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蹲在塘边,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子土腥味,混着水汽,是我这半年多来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味道。
“秀英,你看那水面上的光,碎金子似的。”
我蹲在塘边,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子土腥味,混着水汽,是我这半年多来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味道。
“往后咱们家小军上大学的钱,可就都指望这波光粼粼了。”
我叫李卫东,四十八岁。前几年,厂子效益不好,我成了第一批“优化”下来的员工。人到中年,突然没了铁饭碗,那滋味,就像大冬天被人从热炕头上掀下来,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老婆秀英陪着我愁了好几个月,头发都白了不少。最后,还是我咬咬牙,拿出全部家当,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把村里这口荒了多年的老鱼塘给包了下来。
村里人都说我疯了,放着城里的楼房不住,跑回这泥地里折腾。可他们不知道,那楼房里,每一天睁开眼都是坐吃山空。这鱼塘不一样,我撒下去的是鱼苗,看到的是活蹦乱跳的希望。
为此,我没少下功夫。专门去县里的水产站请教老师傅,买了厚厚几本养殖技术的书,天天啃。什么水质酸碱度、溶氧量、饲料配比,我本子上记得密密麻麻。
头半年,我几乎是吃住都在塘边临时搭的窝棚里。看着那些小鱼苗一天天长大,从指甲盖那么点儿,长到巴掌大小,心里那份踏实,是拿多少工资都换不来的。
秀英每天中午给我送饭,看我黑了、瘦了,嘴上念叨,眼睛里却是有光的。她知道,这塘鱼,就是我们家的底气。
“就你会说,”秀英把饭盒递给我,“快趁热吃。今天给你烧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我扒拉着饭,看着满塘的鱼因为我撒下的一点饭粒而翻腾起的水花,心里盘算着,再有三个月,这批鱼就能出塘了。到时候,还了债,剩下的钱给小军当学费,还能有点结余,把家里那台老掉牙的电视机给换了。
日子就像这塘里的水,虽然平静,但底下全是暗暗生长的力量。我以为,这样的安稳会一直持续到丰收的那一天。
可我没想到,搅动这一池春水的,会是耿大爷。
耿大爷是我们村里年纪最长的人,八十八了,身子骨还很硬朗。他每天早上拄着个拐杖,雷打不动地在村里溜达一圈。他话不多,见谁都是笑呵呵的,村里人都很敬重他。
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正在巡塘,就看见耿大爷提着一个旧木桶,颤巍巍地朝鱼塘走来。
我赶紧迎上去,“耿大爷,这么早啊。您这是干啥去?”
他冲我笑了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卫东啊,勤快。我啊,溜达溜达。”
说着,他走到塘边,也不说话,提起木桶,就把一桶白花花、黏糊糊的东西,“哗”一下全倒进了我的鱼塘里。
一股子豆腥味混着点发酵的酸气,一下子就散开了。
我凑近一看,是豆腐渣。就是做豆腐剩下的那些料。
“大爷,您这是……”我心里“咯噔”一下。
“哦,家里磨豆腐剩下的,扔了可惜。”他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只是扔了一把烂菜叶。
我当时脑子就有点懵。我那几本养殖书上白纸黑字写着,不能随便往鱼塘里投喂生食,尤其是这种容易发酵变质的东西,会破坏水质,让水体富营养化,鱼会缺氧生病的。这可是大忌。
但我看耿大爷那满是褶子的笑脸,还有他颤巍巍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年纪大了,可能就是觉得扔了可惜,想着能喂鱼。老一辈人,节俭惯了。
我安慰自己,就这么一小桶,问题不大。我回头多开一会儿增氧泵就行了。
“大爷,以后这东西您别扔了,给我留着,我掺到鸡饲料里喂鸡。”我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不用不用,鸡吃不了多少。”耿大爷摆摆手,提着空桶,慢悠悠地走了。
我看着水面上那片慢慢散开的白色浑浊,心里头一次升起一丝说不出的别扭。
我以为这只是个偶然。
