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话说在江南水乡青石镇,有个老裱画匠,姓苏,人都叫他苏老裱。他那裱画铺子临河而开,终年弥漫着浆糊和旧纸张混合的、略带霉味的香气。这年梅雨天,潮气忒重,连门框都像是发了一身浮汗。苏老裱七十三了,身子骨如那遭了虫蛀的古画,看着还成,内里却虚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
话说在江南水乡青石镇,有个老裱画匠,姓苏,人都叫他苏老裱。他那裱画铺子临河而开,终年弥漫着浆糊和旧纸张混合的、略带霉味的香气。这年梅雨天,潮气忒重,连门框都像是发了一身浮汗。苏老裱七十三了,身子骨如那遭了虫蛀的古画,看着还成,内里却虚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没多少时日了。可心头压着一件事,沉甸甸的,比这湿漉漉的天气还让他喘不过气。他那孙子苏小稞,大学学的是啥子计算机,满口都是“算法”、“流量”,对这传了四代的手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苏老稞愁啊,这祖宗传下的饭碗,莫非真要砸在自己手里?
这天下午,雨脚如麻,未曾歇息。铺子里光线昏沉,只有一枚老旧的灯泡,勉力吐着昏黄的光。苏小稞被爷爷硬按在条凳上,百无聊赖地看老爷子戴著老花镜,用那柄祖传的、柄身被摩挲得油光水滑的牛角裁纸刀,小心翼翼地裁切托纸。空气里只有刀锋划过纸张的“嘶嘶”声,还有屋外雨水敲打青石板的嘀嗒声。
“小稞,”苏老裱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咱家这手艺,看似裱糊,实则是修心。你太爷爷那会儿,给宫里当过差……”
“爷爷,您这故事都讲八百遍了。”苏小稞不耐烦地扭了扭身子,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得飞快,“现在谁还挂画啊?都看电子屏了!您这手艺,迟早进博物馆。”
苏老裱的手一顿,心里头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沉默半晌,放下裁纸刀,颤巍巍地起身,走到墙角那个比苏小稞年纪还大的樟木箱子前,窸窸窣窣摸了半天,抱出一卷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来,你过来。”苏老裱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苏小稞不情不愿地凑过去。油布一层层揭开,最后露出的,是一幅立轴。画轴展开,是一幅泛黄的《春山访友图》,笔墨算不得顶好,山石树木显得有些板滞,意境也平常。品相更是糟糕,绢素酥脆,遍布霉点,多处还有水渍漫漶的痕迹。
“就这?”苏小稞撇撇嘴,“我还以为是啥宝贝呢。这品相,扔古玩市场都没人要。”
苏老裱不理会孙子的鄙夷,他那双昏花的老眼,此刻却射出一种奇异的光,紧紧盯着画心。“宝贝?嘿嘿,”他干笑两声,“你小子眼窝子浅。今儿个,爷爷就教你个乖,啥叫‘画中藏画’!”
“画中藏画?”苏小稞一愣,这词儿听着有点玄乎。
“不错!”苏老裱压低声音,仿佛怕被屋外的雨听见,“这是咱苏家口耳相传的秘密,也是祖师爷定下的死规矩——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动用这‘揭二层’的功夫!这幅画,是你太爷爷的师父传下来的,据说内里另有乾坤。可这‘揭二层’,是刀尖上跳舞的活儿,稍有不慎,两层尽毁!你太爷爷没敢动,你爷爷我也没敢动,传到我这儿……”他叹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孙子,“我原本想着,把这秘密带进棺材算了。可……可我不甘心啊!”
说时迟那时快,苏老裱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拿起那柄温润的牛角裁纸刀,却又换成了一根细长、柔软的鬃毛刷。他让苏小稞打来一盆温水,用排笔蘸了,极其轻柔地刷在画心背面。待潮气均匀渗透,他又取来一套大小不一、薄如柳叶的竹启子。他的动作慢得令人心焦,每一个呼吸都拿捏着分寸。苏小稞起初还带着几分看笑话的心思,但见爷爷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时间在雨声中一点点流逝。苏老裱用最薄的竹启子,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探入。他的手指稳得像磐石,轻轻捻动,那原本看似浑然一体的绢本,竟真的微微翘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边角!一股更加陈旧的、带着土腥和墨香的气息弥漫开来。
“成了……”苏老裱的声音带着颤,眼中竟有了泪光。他深吸一口气,如同最耐心的绣娘,用竹启子配合着指肚的细微感觉,一点一点,将那表层平庸的《春山访友图》揭离。这个过程极其缓慢,足足用了两个时辰。当最后一角被揭开时,下面的景象,让苏小稞“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眼睛瞪得溜圆!
