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提着来时那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门口,一脸的错愕和不解,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把张云芳送走了。
她提着来时那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门口,一脸的错愕和不解,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我没多解释,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两千块钱,塞到她手里,说:“云芳,对不住,这事儿是我没想明白。你是个好人,但我这坎儿,过不去。”
看着她消失在楼梯拐角,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防盗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屋子里还飘着昨晚她带来的那束百合花的香气,可我心里,却像是被一场大雪覆盖过,冷得透彻,也干净得透彻。
老伴文惠走了三年,这三年,房子好像也跟着她一起走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装着我这个同样被抽空了的老头子。儿子女儿孝顺,但他们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忙碌。我一个人守着这三室一厅,守着满屋子不会说话的旧家具和比我还沉默的回忆,一天天熬着。
直到儿子把张云芳的照片推到我面前,说:“爸,见见吧,人挺好的,搭个伴儿,我们也能放心。”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温和的女人,心里那潭死水,似乎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
于是,我见了,处了,觉得人确实不错,便动了让她搬过来同居的念头。
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文惠临走前,在我耳边说的那句我一直没能真正听懂的话。直到昨晚,张云芳无意间的一个举动,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那句话背后尘封的、让我浑身冰凉的真相。
这事儿,还得从我儿子第一次跟我提这事儿那天说起。
第1章 一碗没人催的粥
“爸,您这粥又熬糊了吧?”
儿子陈东一进门,鼻子就使劲嗅了嗅,径直走到厨房,揭开锅盖。一股焦糊味混着米香,瞬间弥漫开来。他无奈地摇摇头,关了火,把锅端到水槽里。
我跟在他身后,有点不好意思,搓着手说:“忘了看表了,在阳台侍弄那盆兰花,一晃神就……”
陈东没回头,拧开水龙头,刺啦一声,热水冲刷着锅底的焦黑。他一边刷锅一边说:“爸,您不能老这样。一个人在家,万一哪天忘了关火,多危险。”
我呐呐地应着:“下次注意,下次一定注意。”
可我们爷俩心里都清楚,这话我已经说了不下百八十遍了。自从老伴文惠三年前走了之后,我的记性就像被虫子蛀过的老木头,到处都是窟窿。煮饭忘了插电,出门忘了带钥匙,甚至有时候,话到嘴边,就是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陈东刷干净锅,又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青菜,给我下了碗面。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桌,他坐在我对面,看我慢吞吞地吃着,终于还是把话挑明了。
“爸,我跟小莉(我女儿)商量了,觉得您这样一个人不行。我们给您找个伴儿吧。”
我夹面条的筷子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儿子。他三十好几的人了,眉眼间越来越像我,此刻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我,眼神里是担忧,也是不容置喙的坚持。
“找什么伴儿,”我低下头,继续吃面,声音有点含糊,“我这都快七十的人了,折腾什么。”
“就是因为快七十了才要找。”陈东说,“您跟妈一辈子感情好,我们都知道。可她人已经走了,您得往前看。现在家里冷锅冷灶的,您连顿热乎饭都吃不上,我们做儿女的看着心里难受。”
我没说话,只是觉得嘴里的面条有点发苦。
往前看?怎么往前看?这屋子里,处处都是文惠的影子。
客厅那张掉了漆的摇椅,是她最喜欢坐的,午后阳光好的时候,她就窝在里面打盹,手里还搭着没织完的毛线。厨房那个豁了个小口的青花瓷碗,是她陪嫁过来的,我嫌它旧,想扔,她宝贝似的藏起来,说用着顺手。还有卧室那个大衣柜,里面至今还挂着她最喜欢的那件蓝色布拉吉,每年入夏,我都会拿出来晒晒,仿佛她还在,只是出了趟远门。
这个家,与其说是我一个人住,不如说是我们三个人住——我,文惠的影子,还有无边无际的孤独。
“爸,”陈东见我沉默,放缓了语气,“我们不是要您忘了我妈。就是想有个人在您身边,说说话,做做饭,相互有个照应。我们打听过了,对方姓张,叫张云芳,比您小五岁,老伴儿也走了好几年了,人很本分,就想找个老实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他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一件干净的碎花衬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脸上带着笑,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不是多漂亮,但看着很舒服,很……家常。
我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点抗拒,又有点说不清的松动。
是啊,孤独太久了。
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能坐上大半天。电视开着,声音嘈杂,可那声音进不了心里,心里头是一片荒原。我多想有个人能跟我说说话,哪怕是拌拌嘴也好。文惠在的时候,我们俩总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她嫌我袜子乱扔,我嫌她做的菜太咸。可现在,连个跟我吵架的人都没有了。