没想到,从那天起,耿大爷就像上了发条的闹钟,每天早上准时准点,提着一桶豆腐渣,倒进我的鱼塘。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
水面上开始漂浮起一些白色的泡沫,阳光一晒,那股子酸味就更明显了。
我急了。
这天早上,我又在塘边“逮”住了他。
“耿大爷,”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咱得聊聊。”
我把他请到窝棚里,给他倒了杯热茶,把我从书上学来的那些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
“您看,这豆腐渣,它直接下水,会发酵,消耗水里的氧气。鱼跟人一样,没氧气活不了。而且,这东西会把水搞坏,水一坏,鱼就要生病,到时候,我这一塘鱼可能就全完了。”
我指着我那些宝贝疙瘩似的养殖笔记,“这都是科学,专家说的。”
耿大爷端着茶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态度特别好。
我一看有门,赶紧接着说:“大爷,我知道您是好心,是节俭。这样,以后您家的豆腐渣,我按市场价收了,行不?我拿去发酵处理,做成有机肥,保证不浪费。”
我觉得自己这个提议,既给了他面子,又解决了问题,简直两全其美。
耿大D爷喝完最后一口茶,把杯子放下,站起身,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
“卫东啊,你的心意我领了。书上说的,有书上的道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也有我的道理。”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我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这是什么意思?油盐不进啊。
第二天早上,那只熟悉的旧木桶,又准时出现在了塘边。
“哗啦”一声,又一桶豆腐渣倒了进去。
那一刻,我感觉那声音不是倒水,是拿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割我的心。
我的耐心,终于被这日复一日的“哗啦”声给磨没了。
我开始想办法阻止他。
我试过早起,在他来之前就守在塘边。他一来,我就陪着他说话,东拉西扯,就是不让他靠近水边。可他比我还有耐心,能跟我耗上一两个钟头,直到我憋不住要去上厕所,一转眼的功夫,他就把东西倒进去了。
我又试着跟他的儿子,也就是村西头的耿大哥沟通。
耿大哥是个老实人,听我说了情况,也是一脸为难。
“卫多啊,不是我不帮你。我家老爷子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劝过,没用。他跟我说,他这是在做好事,说你不懂。”
“做好事?他这是在砸我的饭碗!”我没忍住,声音大了起来。
耿大哥叹了口气,“我也没办法。要不,你把鱼塘周围拦起来?”
一句话点醒了我。
我花了两天时间,用竹竿和尼龙网,把整个鱼塘严严实实地围了一圈,只留了一个小门,上了锁。
我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这下,总该清净了。
可我低估了一位八十八岁老人的执着。
第三天早上,我远远地看见,耿大爷搬了条小板凳,坐在我的鱼塘边上。他够不着水面,就把木桶里的豆腐渣一捧一捧地往里扔。
虽然大部分都落在了岸边,但还是有不少被他扔进了水里。
那场景,又好气又好笑,还有点说不出的心酸。
村里开始传闲话了。
“听说了吗?李卫东把他家鱼塘给圈起来了,防谁呢?就防耿大爷。”
“嗨,不就是倒点豆腐渣吗?多大点事。人家耿大爷都快九十的人了,还能害他不成?”
“就是,这卫东啊,在城里待了几年,心眼也变小了。连个老人都容不下。”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根扎在我心上。
秀英也劝我:“卫东,要不就算了吧。耿大爷年纪大了,你就当是敬老了。咱多费点心,勤换水,多开增氧泵,总能应付过去。”
“你说的轻巧!”我憋了一肚子的火,终于冲她发了出来,“这不是敬老,这是糊涂!你知道现在鱼苗多少钱一斤?饲料多少钱一袋?电费多少钱一度吗?这每一分都是我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万一这塘鱼真出了问题,我们拿什么给小军交学费?拿什么还债?”
我越说越激动,指着那塘水,“这里面养的不是鱼,是咱们家下半辈子的指望!”
