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盯着它,眼睛干得发疼,好像眼泪这种东西,已经从我的身体里彻底蒸发了。
手机屏幕上,第十七个未接来电提醒,像一朵小小的、红色的墓碑。
我盯着它,眼睛干得发疼,好像眼泪这种东西,已经从我的身体里彻底蒸发了。
手机就放在我手边,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我的皮肤,可我感觉不到。
我的所有感觉,都跟着那扇紧闭的抢救室大门,一起被关在了里面。
门上的红灯亮着,像一只永远不会眨眼的、冷漠的眼睛。
它就那么亮着,亮了多久了?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还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不知道。
时间在这里,变成了一种粘稠的、没有意义的液体,把我包裹在其中,动弹不得。
空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那种味道,尖锐又干净,拼命想掩盖掉走廊深处飘来的、属于疾病和衰败的淡淡腥气。
可它盖不住。
就像再浓的香水,也盖不住背叛的味道一样。
我的女儿,安安,就在那扇门里。
她才三岁。
下午的时候,她还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讲小熊维尼的故事。
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带着一点点刚吃完橘子的甜香。
她的声音也软软糯糯的,说:“妈妈,维尼为什么要一直找蜂蜜呀?蜂蜜有那么好吃吗?”
我笑着刮她的鼻子,说:“因为那是维尼最喜欢的东西呀。”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头靠在我的怀里,小声说:“那我最喜欢妈妈。”
那时候,窗外的阳光还很好,金灿灿的,透过玻璃洒进来,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一切都美好的像一个梦。
可噩梦总是来得那么突然。
高烧。
抽搐。
我抱着她冲下楼,感觉怀里的小身体滚烫得像一块烙铁。
我疯了一样地喊江川的名字,可回应我的,只有空荡荡的屋子。
我给他打电话。
第一个,没人接。
我想,他可能在开会。
第二个,还是没人接。
我想,他可能没听到。
第三个,第四个……
直到第十六个,电话终于通了。
那边很吵,有风声,还有隐约的、女人的啜泣声。
不是他的。
是林蔓的。
那个只存在于我们婚前协议,和他偶尔失神目光里的名字。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在嘶吼:“江川!安安……安安出事了!我们在医院!”
他那边的声音很急,但不是对我。
“蔓蔓,别怕,我在这儿,没事的。”
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像一把淬了毒的、柔软的刀,一下子捅进了我的心脏。
然后,他才好像想起了电话这头的我。
“什么医院?我……我这边走不开,林蔓她……她心脏病犯了,情况很危险。”
我听见自己笑了,笑声像破掉的风箱。
“江川,你女儿也在抢救。”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能听到彼此呼吸的沉默。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那种纠结,那种为难。
为难?
他竟然在为难。
一边是陪了他整个青春,刻在他心口的白月光。
一边是他的妻子和命悬一线的女儿。
这道选择题,有那么难吗?
“我……我处理完这边,马上过去。”
他最后说。
然后,电话就挂了。
“处理完这边”。
多么轻描淡写的五个字。
我看着手机屏幕,那上面还残留着通话结束的界面。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咔嚓一声,碎了。
我没再给他打第十七个电话。
没用了。
求救,是要对方有心,才会回应的。
他的心,不在我这儿,也不在安安这儿。
从前我总是不信,总是自欺欺人。
现在,我信了。
抢救室的门,在我面前,开了一道缝。
一个护士探出头,焦急地喊:“家属呢?快!病危通知书,要签字!”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步一步挪过去。
那张薄薄的纸,在我手里,却有千斤重。
“急性脑膜炎,引发了严重的颅内感染……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但……请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我的耳朵里。
我握着笔,手抖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
那一笔一划,都像是刻在我的骨头上。
签完字,我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像一尊雕塑。
走廊里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有喜悦的,有悲伤的,有焦急的,有麻木的。
人间百态,在这里上演。
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盏红色的灯。
它还在亮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机又响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
是江川。
我没有接。
就让它响着,像一首单调又刺耳的哀乐。
它响了很久,终于停了。
然后,是一条微信消息。
“我这边安顿好了,马上过来。蔓蔓她刚脱离危险,情绪很不稳定,我得多陪她一会儿。你别急。”
别急?
他还让我别急?
