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心里骂骂咧咧,但身体还赖在床上,和温暖的被窝做着最后的告别。
凌晨三点。
整个世界都沉睡在一个巨大的、墨蓝色的梦里。
而我,是被一阵疯狂的擂门声给活活砸醒的。
那声音,又急又重,像是要把我那扇薄薄的木门给拆了。
咚!咚!咚!
每一声,都精准地砸在我的太阳穴上。
我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枕头里,试图用棉花堵住那个催命的声音。
没用。
那声音穿透了枕头,穿透了我的颅骨,在我的脑浆里来回冲撞。
谁啊?
三更半夜的,有病吧。
我心里骂骂咧咧,但身体还赖在床上,和温暖的被窝做着最后的告别。
咚咚咚!咚咚咚!
更急了。
甚至还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水在喊。
我认命地坐起来,黑暗中,摸索着床头的开关。
灯没开,我碰倒了水杯。
玻璃杯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又绝望的响声。
水,冰凉的水,迅速漫过我的脚背。
我打了个哆嗦,彻底醒了。
“谁啊!”
我冲着门口吼了一嗓子,声音因为刚睡醒,沙哑得像块砂纸。
门外的声音停顿了一秒。
然后,一个女声,带着哭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传了进来。
“别管了!快开门!”
是住我对门的那个女人。
我跟她不熟,搬来快半年了,就知道她姓林,是个画家,总是独来独往。
她身上有种很淡的、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味道,像一幅还没干透的油画。
她找我干嘛?
我心里嘀咕着,赤着脚,踩着一地冰凉的水,走到门边。
猫眼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片漆黑。
我的手放在门把上,犹豫了。
这年头,什么事没有?
万一是坏人呢?
“有事吗?”我隔着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
“快点!”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
那声音里的绝望,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进了我的耳朵。
那不是装出来的。
是一种被什么东西追赶着,马上就要被吞噬的恐惧。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火灾?抢劫?还是别的什么?
但她的声音里,除了恐惧,还有一种……兴奋?
对,是一种燃烧般的,近乎癫狂的兴奋。
这太奇怪了。
我不再犹豫,猛地一下拉开了门。
门外,林乔就那么站在我家门口。
她穿着单薄的睡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楼道的声控灯没亮,只有窗外一点点微弱的月光,勾勒出她颤抖的轮廓。
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在黑暗里燃烧的鬼火。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她的手,冰得像刚从冷冻室里拿出来的肉。
“跟我来!”
她说完,也不等我反应,转身就往楼下跑。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我被她拽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喂!你干嘛!我还没穿鞋!”
我嚷嚷着,可她根本不听。
我被她拖着,光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楼梯上。
脚底板被硌得生疼。
冷风从楼道窗户灌进来,我身上的短袖睡衣根本挡不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林乔!你到底要干嘛!”
我真的有点火了。
她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就在那一瞬间,楼道的声-控灯,亮了。
橘黄色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我看到她满脸的泪水,混合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狂喜。
她的嘴唇在哆嗦,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激动得说不出来。
最后,她只是用力地指了指楼下,指了指远方。
“海。”
她只说了一个字。
海?
海怎么了?
我们这儿是个沿海的小城,推开窗就能闻到海风的咸味。
我满心的疑惑,但看着她那副样子,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裹挟着,身不由己。
我们冲出了楼道。
一股带着咸腥味的海风,猛地扑到我脸上。
比楼道里的风更冷,更烈。
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林乔却像是感觉不到冷一样,她拉着我,开始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我们飞快地甩在身后。
我的肺像个破风箱,火辣辣地疼。
脚底板已经麻木了,估计被什么东西划破了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们跑了多久。
直到我闻到越来越浓的海腥味,听到越来越清晰的海浪声。
穿过最后一条马路,再走过一片防风林。
然后,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那片海。
然后,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样的景象。
整片大海,都在发光。
不是月光,不是星星的倒影。
是海本身,在发着光。
是一种幽蓝色的,带着点点荧绿的光。
海浪一层层地涌上沙滩,每一次拍打,都像是在黑色的画布上,泼洒出一片碎钻。
那些光,随着海浪的节奏,明明灭灭。
整个海岸线,都变成了一条流动的、梦幻的蓝色银河。
空气里,弥漫着海藻和盐的味道,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冽的、属于深夜的芬芳。
我站在那里,傻了。
我忘了冷,忘了脚疼,忘了自己为什么会三更半夜光着脚站在这里。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蓝眼泪……”
我听到身边的林乔,用一种近乎呻吟的声音,喃喃自语。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
是因为……感动?还是别的什么?