那碗面,我吃得特别慢。陈东就那么静静地陪着我,也不催。
我忽然想起文惠在世时,我吃饭要是慢了,她总会嗔怪地催我:“老陈,快点吃,一会儿面都坨了。”
可现在,没人催了。一碗面,从热气腾腾吃到冰凉,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行吧,”我放下筷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那就……见见吧。”
陈东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看着他,心里却是一片茫然。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我只知道,我实在是怕了那种一个人吃完一碗冷掉的粥,屋子里却只有碗筷碰撞的回响的日子。
第2章 一张不合时宜的旧照片
见面的地点约在公园的茶室里,陈东陪我一起去的。
张云芳比照片上看起来要精神一些,人也更健谈。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的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见我们,主动站起来打招呼,笑容很自然。
“陈大哥,陈东,你们好。”
我拘谨地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陈东倒是很会张罗,给我们各自点了茶,又找了些天气、养生的话题,场面倒也不算冷清。
张云芳很会聊天,她聊她的退休生活,每天跳跳广场舞,偶尔跟老姐妹们出去旅旅游,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会看着你,让你觉得她是在认真地跟你交流。
“我那口子走得早,”她说着,语气很平静,没有太多伤感,“刚开始那几年,也难受。后来想通了,人啊,不能总活在过去。孩子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咱们老的,也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这话,像是说到了我心坎里。
我偶尔也插几句话,说说我养的那几盆花,谈谈最近看的报纸。张云芳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附和,或者提出一两个问题。
“听陈东说,陈大哥你以前是中学的物理老师?”她问。
我点点头:“教了一辈子书,现在脑子都快成铁疙瘩了。”
“那可了不起,”她真心实意地赞叹道,“我就佩服有文化的人。我没什么文化,小学毕业就在厂里上班,一直到退休。”
她的坦诚让我心里放松了不少。
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气氛比我想象中要好。陈东中途借口有事,先走了,留下我们俩。没有了儿子在场,我反而更自在了一些。
张云芳问我:“陈大哥,你一个人住,吃饭怎么办?”
“瞎对付,”我实话实说,“有时候自己做点,有时候就在楼下小饭馆吃。”
“那可不行,外面的东西油大盐大,对身体不好。”她很自然地接话,“以后要是不嫌弃,我做了给你送点过去?”
我心里一暖,连忙摆手:“那多麻烦你。”
“不麻烦,反正我一个人也是做。”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开的菊花。
那天之后,我们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联系着。她果然隔三差五地给我送些她自己做的包子、炖的汤。她手艺很好,做的菜口味清淡,很合我的胃口。每次她来,都会顺手帮我把屋子收拾一下,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再把阳台上的花浇浇水。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很麻利,也很自然,没有一点刻意讨好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这是一个女主人应该做的事情。
我那颗沉寂了三年的心,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孩子们看我们相处得不错,都很高兴。女儿陈莉特意从外地回来看我,见了张云芳,一个劲儿地夸她人好,劝我早点把关系定下来。
“爸,张阿姨人多好啊,勤快又热心。您就别犹豫了。让她搬过来跟您一起住,我们才放心。”
我嘴上说着“再看看”,心里其实已经动摇了。
张云芳的好,是那种实实在在的好。她会记得我的高血压,做菜少放盐;她会发现我膝盖不好,给我买来保暖的护膝;她甚至会陪我一起看我最喜欢的京剧频道,虽然我知道她根本听不懂。
有一次,她来给我送饺子,看见我正在擦一个旧相框。相框里,是我和文惠年轻时的黑白合影。照片上的文惠,扎着两个麻花辫,笑得一脸灿烂。
张云芳走过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说:“嫂子年轻时候真好看。”
她的语气里没有嫉妒,只有一种过来人的平静。
我点点头,用绒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玻璃表面,说:“是啊,她……是个很好的人。”
“我知道。”张云芳说,“陈大哥你也是个重情义的人。不然,这屋子不会到现在还跟嫂子在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的话让我心里一震。是啊,她看出来了。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摆在文惠习惯的位置上,三年了,我没动过分毫。
她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挺羡慕你们的。我跟我那口子,是搭伙过日子,没什么太深的感情。他走了,我也就是少了个说话的人。不像你们,你们这是……根儿都长在一起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眼神很真诚,没有一丝虚假。
那一刻,我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开始松动了。
或许,她是真的能理解我的。或许,跟她在一起,我既能得到陪伴,也能保留对文惠的思念。
那天晚上,我给陈东打了电话。
“让你张阿姨……搬过来吧。”
电话那头,儿子长出了一口气,连声说:“好,好,太好了!爸,您总算想通了!”
