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口枯井边上,二十年没下过雨,却长满了青苔,湿漉漉的,像一只流泪的眼睛。
那口枯井边上,二十年没下过雨,却长满了青苔,湿漉漉的,像一只流泪的眼睛。
我站在这只眼睛跟前,听见井底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像蚊子哼,又像风钻过缝隙。
“妈妈,我还在这儿。”
心口像是被人拿凿子狠狠地敲了一下,裂开一条缝,陈年的风雪全倒灌了进来。
我叫陈淑琴,今年四十八岁。二十年前,我亲手把六岁的女儿“埋”在了这口井里,然后像逃命一样,离开了这个叫陈家峪的村子。
我不是回来求她原谅的。我知道,有些错,犯下了,就是一辈子的事,还不清,也求不来。我只是想回来看看,看看这道刻在我心上的疤,结痂了没有。
可我没想到,二十年了,这道疤不仅没结,还在淌着血,甚至学会了说话。
第1章 漏雨的屋檐
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天好像漏了个窟窿,雨水瓢泼似的往下倒,没完没了。
家里的土坯房,东墙裂了条大缝,屋顶的茅草被风掀走一半,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我和丈夫魏国,领着六岁的女儿莺子,就挤在屋子中央唯一一块不漏雨的干地上。
地上铺着一张破草席,魏国躺在上面,脸蜡黄,嘴唇干得起了皮,一声接一声地咳嗽,每一次都像是要把心肺给咳出来。
“水……”他哑着嗓子喊。
我赶紧把墙角那个豁了口的瓦罐抱过来,里面是早上接的雨水,沉淀了一天,上面一层清水,底下是浑黄的泥。我小心翼翼地舀了一瓢,递到他嘴边。
他喝了两口,又剧烈地咳起来,呛得满脸通红。
莺子吓得往我怀里缩,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大眼睛里全是恐惧。她小声问:“妈,爸啥时候能好?”
我摸着她枯黄的头发,不知道怎么回答。
魏国得的是肺病,镇上的赤脚医生来看过,说是痨病,得去县里大医院治,要花很多钱。
钱。
这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几只下蛋的母鸡,一头养了半年的猪,还有那几分薄田的产出,换来的钱,扔进医院里,连个响都听不见。亲戚朋友能借的,也都借遍了,如今见了我们,都绕着道走。
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水声,和着魏国的咳嗽声,像一首绝望的歌,日夜不停地唱。
那天晚上,雨总算停了。月亮从乌云里钻出来,清冷的光照进破屋,地上积水的地方,亮晃晃的,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
魏国烧得迷迷糊糊,嘴里不停地喊着莺子的名字。
莺子已经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她睡得很不安稳,小眉头紧紧皱着。
我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瘦小的身子,心疼得像刀绞一样。这孩子,跟着我们,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别家孩子嘴里含着糖的时候,她在帮我挖野菜;别家孩子穿着新衣裳的时候,她身上的补丁摞着补丁。
可她从来不抱怨,总是安安静静的,像个小大人。
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我自己都害怕的念头。
这个念头像一粒种子,落进我心里那片干涸绝望的土地,借着这凄冷的月光,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丈夫,又看看身边营养不良的女儿,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这个家,就像这间漏雨的屋子,四面透风,马上就要塌了。我一个人,撑不住。
如果……如果我走了,去外面挣钱,是不是就能给魏国治病?就能让莺子过上好日子?
可我走了,莺子怎么办?
带上她?一个女人家,拖着个孩子,在外面怎么活?谁会要我这么个累赘?
留下她?交给谁?村里人自己都过得紧巴巴的,谁愿意多养一张嘴?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村东头那口枯井。
那口井,听老人们说,有些年头了。早些年还有水,后来不知怎么就干了。孩子们都怕那儿,说晚上能听见里面有哭声。
一个疯狂又恶毒的计划,在我心里慢慢成形。
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想把自己从这可怕的念头里掐醒。陈淑琴啊陈淑琴,你怎么能这么想?那是你的亲生女儿!