我转头看她。
她就站在那片发光的海面前,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看着那片海,眼神痴迷,就好像在看自己失而复得的爱人。
“我等了它好久……好久……”
她轻声说,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以为,我再也等不到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朝着海边走去。
海水漫过她的脚踝,那些蓝色的光点,像有生命一样,缠绕在她的腿上。
她就那么站在发光的海水里,任由海浪冲刷着她。
然后,她蹲下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捧海水。
那些蓝色的光,就在她的手心里,明明灭灭。
像捧起了一把破碎的星辰。
她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压抑了很久很久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
在空旷寂静的海滩上,和着海浪的声音,显得格外悲伤。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她。
那个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把我拽来。
这样惊心动魄的美,如果只有一个人看到,那该是多么孤独的一件事。
她需要一个见证者。
见证这片海,也见证她的眼泪。
哭了很久,她才慢慢地站起来,朝我走过来。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但眼神却异常的平静。
“谢谢你。”她对我说。
我摇摇头,“没事。”
我看着她湿透的睡衣和滴着水的头发,问:“你不冷吗?”
她好像这才感觉到冷,抱着胳膊,牙齿开始打颤。
“走吧,先回去。”我说。
我们往回走。
来时的路,是疯狂的奔跑。
回去的路,却走得异常缓慢。
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和远处依旧在起伏的海浪声。
回到楼下,我才发现自己的脚底板,被划了好几道口子,血和沙子混在一起,惨不忍睹。
“对不起。”林乔看着我的脚,满脸的愧疚。
“没事,小伤。”我故作轻松地说。
其实疼得钻心。
我们上了楼,各自回了家。
我冲了个热水澡,把脚上的伤口处理了一下,然后把自己扔回床上。
被窝还是暖的。
但我的脑子里,却全是那片发光的海。
那片幽蓝色的,像梦一样的海。
我睡不着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地亮起来。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食物的香气中醒来的。
我睁开眼,头疼得厉害,昨晚又是吹风又是着凉,好像有点感冒。
我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
门上挂着一个保温袋。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粥,还有一小瓶碘伏和一包创可贴。
袋子里还有一张纸条。
字迹很清秀。
“粥是我早上刚熬的,趁热喝。药给你,对不起,弄伤了你。——林乔”
我端着那碗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粥很鲜,里面有虾仁和干贝,熬得火候刚刚好。
我喝着粥,胃里暖暖的,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
这个总是散发着松节油味道的女邻居,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近。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种默契。
我出门扔垃圾,会看到她家门口放着一小袋新鲜的水果。
她出门画画,回来的时候,会顺手帮我把晾在楼道里的衣服收进来。
我们见面,会笑着点点头。
但谁都没有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
那片发光的海,像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一个星期后,我的脚好得差不多了。
那天下午,我出门,正好碰到她背着画架回来。
她的脸色很苍白,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你还好吗?”我问。
她冲我笑了笑,有点勉强,“没事,老毛病了。”
我看到她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要不要……进来坐坐?”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打开门,让她进来。
这是她第一次进我的家。
也是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观察她。
她很瘦,锁骨突出得厉害,手腕细得好像一折就断。
她的手指很长,指甲缝里,总是残留着洗不掉的颜料。
我给她倒了杯热水。
她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我们俩就那么坐着,谁也不说话,气氛有点尴尬。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那天晚上的海,真美。”
她抬起头,眼睛里瞬间就有了光。
“是啊。”她轻声说,“美得……不像是真的。”
“那叫蓝眼泪,是一种会发光的浮游生物。”我说,这是我后来上网查到的。
“我知道。”她说,“它们只有在特定的季节,特定的水温和环境下,才会大规模地出现。而且,只在深夜。”
“所以,你一直在等?”