挂了电话,我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茶几上那张我和文惠的合影。照片里的她,依旧笑得那么灿烂。
我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文惠,你别怪我。我实在是……太孤单了。
第3章 搬进来的陌生气息
张云芳搬过来的那天,是个晴天。
儿子女儿都来了,帮着忙前忙后。张云芳的东西不多,就是一个行李箱和两个大包。可即便如此,当这些不属于这个家的东西被一件件搬进来时,我还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不适。
她的牙刷和毛巾,放进了卫生间的漱口杯里,那是我和文惠一人一个的“情侣杯”,文惠那个虽然空了三年,但我每天刷牙时,还是会习惯性地把它摆在原来的位置。
她的拖鞋,一双粉色的棉拖,放在了鞋柜里我那双旧皮拖的旁边,显得格外刺眼。
她的衣服,挂进了次卧的衣柜。陈东本来想让她直接住主卧,被我拦住了。我说:“让你张阿姨先住次卧吧,我……我睡惯了那张床,换了睡不着。”
陈东看了我一眼,没再坚持。
张云芳倒是不介意,笑呵呵地说:“住哪儿都一样,有个地方睡就行。”
她很勤快,一安顿下来,就系上围裙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了切菜和油烟机的声音。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个家终于又有了烟火气;陌生的是,制造这烟火气的,不再是文惠。
中午,我们四个人围着桌子吃饭。张云芳做了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陈东和陈莉赞不绝口,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
“爸,您看,张阿姨一来,咱家这伙食水平立马就上去了。”陈莉笑着说。
我点点头,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味道确实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文惠做的鱼香肉丝,总是会多放一点点糖,她说我好那一口甜。
“陈大哥,合胃口吗?”张云芳期待地看着我。
“挺好,挺好。”我连忙说。
吃完饭,孩子们又坐了一会儿,看我们没什么不自在,就找借口告辞了。临走前,陈东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爸,好好过日子。张阿姨是个实在人,您别老想着过去的事儿,对人家不公平。”
我嗯了一声,心里五味杂陈。
送走孩子,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张云芳两个人。
气氛有点尴尬。
她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把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走出来,坐在沙发上,离我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陈大哥,以后……我就喊你建国吧?”她试探着问。
我愣了一下。这个名字,除了单位的同事,就只有文惠这么喊我。孩子们都喊我“爸”。
“行。”我点点头。
“你也别喊我张阿姨了,生分。就叫我云芳吧。”
“好,云芳。”我有点别扭地叫了一声。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电视开着,放着不知所云的电视剧。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很陌生的味道。文惠从来不用这些,她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香。
“建国,”她忽然开口,“我看这窗帘都旧了,颜色也暗沉,改天我们去买块新的换上吧?换个亮堂点的颜色,屋里也显得精神。”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副深棕色的绒布窗帘,是文惠十年前亲手挑的。她说这个颜色遮光好,我午睡的时候不容易被晃醒。
“先……先用着吧。”我含糊地说,“用习惯了。”
张云芳“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但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解释两句,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难道要告诉她,这个家里的一针一线,都刻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吗?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那天下午,她提议把屋子彻底打扫一下。我没理由拒绝。
她真的很能干,把角角落落都擦得一尘不染。她甚至搬来了梯子,要把吊灯上的积灰都擦干净。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很矛盾。一方面,我感激她让这个家重新变得窗明几净;另一方面,她的每一次“整理”,都像是在抹去文惠留下的痕迹。
她把沙发上的旧靠垫拍得蓬松,却打乱了我习惯的摆放顺序;她把报纸和杂志在茶几上码得整整齐齐,却把我随手放在那里的老花镜收进了抽屉。
这个家,在一点点变得干净、整洁,也在一点点变得陌生。
傍晚,她做好了晚饭。吃饭的时候,她又提议:“建国,我看阳台上那几盆花都快不行了,叶子都黄了。明天我从家里拿点花肥过来,给它们施施肥?”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几盆兰花,是文惠的心头肉。她走了以后,我按照她的习惯,小心翼翼地侍弄着,浇水、晒太阳,从不敢怠慢。可我毕竟是个大老粗,养得不好,叶子一天比一天蔫。
“不用了,”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自己来就行。”
我的语气可能有点生硬,张云芳愣住了,端着碗,看着我。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缓和了语气:“我的意思是,那花……娇贵,我怕你弄不好。”
她勉强笑了笑,低下头,没再说话。
那一顿饭,我们俩都吃得有些沉默。
我心里乱糟糟的。我知道她是一片好心,我知道她想融入这个家,我知道她想对我好。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抗拒。
这个家,就像我心里的一座圣殿,里面供奉着我和文惠三十多年的回忆。我允许一个访客进来,为圣殿打扫除尘,但我无法容忍她移动里面的任何一件祭品。
晚上,我们各自回了房间。
我躺在主卧的大床上,这张我和文惠睡了三十年的床。床头柜上,还放着她的照片。我侧过身,看着照片里的她,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文惠,我是不是做错了?