秀英被我吼得眼圈一红,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窝棚里的空气,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我心里也堵得难受。我知道我话说重了,可我控制不住。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血可能被毁掉,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太折磨人了。
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这个难题有多沉重。
它不光是豆腐渣和水质的问题,它牵扯到了人情、面子、村里的舆论,还有我这个中年男人输不起的压力。
我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兽,焦躁地在塘边走来走去。
我去找了村长。
村长正蹲在村委会门口的大槐树下,跟几个老头下象棋。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希望他能出面调解一下。
村长嘬着牙花子,半天没说话,最后慢悠悠地挪了一个“炮”,说:“卫东啊,这事……难办。”
他看着我,“耿大爷是村里的寿星,德高望重。他做事情,总有他的道理。你呢,承包了鱼塘,按理说,这塘就是你的地盘。可是,咱们农村,讲究的不仅是理,还有情。”
“村长,现在是情理都讲不通了!”
“别急嘛。”村长摆摆手,“这样,我抽空去跟耿大爷聊聊。但是你也要理解,老人家,得顺着毛捋。”
我等了三天,村长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而耿大爷的豆腐渣,一天也没断过。
我的鱼塘,水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浑浊,不再是以前那种清亮的绿。有时候,还能看到几条鱼浮到水面,张着嘴,像是喘不过气。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
夜里,我躺在窝棚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蚊子在耳边嗡嗡地叫,像是在嘲笑我的无能。
我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为什么?耿大爷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他糊涂吧,他每天精神矍铄,思路清晰得很。
说他故意害我吧,我跟他无冤无仇,他图什么呢?
就为了那点扔了可惜的豆腐渣?这说不通。
我从床上坐起来,披了件衣服,走到塘边。
月光洒在水面上,那些浑浊和泡沫,在夜色下似乎不那么明显了。
我忽然意识到,我一直在被动地承受,被动地阻止。我总想着“怎么让他停下来”,却从来没有真正去想过,“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的思考模式,一直停留在“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现在,我得换个问法。
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这塘鱼好好的,能卖个好价钱,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那我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困境?
光是堵和拦,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我得去弄明白,耿大爷那句“我也有我的道理”,到底是什么道理。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心里那股子焦躁,好像忽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对,去调查,去搞清楚。
第二天,我没再去塘边守着耿大爷。
我提了两瓶酒,一条烟,去了村里另一个老前辈,王大爷家。
王大爷八十出头,跟耿大爷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年轻时还一起在生产队里养过鱼。
“王大爷,跟您打听个事。”我把烟酒放在桌上。
王大爷眯着眼,打量了我一番,“是为了耿老哥的事吧?”
看来村里这点事,真是藏不住。
我点点头,把我的困惑说了出来。
王大爷磕了磕烟斗,慢悠悠地说:“老耿这个人,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他往你塘里倒东西,肯定不是害你。”
“可他倒的是豆腐渣啊,那东西坏水。”
“坏水?”王大爷笑了,“那是你们现在书上说的。我们那时候养鱼,哪有现在这么多讲究。什么饲料、增氧泵,都没有。鱼还不是照样养得肥肥的。”
“那你们那时候怎么喂?”
“就靠水自己养呗。”王大爷说,“这叫‘养水’。水养好了,里面的小鱼小虾、水草、虫子就多,鱼吃了这些,长得才结实。”
“那豆腐渣……是用来养水的?”我好像抓住了点什么。
“这个我就说不准了。”王大爷摇摇头,“老耿这人,点子多。当年在生产队,就数他养鱼养得最好。他肯定有他的门道。不过……”
王大爷顿了顿,“我记得,这口塘,以前不叫鱼塘。”
“不叫鱼塘?那叫什么?”
“叫‘泥鳅湾’。”王大爷说,“解放前,这里就是个大水洼子,里面别的不多,就是泥鳅和青虾多。那时候闹饥荒,村里人就靠着这湾里的泥鳅青虾,救了不少命。”
泥鳅湾?青虾?
我心里一动。
“那耿大爷家……”
“老耿家,祖上就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捞虾人。他那一手绝活,没人比得了。”王大爷的话,像一把钥匙,在我脑子里“咔哒”一声,打开了一扇模糊的门。
但我还是想不通,这跟豆腐渣有什么关系?