可现实就像一双冰冷的手,死死地扼住我的喉咙。
魏国的咳嗽声又响起来了,一声比一声弱。
我看着他,心一横。
对不起了,莺子。
妈妈不是不要你,妈妈是去给你和爸爸,挣一条活路。
第2章 木头娃娃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把莺子叫醒了。
我给她换上了她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旧衣裳,那是她过年时才舍得穿的。我还破天荒地,用我陪嫁时带来的那把旧木梳,给她梳了两个整整齐齐的小辫子。
莺子很乖,任由我摆弄,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问:“妈,今天是有啥好事吗?”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嗯,妈带你出去玩。”
魏国还在昏睡。我给他盖好被子,又在瓦罐里蓄满了水,放在他枕头边。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进骨子里。
然后,我拉着莺子的小手,走出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家。
清晨的村子很安静,路上没什么人。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田野和远山。
莺子一路上都很兴奋,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妈,我们去哪儿玩?”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比镇上还远吗?”
“嗯,比镇上还远。”
我的心,每回答一句,就往下沉一分。
我没敢走大路,专挑田间的小路走。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才走到村东头那口枯井边。
井口被几块大石头半掩着,周围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莺子看到那口井,有点害怕,往我身后躲了躲,“妈,奶奶说这里有鬼。”
我蹲下身,把她搂进怀里,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莺子,不怕。妈给你讲个故事。”
我告诉她,这井底下住着一位花仙子,能实现人的愿望。只要把最心爱的东西放进去,花仙子就会帮你。
莺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头娃娃。那是我用一块废木头,一刀一刀给她刻的。娃娃很丑,五官都挤在一起,但莺子宝贝得不得了,晚上睡觉都要抱着。
“莺子,你最喜欢这个娃娃,对不对?”
她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娃娃。
“现在,你把娃娃放进井里,许个愿,许愿爸爸的病快点好起来。”我的声音像是在哄骗,又像是在乞求。
莺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娃娃,又看了看我。最后,她还是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木头娃娃,从石头的缝隙里,丢进了井里。
井底传来“咚”的一声轻响。
“好了,妈,我许完愿了。花仙子会帮爸爸吗?”她仰起脸,满怀期待地问我。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会的,莺子,会的。现在,你跟妈妈玩个捉迷藏的游戏,好不好?”
“你闭上眼睛,从一数到一百。数完了,妈妈就回来找你。”
“真的吗?”
“真的。”我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两个字。
莺子听话地用小手捂住了眼睛,靠在井边的石头上,奶声奶气地开始数数:“一,二,三……”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后退。
每退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莺子的数数声,清脆,天真,像一根根针,扎进我的心脏。
“……十,十一,十二……”
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腿。
我拼命地跑,穿过田埂,跑上那条通往村外的小路。
风在耳边呼啸,把莺子的数数声,吹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妈妈,我数完了!你可以出来啦!”
那一声清脆的呼喊,像一道惊雷,在我身后炸响。我一个踉跄,摔倒在泥地里。
我趴在地上,放声大哭,把头埋进泥土里,像一条濒死的狗。
我知道,从我丢下她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她的妈妈了。
我“埋”掉的,不只是那个木头娃娃,还有我的女儿,我的良心,我作为一个人的资格。
第3章 远方的尘埃
我逃到了南方的一座大城市。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高楼,那么多汽车,那么多穿着光鲜亮丽的人。我觉得自己就像一粒尘埃,被风吹到这里,渺小,卑微,无处落脚。
为了活下去,我什么活都干。
在工地上搬过砖,水泥的粉末呛得我整夜咳嗽,咳着咳着,我就会想起魏国。
在餐馆里洗过碗,一天十几个小时泡在油腻的水里,冬天的时候,手上全是冻疮,又疼又痒。
后来,我去了一家纺织厂,当了女工。
厂里的噪音很大,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转,震得人耳朵嗡嗡响。我和几十个女工挤在一个大车间里,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
日子很苦,但我不敢停下来。
我把每个月省下来的钱,分成两份。一份,匿名寄回老家,地址写的是村里三叔公的。我拜托他,把钱转交给魏国治病。另一份,我存起来,想着有一天,能攒够钱,回去把莺子接出来。
我不敢用自己的名字寄钱,也不敢留任何联系方式。我怕他们找到我,更怕他们不找我。
这种矛盾的心理,像毒蛇一样,日夜啃噬着我的心。
每个深夜,我躺在硬邦邦的宿舍床上,听着窗外的车水马龙,都会想起莺子。
我想起她的小手,软软的,暖暖的。
我想起她的眼睛,像山泉一样清澈。
我想起她靠在井边数数的样子,天真又信赖。
“妈妈,我数完了!你可以出来啦!”