隔壁次卧,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知道张云芳还没睡。
一个屋檐下,两颗无法靠近的心。这一夜,注定漫长。
第4章 衣柜里的那句话
同居的日子,就在这种客气又疏离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张云芳是个很有分寸感的女人。自从上次窗帘和兰花的事情之后,她就不再主动提议要改变家里的任何东西。她只是默默地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把我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的三餐,从没重过样。我的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我那反复发作的老胃病,在她清淡饮食的调理下,竟然也好了许多。
儿子女儿来看我,都说我气色比以前好多了,精神头也足了。他们对张云芳赞不绝口,一个劲儿地感谢她。
“张阿姨,真是太谢谢您了,我爸就交给您了,我们放心。”
每当这时,张云芳总是笑着说:“说这些就见外了,都是应该的。”
她越是这样无可挑剔,我心里就越是别扭。我像个欠了巨额债务的人,无力偿还,只能被动地接受着对方的好,心里却备受煎熬。
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白天,我们像一对合作默契的室友,一起吃饭,看电视,散步。可到了晚上,各自关上房门,这栋房子就又被分割成两个孤岛。
我常常在夜里失眠,听着隔壁房间轻微的呼吸声,心里一片茫然。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对她,对我都不是。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吃过晚饭,张云芳正在厨房洗碗。我坐在客厅看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决定跟她谈谈。
我走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看着她忙碌的背影。
“云芳,”我开口,“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她回过头,冲我一笑,手上还沾着泡沫:“这有啥辛苦的,闲着也是闲着。”
“你……住得还习惯吗?”我问。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即又继续洗起来,声音低了些:“挺好的。”
我知道她在说违心话。
我鼓起勇气,说:“云芳,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你说。”
“你看……我们俩,要不还是……算了?”话说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话说得太直接,太伤人了。
果然,她的背影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关掉水龙头,用围裙擦了擦手,转过身来,看着我。她的眼圈有点红。
“建国,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她问。
“不,你很好,你哪儿都好。”我急忙解释,“是我的问题。我……我这心里头,有道坎儿,过不去。”
“是因为嫂子吧?”她一针见血。
我沉默了,算是默认。
她叹了口气,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我也跟着坐过去,离她远远的。
“建国,我能理解。”她看着我,眼神很平静,“我搬进来之前,就想到了。我知道你重感情,忘不了嫂子。我没想过要取代她,我就是……就是想着,两个人做个伴,老了,不那么孤单。”
她的通情达理,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我知道,”我说,“是我……是我太矫情了。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今天心里有点乱,胡说八道呢。”我试图把话圆回来。
张云芳摇了摇头,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勉强。
“建国,其实,你这屋子,给我的感觉……太满了。”她轻声说,“到处都是嫂子的影子,我站在这里,都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我能感觉到,你不只是在思念她,你是在……守护着她留下的一切。我不敢碰,也不敢动。”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进了我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原来,她什么都懂。
我的心一下子乱了。愧疚,感动,还有一丝被看穿的狼狈,交织在一起。
“云芳,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她站起身,似乎是想结束这场谈话,“时间不早了,休息吧。”
她转身想回次卧,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建国,其实有件事,我早就想说了。你看,我住次卧,衣柜太小,很多厚衣服都放不下。主卧那个大衣柜,不是空着一半吗?能不能……让我把一些不常穿的衣服,暂时放进去?”