从王大爷家出来,我又去找了村里的几个老人。
他们说的话都大同小异。都说耿大D爷是好人,养鱼是把好手,至于豆腐渣的事,他们也说不清楚。
但我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这口塘,在很久以前,是以盛产一种个头很大的青虾而出名的。
我的儿子小军放暑假从县城的高中回来了。
我把这件事跟他说了。小军现在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听得眼睛发亮。
“爸,这事有意思。我上网查查。”
那时候,村里还没通网,小军专门跑去镇上的网吧,泡了一下午。
晚上回来,他兴奋地拿着个小本子给我看。
“爸,你快看。我查到了。有一种古法养殖,叫‘豆渣育蚓,肥水养虾’。”
“什么意思?”
“就是说,用豆腐渣这种富含植物蛋白的东西,投放到池塘的特定区域,可以培养水蚯蚓和一些浮游生物。这些东西,是虾最喜欢吃的天然饵料。而且,豆腐渣发酵产生的某些物质,还能给虾的生长提供必要的微量元素。”
小军指着本子上画的图,“你看,这种方法,不是把豆腐渣随便乱撒,而是要定点、定量地投。这样,就能在池塘底部形成一个天然的‘饵料床’。”
我看着那张简陋的图,脑子里“嗡”的一声。
定点投放?
我猛地想起来,耿大爷每次倒豆腐渣,好像都站在同一个位置。那块地方,正对着塘中心水最深的地方。
难道……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我心里慢慢成形。
但我还是不敢相信。这太像天方夜谭了。
我决定亲自验证一下。
我不再去管水面的那些泡沫,而是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水下。
我托人从城里买回来一个简易的水下观察镜,就是一根长管子,下面带块玻璃的那种。
我划着小船,到了耿大D爷经常投料的那个地方,把观察镜伸进水里。
水因为豆腐渣的缘故,确实有些浑浊。
但我凑近了仔细看,还是能看到水底的景象。
塘底的淤泥,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黑褐色。而在那片淤泥上,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一些细小的、红色的、像线一样的东西在蠕动。
是水蚯蚓!
而且数量非常多,密密麻麻的一片。
我把观察镜移开一点,在饵料区的边缘,我甚至看到几只通体青灰、挥舞着大钳子的东西,一闪而过,钻进了泥里。
是青虾!个头还不小!
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
原来,耿大D爷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我养的那些花白鲢。
他从一开始,养的就是这塘底的青虾!
他没有破坏我的鱼塘,他是在我鱼塘的下面,建立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更古老、也更精妙的生态系统。
我养鱼,他养虾。我们的目标不同,但我们共享着这一片水域。
我被这个发现给震住了。
我为自己之前的狭隘和鲁莽,感到一阵脸热。
我以为自己掌握了科学,却对脚下这片土地最古老的智慧,一无所知。
我决定,暂时不声张。
我想看看,耿大爷到底能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
我开始默默地配合他。
我不再抱怨水质,而是按照养殖书上说的,定期撒一些生石灰,调节水的酸碱度,这既对我的鱼好,也对他的虾有益。
我把增氧泵开放的时间延长,尤其是在深夜。我知道,虾在夜里活动频繁,更需要氧气。
耿大爷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他来倒豆腐渣的时候,会朝我这边看一眼,然后点点头,笑一笑。
那笑容里,好像多了点别的东西。是赞许?还是默契?我说不清。
我们就这样,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养着水面,一个养着水底,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心照不宣的合作关系。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秋天。
我的鱼,长势喜人。每一条都膘肥体壮,在水里游起来,尾巴甩得“啪啪”响。
水产公司的老板来看过几次,都说我这鱼养得好,品相一流,给出了一个很不错的预购价。
我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家里的债务,小军的学费,都有了着落。
秀英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看我的眼神,又回到了当初那种带着点崇拜的样子。
村里那些闲话,也渐渐消失了。大家看到的,是我李卫东,一个下岗工人,靠着自己的本事,把一个荒塘变成了聚宝盆。
我成了村里的“能人”。
可就在我准备联系水产公司,商量起鱼的具体日子的前几天,出事了。
那天早上,我去巡塘,刚走到塘边,就闻到一股不对劲的味道。
不是土腥味,也不是豆腐渣的酸味,而是一股淡淡的腥臭。
我心里一紧,赶紧跑到塘边。
水面上,赫然漂着几条翻着白肚的鱼。
虽然只有三四条,但对我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养鱼最怕的就是这个,一旦开始出现死鱼,如果不及时处理,很可能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我赶紧捞起一条,仔细检查。
鱼鳃发黑,身上还有一些红色的斑点。
是出血病!