那下面露出的,竟是一幅截然不同的画作!
画绢虽也古旧,却保存得相对完好。画的是一幅《江天暮雪图》,笔墨酣畅淋漓,气势雄浑!远山如黛,覆着皑皑白雪,近处寒林槎桠,枝头缀雪,姿态遒劲。江面空阔,一叶扁舟系于岸边,船头似有一老翁独钓。最绝的是那雪意,并非用白粉堆砌,而是靠留白和淡墨渲染,竟让人觉得寒气扑面而来。一角钤着几方收藏印,虽模糊,但苏小稞眼尖,竟辨认出一个似乎是“神品”,另一个则带着“项墨林”的字样!
“这……这是……”苏小稞虽不懂画,但也看出这幅画的水平,比表面上那幅高了不知多少档次!“项墨林?是那个项元汴?大收藏家?”
苏老裱激动得胡须直抖,凑近了仔细观看,喃喃道:“是了,是了!这笔墨,这气韵……像是元代大家的笔意!怪不得,怪不得要用一幅假画来遮掩!这是为了避祸啊!小稞,你看到了吗?这才是真宝贝!咱家守了百年的秘密!”
他猛地抓住孙子的手,那手冰冷而用力:“小稞!这‘揭二层’的手艺,你看清楚了没?这才是咱苏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什么机器都比不了!你……你回来,跟爷爷学,成不?”
然而,苏小稞最初的震惊过后,眼神却迅速被一种狂热取代。他甩开爷爷的手,飞快地掏出手机,对着那幅刚刚重见天日的《江天暮雪图》,“咔嚓”“咔嚓”连拍数张照片。
“爷爷!您守着这破铺子一辈子,能挣几个钱?”苏小稞的声音因兴奋而尖利,“您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流量密码!元代的画!项元汴的收藏!我把它发到网上,搞直播!标题就叫‘我家破画铺惊现国宝’!咱们爷孙立马就火了!到时候,钱自己都会长腿跑进来!”
“你!你混账!”苏老裱气得浑身发抖,差点背过气去,“祖宗的手艺,是让你拿来博眼球的?这东西是能随便亮出去的吗?你知不知道怀璧其罪!会惹大祸的!”
“什么大祸!您就是老古董!”苏小稞梗着脖子,“现在是什么时代了?酒香也怕巷子深!您这手艺再好,没人知道,有什么用?等我火了,自然有人来求您裱画,不是一样传扬手艺?”
爷孙俩在昏黄的灯下激烈争吵,一个面红耳赤,捶胸顿足,唾沫星子横飞,诉说着手艺人的本分和祖宗的规矩;一个振振有词,挥舞手机,描绘着流量变现和一夜爆红的美景。窗外的雨声更急了,哗啦啦的,像是在为这场跨越百年的观念冲突敲着边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藏在画中的秘密,非但没能弥合代沟,反而成了点燃更大冲突的导火索。
苏老裱只觉得一股浊气堵在胸口,眼前发黑,他指着孙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他颓然坐倒在藤椅里,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精气神的泥塑。而苏小稞,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宏图大业”中,开始埋头编辑视频,琢磨着该用什么样的文案和背景音乐才能一炮而红。那幅刚刚重现世间的《江天暮雪图》,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墨色清冷,雪意森然,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间老铺里发生的一切。
苏小稞的动作快得惊人。他没等雨停,就抱着手机跑回了自己楼上的房间,留下苏老裱一人在空寂的铺子里,对著那幅历经百年才得见天日的古画,老泪纵横。老爷子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过冰凉的画绢,那上面的寒山冻水,似乎也沁入了他的心底。
“祖宗……我……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屋里显得格外凄凉。
一夜无话。不,对苏小稞而言,这一夜是沸腾的。他将剪辑好的视频,配上耸动的标题和悬念十足的音乐,发布在了几个最火的短视频平台上。果然如他所料,“百年老店”、“画中藏画”、“惊现国宝”这些元素叠加,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视频播放量指数级攀升,评论、点赞、转发疯狂增长。他的手机提示音几乎没停过,私信里挤满了各种询问、合作请求,甚至还有自称是博物馆专家和拍卖行经理的人发来信息。
“爷爷!火了!咱们真的火了!”第二天一早,苏小稞顶著两个黑眼圈,却精神亢奋地冲下楼,把手机屏幕几乎怼到老爷子脸上,“您看!一夜之间,粉丝涨了十多万!有好几家媒体要采访我们!还有拍卖行问我们卖不卖画!”