这句话,成了我的梦魇。我常常在半夜惊醒,一身冷汗,感觉那声音就在我耳边。
我开始拼命地工作,用疲劳来麻痹自己。白天,我是流水线上最快手的女工;晚上,我还会去夜市帮人摆摊,多挣一份钱。
我很少说话,工友们都觉得我性格孤僻,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哑巴”。
我不在乎。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挣钱。钱,成了我唯一的救赎。我觉得,只要我挣的钱够多,就能洗刷我的罪孽,就能换回我失去的一切。
一年后,我收到了三叔公的来信。信是他找村里的小学老师代写的,字迹歪歪扭扭。
信上说,魏国走了。
他说,我寄回去的钱,他都收到了,也给魏國买了药,请了县里的医生。但病太重,拖得太久,还是没能救回来。
信的最后,三叔公问我,还回不回来。莺子,他暂时帮忙照看着。
我捏着那封信,在宿舍里坐了一整夜。
我没有哭。
好像从我离开陈家峪的那天起,我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
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掏空了一样。我曾经以为,我拼命挣钱,是为了救他。可现在,他走了。我所有的努力,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回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魏国的坟,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莺子。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寄钱。加倍地寄。我把对魏国的愧疚,对莺子的思念,全都换成了钱,一张一张,寄回那个我不敢回去的家。
我告诉自己,只要莺子能过得好,能吃饱穿暖,能上学读书,我这个做母亲的,就算远远地看着,也心满意足了。
这是一种自我安慰,也是一种自我欺骗。
我知道,钱弥补不了一个孩子缺失的母爱。
但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那条回家的路,早在二十年前那个清晨,就被我自己亲手斩断了。
第4章 面馆的灯火
二十年的时间,像流水一样,从指缝间悄悄溜走。
南方的这座城市,日新月异。我眼看着周围的农田变成高楼,泥泞的小路变成宽阔的柏油马路。
我也变了。
我的头发白了,眼角添了皱纹,手上布满了老茧。
我不再是那个在纺织厂里埋头苦干的“哑巴”女工。我用这些年攒下的钱,加上跟人借的一些,在城中村的巷子口,盘下了一间小小的门面,开了一家面馆。
面馆不大,就四五张桌子。我主要卖我们老家那边的手擀面,面条筋道,汤头浓郁,价格也实惠,主要做附近工人和学生的生意。
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和面、熬汤。天黑了,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我再一个人收拾桌椅,清洗锅碗。
日子过得忙碌而平静。
忙起来的时候,我可以暂时忘记过去。但一闲下来,那些记忆就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我常常会看着店里那些来吃面的年轻女孩发呆。她们叽叽喳喳,充满活力,脸上是未经世事的天真。
我就会想,我的莺子,现在也该这么大了吧。
她长什么样了?是像我,还是像她爸爸?
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她会怨我吗?
肯定会的。
换作是我,我也不会原谅这样一个狠心的母亲。
这些年,我一直和三叔公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都是我写信给他,他再找人回信。我知道了莺子上学了,成绩很好,一直念到了高中,后来还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
毕业后,她回到了镇上,当了一名小学老师。
每次收到关于她的消息,我都会高兴好几天,晚上做梦都会笑醒。但高兴过后,是更深的失落和痛苦。
她的每一步成长,我都缺席了。
她第一次背上书包,第一次拿到奖状,第一次来例假……这些本该由我这个母亲陪在她身边的时刻,我都不在。
我成了她生命里的一个符号,一个只存在于汇款单上的名字。
前年,三叔公在信里说,莺子结婚了,嫁的是同校的一个男老师,人很本分,对她很好。去年,她生了个女儿。
我成了外婆。
这个消息,让我失眠了好几个晚上。
我多想回去看看她,看看我的外孙女。
可我没有勇气。
我怕我的出现,会打破她平静的生活。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幸福。我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又有什么资格去打扰她?
直到上个月,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是三叔公的儿子打来的。他说,三叔公病重,快不行了,临终前,一直念叨着我,让我无论如何,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挂了电话,我坐在面馆里,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觉得一阵恍惚。
二十年了。
我逃了二十年。
我骗自己说,不回去是为了莺子好。可说到底,我只是个懦夫,一个不敢面对自己错误的懦夫。
三叔公,是这些年来,我和老家唯一的联系。如果他走了,那根线,就真的断了。
我关了面馆,在门口贴了张“店主有事,暂停营业”的纸条。然后,我去车站,买了二十年来,第一张回家的车票。
第5章 近乡情怯
回去的路,漫长又颠簸。
火车转汽车,汽车再转镇上的小巴车。一路上的风景,既熟悉又陌生。
记忆里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路两边盖起了很多两三层的小楼,贴着白色的瓷砖,在阳光下很晃眼。
村口那棵大槐树还在,只是比记忆里更粗壮了。树下坐着几个老人,在抽着旱烟闲聊。
我拉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站在村口,迟迟不敢迈步。
近乡情更怯。
这句话,我以前只在书上看过。现在,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是什么滋味。
我的心跳得很快,手心里全是汗。我怕被人认出来,又怕没人认出我。
一个在树下纳鞋底的老太太,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试探着问:“你……是淑琴?”
