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爸,王家婶子那边,咱们随多少?”我一边把刚从镇上买回来的两条烟放进后备箱,一边问开车的我爸。
“爸,王家婶子那边,咱们随多少?”我一边把刚从镇上买回来的两条烟放进后备箱,一边问开车的我爸。
车窗外的阳光有点晃眼,是那种秋天里头,清澈又带点凉意的光。
我爸扶着方向盘,眼睛看着村口那棵老槐树,想了想说:“你王家婶子是你远房表姑,按理说二百就够了。不过你刚回来,工作又还行,包个三百,面上好看。”
我“嗯”了一声,从钱包里抽出三张红票子,塞进一个早就备好的红包里。
村里就是这样,人情往来,像一张细密的网,谁也挣脱不开。
车子开到王家大院门口,已经热闹得不行了。门口支着充气的彩虹门,大红的“喜”字贴在每一扇能贴的门窗上。院子里摆了十几张圆桌,村里的大师傅正挥着大勺,在临时搭起的灶台前忙活,一股子浓郁的肉香飘得老远。
我爸停好车,熟络地跟每一个碰到的人打招呼,递烟。
“强子回来啦?越长越精神了!”
“叔,婶儿,吃好喝好啊。”我笑着回应,跟在我爸身后,往记账的桌子走去。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我二叔。
他一个人,揣着手,站在院子角落的一棵石榴树下,正仰头看着树上咧开嘴笑的红石榴。
他穿了件半旧的蓝色夹克,脚上一双布鞋,鞋面上沾着点泥。整个人跟这热热闹aho的场合格格不入,像是一滴不小心滴进热油里的凉水。
我爸也看见了,他脸上的笑容淡了点,冲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先去随礼,他过去一下。
我点点头,走到礼金台前,把红包递过去。记账的是村里的会计,他接过红包,高声唱喏:“张强,贺礼三百元!”
周围几个人立刻投来目光,有赞许的,有比较的。我爸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这就是农村的面子。
等我回过头,我爸已经走到了二叔跟前,压着嗓子不知道在说什么。
二叔还是那副样子,手揣在袖子里,头微微扬着,像是在听,又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我二叔张建军,在我们村是个“名人”。
出名不是因为他多有钱,也不是因为他多有能耐。恰恰相反,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守着几亩薄田,闲时去镇上打打零工。
他出名,是因为一件事:村里但凡有红白喜事,他逢叫必到,但从来不随礼。
一分钱的红包都没有。
他会准时到场,要是白事,就跟着大伙儿鞠个躬,要是喜事,就找个角落一站。开席了,他也不客气,找个空位就坐下,该吃吃,该喝喝。吃饱喝足,抹抹嘴,跟主家打个招呼,或者招呼也不打,就慢悠悠地走了。
一开始,村里人都觉得他这人有问题,太不懂事了。
背后指指点点的人不少,说他脸皮厚,占便宜。
可时间长了,大伙儿也习惯了。他就像村口那块歪脖子石头,看久了,也觉得它就该在那儿。
请他吧,他占个座,多双筷子,不请他吧,又是亲戚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面子上过不去。
慢慢地,他就成了村里红白喜事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爸为这事,没少跟他生气。
我小时候就见过好几次,我爸把他堵在家里,两个人就在院子里吵。
“建军!你到底要不要脸?今天老刘家嫁闺女,你又空着手去了?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我爸的声音总是又高又急。
二叔呢,就蹲在墙根下,抽着他的旱烟,烟雾缭绕的,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总是不紧不慢地回一句:“哥,我去,是情分。随礼,是交易。我不跟他们做交易。”
“什么狗屁交易!这是人情世故!你懂不懂?”
