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相比于美国生物制药依旧处在寒冬期,中国生物制药一下子从寒冬进入盛夏。港股创新药企率先炙手可热,半年前还在挣扎于现金流衰竭,困于融资和难以上市困境的中国biotech,一下子成了港股18A上市仪式上大宴宾客、风头无二的主角。
王晨 | 撰文
吴妮 | 编辑
最近几个月,在波士顿的生物制药界人士,又开始了往返中美的旅程。
家在波士顿的生物制药投资人、康桥资本运营合伙人曹武雄,就是其中一员,过去两年多次在中国考察。他的举动,在此刻,让人觉得无比合理。
相比于美国生物制药依旧处在寒冬期,中国生物制药一下子从寒冬进入盛夏。港股创新药企率先炙手可热,半年前还在挣扎于现金流衰竭,困于融资和难以上市困境的中国biotech,一下子成了港股18A上市仪式上大宴宾客、风头无二的主角。
在烫手的二级市场中,一级市场的回温只是时间的问题。在嗅到未来的机会方面,投资人,一直是嗅觉最敏锐的人群之一。曹武雄所在的康桥,在生物制药领域,以大胆的资本运作、从头开始选择项目、搭建团队闻名,在创新药热潮中独辟蹊径。他参与了多家康桥孵化公司的运营。因此,经历过寒冬的投资人和产业界人士,应该更能知道哪里的水是暖的。
但他最近几个月的行为却制造了一个悬念。
他回国考察并准备落地成立的公司,是一个和罕见病相关的项目。罕见病,反倒是现在中国生物制药大环境下,为数不多的“极寒之地”。中国医保支付改革为普惠百姓,将一些高价药品低价纳入医保,价格高但病人群体极少的罕见病药物,却一下子因降价陷入商业化困境。罕见病外企,近年裁员或开始撤离,罕见病biotech北海康成,近年来一直挣扎受困于现金流,最近港股市场火爆才因为板块热度暂时脱离困局。中国罕见病市场,进入了一种“在里面的要逃出来,在外面的也不想进去”的局面。
虽然价值投资还有一句话“在别人贪婪的时候保持警惕,在别人恐惧时要勇于出手。”但这是基于大环境的逆向思维,在产业界和投资人眼中,在中国逐步步入盛夏的创新药市场中,罕见病依旧是“让人恐惧”的存在,是资本和产业的避险之地。
为什么在机会遍地的此刻,还有人要涉足险境?
-01-
罕见病向左走,向右走
曹武雄还有一个身份,是康桥在美国孵化的一家公司MLAB的CEO。这家4年前开始立项、3年前成立的公司正在研发一款罕见病杜氏肌肉营养症的药品。另外两位联合创始人朱云祥和陈扬德,是曹武雄在赛诺菲健赞(Sanofi Genzyme)的前同事——三位都在罕见病领域工作多年。
三人一起工作过的健赞是被赛诺菲收购的一家罕见病公司,成功商业化多款罕见病药品,其中一款治疗晚发型庞贝病的Nexviazyme(学名 avalglucosidase alfa-ngpt),现在每年的销售额已在8亿美金左右,朱云祥是这款药物的唯一专利发明人。
和中国不同的是,美国VC一直很愿意投资罕见病药物。罕见病在欧美市场有明确的商业价值。对投资而言,研发投入相对较低,临床周期短,病人数少,相对成本可控;在监管方面,FDA对极大临床价值的罕见病药物,有许多绿色通道。同时这类药物的研发非常考验创新能力——因此在全球创新中心波士顿成立罕见病公司,非常普遍。“在波士顿,让项目能够从早期科学研究逐步推进到毒理试验,再到临床阶段,是非常快速的。”
正好在四年多前,早期以中国市场为主的康桥,正处于转型期,逐渐开始向全球扩展。曹武雄卸任康桥投资孵化的biotech云顶新耀CEO之后,开始研究全球市场。先在日本做了一家罕见病公司,同时也在美国做一些早期孵化的工作——思路类似VC基金,早期创新项目孵化全都由基金掌控。
MLAB应运而生。杜氏肌肉营养症在美国大约有1.5万名患者,在罕见病中属于患者数量相对较多的类型,既具备研发意义,也有市场潜力。
一开始成立时,这就是一家美国公司。那个时候,整个战略规划并没有在中国落地的打算。
在过去十年间,虽然中国创新药蓬勃发展,但是罕见病药物却遭遇困境。十多年前,在美国罕见病领域如赛诺菲工作的华人科学家们,常常讨论当时的中国药监体制改革。那个时候中国创新药的评审直接对标FDA,资本市场改革配套进行。“大家很乐观,觉得整个顶层设计,包括支付市场会和药物评审改革一同进行”。一位华人科学家回忆。