苏老裱看也不看那屏幕,只是背对着孙子,默默地用鬃毛刷清理着工作台上的纸屑。他的背影,显得愈发佝偻。
“爷爷,您别犟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只要咱们配合炒作一下,把这画拿去鉴定,到时候……”
“闭嘴!”苏老裱猛地转过身,脸色铁青,眼中布满血丝,“那画,谁也不能动!更不许卖!你立刻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删掉!”
“凭什么?这画也有我一份!是我拍火的!”苏小稞也来了脾气。
正当爷孙俩再次僵持不下时,铺子那扇老旧的木门,被人轻轻敲响了。
来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穿著一身合体的中式西装,戴著金丝眼镜,面容白净,气度沉稳。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提着公文包,像是助理模样。
“请问,这里是苏老师的裱画铺吗?”中年男子开口,声音温润,带着笑意,“鄙人姓周,周文瀚,是省博物院书画部的。在网上看到了关于贵府发现古画的视频,特地赶来拜访。”
苏小稞一听是省博的专家,顿时喜上眉梢,连忙将人让进屋里,得意地瞥了爷爷一眼。苏老裱却皱紧了眉头,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下意识地挪动脚步,挡在了工作台前。
周文瀚很客气,先是对苏家裱画的手艺和铺子的历史表示了一番钦佩,然后才委婉地提出想看看那幅《江天暮雪图》。
苏小稞抢著道:“在呢在呢!周老师,您给鉴定鉴定,是不是元代的宝贝?”说着就要去取画。
“慢著!”苏老裱低喝一声,死死按住画轴,目光锐利地盯住周文瀚,“周先生,你说你是省博的,有何凭证?”
周文瀚不慌不忙,从助理手中接过公文包,拿出工作证和介绍信,递了过去。苏老裱戴上老花镜,仔细验看,证件似乎不假。但他的眉头并未舒展。
周文瀚又微笑道:“苏老师,您别误会。我们只是初步看看。如果确系重要文物,根据国家法律,是有相关规定的。当然,发现者和持有者的权益,我们也会充分考虑。”他的话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身份,又点出了潜在的法律问题。
苏小稞在一旁急道:“爷爷,让人家专家看看嘛!是真是假,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苏老裱沉默了片刻,终于极不情愿地,缓缓展开了那幅《江天暮雪图》。
画轴再次铺开,周文瀚凑上前,看得极为仔细。他用放大镜观察绢素、墨色、印鉴,手指虚悬在画面上方,感受着笔触气韵。他的表情从最初的平静,逐渐变得凝重,眼中偶尔闪过一丝惊异。半晌,他直起身,长长吁了口气。
“苏老师,小苏先生,”周文瀚的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初步判断,这……这很可能是一幅珍品!从笔墨、绢质、印鉴风格来看,极似元代名家朱德润的风格,而且经过项元汴收藏,流传有序!这……这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不可估量!”
苏小稞一听,几乎要跳起来,脸上放光。
但周文瀚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正因如此,这幅画的保管和处置,就必须慎之又慎了。按照相关规定,如此级别的文物,私人是不宜长期收藏的,最好是由国家文博机构进行专业的保护、研究和展示。我们博物院,希望能和您家好好谈谈这幅画的归属问题。”
他虽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确:这画,你们最好上交。
苏小稞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上交?那他的网红梦,他的流量变现,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老裱却在此刻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周先生,你说这是朱德润的真迹,是国宝。那我问你,你可知道,它为何会藏在另一幅假画之下百年之久?”