她问得小心翼翼,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心头猛地一跳。
主卧那个大衣柜……
那是文惠的“领地”。柜子分左右两边,一边挂我的衣服,另一边,挂的都是她的衣服。她走了三年,我一件都没动过。我甚至觉得,那些衣服上,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可看着张云芳那张写满委屈和期待的脸,拒绝的话,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我却连衣柜的一角都舍不得分给她。是我太自私,太不近人情了。陈东说得对,这对她不公平。
或许,我应该试着改变。或许,让出衣柜的一角,就是我迈出“向前看”的第一步。
我的内心激烈地交战着。
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我艰难地点了点头:“行。明天……明天我把那边的东西理一下,给你腾出来。”
听到我的回答,张云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像一缕阳光,照得我心里更加愧疚。
“谢谢你,建国。”她说。
说完,她转身回了房间。
我一个人在客厅坐了很久,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我不知道我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张云芳期待的笑脸,一会儿是文惠在照片里灿烂的笑容。
迷迷糊糊中,我忽然想起了文惠临终前,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地对我说的话。
她当时说了很多,嘱咐我按时吃药,嘱咐我别跟孩子们置气。在最后,她用尽力气,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她说:“老陈,我走了以后……别怕孤单,要是遇到合适的,就找个伴儿。但咱家主卧那个大衣柜,你千万……千万别让外人动。那里面……有我给你留的‘体己’……”
当时我悲痛欲绝,没多想。后来,我以为她说的“体己”是钱。我确实在衣柜里她那边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了一个存折,上面有两万块钱,是她背着我偷偷攒下的。
我一直以为,这就是她那句话的全部意思了。
可现在,当张云芳提出要用那个衣柜时,文惠的这句话,又一次清晰地在我脑海中响起。
“千万别让外人动……”
为什么?如果只是为了那个存折,我已经拿到了,动不动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
难道……那句话,还有别的意思?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心脏“怦怦”狂跳。
第5章 一场迟到三年的顿悟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床,甚至忘了穿拖鞋。冰凉的木地板让我的脚底一阵刺痛,可我完全顾不上。
我走到那个红木大衣柜前,手微微颤抖着,拉开了右边的柜门。
一股混杂着樟脑丸和旧衣物特有的、属于文惠的气息,扑面而来。
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挂着她的衣服。春天的风衣,夏天的布拉吉,秋天的毛衣,冬天的棉袄……每一件,都承载着一段回忆。
我记得那件蓝色的布拉吉,是她三十岁生日时我送给她的,她高兴得像个小姑娘。我记得那件红色的毛衣,是她亲手织的,为了赶在过年前让我穿上,熬了好几个通宵。
我的目光,一件件扫过这些衣服,就像在重温我和她的一生。
文惠说的“体己”,到底是什么?
存折我已经拿走了。那她不让“外人”动的,究竟是什么?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件卡其色的风衣。衣料的触感,冰凉而熟悉。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在衣服口袋里摸索起来。
一个口袋,空的。
又一个口袋,还是空的。
我几乎把每一件衣服的口袋都翻遍了,除了一些被遗忘的、皱巴巴的纸巾,什么都没有。
我颓然地靠在衣柜上,心里一阵失望。难道,是我想多了?文惠说的,真的就只是那个存折?