这是淡水鱼养殖里,最常见也最凶险的病之一,传染性极强。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我一直都很注意水质和消毒的,怎么会突然爆发这种病?
我手忙脚乱地把那几条死鱼捞上来,挖了个深坑埋掉。然后,赶紧把大剂量的消毒药水,兑在水里,泼洒进整个鱼塘。
做完这一切,我瘫坐在地上,浑身都是冷汗。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些豆腐渣。
肯定是那些东西!
日积月累,它们还是把水质给彻底搞坏了。那些水蚯蚓,那些浮游生物,可能都携带了病菌。
我之前建立起来的所有理解和默契,在这一刻,瞬间崩塌了。
我被一种巨大的失望和后怕攫住。
我差点就信了他的邪!什么古法养殖,什么养虾,都是骗人的!他就是一个固执的、不懂科学的老顽固!
他毁了我的鱼塘!毁了我全家的希望!
我当时真是气昏了头。
我冲到耿大爷家,他正坐在院子里,慢悠悠地用个小石磨磨豆子,准备第二天的豆腐渣。
那“嘎吱嘎吱”的磨盘声,听在我耳朵里,刺耳极了。
“耿大爷!”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抬起头,看到我通红的眼睛,愣了一下。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指着鱼塘的方向,“我的鱼死了!得了出血病!就是因为你天天往里面倒那些脏东西!”
我的声音很大,把周围的邻居都给引了出来。
耿大哥也从屋里跑了出来,拉住我,“卫东,卫东,有话好好说,别激动。”
“我怎么好好说?”我甩开他的手,“我半年的心血,我们家全部的指望,可能就这么完了!我之前好说歹说,跟你们讲科学,你们不听!现在出事了,谁来负责?”
我指着耿大爷,“我告诉您,从今天起,您要是再敢往我的鱼塘里扔一点东西,我就不客气了!”
耿大爷一直没说话。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没有辩解,没有生气,反而……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眼神,比骂我一句还让我难受。
最后,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推他的石磨。
那无声的反应,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我所有的情绪都无处发泄,只能憋在胸口,堵得生疼。
村里人对着我指指点点。
“这李卫东,真是翻脸不认人。鱼死了,怎么能全赖到耿大爷头上?”
“就是,自己没本事,瞎折腾,还怪别人。”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成了全村的公敌。
我被彻底孤立了。
回到家,秀英也是唉声叹气。
“卫东,你怎么能那么跟耿大爷说话?他都那么大年纪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年纪?”我感觉自己快要炸开了,“鱼都死了!你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可……可也不一定就是豆腐渣的问题啊。你自己不是也说,养鱼总有风险吗?”
“我不管!反正就是他的问题!”我钻进了牛角尖,不肯出来。
那几天,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我吃不下,睡不着,整天就守在塘边,眼睛熬得通红,死死盯着水面,生怕再看到有鱼翻白肚。
我把消毒药的剂量加到了最大,增氧泵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开着。
可情况并没有好转。
之后几天,陆陆续续又死了十几条鱼。
虽然数量不多,没有造成大规模的死亡,但恐慌像一张大网,把我牢牢罩住。
水产公司的老板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起鱼。
我含含糊糊地说,再等两天。
我不敢告诉他实情。我怕他一听鱼生病了,就不要了。那我就真的血本无归了。
我感觉自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我珍视的一切,我的事业,我在村里的名声,家庭的和睦,好像都在一夜之间,崩塌了。
我一个人坐在塘边,从天亮坐到天黑。
看着那一池死气沉沉的水,我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回来承包这个鱼塘?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老天爷又跟我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
天,开始大旱。
一连半个多月,一滴雨都没下。
太阳像个大火球,天天挂在天上烤着大地。
村里的河沟都见了底,田里的庄稼叶子都打了卷。
我的鱼塘,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水位在下降。
每天,岸边的泥地就多露出来一圈。
这对我来说,是雪上加霜。
水位下降,意味着水体变小,鱼的密度相对增大,水质更容易恶化,也更容易缺氧。
那几台增氧泵,几乎是昼夜不息地轰鸣着,我的心也跟着那声音,七上八下。
又过了十来天,情况越来越严重。
鱼塘的水,已经下去了一大半。
最浅的地方,已经露出了黑色的淤泥。
那些幸存下来的鱼,全都挤在塘中心最深的那一小片水域里,密密麻麻的,看着就让人心慌。
我彻底没辙了。
这样下去,就算鱼不病死,也得缺氧憋死。
我咬了咬牙,做了个最坏的决定。
不等了,起鱼!