我浑身一僵。
是村里的王大娘。二十年前,她还总爱拉着我唠家常。如今,她也满头白发了。
我点点头,声音干涩:“……是我,王大娘。”
“哎哟,真是你!你可算回来了!”王大娘站起来,一脸的惊讶和感慨,“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也不给家里来个信。”
周围的老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他们的眼神里,有好奇,有同情,也有一些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遍地重复:“我回来看看,回来看看。”
“快去看看你三叔公吧,他……怕是撑不了几天了。”王大娘叹了口气,指了指村里的方向。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人群。
三叔公家,还是那座老旧的泥瓦房,院子里晒着干菜,和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
他的儿子,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把我迎了进去。
三叔公躺在床上,已经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呼吸微弱。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突然亮起了一丝光。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被他儿子按住了。
“淑琴……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拉得很长。
我跪在床边,握住他枯瘦的手,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三叔公,我对不起你……”
“傻孩子……说啥呢……你这些年……也不容易……”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就是……不放心……莺子那孩子……你……你得去看看她……”
我泣不成声,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三叔公又说:“别怪孩子……她心里……有疙瘩……当年……你走后……她在井边……等了你三天……”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三天。
我的女儿,在那个荒凉的枯井边,等了我三天。
我无法想象,一个六岁的孩子,在那三天里,是怎么度过的。饥饿,寒冷,还有被母亲抛弃的恐惧和绝望。
“她……是个好孩子……像她爸……心善……”三叔公喘着气,眼睛望着屋顶,“你去看看她……跟她说……别怨你……你也是……没办法……”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握着我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三叔公走了。
我帮着他家里人,料理完了后事。
村里人对我,态度很微妙。没人当面指责我什么,但那种疏离和背后指指点点的感觉,像一根根看不见的刺,扎在我身上。
我知道,我在他们眼里,是个抛夫弃女的狠心女人。
我没有辩解。
他们说的,是事实。
第6章 那口枯井
送走了三叔公,我没有立刻去找莺子。
我不敢。
我的脑子里,一直回响着三叔公的话——“她在井边,等了你三天”。
我的脚,不受控制地,朝着村东头走去。
二十年了,村子变化很大,但这口枯井,还和从前一样,荒凉,孤寂。
井口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缝隙里钻出几棵不知名的野草,在风中摇曳。
我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抚摸着那冰冷的石头。
我仿佛能看到,二十年前,那个瘦小孤单的身影,就坐在这里,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白天。
她会不会哭?肯定会。
她会不会喊“妈妈”?也肯定会。
她会不会饿?会不会冷?会不会害怕?
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疼得像是要裂开。
我把耳朵贴在井口的石头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一片死寂。
我突然想起那个关于花仙子的故事,那个我亲口编出来,用来欺骗女儿的谎言。
我真是个混蛋。
我站起身,绕着井口,走了一圈又一圈。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心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
一个声音说:走吧,陈淑琴,你已经害了她一次,不要再去打扰她了。她现在过得很好,没有你,她一样很好。
另一个声音说:去见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你是她的母亲,你欠她一个道歉。
我纠结,我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晚风吹过,草丛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一个很细,很轻,像幻觉一样的声音,从井底飘了上来。
“妈妈,我还在这儿。”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是风声,是虫鸣。
我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
“妈妈,我还在这儿。”
是童音,是莺子六岁时的声音!
我吓得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裳。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是我太想她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拼命地摇头,想把那个声音从脑子里甩出去。
可是,那个声音,就像有生命一样,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回响。
“妈妈,我还在这儿。”
“妈妈,我还在这儿。”
“妈妈……”
我崩溃了。
我抱着头,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二十年的愧疚,二十年的思念,二十年的自我折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不是人!我连都不如!
我把我的女儿,一个人留在了这口冰冷的枯井里,让她一个人,等了二十年!