可为什么,我的心跳得这么厉害,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忽略了。
“千万别让外人动……”
“外人”……
我的脑子飞速地转动着。张云芳,对于这个家,对于这个衣柜来说,就是“外人”。如果我今天答应了她,明天她就会把她的衣服挂进来,和我妻子的衣服挂在一起。
这个画面,光是想象一下,就让我感到一阵窒息。
我重新站直身体,目光落在了衣柜的最底层。那里放着几个叠放整齐的旧纸盒,里面装的是一些文惠不常穿的旧衣服和一些杂物。
我蹲下身,把纸盒一个个搬出来。
最后一个纸盒,比其他的要沉一些。我打开它,里面是一些文惠年轻时穿过的、已经褪了色的衣服。我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在盒子底部,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铁盒。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颤抖着打开手帕,那是一个已经生了锈的饼干盒。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厚厚的信,和一本红皮的日记本。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是我的。那是我年轻时在外地工作,写给文惠的家书。每一封,她都好好地保存着。
我拿起那本日记本,翻开了第一页。
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1985年,6月8日,晴。今天,建国从外面回来了,给我带了一件蓝色的布拉吉。真好看,我舍不得穿。他说我穿上,是厂里最俊的姑娘。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1992年,11月2日,阴。今天跟建国吵架了,为了一点小事。他嫌我菜做得咸,我嫌他袜子乱扔。我们俩谁也不理谁。到了晚上,他默默地给我端来一杯热水,还放了糖。这个木头,连道歉都不会说。可我的气,一下子就消了。”
“2010年,3月15日,雨。儿子带女朋友回家了,是个好姑娘。我真高兴。看着他们,就想起我和建国年轻的时候。一晃眼,我们都老了。真希望,能跟他这么一直吵吵闹闹地过下去。”
……
日记的最后一页,字迹已经变得歪歪扭扭,看得出写字的人,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2021年,5月20日。医生说,我时间不多了。我最放不下的,就是老陈。他那个人,脾气又臭又硬,生活上笨手笨脚,没了我,他可怎么办。我偷偷给他攒了两万块钱,放在衣服口袋里,希望他能发现。可钱哪儿够花呢?我这一辈子,没给他留下什么金山银山,就留下这一柜子的旧衣服,和这些没人看的旧信、旧日记了。”
“我跟他说,柜子里有我留给他的‘体己’。他那个榆木脑袋,肯定以为是钱。其实,我真正的‘体己’,是这些东西啊。这是我们俩过了一辈子的证据。我怕我走了,时间长了,他会忘了我们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我怕他孤单,找了新的人,那个人会把我的东西都扔掉。那我留在这个家里的最后一点念想,就真的没了。”
“老陈,如果你有一天看到了这些话,请你一定答应我。你可以找个伴儿,但别让她动这个衣柜。就当是……给我留个念想,也给你自己留个念想。让你知道,曾经有个人,笨拙又热烈地,爱了你一辈子。”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砸在日记本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体己”。
她不是不让我找伴儿,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保护我。她怕新来的人不懂得珍惜,会粗暴地抹去她存在的痕迹,会把我们共同的回忆当成垃圾一样清理掉。她怕我老了,糊涂了,会忘了我们之间那些珍贵的点点滴滴。
这哪里是什么自私的占有,这分明是她对我最深沉、最卑微的爱和守护啊!
我一直以为,她让我别动衣柜,是为了守护那两万块钱。我错了,大错特错。她要守护的,是这个家之所以成为“家”的根,是我们的魂。
而我,就在刚才,差一点,就亲手把这个“魂”给让了出去。
我答应了张云芳,明天就把这个衣柜腾出一半给她。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就等于亲手违背了文惠最后的嘱托,亲手把她留给我最宝贵的“体己”,暴露在一个“外人”面前。
张云芳是个好人,但她不懂。她不懂那件蓝色布拉吉的意义,也不懂那些泛黄的家书里藏着怎样的情深意重。在她眼里,这些都只是“旧东西”。她会把它们清理掉,为自己的新衣服腾出空间。
这不是她的错。错的是我。是我没能真正理解我的妻子。
我抱着那个铁盒,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失声痛哭。
窗外,夜色正浓。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我需要的,或许从来都不是一个来填补文惠位置的人。我需要的,是学会如何与她的回忆和平共处,如何带着这份沉甸甸的爱,独自走完剩下的路。
这个家,不是空了。它一直都是满的,只是我被孤独蒙蔽了双眼,没有看见。
第6章 一场平静的分手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把文惠的日记和那些信,从头到尾,仔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被我遗忘的、琐碎的往事,随着她的文字,一点点变得鲜活起来。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爱笑、爱操心、偶尔会跟我耍点小脾气的女人。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
我小心翼翼地把铁盒放回原处,把衣柜恢复原样。然后,我走进厨房,熬了一锅小米粥,又炒了两个清淡的小菜。
张云芳起床的时候,早餐已经摆在了桌上。
她看到我,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了笑:“建国,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就起来了。”我给她盛了一碗粥,“快吃吧,吃完……我有话跟你说。”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默默地坐下来吃饭。