她点了点头。
“我等了三年。”
三年。
我有点震惊。
为了看一片只在深夜出现的海,等了三年。
这需要多大的耐心和执念?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她放下手里的杯子,看着窗外,眼神变得很遥远。
“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
“我答应他,要画一幅最美的海给他看。”
“他……”
“他是我先生。”她打断了我,嘴角牵起一抹很淡的,却又很悲伤的笑容。
“他很喜欢海。他说,大海能装下所有的烦恼。”
“三年前,我们一起来到这个小城。我们租了海边的房子,每天一起看日出,一起在沙滩上散步。”
“他说,他听人说过,这里的海,有时候会发光,像天上的银河掉进了海里。”
“他一直想亲眼看看。”
“我答应他,等蓝眼 tear 出现的时候,我一定画下来,送给他。”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我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
“可是……”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我们没等到。”
“他生病了,走得很快。”
“就在我们搬来这里的第二年春天。”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忽然很想过去抱抱她。
“对不起。”我说。
她摇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倔强地没让它掉下来。
“他走的时候,一直拉着我的手,还在念叨着那片发光的海。”
“他说,‘乔乔,真想看看啊……’”
“所以,我就留了下来。”
“我搬到了这里,每天都去海边看,每天都等。”
“我怕我错过了。”
“我怕他……也错过了。”
我终于明白,那天晚上,她为什么会那么疯狂,那么不顾一切。
那片海,对她来说,不仅仅是风景。
那是她对爱人的一个承诺。
一个跨越了生死的承诺。
“那你……画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回来之后,就开始画了。”
“我想把那片海,画下来。”
“我想告诉他,我看到了。我们……看到了。”
她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在她的手背上,无声无息。
那天,她在我的客厅里,坐了很久。
她跟我讲了很多她和她先生的故事。
讲他们怎么在大学的画室里认识,讲他们一起背着画板去写生,讲他们为了省钱,一碗泡面分着吃。
讲他怎么笨拙地跟她求婚,讲他怎么把她画的每一幅画,都当成宝贝一样珍藏起来。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但她的眼睛,却出卖了她。
那里面,有光。
有那种,只有被深深爱过的人,才会有的光。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羡慕她。
虽然她失去了爱人,但她拥有过那么美好的爱情。
而我呢?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那种心动的感觉了。
从那天起,我们成了朋友。
真正的朋友。
我会去她的画室看她画画。
她的画室很小,堆满了画架、画布和各种颜料。
空气里,永远飘着那股好闻的松节油味。
那幅名为《蓝眼泪》的画,就立在画室最中央的位置。
她已经画了一大半。
那是一幅巨大的画。
整个画布,都被一种深邃的,近乎黑色的蓝所占据。
然后,无数的,点点的,亮光,在那片深蓝中,燃烧,跳跃。
她画得极好。
我甚至能从那幅画里,听到海浪的声音,闻到海风的味道。
我看着她站在画架前,拿着画笔,专注地,一笔一笔地,描绘着那些光。
她的身影,瘦弱,却又充满了力量。
那一刻,我感觉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把她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爱,所有的悲伤和喜悦,都倾注在了这幅画里。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幅画了。
这是她的生命。
她画得很慢。
有时候,为了调出一个最精准的蓝色,她会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一整天。
有时候,为了画出一片浪花最自然的状态,她会对着一张照片,看上好几个小时。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
我经常看到她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地蹲在地上。
我劝她去医院看看。
她总是笑着摇头,说没事,老毛病了。
我知道她在骗我。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那幅画。
好像,画完那幅画,她的人生任务,就完成了。
我开始害怕。
我害怕有一天,那幅画完成了,她也会跟着一起消失。
我开始想尽办法,让她休息。
我会在她画画的时候,端着一碗热汤,强行打断她。
我会在天气好的时候,拉着她去海边散步。
我们会坐在沙滩上,看日落,看潮起潮落。
她会跟我讲她先生的趣事。
我会跟她讲我工作上的烦恼。
我们很少说话,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就在身边。
那种感觉,很安心。
有一次,我们坐在海边,她忽然问我:“你为什么会住到这里来?”
我想了想,说:“为了逃避。”
“逃避什么?”