周文瀚一愣,推了推眼镜:“这个……或许是旧时藏家为了避祸,或者另有隐情,需要考证。”
“隐情?”苏老裱嘴角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他慢慢走到画前,指著江边那叶扁舟上模糊的钓翁,“你看这钓翁,孤舟蓑笠,看似闲适。但你再看远处的山势,云层低垂,风雪将至。这画的,真是闲情逸致吗?朱德润身处元末乱世,他的画里,藏的往往是孤愤与不安!这画中藏画的,不只是画,更是一段不肯随波逐流的风骨!”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周文瀚:“你们博物馆里,东西不少,标好了年代、作者,放在玻璃柜子里,冷冰冰的。可你们懂得这画里藏著的血脉和魂吗?懂得它经历过的颠沛流离,懂得它被匠人用身家性命守护的缘由吗?”
周文瀚被问得一时语塞。
苏老裱不再看他,转而盯著孙子苏小稞,一字一句地说道:“还有你,小子。你以为火了,有钱了,就能传承手艺?错了!手艺传承,传的是这份心!是这份能读懂画中风骨,能耐得住寂寞,能在一笔一划、一刀一纸里,守住本分和敬畏的心!你守不住这颗心,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只能把这宝贝,变成一场闹剧!”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在小小的铺子里回荡。苏小稞看著爷爷那清癯而执拗的面容,看著他身后那幅墨色苍茫的古画,再想起自己那一夜追逐流量的浮躁,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羞愧和茫然的神情。
周文瀚沉吟片刻,态度更加诚恳:“苏老师,您说得对。文物的魂,确实需要懂它的人来守护。您看这样如何?这幅画,还是先由我们博物院代为保管和研究,这是对文物负责。同时,我们诚挚地邀请您,作为特聘专家,参与这幅画的修复和后续研究工作。并且,我们可以在院里为您开设一个专门的展厅,不仅展示这幅《江天暮雪图》,也展示您苏家四代的裱画技艺和工具,让更多人了解这画中藏画背后的故事和守护的精神。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传承呢?”
这个提议,出乎了苏老裱的意料。他看著周文瀚真诚的眼神,又看了看陷入沉思的孙子,沉默了。
最终,经过一番复杂的家庭会议和与博物馆的多次协商,《江天暮雪图》由省博物院收藏,并作为镇馆之宝之一进行展出。苏老裱没有接受特聘专家的头衔,却答应在身体允许时,去博物院给年轻的修复师们讲讲古画修复的传统技艺。
而最大的变化,发生在苏小稞身上。爷爷那番关于“风骨”和“守心”的话,和周文瀚那句“另一种形式的传承”,在他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不再热衷於追逐流量,而是开始沉下心来,重新审视铺子里的一切。他拿起那柄祖传的牛角裁纸刀,第一次感觉到它的分量。他开始跟著爷爷,从最基础的调浆糊、托底纸学起。他发现,那些枯燥的工序里,竟然真的蕴藏著难以言喻的宁静和智慧。
他依然会用手机,会玩网络,但他换了一种方式。他不再炒作,而是开始用心拍摄记录爷爷工作的细节,讲解裱画技艺的奥秘,讲述那些老画、老手艺背后的故事。他的视频,不再有耸动的标题和浮夸的音乐,节奏变得舒缓,画面充满质感,语言也变得沉稳。奇怪的是,这样的内容,反而吸引了更多真正感兴趣的观众。人们在他的视频下留言,说感受到了匠人精神,说找到了内心的宁静。
从此,青石镇的老裱画铺依然开着。苏老裱的精神头似乎比以前好了些,偶尔,他会坐在铺子门口,眯著眼看著孙子在屋里,一边小心翼翼地托著画心,一边对著架好的手机,不疾不徐地讲述著。阳光透过老式的木格窗,照在年轻人专注的脸上,也照在那幅已然空出的、曾经承载过百年秘密的工作台上。
这个故事传到后来,人们都说,苏家老爷子守住的,不只是一幅古画,更是差点就断了根的匠人之魂。而苏家那小孙子,总算在花花世界的流量里,迷途知返,接住了爷爷传下的那柄看不见的、却比牛角裁纸刀更重的“心刀”。
所以啊,这世上有些东西,就像那画中藏著的画,浮躁的眼睛看不见,只有沉静下来,用心去“揭”,才能看到内里真正的光华。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