这顿早餐,我们俩都吃得很沉默。
吃完饭,我让她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从卧室拿出一个信封,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云芳,”我开口,声音很平静,“对不住。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我觉得……我们俩还是不合适。”
她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等我继续说下去。
“你是个非常好的人,勤快、善良、通情达理。这些天,你把我照顾得很好,我打心底里感激你。”我由衷地说,“但是,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我……我忘不了我老伴儿。这个屋子,角角落落都是她的影子。我没办法在这样的地方,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我没有提衣柜和日记本的事。那是属于我和文惠的秘密,我不希望用它来当作分手的借口,那对张云芳同样是一种伤害。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发火,或者会哭。
但她没有。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建国,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你不是那种能轻易放下过去的人。是我……是我太心急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释然。
“我能理解。真的。”她说,“就像我,虽然跟我那口子没什么太深的感情,但他走的时候,我看着他用过的茶杯,睡过的床,心里也堵得慌。更何况是你们这样感情深厚的。”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心里一阵感动,又一阵愧疚。
“云芳,我……”
她摆了摆手,打断了我。“你别说了。我都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咱们这个年纪了,没必要相互为难。”
她站起身,看了一眼那个信封,说:“钱你拿回去。我来这里,不是图你的钱。就是想找个伴儿,没成,也就算了。就当……交个朋友吧。”
说完,她就转身回次卧,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拿着那个信封,站在客厅里,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越是这样明事理,就越显得我不是个东西。
我跟过去,站在门口,说:“钱你必须收下。这不是给你的补偿,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来了这些天,买菜做饭,忙里忙外,我不能让你白辛苦。”
我把信封硬塞到她的行李箱提手上。
“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没再拒绝。
送她到楼下,看着她提着箱子,慢慢地走远,背影有些萧索。我的心里,沉甸甸的。
我伤害了一个好人。但我知道,长痛不如短痛。如果让她继续留在这个充满了另一个女人气息的家里,对她才是更长久的折磨。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那股熟悉的、属于张云芳的百合花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可我知道,很快,这股味道就会散去。这个家,将重新回到它原来的样子。
安静,但不再空洞。
第7章 孩子们的质问
周末,儿子和女儿照例回来看我。
一进门,没看见张云芳的身影,陈东就皱起了眉头。
“爸,张阿姨呢?”
我正在阳台给兰花浇水,闻言,头也没回地说:“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陈莉追问。
“我让她走了。我们……分手了。”我放下水壶,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们。
兄妹俩对视一眼,脸上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分手了?”陈东的嗓门一下子高了起来,“爸!您在搞什么?张阿姨那么好的人,您哪儿不满意了?是不是您又耍老小孩脾气,把人气走了?”
“哥,你小点声。”陈莉拉了拉他的胳膊,然后转向我,语气缓和了一些,“爸,到底怎么回事啊?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说分手就分手了?”
我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示意他们也坐。
“不关张阿姨的事,她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说。
“您自己的问题?您有什么问题?”陈东显然不接受这个说法,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爸,我们给您找个伴儿,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您好!怕您一个人在家孤单,怕您吃不好睡不好,怕您万一有个什么事儿我们都不知道!现在好不容易找到张阿姨这么个知冷知热的人,您倒好,说不要就不要了!您到底想怎么样?”
他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觉得难以解释。
“爸,您是不是还想着我妈?”陈莉轻声问,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理解。
我点点头。
陈东一屁股坐在我对面,气不打一处来:“想妈没错!谁不想啊!可妈已经走了三年了!人不能总活在过去!您这样,不光是折磨自己,也是对张阿姨的不尊重!您把人家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保姆吗?”