我看着那行字,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回了一个字。
“哦。”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世界,彻底安静了。
我开始回忆。
回忆我和江川的开始。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
很俗套的开场。
他英俊,多金,有礼貌。
符合所有人对一个完美丈夫的想象。
除了,他心里藏着一个人。
介绍人委婉地提过,说他有个忘不掉的初恋,因为女方家里反对,加上女孩身体不好,出国治病,才被迫分开。
我当时没在意。
谁还没有点过去呢?
我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我以为,婚姻和孩子,可以填满他心里的那个空缺。
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
我们结婚那天,他喝了很多酒。
他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林蔓……林蔓……”
我当时的心情,就像是吞了一百根针。
可我还是安慰自己,他只是喝醉了。
第二天,他清醒了,跟我道歉,说他不是故意的。
我选择了原谅。
从那以后,“林蔓”这个名字,就成了一个禁忌。
我们谁也不提。
他表现得像一个完美的丈夫。
按时回家,上交工资,对我体贴入微。
我生日,他会送我昂贵的礼物。
我们吵架,他会先低头。
所有人都羡慕我,嫁了个好男人。
我也曾经以为,自己是幸福的。
直到安安出生。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喜悦。
他抱着小小的安安,小心翼翼得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说:“老婆,谢谢你。”
他说:“以后,我们一家三口,要好好的。”
我信了。
我真的信了。
我以为,安安的到来,会是我们新的开始。
可我忘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安安一岁生日那天,我们请了很多亲戚朋友。
宴会进行到一半,他接了个电话,脸色就变了。
他匆匆跟我说,公司有急事,要出去一趟。
我看着他疾步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天晚上,他一夜未归。
第二天回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水味。
不是我的。
是一种很清雅的栀子花香。
我没问。
我不敢问。
我怕一问,我们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和平,就会被彻底撕碎。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林蔓回国的日子。
她回来了。
带着一身的病,和一个破碎的家庭。
她离婚了。
江川开始变得忙碌。
开不完的会,出不完的差。
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栀子花香,也越来越浓。
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
很多时候,我们坐在一起吃饭,相对无言。
只有安安清脆的笑声,能打破一室的沉寂。
我不是没有想过放弃。
可我看着安安那张酷似江川的脸,看着她对我毫无保留的依赖和爱。
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让她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长大。
我总想着,再等等,再等等。
等他回头。
等他想起,他也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
我等啊等,等到今天,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多么讽刺。
我用女儿的幸福做赌注,赌一个男人的回头。
结果,输得一败涂地。
连带着我女儿的命,都一起赔了进去。
是我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抢救室的红灯,终于灭了。
我的心,也跟着那盏灯,一起沉了下去。
门开了。
还是那个年轻的医生,他摘下了口罩,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最后,他只是对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了。
我没有哭。
也没有闹。
我只是平静地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用一种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平静的声音问: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医生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抢救室里,冷得像一个冰窖。
各种仪器已经停止了工作,发出一阵阵轻微的、断断续续的蜂鸣声。
安安就躺在最中间那张小小的床上。
她小小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嘴唇上,已经没有了血色。
她就那么安静地躺着,好像只是睡着了。
和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
我走过去,轻轻地握住她的小手。
还是那么软。
却已经,没有了温度。
我俯下身,把脸贴在她的脸颊上。
冰凉的。
我把她抱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小小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抱着她,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墙壁。
我开始给她唱歌。
唱她最喜欢的那首《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我的声音很轻,很柔,没有一丝颤抖。
我就那么抱着她,一遍一遍地唱着。
唱到天亮。
唱到我的嗓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不知道江川是什么时候来的。
或许是凌晨,或许是清晨。
我只记得,当我抱着安安,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走出抢救室时,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就站在走廊的尽头。
头发凌乱,衣服上沾着雨水和泥土,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看起来很狼狈,也很……焦急。
他看到我,还有我怀里的安安,瞳孔猛地一缩。
他快步向我跑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他跑到我的面前,停下来,喘着粗气。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怀里,那个一动不动的小人儿。
他的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孩子……呢?”
他问我,孩子呢?
他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问出这句话的?
是期待?是恐惧?还是……不敢相信?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爱了五年,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放弃了自己所有梦想和骄傲的男人。
我看着他,然后,我笑了。
那是我这辈子,笑得最灿烂,也最悲凉的一次。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死了。”
我看到他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安安,却又像是怕惊扰了她一样,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不……不可能……昨天还好好的……”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是啊,昨天还好好的。
昨天,她还在叫你爸爸。
昨天,她还踮着脚,要你抱。
昨天,你还答应她,今天下班回来,要给她带她最喜欢的小猪佩奇蛋糕。
可是今天,她再也吃不到了。
“江川。”
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陪了林蔓多久?”
