彩的交易。但现在,我觉得我参与的,可能是一场一个母亲为了拯救自己孩子而发起的战斗。我的角色,从一个被动的帮手,变成了一个主动的战友。
我开始更加卖力地画图,不再把它当成一个任务,而是当成一份责任。我开始研究那些更复杂的工艺,甚至主动提出一些改进的建议。林岚很惊讶我的变化,但她什么也没问。我们之间的默契,已经不需要太多言语。
就在图纸即将全部完成的时候,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一封匿名举报信,送到了厂长和纪委书记的办公桌上。
信里,把我跟林岚的关系写得龌龊不堪,说我们利用晚上时间,在办公室里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信里还提到了我们接私活,利用厂里的资源为自己牟利。举报信写得有鼻子有眼,连我大概什么时候进她办公室,什么时候离开,都写得清清楚楚。
厂里炸开了锅。
之前那些只是在背后窃窃私语的流言,现在变成了摆在台面上的指控。我成了全厂的焦点,走到哪里都有人对我指指点点。那些眼神,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像一把把刀子,扎得我体无完肤。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纪委的人叫去谈话了。
一间小小的会议室,坐着纪委书记和人事科长,两个人表情严肃。
“陈辉,有人举报你和林岚同志存在不正当关系,并且利用职务之便,承接私人业务,谋取私利。你有什么要说的?”纪委书记开门见山。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预想过无数次被发现的场景,但没想到会是以这样一种最不堪的方式。
我能说什么?我说我们只是在画图?谁信?孤男寡女,夜深人静,共处一室。我说我们画图是为了救人?那等于把林岚的秘密全部抖了出来,把她推到更危险的境地。
我选择了沉默。
“沉默,就是默认了?”人事科长敲了敲桌子。
“不是的。”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声音干涩得厉害,“我和林厂长,是清白的。我们……我们只是在研究一些技术问题。”
这个解释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技术问题?需要每天晚上研究到半夜?陈辉,你也是个读过书的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争取组织的宽大处理。如果你执迷不悟,那后果,你自己承担。”
我紧紧地咬着嘴唇,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我不能说。我答应过她,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谈话不欢而散。我被要求停职反省。
走出会议室,我感觉天都塌了。我完了。我的铁饭碗碎了,我的前途没了。我怎么跟我爹娘交代?他们要是知道我在厂里出了这样的事,该有多难过。
我在厂里的小树林里坐了一整个下午,脑子里乱糟糟的。我想到了死。我想,也许我从办公楼顶上跳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没有指责,没有流言,也没有这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
但我想到了我爹娘,想到了他们佝偻的背,和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我不能死。
傍晚的时候,我听说林岚也被停职了。她被带走调查的时候,很多人都看到了。据说她一句话都没说,脸上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好像被调查的人不是她一样。
我心里五味杂陈。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那天冒失地闯进她办公室,就不会有后面这一切。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宿舍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同宿舍的人都回来了,但没人跟我说话,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幸灾乐祸。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岛。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绝望吞噬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张照片,那个穿着病号服,却笑得无比灿烂的小男孩。
我想起了林岚在深夜里压抑的哭声,想起了她谈到技术问题时眼里闪烁的光,想起了她递给我那个信封时说的“你家里负担重”。
她是一个坚强的人,一个了不起的技术专家,但她首先,是一个母亲。
她所做的一切,违反了厂里的规定,却遵守了一个母亲的最高准则——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的孩子。
而我呢?我一直以来所追求的“稳定”,到底是什么?是那份每个月一百八十块钱的工资?是那个在别人看来体面的“国企工人”身份?是为了这些,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为了救孩子而拼尽全力的母亲,被流言蜚语和冰冷的规定彻底击垮吗?
我爹娘教我本分做人,但他们也教我,做人要有良心。
如果我为了保全自己,选择沉默,或者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林岚身上,那我这辈子,还能睡得着觉吗?我还能挺起胸膛,说我是我爹娘的好儿子吗?
那一刻,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重新建立了起来。我一直以为的铁饭碗,原来那么脆弱。而我一直忽略的,人心里最根本的道义和情感,原来那么坚韧。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没等纪委再来找我,而是直接去了厂长办公室。
老厂长是个快退休的五十多岁男人,头发花白,平时不苟言笑。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报纸。
“厂长,我想跟您谈谈。”我站在他办公桌前,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他从老花镜后面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我没坐。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厂长,关于我和林厂长的事,举报信上说的,不完全是事实。”
“哦?那你说说,什么是事实?”他放下了报纸。
我把我如何撞见林岚换衣服,如何被她“抓住把柄”,如何开始帮她画图,以及那笔三千块钱的报酬,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出来。我没有丝毫隐瞒,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老厂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等我说完,他才缓缓开口:“接私活,这本身就是严重违纪。陈辉,你是个年轻人,怎么这么糊涂?”