“陈东!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陈莉喝止了他。
我摆了摆手,示意女儿别说了。
我看着儿子,他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像极了年轻时的我。我知道,不把事情说清楚,他们是不会理解的。
“你们都觉得,我是个活在过去、不懂珍惜的固执老头,是吗?”我缓缓开口。
兄妹俩都没说话,但他们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我站起身,走到主卧门口,对他们说:“你们进来。”
他们跟着我走进卧室,一脸的疑惑。
我走到那个大衣柜前,打开了右边的柜门。
“你们看,这里面,都是你们妈妈的衣服。她走了三年,我一件都没舍得动。”
陈东不耐烦地说:“爸,这我们知道。但这跟您和张阿姨分手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蹲下身,从衣柜最底层,搬出了那个装满信件和日记的铁盒。
我把铁盒放在床上,打开它。
“你们妈妈临走前,跟我说了一句话。她说,这个衣柜,不能让外人动,里面有她留给我的‘体己’。我一直以为,她说的是钱。”我拿起那个存折,给他们看了一眼,“我确实也找到了这个。但直到前天晚上,我才明白,她说的‘体己’,根本不是这个。”
我把那本日记,递给了陈莉。
“你看看吧。从头看。”
陈莉疑惑地接过日记本,翻开了第一页。陈东也凑了过去。
卧室里,一时间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的表情从不解,到惊讶,再到动容。陈莉的眼圈,渐渐红了。当她读到最后一页时,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了那泛黄的纸页上。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东也沉默了,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耸动。
“现在,你们明白了吗?”我轻声问。
“她……她不是不让我找伴儿。她怕我孤单。但是,她也怕我忘了她。她怕新来的人,会把她在这个家里最后的痕迹都抹去。她留下的不是一柜子旧衣服,是她对我的爱,也是对我的提醒。”
“张阿姨是个好人,但她不懂这些。她想帮我收拾屋子,想换掉旧窗帘,想动这个衣柜……她没有错,她只是想让这个家有新的开始。可我……我做不到。我不能为了我自己的陪伴,就辜负了你们妈妈最后的一片苦心。”
我说完,屋子里一片寂静。
许久,陈东才抬起头,他的眼睛也是红的。他走到我面前,声音沙哑地开口。
“爸……对不起。是我们……是我们没想周到,是我们太自私了。”
他这个从小到大都跟我拧着干的儿子,第一次,如此真诚地跟我道歉。
我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怪你们。你们也是为了我好。只是……有些事情,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
那个下午,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坐在一起,聊着关于妈妈,关于过去,也关于未来的事情。
孩子们终于理解了我的选择。
而我,也通过这次坦白,彻底解开了压在心头许久的郁结。
第8章 守着回忆的独白
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依然一个人住在这栋房子里,每天自己做饭,自己打扫,自己对着电视发呆。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心,不再是空的了。每当我感到孤单的时候,我就会走进卧室,打开那个衣柜,看看文惠的日记,翻翻那些旧信。那些温暖的文字,就像一盏盏小灯,照亮了我内心的荒原。
我开始理解,文惠留给我的,不是一份需要被尘封和守护的遗产,而是一份可以汲取力量的财富。她用她的一生告诉我,爱不是占有,也不是遗忘,而是铭记与共存。
我不再把家里维持得像个一成不变的纪念馆。我听从张云芳当初的建议,去买了一块新的窗帘,是明亮的米色。阳光透过新窗帘洒进来,屋子里确实亮堂了许多。
我想,文惠如果看到,应该也会喜欢的。
我还报了一个社区的老年书法班,每周去上两次课。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些新朋友。我们一起练字,下棋,聊天。我的生活,不再只有回忆,也有了新的内容。
有一次,我在公园里,又遇到了张云芳。她正和一群老姐妹跳广场舞,笑得很开心。
看到我,她大方地走过来打招呼。
“陈大哥,最近挺好的?”
“挺好。”我笑着说,“你也是,气色看着不错。”
“想开了,一个人也挺好,自在。”她说着,又指了指我的肚子,“看你,没瘦,看来自己做饭也挺上心的。”
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聊了几句家常。没有尴尬,没有芥蒂。
临走时,她对我说:“建国,好好保重身体。替我……向嫂子问好。”
我愣住了,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在用她的方式,表达对我和文惠感情的尊重。
“谢谢你,云芳。你也是。”我真心实意地说。
看着她转身回到欢快的人群中,我心里一片坦然。我们没能成为伴侣,却成了可以相互理解的朋友。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儿子女儿现在回来看我,不再催我找老伴儿了。他们会陪我坐下来,听我讲过去的故事,讲我和他们妈妈年轻时的趣事。我们之间的关系,反而比以前更亲近了。
前几天,陈东帮我整理书房,无意中翻出了我和文惠的结婚照。照片已经有些褪色,但照片里的我们,笑得那么年轻,那么无畏。
陈东拿着照片,看了很久,说:“爸,我以前总觉得,我妈走了,您就应该把她忘了,开始新生活。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放下,不是忘记,而是把她好好地放在心里,然后带着这份念想,更好地生活下去。”
我点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是啊,这才是真正的往前看。
我依然会每天给文惠的那盆兰花浇水,它最近竟然抽出了新的花葶。我依然会在午后,坐在她常坐的摇椅上,晒着太阳打个盹。我依然会在吃饭的时候,习惯性地在心里跟她说说话。
她没有离开,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着我。
她留下的那个衣柜,我再也没有让任何人动过。那里面,装着我们的一生。那是我最宝贵的“体己”,也是我余生走下去的,最温暖的力量。
这个家,依然只有我一个人住。
但我的心,是满的。
来源:记忆烘焙坊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