他像是被我的问题问住了,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我替他回答。
“还是,一夜?”
他的脸色,更白了。
“我……”
他想解释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她心脏病犯了,医生说,如果不是我及时送她去医院,她可能就……”
“所以,你就守了她一夜?”
我打断他。
“你守着你的白月光,让她脱离危险,让她情绪稳定。”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女儿,也躺在抢救室里,等着你?”
“江!川!”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用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
“她也在等她的爸爸!”
“她到死,都没能等到你!”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积攒了一夜的悲伤、绝望、愤怒、怨恨,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抱着安安冰冷的身体,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整个医院的走廊,都回荡着我绝望的哭声。
江川就那么站着,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
他想过来抱我,被我狠狠地推开了。
“别碰我!”
我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恨意。
“江川,我们完了。”
说完,我抱着安安,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那目光里,有痛苦,有悔恨,有绝望。
可那又怎么样呢?
安安已经回不来了。
我们之间,也再也回不去了。
安安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江川没有来。
是我不让他来的。
我不想让安安走得不安宁。
我给他发了条信息,告诉他,离婚协议书,我已经让律师寄给他了。
房子,车子,存款,我什么都不要。
我只要安安。
虽然,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骨灰盒。
他没有回复。
葬礼那天,天在下雨。
细细的,密密的,像我的眼泪,流不尽。
我抱着安安的骨灰盒,站在她的墓碑前。
墓碑上,是她笑得最开心的一张照片。
两只眼睛,弯得像月牙儿。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她的脸。
冰冷的石碑,怎么也暖不热。
“安安,”我轻声说,“妈妈带你回家。”
我没有回那个曾经被我们称为“家”的地方。
那里,有太多我们一家三口的回忆。
每一处,都像一把刀,凌迟着我的心。
我带着安安,回了我的娘家。
爸妈看到我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我,泣不成声。
我把安安的骨灰盒,放在了我的房间里。
每天,我都会跟她说话。
跟她说我今天吃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跟她讲她最喜欢听的故事。
我活得,像一个行尸走肉。
白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安安的骨灰盒。
晚上,我会梦到她。
梦里,她还是那个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小姑娘。
她追着我跑,咯咯地笑,喊我“妈妈”。
可每次,我伸手想去抱她的时候,她就会消失不见。
然后,我就会从梦中惊醒,满脸是泪。
我瘦得很快,像一片被秋风吹干的叶子,随时都会飘走。
爸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们想尽了办法,想让我走出来。
可我,走不出来。
我的心,跟着安安一起,死了。
直到有一天,江川来了。
他站在我家门口,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身上还带着一股浓浓的酒气。
他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老婆,我错了。”
他哭着说。
“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们重新开始,我们……我们再生一个孩子……”
“啪!”
我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江川,你看着我。”
我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这里,已经死了。”
“安安是我的命,你亲手,把我的命拿走了。”
“现在,你让我原谅你?”
“你凭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
“江川,你走吧。”
我说。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们之间,除了恨,什么都不剩了。”
我关上了门,把他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
我靠在门上,身体慢慢滑落。
门外,传来他痛苦的嘶吼和捶门声。
我捂住耳朵,眼泪无声地流淌。
江川,你知道吗?
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林蔓。
她也是一个可怜人。
被命运捉弄,被病痛折磨。
我真正恨的,是你。
是你,给了我希望,又亲手把它捏碎。
是你,让我以为拥有了全世界,又让我变得一无所有。
是你,用你的优柔寡断和自私,杀死了我们的女儿。
也杀死了,那个曾经深爱着你的我。
从那以后,江川没有再来过。
我听说,他把公司卖了,一个人去了国外。
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我也听说,林蔓的病,越来越重了。
她一直在找江川,却怎么也找不到。
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以一种缓慢的、没有波澜的方式。
我开始尝试着,走出那个房间。
我开始尝试着,去接触外面的世界。
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花店里。
每天,和花花草草打交道。
花店的老板,是一个很温柔的大姐。
她知道我的故事,从来不多问,只是默默地照顾我。
店里很安静,只有舒缓的音乐,和淡淡的花香。
在这里,我的心,好像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小女孩。
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很可爱。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我面前,指着一盆向日葵,奶声奶气地问:
“阿姨,这个花,为什么一直对着太阳呀?”