“我知道我错了,我愿意接受厂里的一切处分,哪怕是开除我。”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但是,我想请您知道,林厂长她这么做,不是为了她自己。”
我把我对图纸的猜测,我看到的那张照片,以及我对她儿子病情的推断,全都说了出来。
“……厂长,我不知道她儿子到底得了什么病,但我知道,肯定很严重,需要很多钱。她一个女人,丈夫听说常年在外地,她一个人撑着。她犯了厂里的规矩,但她没犯天理。她只是一个想救自己孩子的母亲。”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我准备好了接受最坏的结果。
老厂长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林岚这个同志,我知道。技术过硬,性格也犟。她家里的事,我略有耳闻。她儿子,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很复杂的那种,国内做不了,要去国外,手术费是个天文数字。”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原来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老厂长转过身,重新看着我。“你说的这些,我会去核实。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厂长办公室的。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却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亮堂。我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后悔。
事情的后续,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厂里的调查组真的去核实了情况。他们找到了林岚的家人,也看到了她儿子厚厚一摞的病历。事实证明,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厂里的处理结果很快就下来了。
林岚因为严重违反劳动纪律,被免去了副厂长的职务,降为技术科的普通工程师,并且记大过处分。
而我,因为是“胁从”,并且有“主动坦白”的情节,被记了小过,扣发了三个月奖金。但工作,保住了。
这个结果,在很多人看来,算是很轻的了。我知道,是老厂长顶住了压力。
事情传开后,厂里的风向彻底变了。之前那些说得最难听的人,都闭上了嘴。大家看我的眼神,也从鄙夷变成了复杂,有同情,有佩服。而对于林岚,更多的是唏嘘和敬佩。
不知道是谁牵的头,厂工会组织了一次募捐。全厂的职工,从厂领导到一线工人,都伸出了援手。你五十,我一百,很快就凑了三万多块钱。虽然对于那笔巨额的手术费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但那份情意,却重如泰山。
我去捐款的时候,看到了林岚。她也来捐款,捐了一千块,是她当时能拿出的最多的钱了。她瘦了很多,眼窝深陷,但脊梁骨,还是挺得笔直。她看到我,只是对我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也对她点了点头。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任何言语。
那年冬天,林岚带着凑来的钱和所有的希望,请了长假,带儿子出国做手术去了。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每天画图,上班,下班。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不再是那个只求安稳,畏首畏尾的年轻人了。我明白了,真正的稳定,不是一份安逸的工作,而是内心的安宁和坚守。是当你在面对选择时,能够遵从自己的良心,做出无愧于心的决定。
第二年春天,林岚回来了。
她是一个人回来的。
我是在车间里碰到她的。她穿着一身普通的工装,以一个普通工程师的身份,在检查一台机器的运行情况。她的头发剪短了,人还是那么瘦,但眼神里,多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柔和的东西。
我走过去,叫了一声:“林工。”
她回过头,看到我,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却无比真实的微笑。“陈辉。”
“孩子……怎么样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手术很成功。”她说,眼睛里闪着光,“现在在恢复期,他外婆在那边照顾着。我得回来上班,挣钱。”
“那就好,那就好。”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我们并排站着,看着轰隆作响的机器,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你。”她忽然说。
“我没做什么。”
“不,你做了很多。”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陈辉,好好干。你是个好技术员,也会是个好样的男人。”
那是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得到如此直接的肯定。我的眼眶一热,赶紧低下头,假装看机器上的仪表盘。
从那以后,我和林岚成了真正的同事和朋友。我们一起探讨技术问题,一起加班加点完成厂里的项目。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铁娘子”,我也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的小技术员。我们是平等的,是相互尊重的。
几年后,国企改革的浪潮席卷而来,我们厂最终还是没能撑住,破产了。我们都下了岗。
我凭借着那几年积累的技术和经验,南下去了广东,进了一家私营的机械厂,从技术员做起,一步步做到了总工程师。
而林岚,听说她自己创业了,开了一家小小的精密仪器加工厂。她的业务能力和人品,在行业里都有口皆-碑,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我们偶尔会通一次电话,聊聊近况,聊聊孩子。她的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健康的大小伙子,学习很好,是她的骄傲。
有一次,我出差到她所在的城市,我们约着见了一面。
在一家安静的茶馆里,我们聊起了当年在纺织厂的往事。
“说实话,”我笑着说,“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天你把办公室门反锁的时候,我吓得腿都软了。”
她也笑了,那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明媚。“我当时也很紧张。我一个女人,遇到那种事,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事情失控。锁上门,是为了让我们两个都能冷静下来,谈一谈。”
“你就不怕我出去乱说?”
她摇摇头,喝了口茶。“我赌了一把。我看了你画的图,一笔一划,都很认真,很规矩。我想,一个能把图画得这么规矩的人,做人,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恍然大悟。原来从一开始,她就在观察我,考验我。
“事实证明,我赌对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温暖的笑意,“陈辉,如果那天,你选择把事情捅出去,或者拿着我的把柄要挟我,也许你能得到一时的安稳,但你失去的,会更多。而我,可能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我端起茶杯,敬她:“都过去了。敬未来。”
“敬未来。”她也举起杯。
茶杯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就像很多年前,我撞开那扇门时,心里那根弦断裂的声音。但这一次,我心里无比踏实。
我知道,我的人生,从那天下午开始,就已经被彻底改变了。我曾经以为我失去了一个铁饭碗,但实际上,我找到了一个更坚固的东西,那就是一个人的良知和担当。它比任何职位和财富,都更能支撑我,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
来源:灿烂水滴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