“我就是太懂了,才不掺和。”二叔磕了磕烟灰,话说得云淡风轻。
我爸气得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指着他骂一句:“你……你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然后甩手就走。
我二婶呢,就从屋里出来,一脸为难,看看我爸的背影,又看看我二叔,叹口气,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一辈子没跟谁红过脸。二叔这个脾气,让她在村里总觉得抬不起头。
有时候,她会偷偷摸摸地,托别人给主家带个三五十块钱的红包,写上二叔的名字。
可这事儿要是让二叔知道了,又是一场家庭风波。
所以,二婶只能做得小心翼翼,像个地下工作者。
王家婶子的酒席开始了,我跟二叔、二婶坐了一桌。我爸作为长辈,被请去上席了。
桌上的气氛有点微妙。
同桌的几个邻居,跟我打着哈哈,聊着我在外面的工作,工资多少,有没有女朋友。但话里话外,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我二叔。
二叔倒自在,话不多,就是埋头吃菜。他夹菜很有特点,筷子使得稳,看准了哪块肉,就伸过去,夹起来,放进自己碗里,然后慢慢吃。
整个过程,安安静静,旁若无人。
二婶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念叨着:“强子,多吃点,在外面吃不到这么地道的农家菜。”
她的手有点抖,笑容也显得很勉强。
我能感觉到,她坐在这里,如坐针毡。
一顿饭,就在这种客气又疏离的氛围里吃完了。
回去的路上,我爸开着车,一路无话。
车里的空气很闷,我开了点窗,风灌进来,吹在脸上有点凉。
快到家的时候,我爸突然开口了,声音很沉:“强子,你二叔这臭脾气,早晚要吃大亏。”
我没接话。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堂弟小刚。
小刚是二叔的独生子,比我小两岁,在县城一个汽修厂当学徒,谈了个女朋友,听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这要是结了婚,我二叔作为亲爹,总不能也空着手去吧?
那可就不是村里人背后议论几句那么简单了。
那是要让亲家看笑话,让小刚在媳妇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的。
我爸的担忧,一个月后就成了现实。
那天我正在公司加班,接到我妈的电话,说小刚要结婚了,日子就定在年底,让我提前请好假,早点回家。
我嘴上应着好,心里却咯噔一下。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请了年假,提前一个星期回了家。
一进门,就感觉家里的气氛不对。
我爸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客厅都乌烟瘴气的。我妈在厨房里忙活,叮叮当当的,动静比平时大很多,像是在发泄什么。
“爸,我回来了。”
我爸抬眼看了看我,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抽烟。
“你二叔家的事,听说了吧?”他问。
“听妈说了点,小刚要结婚了,好事啊。”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点。
“好事?”我爸冷笑一声,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好事都快让他搅黄了!”
我心里一沉,坐到他旁边:“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他那个茅坑里的石头脾气!”我爸一说起二叔,火气就压不住,“人家女方家里提了要求,彩礼什么的,都好说,按咱们这儿的规矩来就行。就一个条件,结婚那天,得风风光光的。”
“这不挺正常的吗?”
“正常?对你二叔来说,就不正常!”我爸又点上一根烟,“前两天,亲家见面吃饭,你二叔也去了。饭桌上,人家女方爸爸客客气气地提了一句,说小刚结婚,是大事,到时候亲家这边肯定要好好操办,大摆宴席,请所有亲戚朋友都来热闹热闹。”
我爸学着亲家的口气,顿了顿,接着说:“人家话里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你二叔这边的态度。结果你二叔倒好,筷子一放,来了句,‘我们家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规矩,领个证,一家人吃顿饭就行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
“当时那场面,你都想不到。”我爸摇着头,一脸的疲惫,“女方一家子的脸,刷一下就白了。小刚那个对象,当场眼圈就红了。你二婶在桌子底下,一个劲儿地掐你二叔的腿,他跟没感觉一样。”
“那……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顿饭就不欢而散了。小刚送他对象回家,到现在还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女方那边撂下话了,这婚,要是这么个结法,那还不如不结。”
我爸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下午去找他了,想跟他好好说说。你猜他说什么?”
我没说话,等着我爸的下文。
“他说,‘哥,我这是为小刚好。那些酒席,那些红包,都是虚的。把钱省下来,让他们小两口过日子,不比什么都强?面子能当饭吃吗?’”
我爸气得又笑了:“我跟他说,面子是不能当饭吃,但有时候,面子比饭还重要!尤其是在这节骨眼上!这关系到人家姑娘一辈子的事,关系到你儿子以后在丈母娘家的地位!”
“他怎么说?”
“他跟我扯他那套歪理,说什么人情就是交易,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也掉进这个坑里。”
我爸把手里的烟盒捏得变了形,扔在茶几上。
“他那是歪理吗?他那是自私!他就是为了维护他自己那点可笑的原则,连儿子的幸福都不管了!”
那天晚上,我爸一夜没睡。
我躺在床上,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二叔。
那个时候,他不是这样的。
他是我所有叔伯里,手最巧的一个。他会用高粱秆给我做小风车,会用木头给我削一把手枪,还会带我去河里摸鱼。
那时候的二叔,爱笑,话也多。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呢?