我看着她,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安安。
我的心,猛地一痛。
我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
“因为它,喜欢太阳呀。”
“太阳,能给它温暖,和力量。”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递给我。
“阿姨,这个给你吃。”
“我妈妈说,吃糖,心情就会变好。”
我看着她手心里那颗五颜六色的糖果,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接过来,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很甜。
甜到发苦。
我对小女孩笑了笑,说:“谢谢你。”
小女孩也对我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
“阿姨,你笑起来真好看。”
那天晚上,我又梦到了安安。
这一次,她没有消失。
她就站在一片金色的向日葵花海里,对我笑着,挥手。
她说:“妈妈,你要好好的。”
我哭着醒来。
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天,已经亮了。
一轮红日,正从东方,缓缓升起。
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我知道,我该放下了。
不是为了原谅谁。
只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安安,在天上的嘱托。
我要好好的,活下去。
带着她的那一份,一起。
我辞掉了花店的工作。
我用所有的积蓄,开了一家小小的甜品店。
店的名字,就叫“安安的糖果屋”。
店里,只卖一种东西。
就是安安生前,最喜欢吃的小猪佩奇蛋糕。
我每天,亲手做。
用最好的材料,最真的心。
我的店,生意很好。
很多人,都喜欢我做的蛋糕。
他们说,我的蛋糕里,有幸福的味道。
我听了,只是笑笑。
幸福吗?
或许吧。
对我来说,这更像是一种,思念。
我把对安安所有的爱和思念,都揉进了这些面粉和奶油里。
我希望,每一个吃到它的人,都能感受到一丝甜。
能珍惜,眼前的幸福。
有一天,我的店里,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是林蔓。
她比我记忆中,憔悴了很多。
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病号服,看样子,是刚从医院里出来。
她在我店门口,站了很久。
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来。
她走到我面前,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我……可以,买一个蛋糕吗?”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江川留给你的。”
她说。
“他走之前,托我转交给你。”
我没有接。
“他让你来的?”我问。
她摇了摇头。
“不是。”
“他谁也没告诉,就走了。”
“这封信,是我在他以前的公寓里找到的。”
“我想,我应该,把它交给你。”
我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接过了那个信封。
信封很厚,很重。
我没有当着她的面打开。
我给她打包了一个蛋糕,她付了钱,对我说了声“谢谢”,就转身离开了。
看着她孱弱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个,间接导致我女儿死亡的女人。
恨吗?
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去恨了。
回到家,我打开了那封信。
是江川的字迹。
龙飞凤舞,一如他的人。
信很长,写了十几页。
信里,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三个字。
“对不起。”
他说,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他对我和安安造成的伤害。
他说,他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在我和林蔓之间,摇摆不定。
他既放不下对林蔓的责任和愧疚,又舍不得我和安安带给他的温暖和安宁。
他的贪心和自私,最终,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
他说,安安出事那天,林蔓确实是心脏病犯了。
她一个人在家,给他打了求救电话。
他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休克了。
他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再晚一点,人就没了。
他守着她,看着她从抢救室出来,看着她苍白的脸,听着她微弱的呼吸。
他心里,充满了后怕和庆幸。
后怕,他差点就失去了这个,他从小就发誓要保护一辈子的女孩。
庆幸,他及时赶到了。
就在那一刻,他接到了我的电话。
当他听到我说,安安也在抢救的时候。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焦急,而是……烦躁。
他觉得,我是在用孩子,逼他回去。
他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安安一直都很健康,怎么可能,会突然病危呢?