能捞上来多少算多少,总比全军覆没强。
我给水产公司打了电话,把情况如实说了。老板人不错,叹了口气,说:“行吧,卫东,我明天就带人带车过去。不过这价格,可能得往下压一压了。”
“行。”我一个字,说得特别艰难。
挂了电话,我看着那浅浅的一汪水,心里五味杂陈。
忙活了大半年,最后落得这么个结果。
那天下午,我穿着防水裤,拿着渔网,准备先自己下水探探底,看看鱼群主要集中在哪个位置,好方便明天捕捞。
水很浅,只到我的大腿。
脚踩在塘底的淤泥里,软软的,滑滑的。
我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塘中心走。
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脚下的感觉不太对。
大部分地方的淤泥,踩下去是软的。
可有一片区域,大概就是耿大爷天天倒豆腐渣的那一片,脚下的淤泥,感觉特别厚,而且……很有弹性。
就像踩在一块厚厚的海绵上。
我好奇地蹲下身,伸手往泥里探去。
水很浑,看不清。
我用手在泥里搅了搅,摸到了一些硬硬的、壳一样的东西。
我捞了一把泥上来。
摊开手掌,借着夕阳的光一看,我整个人,当场就定在了那里。
泥里,裹着一只青灰色的大虾!
它比我手掌还长,两个大钳子威风凛凛,身上的关节处,还带着一圈圈金色的纹路。
它在我手里弹了一下,很有劲。
这不是普通的小青虾,这是……这是传说中的“金丝铁甲虾”!
我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讲过,说咱们这泥鳅湾,以前就出这种虾,肉质紧实,味道鲜美,是能上大席的珍品。但后来环境变了,很多年都没人见过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赶紧又往泥里捞了一把。
又是一只!个头更大!
我疯了似的,用手在那片淤泥里刨起来。
一只,两只,三只……
越来越多的大青虾被我从泥里刨了出来。它们藏在厚厚的、由豆腐渣和淤泥混合而成的“营养层”里,一个个膘肥体壮,活力十足。
我终于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耿大D爷的“道理”,他的古法养殖,他的豆腐渣……
他不是在养水蚯蚓,或者说,水蚯蚓只是一个过程。
他的最终目的,是复活这口老塘真正的宝贝——金丝铁甲虾!
豆腐渣发酵,养活了水蚯蚓和浮游生物。这些天然的饵料,让这些对水质和食物要求极为苛刻的大虾,得以在这里繁衍生息。
而我养的那些花白鲢,它们是中上层鱼类,根本不会去动塘底的东西。它们产生的粪便,反而成了这个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为水底的生物提供了养分。
这是一个完美的、立体的、共生的生态循环系统!