“逃避一种……一成不变的生活。”
在来这个小城之前,我在大城市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一个看起来很般配的男朋友。
一切都按部就班,像设定好的程序。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生活里,没有了惊喜,也没有了期待。
每天睁开眼,我都能看到我这一生的尽头。
我感到了巨大的恐慌。
于是,我辞了职,分了手,一个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小城。
我想找回一点什么。
但我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
林乔静静地听着,没有评价。
她只是伸出手,指了指远方。
“你看那只海鸥。”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一只白色的海鸥,正在逆着风,奋力地飞翔。
它的姿态,并不优美,甚至有些笨拙。
但它一直在飞。
“有时候,飞翔本身,就是意义。”她说。
我看着她,看着她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和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
那幅画,终于快要完成了。
画布上的那片海,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动人心魄。
林乔却越来越虚弱。
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握不住画笔了。
有一次,我去看她,看到她把画笔绑在自己的手腕上,继续画。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别画了。”我走过去,按住她的手,“求你了,别画了。”
她的手,冰冷,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苍白,却又固执。
“快好了。”她说,“就差一点点了。”
“就差……最后一点光。”
我拗不过她。
我只能每天陪着她。
帮她调颜料,帮她递画笔,帮她擦掉额头上的汗。
我看着她,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在那片深邃的蓝色上,点上最后一点光。
当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
她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样,软软地靠在了我的身上。
我抱着她,感觉她轻得像一片羽毛。
“好了。”她在我耳边,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画完了。”
“他……会喜欢的吧?”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只能用力地点头。
画完成了。
那是一幅真正的杰作。
所有看到那幅画的人,都震惊了。
他们说,他们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把大海画得如此有生命力。
他们说,他们能从那幅画里,感受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爱。
林乔的画,在一个小型的画展上展出了。
展出的那天,她没能去现场。
她已经住进了医院。
是我,推着轮椅,带她去的。
她的画,被挂在展厅最显眼的位置。
画的名字,叫《承诺》。
很多人,站在那幅画前,久久不愿离去。
有的人,看着看着,就流下了眼泪。
林乔坐在轮椅上,远远地看着那幅画。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安详的笑容。
她转过头,对我说:“帮我个忙,好吗?”
“你说。”
“把这幅画,送到海边去。”
“现在?”
她点了点头。
“我想让他……第一个看到。”
我明白了。
我找了几个朋友,小心翼翼地,把那幅巨大的画,从展厅里搬了出来。
我们把它,运到了海边。
运到了那个,我们一起看过蓝眼泪的海滩。
正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把整个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我们把画架支在沙滩上。
那幅深蓝色的,闪着光的画,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金色的海滩上。
像一个深邃的梦。
林乔坐在轮椅上,就在那幅画的旁边。
海风轻轻地吹着她的头发。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画布。
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脸庞。
“你看。”她轻声说,像是在对画里的人,又像是在对身边的大海说。
“我画下来了。”
“我们的海。”
“漂亮吗?”
没有人回答。
只有海浪,温柔地,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沙滩。
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像是在回应她。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那幅画,看着眼前的大海。
直到太阳完全落下,月亮升起。
她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
我陪着她,一直坐到深夜。
我给她披上毯子,轻声说:“我们回去吧?”
她没有回答。
我低下头,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睡得很安详。
嘴角,还带着那抹淡淡的,满足的笑意。
我推着她,往回走。
月光下,我们的影子,和那幅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海。
那片,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海。
我忽然觉得,它好像,也在发着光。
一种,温柔的,蓝色的光。
林乔走了。
在一个很安静的清晨。
她走的时候,很平静。
她的葬礼很简单。
按照她的遗愿,我把她的骨灰,撒进了那片她深爱着的大海里。
那幅名为《承诺》的画,我把它留了下来。