所以,他敷衍了我。
他想,等林蔓这边稳定了,他再回去,好好跟我解释。
他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
直到,他给我打电话,我没接。
他给我发微信,我只回了一个“哦”。
他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开始害怕了。
他疯了一样地往医院赶。
可是,已经晚了。
当他看到我抱着安安,从抢救室里出来的那一刻。
他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他说,他永远也忘不了,我当时看他的眼神。
那种,混杂着绝望、怨恨、和死寂的眼神。
像一把刀,把他凌迟了千万遍。
他也永远忘不了,我说出“死了”那两个字时,脸上那种,悲凉到极致的笑。
那一刻,他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他的女儿。
还有,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我。
信的最后,他说,他没有资格请求我的原谅。
他只希望,我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说,他把所有的财产,都转到了我的名下。
算是,他对我和安安,最后的一点补偿。
他说,他会用他的余生,来赎罪。
他会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了此残生。
信的末尾,还有一句话。
“若有来生,愿我们,永不相见。”
我看完信,把它,连同信封一起,扔进了火盆里。
火苗,一下子就蹿了起来,吞噬了那些字迹。
也吞噬了,我和他之间,最后的一点牵连。
江-川,再见了。
不,是再也不见。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安安的糖果屋”,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光。
我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这个小小的店里。
我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
有每天来买蛋糕的年轻妈妈,有放学后结伴而来的学生,还有住在附近,喜欢和我聊天的老奶奶。
我的生活,变得充实而忙碌。
我很少,再想起以前的事。
不是忘了,只是,把它们,都藏在了心底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里。
用一把,名叫“时间”的锁,锁了起来。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声音沙哑的女人。
她说,她是林蔓的姐姐。
她说,林蔓,快不行了。
她想在临走前,再见我一面。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
或许,是想给这段,纠缠了我们三个人半生的恩怨,画上一个句号吧。
我去了医院。
还是那家医院。
还是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
我走到林蔓的病房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曾经那张,让江川魂牵梦萦的脸,如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
她对我,虚弱地笑了笑。
“你……来了。”
她的声音,像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我走到她床边,拉了张椅子,坐下。
我们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她才又开口。
“对不起。”
她说。
“我知道,这三个字,很苍白,很无力。”
“但是,我还是要说。”
“如果……如果不是我,你的孩子,可能……”
她说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我给她倒了杯水,扶着她,喝了一点。
“都过去了。”
我说。
我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到,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她看着我,眼泪,从眼角滑落。
“我这辈子,活得,就像一个笑话。”
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以为,我得到了江川的爱。”
“可到头来,我才发现,他爱的,只是那个,活在他记忆里的,健康的,美好的我。”
“而不是现在这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我。”
“他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了这里。”
“他甚至,没有跟我说一声再见。”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句话,或许,是对她,也是对江川,最好的诠释。
“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比我勇敢,比我坚强。”
“你敢爱敢恨,拿得起,也放得下。”
“不像我,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期待和自己的幻想里。”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再选择认识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我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她却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冰冷刺骨,没有一丝力气。
“帮我……一个忙,好吗?”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祈求。
我说:“你说。”
“帮我……把这个,还给他。”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已经泛黄的木雕。
是一个小男孩的模样。
刻得很粗糙,却能看出,刻的人,很用心。
“这是……他十六岁那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他说,他会像这个小木人一样,永远,守护我。”
“现在,我把它,还给他。”
“告诉他,我不怪他了。”
“也请他,放过他自己吧。”
说完这句话,她拉着我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她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
脸上,带着一丝,解脱的笑。
我拿着那个小木人,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阳光正好。
我把它,放在了窗台上。
让阳光,照在它的身上。
我想,这或许,是它最好的归宿。
至于江川,我不会去找他。
林蔓的遗言,我也不会带到。
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救赎,从来都不是靠别人。
而是靠自己。
我离开了医院,回到了我的“安安的糖果屋”。
店里,很热闹。
孩子们,在追逐嬉笑。
大人们,在低声交谈。
空气中,弥漫着蛋糕的香甜味道。
我系上围裙,走进后厨,开始做蛋糕。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的身上。
暖洋洋的。
我仿佛又看到了,安安。
她就站在那片金色的向日葵花海里,对我笑着。
我也对她,笑了。
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在我的心里。
在每一块,我亲手做的蛋糕里。
在每一个,晴朗的,温暖的午后。
她会永远,陪着我。
直到,我们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旋转的木马。
我们每个人,都在上面,起起落落,兜兜转转。
有的人,中途下了车。
有的人,换了另一匹马。
而我,选择了一个人,安静地坐着。
看着风景,从我身边,一幕幕地掠过。
不再期待,不再强求。
只是,平静地,走完这一程。
我想,这或许,就是成长吧。
以一种,最残酷,也最深刻的方式。
教会我,如何与自己和解,如何与这个世界,温柔地相处。
安安,妈妈,会好好的。
你也要,在那个没有病痛的天堂里,做最快乐的小天使。
记得,要等妈妈。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