至于前段时间的死鱼,跟他的豆腐渣根本没有关系。
我后来才想明白,那段时间天气变化剧烈,忽冷忽热,本来就是鱼病的高发期。再加上我为了催肥,后期投喂饲料有点过量,才导致少数体质弱的鱼生了病。
是我自己,因为恐慌和无知,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一个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秘密的老人身上。
我站在水塘中央,手里抓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大虾,看着岸边自己那个简陋的窝棚,看着远处村里升起的袅袅炊烟,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混杂着领悟、愧疚、还有一丝新生般的通透,在我胸中激荡。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养殖技术问题,这是一种对自然的敬畏,对传统的传承。
我以为我用科学战胜了贫困,可实际上,我差一点就因为我的“科学”,毁掉了这里最珍贵的宝藏。
真正的智慧,不是写在书本里的条条框框,而是根植于这片土地,经过一代又一代人实践和传承下来的经验。
我从塘里爬上来,浑身是泥,也顾不上换洗,提着两只最大的青虾,径直就往耿大D爷家跑去。
我到的时候,他家院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看见他正坐在那架老石磨前,愣愣地出神。
石磨上,已经没有了豆子。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背都驼了下去。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闪躲了一下,想站起来。
我几步冲过去,“扑通”一声,就在他面前站定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里那两只还在活蹦乱跳的大虾,举到了他面前。
耿大爷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伸出干枯的、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轻轻地摸了摸那虾硬硬的壳。
那动作,就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还在……还在就好……”他喃喃自语,眼角泛起了泪光。
“大爷,”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是我错了。”
我把我的发现,我的猜测,我的忏悔,一股脑地全都说了出来。
耿大爷静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卫东啊,你是个好娃,是个肯钻研的娃。”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欣慰,“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
他告诉我,这个养虾的法子,是他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这种金丝铁甲虾,对生长环境要求特别高,必须要有这种特定的塘泥和饵料环境才能活。
以前,这口塘就是他们耿家的命根子。
后来公社化,鱼塘收归集体,大家追求产量,开始用化肥养鱼,把水质和塘泥都破坏了,这种虾就慢慢绝迹了。
“我看着这塘荒了这么多年,心疼啊。”耿大爷说,“我怕我这把老骨头哪天没了,这门手艺,这点念想,就真的断了根了。”
“你承包鱼塘,用科学的方法,把水养活了。我看着,觉得有机会。所以我就想试试,看看能不能把老祖宗的东西再找回来。”
“我天天倒那点豆腐渣,就是想在塘底给它们爷俩重新安个家。我没敢告诉你,是怕你不信,也怕万一不成,让你白操心。”
“至于你那些鱼,我心里有数。这点豆腐渣,影响不了大事。只要你的鱼别把塘底翻得太厉害,它们就能和平共处。”
我听着,心里是翻江倒海。
原来,在我为自己的生计焦虑的时候,这位八十八岁的老人,心里装着的,却是一个家族几代人的传承,和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眷恋。
我的那点患得患失,在他的格局面前,显得那么渺小。
第二天,水产公司的车来了。
我没有让他们下网捕鱼。
我把老板拉到一边,把塘底的秘密告诉了他。
老板是个识货的人,当他看到我从泥里捞出来的大青虾时,眼睛都直了。
“老天爷,这可是好东西啊!李卫东,你发了!”
最后的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我把塘里大部分的花白鲢,半卖半送地处理给了水产公司,收回了成本,还清了外债。
然后,我跟老板商量,我们合作,把这个鱼塘,改造成一个专门养殖金丝铁甲虾的生态基地。
我出技术和场地,他出资金和销路。
村长知道了这件事,把耿大爷请到了村委会,当着全村人的面,给我俩开了个表彰会。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从之前的非议,变成了敬佩和羡慕。
我把赚来的第一笔钱,给小军存了学费。剩下的,我没换电视,而是请人,把耿大爷家那座老宅子,好好地修缮了一番。
鱼塘,现在不叫鱼塘了。
我找人做了块大牌子,立在塘边,上面是小军用电脑设计的三个大字——“泥鳅湾”。
耿大爷现在成了我的技术总顾问。
他不再需要每天偷偷摸摸地来倒豆腐渣了。
我专门建了一个发酵池,把村里豆腐坊的豆腐渣全都收了过来,按照他传授的古法,进行科学配比和发酵,再定点投喂。
我那些养殖技术的书,没有扔。
我把它们和耿大爷的口述经验,结合在一起,整理出了一套新的、更完善的养殖方案。
我发现,科学和传统,从来都不是对立的。
科学,能让传统的方法更高效、更可控。
而传统,则赋予了科学一种根植于土地的、温暖的智慧。
现在,我每天还是会蹲在塘边。
我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子底下闻。
那股子土腥味里,好像多了一点豆子的醇香,还有一种,叫做“传承”的味道。
水面上的光,依旧像碎金子一样。
但现在我知道,这塘里最珍贵的宝贝,不是这波光粼粼,而是那看不见的、沉在水底的、厚重而沉默的智慧。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