我把它挂在了我的客厅里。
每天,我睁开眼,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看到那片深邃的,闪着光的,充满了爱与思念的海。
我没有再离开这个小城。
我在这里,找了一份很普通的工作。
我开始重新写作。
我写那些我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故事。
我写海边的日出,写逆风飞翔的海鸥,写一个固执的,用生命去完成一个承诺的女人。
我的生活,不再是程序化的,一成不变的。
我开始学会,去感受风,去聆听海,去发现那些隐藏在平淡生活里的,微小的,却又闪着光的美好。
有时候,我还是会去那个海滩。
一个人,坐很久。
我会想起那个凌晨三点,那个疯狂的,把我从梦中拽出来的夜晚。
我会想起那片像梦一样的,发着光的海。
我会想起林乔。
想起她站在发光的海水里,哭得像个孩子的样子。
想起她站在画架前,专注而又倔强的身影。
想起她最后,那个安详的,满足的微笑。
我总觉得,她没有离开。
她只是,变成了这片海的一部分。
变成了那阵风,那朵浪花,那束透过云层的光。
她用她的方式,完成了她的承诺。
也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坚持,什么是生命里,真正重要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又回到了那个海滩。
海面上,又出现了那片蓝眼泪。
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次,都更加璀璨,更加明亮。
林乔就站在海的中央。
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微笑着,朝我挥手。
在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
他温柔地,牵着她的手。
他们一起,化作了那片蓝色的光,融入了那片深邃的海。
我醒来的时候,脸上都是泪水。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一股熟悉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迎面吹来。
天,快亮了。
远方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一抹淡淡的,金色的光。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知道,我不会再逃避了。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我的那片海。
那片,能装下所有烦恼,也能给我所有勇气的海。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片深邃莫测的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它会为你呈现出怎样的景象。是狂风暴雨,还是风平浪静,亦或是,像我遇到的那样,一片在深夜里,悄然绽放的,蓝色的奇迹。
在遇到林乔之前,我的生活,是一口枯井。没有波澜,也看不到光。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这样,不好不坏,平庸地,走向终点。
是她,像一颗石子,被猛地投进了我的枯井里。
她让我知道,原来,在平淡无奇的水面下,也可以隐藏着那样惊心动魄的美。
她也让我知道,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可以如此深沉,如此执着,甚至可以超越生死。
她用她的画笔,对抗着时间的流逝,对抗着遗忘。
她把最美的瞬间,变成了永恒。
她的生命,像一朵烟花,短暂,却又绚烂到了极致。
她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她爱的人的世界,也顺便,照亮了我这个,偶然路过的,迷茫的旁观者。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开门,会怎么样?
如果我因为愤怒和困倦,任由她在门外呼喊,又会怎么样?
也许,我会错过那片发光的海。
也许,我会错过一个,用生命作画的灵魂。
也许,我还会继续在我那口枯井里,日复一日地,沉沦下去。
但生活没有如果。
所有的相遇,都是命中注定。
她需要一个见证者。
而我,需要一个唤醒者。
我们,在那个凌晨三点,互相成全了。
现在,我常常会带着我的笔记本电脑,去海边写作。
我会把脚埋在温热的沙子里,听着海浪的声音,敲打着键盘。
海风会翻动我的书页,阳光会晒在我的肩膀上。
有时候,会有海鸥,停在不远处,歪着头,好奇地看着我。
我会觉得,林乔就在我身边。
她或许,就化作了那只海鸥,化作了那阵风。
她还在看着,看着这片她深爱着的海。
也看着我,这个被她从枯井里,拉出来的朋友。
我把我们的故事,写了下来。
我没有用华丽的辞藻,也没有用曲折的情节。
我只是,平铺直叙地,记录下那个夜晚,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
我把故事的结尾,定格在了那个黄昏。
定格在,那幅画,那片海,和那个坐在轮椅上,微笑着的女人。
因为,在我心里,那就是永恒。
前几天,我收到了一个出版社的邮件。
他们说,他们很喜欢我的故事,希望能为我出版。
我拿着手机,在海边坐了很久。
我把那封邮件,读给海听。
海浪的声音,温柔依旧。
我仿佛听到了,林乔在对我说:“你看,飞翔本身,就是意义。”
是啊。
飞翔本身,就是意义。
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去爱,去感受,去创造,去记住那些闪光的瞬间,然后,勇敢地,走下去。
这就是,林天乔,那个凌晨三点,猛敲我门的女人,教会我的事。
也是这片海,教会我的事。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迎着夕阳,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的客厅里,还挂着那幅画。
那片海,依旧在我的世界里,闪着幽蓝色的,永恒的光。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唤醒的人了。
因为我的心里,也拥有了一片海。
一片,属于我自己的,发着光的海。
每当夜深人静,我坐在书桌前,面对着空白的文档,感到困倦和迷茫时,我就会抬头看看那幅画。
那片深邃的蓝色,仿佛有一种魔力,能瞬间将我拉入另一个时空。
我好像又能听到那晚的海浪声,闻到那晚空气里咸腥又清冽的味道。