早期归国的创业者,最先看中的是中国庞大患者基数造就的商业市场。2012年,在健赞担任中国区高管的薛群,创立了北海康成,一家专注罕见病药物研发的公司。它的模式和中国最早期的biotech如再鼎一样:从海外引进后期或已上市药物的中国权益,利用中国临床速度优势,在本土完成注册和商业化。
3年以后2015年,康桥也孵化了一家biotech公司云顶新耀,和北海康成一样,也是引进海外创新药在中国进行商业化运作。
但两个奔向中国商业化市场的公司却走向了不同的命运。
北海康成在中国商业化了三款罕见病药物,是中国第一个做出罕见病药物上市的公司。但药上市了,却由于罕见病患者的规模太小,公司赚不到钱。北海康城在2022年和2023年分别砸下了3.11亿和2.57亿人民币的研发重金成功将产品推向市场,2023年营收突破1亿元大关,同比增长30.3%。这足以证明其团队强大的执行力。然而,这份看似亮眼的成绩单背后,是同期高达3.788亿元的巨额亏损。2025年5月,一度传来北海康城现金流不足的问题。
它的底层逻辑有一个根本性错配:引入的是一个基于全球市场价值预期的成本结构,去博弈一个支付能力受限的本土市场回报。
而云顶新耀的唯一一款商业化的产品耐赋康项目,和北海康成一样,在欧美市场也是罕见病药物。
不一样的是,耐赋康治疗的IgA肾病在欧美是罕见病,但在中国及东亚却是很常见的肾小球疾病——在中国这属于常见病。
“我们当时就在找这种病:在欧美非常罕见,但在中国并不少见,”曹武雄解释道,”IgA肾病在欧美只有几万病人,不受关注。但我们发现这个病在中国可能有上百万病人。”这个数字彻底颠覆了罕见病的商业逻辑。据估计,中国IgA肾病患者高达220万至500万,这是一片广阔的蓝海。
耐赋康2023年底在中国获批,仅2024年销售额就达到3.53亿元,业界预测其首个完整年度销售额有望突破10亿,远期峰值甚至上看50亿。云顶新耀之后,也有不少公司步其后尘,开始做IgA肾病的创新药。
但耐赋康在中国市场商业化的成功,并非罕见病药的成功;但北海康成上市罕见病药商业化的远低于预期,却是罕见病药品在中国市场的失败。当商业化在国内成为海市蜃楼时,以罕见病项目在中国立项、拿投资更成为不可能的事情。
-02-
中国临床加速度
2022年成立的MLAB,开始就是一个美国故事。一直到2025年,它也没有掺杂中国叙事。
公司临床前阶段,进行的比较顺利。一年后,即将开启临床试验。在这一阶段,他们发现美国市场和中国市场的极大不同。
一般而言,创新药公司在做临床试验时,公司通常会在美国、中国和澳大利亚三地中选择。美国IND审批流程相对快,且市场认可度高;中国监管最严格,审批周期长,但病人数量多;澳大利亚监管宽松,审批最快,但患者少。对于常见病的一期临床,许多中国公司倾向在澳大利亚先做小规模实验,因为健康志愿者充足;而肿瘤或罕见病药物则更偏向美国,既审批快又有较多患者可入组。
在他们最初规划罕见病临床试验的时候,美国本来是首选。
杜氏肌营养症(DMD)的患者群体庞大,美国大约有1万多名患者——这在罕见病中已经算不小的群体了。然而,美国市场的挑战也在于它的创新性——太多公司都在做DMD的基因治疗或小核酸药物,病人经常被不同临床中心“抢走”,入组像打仗一样,需要和其他公司争夺患者资源。
相比之下,中国的情况则像另一番景象。虽然之前中国的患者人数众多已经是一个成型的概念,但曹武雄在中国跟罕见病医生交流后,对这一概念才有在时间和成本投入方面的清晰认知:中国的患者数量多得惊人,而且高度集中在少数大型儿童医院——复旦儿童医院、北京儿童医院、同济医院、中山医院以及华西医院。
“一个科室、一个医生就可能有三千名患者。这种集中度让临床入组变得高效得多。而一个美国医生,手头只有十几个病人,还有十家公司抢。”他的这句话意味着,在美国入组DMD病人可能需要一年,在中国只需要3到6个月——利用中国平台能将全球研发时间表缩短近一年。而这种临床速度的时间差,能够对冲中国监管比美国时间慢的时间窗口。
此外,在中国进行临床试验,直接花费通常比美国低30%左右。
-03-
交易架构的设计
在创新药领域中,美国有研发优势、中国有临床优势,这些并不是秘密。许多大型MNC选择和中国biotech合作,也往往基于中国的临床效率。
在美国进行早期研发,临床试验阶段落地中国,是很多产业界人士的共识。曹武雄忽然有一个想法,如何在投资架构上进行设计,能让中国投资人对罕见病项目重燃热情,并快速分享投资回报红利?而中国患者也能分享到这种红利?