我哭喊着,用拳头捶打着地面,直到指关节鲜血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嗓子哑了,力气也耗尽了。
我趴在井边,像一滩烂泥。
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执着地,不知疲倦地,呼唤着我。
第7章 会说话的娃娃
天,彻底黑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井边坐了多久,身体已经冻得麻木。
井底那个诡异的声音,也停了。
我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脑子里一片混乱。
是走,是留?是去弄个明白,还是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还伴随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呼喊:“妞妞!妞妞!你去哪儿了?”
声音越来越近。
我看到一束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晃动。
我下意识地想躲起来,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光束照在了我的脸上。
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年轻女人,举着手机,朝我走了过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看清我的一瞬间,那个年轻女人愣住了。
她长得很清秀,眉眼之间,有几分魏国的影子。
我的心,猛地一颤。
是莺子。
是我的女儿,莺子。
她长大了,成了我曾在梦里描摹过无数遍的样子。
她也认出了我。
尽管我老了,变了,但那份血脉相连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深的戒备和疏离。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
“妈妈,你看,我找到它了!”
打破沉默的,是她身边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献宝似的,举起手里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丑丑的木头娃娃。
莺子接过娃娃,神情有些不自然。
小女孩却很兴奋,她跑到井边,对着井口大声喊:“花仙子,花仙子,我找到娃娃啦!谢谢你!”
然后,她又按了一下木头娃娃的肚子。
一个清脆的童音,从娃娃身体里传了出来:“妈妈,我还在这儿。”
我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原来……原来是这个娃娃在说话。
莺子看着我,脸色有些苍白,她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拉起女儿的手,轻声说:“妞妞,天黑了,我们回家。”
小女孩却挣开她的手,跑到我面前,仰着天真的小脸,好奇地问:“婆婆,你也是来找花仙子的吗?”
我看着她,那双酷似莺子小时候的眼睛,清澈见底。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妞妞,别乱说话!快过来!”莺子快步走过来,把女儿拉到自己身后,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防备。
我知道,我在她心里,是个危险的陌生人。
“我……我只是路过。”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莺子没有再看我,拉着女儿,转身就走。
“妈妈,那个婆婆为什么哭呀?”小女孩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她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一个人,还站在原地。
手里,紧紧攥着刚才从地上捡起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发旧的录音模块,大概是从什么玩具上掉下来的。刚才小女孩跑过来的时候,不小心从那个木头娃娃身上蹭掉了。
我颤抖着,按下了上面的播放键。
“妈妈,我还在这儿。”
一遍,又一遍。
眼泪,再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第8章 没有寄出的信
我没有再去找莺子。
我知道,她不想见我。
我在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沓信纸和一个信封。回到三叔公留给我暂住的老屋,我坐在昏黄的灯下,开始写信。
我想把这二十年的事,都告诉她。
我想告诉她,我不是不爱她。
我想告诉她,我每天都在想她。
我想告诉她,我有多后悔。
我写了很久很久,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桌子上,堆满了揉成一团的废纸。
最后,我只写了短短几行字:
“莺子:
见信如晤。
我是妈妈。对不起。
这些年,我给你寄的钱,都存在一张卡里,密码是你的生日。卡和这封信,我放在了三叔公家你以前住过的那个房间的枕头底下。
我知道,钱弥补不了什么。但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请你,一定,一定要幸福。
妈妈 陈淑琴”
写完信,我把那张存着我半生积蓄的银行卡,连同那个会说话的录音模块,一起夹在了信里。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离开了陈家峪。
我走的时候,和二十年前一样,悄无声息。
我没有回头。
回到南方的城市,我重新开张了我的面馆。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每天和面,熬汤,招待客人。
只是,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口枯井里的回响,终于消失了。
我知道,莺子不恨我。
如果她恨我,就不会把那个我留下的,丑陋的木头娃娃,修补好,装上录音,留到现在。
她甚至,还把那个关于“花仙子”的,我用来骗她的谎言,变成了讲给她女儿听的,美丽的童话。
“妈妈,我还在这儿。”
那句话,不是一句怨恨的控诉。
而是一句,跨越了二十年光阴的,执着的回答。
她在告诉我,她没有被我“埋”掉。她长大了,活得很好,她还在这里。
这就够了。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面馆里没什么客人。我正坐在门口发呆,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我老家那边。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只能听到,轻微的,有些压抑的呼吸声。
我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握着手机。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很轻,很轻,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
“……喂?”
是莺子的声音。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哽咽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应了一声:
“……哎。”
来源:青涩饭团一点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