我能看到林乔瘦弱的背影,看到她是如何用颤抖的手,一笔一笔,为那片黑暗的海,点上不灭的星光。
她的执着,她的深情,她对美的追求,都凝固在那画布之上。
那不仅仅是一幅画,那是一个人的灵魂在燃烧。
它时刻提醒着我,生命可以有多脆弱,但精神可以有多坚韧。
爱,可以有多么无声,但思念,可以有多么震耳欲聋。
渐渐地,我的生活变得规律而充实。
我开始早起,去海边的市场,买最新鲜的海产。
我会跟鱼贩们讨价还价,听他们讲着海上的趣闻。
我学会了做好几种海鲜,其中,我最拿手的,还是那道海鲜粥。
每次熬粥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个清晨,那碗温暖了我的胃,也温暖了我的心的粥。
我开始在院子里种花。
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只是觉得,那些五颜六色的生命,能让这个小院变得生机勃勃。
林乔的画室,我帮她保留了下来。
房东是个好人,听了她的故事后,用很低的价格,把房子继续租给了我。
我没有动里面的任何东西。
画架、颜料、那些画了一半的草稿,都还静静地待在原来的地方。
我只是会定期去打扫,擦掉上面的灰尘。
有时候,我会坐在她的小凳子上,看着窗外。
从那个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到一片海角。
我想,她一定也是这样,无数次地坐在这里,一边调色,一边看着那片海,等待着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和一个不确定会不会出现的奇迹。
这个画室,成了我的一个秘密基地。
当我写作遇到瓶颈,或者心情烦躁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坐一坐。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松节油味,总能让我平静下来。
我好像能感觉到,她还在这里。
她会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别着急,慢慢来。
一切,都会好的。
我的书,后来顺利出版了。
书名,我用了林乔那幅画的名字——《承诺》。
书的封面,就是那幅画。
那片深邃的,闪着光的蓝眼泪。
书的扉页上,我只写了一句话:
“献给那个,带我去看海的你。”
书卖得还不错。
很多读者给我写信。
他们说,他们被这个故事感动了。
他们说,这个故事让他们相信了爱情,也让他们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热情。
有一个读者,是个年轻的女孩。
她在信里说,她刚刚经历了一段失败的感情,一度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是我的书,让她走了出来。
她说:“我看完书的那个晚上,一个人去了海边。虽然没有看到蓝眼泪,但我看到了满天的星星。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值得我去期待。谢谢你,也谢谢书里的她。”
我把这封信,带到了林乔的画室。
我把它,放在了她的画架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她听。
我念着念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林...
你看。
你的故事,你的画,你的爱,正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发着光。
它们正在,温暖着,照亮着,更多的人。
你没有离开。
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又是三年过去了。
我依旧住在这个海边的小城。
我的生活,平静,但也充满了细碎的快乐。
我已经习惯了海的存在。
它就像我的一个老朋友,沉默,却又可靠。
我会在晴天,看它如何的湛蓝宽广。
我会在雨天,看它如何的灰暗深沉。
我会在起风的日子,听它愤怒地咆哮。
我会在平静的夜晚,看月光在它身上,洒下一片碎银。
我再也没有见过蓝眼泪。
我问过当地的老渔民。
他们说,那东西,可遇不可求。
有的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一次。
能见到,是天大的运气。
我知道。
我的运气,在那个凌晨三点,就已经用光了。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
因为最美的那片海,已经永远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也永远地,挂在了我家的墙上。
那个当初猛敲我门的,面色苍白,眼神疯狂的女人,也成了我生命里,最深刻的印记。
她像一道划破夜空的流星。
虽然短暂,却用尽全力,绽放出了最耀眼的光芒。
而我,是那个有幸,目睹了那道光的人。
并且,被那道光,永远地,改变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
在另一个世界里,林乔是不是已经见到了她的爱人?
她是不是,已经牵着他的手,一起,在那片永不消逝的,发着光的海边,散步了呢?
我想,一定是吧。
因为,像她那样美好而又执着的人,值得拥有一个,最圆满的结局。
而我呢?
我也会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
带着她给我的勇气和力量。
带着那片海,给我的平静和宽广。
我会继续写下去。
写这个世界上,所有那些,像蓝眼泪一样,微小,却又闪着光的,爱与希望。
我会一直写,直到我,也变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
到那个时候,也许,我会搬到一个,离海更近的房子里。
我会每天,拄着拐杖,去海边坐坐。
我会跟那些,好奇的孩子们,讲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一个画家,一幅画,和一片发光的海的故事。
我会告诉他们:
“很多年前,有一个凌晨三点,一个女邻居,猛地敲响了我的门……”
我会告诉他们,不要害怕黑暗,因为最亮的光,往往就诞生在最深的夜里。
我会告诉他们,要去爱,要去相信,要去等待。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最盛大的奇迹。
就像那片,在寂静深夜里,为一个人,悄然绽放的,蓝眼泪。
来源:小蔚观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