而罕见病药品在中国的困境,是因为在中国市场商业价值暂时难以实现,并非罕见病药品缺乏价值。一个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可能性是:如果国外的MNC商业化长期难以实现,中国的罕见病公司融不到资金,那么中国患者可及的罕见病药物势必会减少。
是否有一种可以整合中美创新药产业链优势,将风险与价值在牌桌两端重新分配的创新架构?
在商业和产业逻辑上,曹武雄逐渐想清楚了一个交易架构。
在传统模式下,区域性BD和投资交易的价值核心是:产品在各自区域的商业化价值。每个项目在各自区域投入的研发费用是否能得到合理的回报,必然是由这个产品在这个区域的商业化价值决定的。这就意味着罕见病创新药项目在中国的研发投入很难回本。要想打破这种局面,必须让中国在罕见病创新药研发的投入,能够分到国际市场商业化的利益。
解决这个问题的核心是如何利用商业化前研发数据,特别是临床试验数据的价值分配,来平衡不同区域投资人的回报。
首先利用美元基金与美国创新生态,在海外完成高风险的技术攻坚至IND阶段;随后在中国成立公司,引入人民币基金,凭借中国的临床资源与成本优势高效推进早期临床;其核心在于,中国公司不仅获得本土权益,更能从后续全球权益授权中分享数据变现的收益,这使得中国投资人能精准押注临床这一高价值阶段,并大幅加速资金回报周期。
而在中国和美国,曹武雄所在的康桥资本,采用从零开始创建并运营生物科技公司的模式,这些经验已成为其独特的竞争优势。
在这种交易架构下,资源、价值和收益重新分配:中国的投资者能以更低风险、更短周期,参与到全球最前沿创新药的研发并获得相应的回报。
美国的孵化方能以更高的资本效率,加速管线推进;而中国的患者,不仅能更早接触到前沿疗法,当药物最终上市时,由于研发成本被全球分摊,其定价和医保谈判的压力也将大大减小。它将药物开发价值链的各个环节,匹配到全球最高效的资源所在地,是一个能够催生多方共赢的良性生态。
而且,如果这种交易架构最终能成功落地,不只是投资者能够分享临床数据license out的红利,会有价格更普惠的罕见病药,进入中国市场。
这一结果,始于商业逻辑,最终却可能达成“罕见病药品普惠中国病人”的价值闭环。
“而‘普惠病人’的情怀,不能脱离商业和产品逻辑,也不能错了顺序。”曹武雄很诚实的表示,“情怀是一种结果,而不是前提条件”。
在曹武雄2023年刚参与创办MLAB时,并没有想到顶层设计上交易架构的创新。当时建立公司,是一种非常明晰的技术和商业逻辑——选择在美国做罕见病公司,“因为技术、人才和钱都在这里”,只是随着项目的推进进程,逐步发现各个阶段、不同地方资源效率的异同。
在他从产业界进入投资界,并参与孵化项目运营多年的经验中,他认为投融资的顺序是:先谈技术和产品,再谈钱,逐渐落地后,才谈情怀。而在很多投融资的场景中,先谈情怀,再圈钱,最后才是技术和产品,这种顺序的错配,导致了很多泡沫的产生。
只谈情怀,罕见病项目依旧很难融资。但如果在技术和回报率可以算清楚的时候,情怀就不是问题:如果一款罕见病药物在美国市场商业化、上市,而且公司能分享到这部分的回报,那么在中国的价格就更有弹性,可以承担进入医保支付的降价。
在未来一年中,这种产品、商业和情怀的闭环,这场中美资本、产业链高效合作叙事,是否真能如期落地?
来源:新浪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