我想了很久,记忆里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片段。
好像是十几年前,我还在上初中。二叔那时候在镇上开了个小小的家电维修铺,生意还不错。他逢人就笑,对谁都客气。村里谁家办喜事,他随的礼总是比别人多一些。
后来,不知道怎么了,他的铺子关了。
再后来,堂妹,也就是小刚的姐姐,生了一场重病,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
我记得那段时间,二叔家里的气氛特别压抑。
二叔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天天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到处奔波。
他那本一直放在床头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这些年他随出去的礼金。谁家,什么事,多少钱,记得一清二楚。
我听我妈偷偷跟我爸说,二叔拿着那个本子,一家一家地去登门了。
结果,能借到手的钱,寥寥无几。
有的人说手头紧,有的人说钱都投到生意里了,还有的人,干脆就避而不见。
最后,还是我爸和几个叔伯,东拼西凑,又跟信用社贷了款,才把堂妹的手术费给凑齐。
从那以后,二叔就变了。
他不再笑了,话也少了。那个记满了人情往来的小本子,被他锁进了抽屉里。他的家电维修手艺,也再没用过,工具都生了锈。
他开始对村里的一切红白喜事,都采取那种“到场,吃饭,不随礼”的态度。
他用这种沉默又固执的方式,对抗着他曾经深信不疑,最后又深深伤害了他的那套“人情世故”。
第二天,我去了二叔家。
二婶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我,勉强挤出个笑容:“强子来了。”
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二婶,我二叔呢?”
“在屋里呢。”
我走进屋,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
二叔就坐在那张旧八仙桌旁边,手里拿着个酒瓶,面前摆着一盘花生米。
他的头发白了不少,背也有些驼了,看上去比我爸还要苍老几分。
“二叔。”我叫了他一声。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浑浊。
“强子啊,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板凳。
我坐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还是二叔先说话了:“你爸让你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
“他是不是又骂我混蛋了?”二叔自嘲地笑了一下,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二叔,小刚的事……”
“我知道。”他打断了我,“这事,没得商量。”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这可是小刚一辈子的大事。您就为了您那个……那个原则,真的连他的幸福都不管了吗?”
二叔没看我,只是盯着手里的酒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强子,你还小,你不懂。”
“当年,你妹妹生病,要动手术,差三万块钱。三万块,在当年,那是天文数字。”
“我拿着那个本子,那个我记了十几年的本子,一家一家地去求。上面记着,我给老刘家随了一千二,给老王家随了八百,给村长家随了……”
他每说一个名字,手指就不自觉地蜷缩一下。
“我当时想,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掏心掏肺地对他们,他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结果呢?”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结果,我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最后借来的钱,不到两千块。”
“有的人,当着我的面哭穷,转头就去镇上买了新摩托。”
“有的人,拍着我的胸脯说没问题,第二天就说老婆不同意。”
“还有那个我当成亲兄弟的人,我前脚走,他后脚就跟别人说,我是个无底洞,谁沾上谁倒霉。”
二叔的声音开始发抖,他端起酒杯,手却抖得厉害,酒洒出来一些。
“从那天起,我就明白了。什么人情,什么礼尚往来,都是假的。那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雪中送炭?没人干。”
“那本子,就是个笑话。它记下的不是情分,是账。是一笔永远算不清,也永远收不回来的烂账。”
“我不想让小刚也走我的老路。我不想让他也被这些虚情假意的东西给绑架了。我要让他活得清清白白,不欠任何人的。”
他说完,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能理解他的痛,那种被全世界背叛的感觉。
但是,我无法完全认同他的做法。
他因为自己被烫伤过,就要把所有的火都熄灭,哪怕那火也能给别人带来温暖。
“二叔,”我艰难地开口,“可时代不一样了。小刚他……他面对的不是您当年那个情况。这对他不公平。”
“没什么不公平的。”二叔摇了摇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人心,是不会变的。”
我看着他固执的侧脸,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沒用了。
那道伤疤,在他心里已经刻得太深,结成了一块又硬又冷的痂。任何试图触碰它的人,都会被那层硬壳给弹回来。
从二叔家出来,我的心情很沉重。
我给小刚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头很吵,像是KTV。
“喂,哥。”小刚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还带着点沙哑。
“你在哪儿呢?”
“跟朋友在外面唱歌呢。”
“你对象呢?没事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分了。”
我心里一紧:“怎么回事?就因为你爸那几句话?”
“差不多吧。”小刚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无力感,“她家里人觉得,我爸不尊重他们。她说,她可以不要彩礼,不要三金,但她不能接受一场连亲爹都不祝福,不重视的婚礼。她说,这不是钱的事,是态度的事。”
“她还说,一个连自己儿子婚礼的脸面都不愿意给的公公,以后能指望他对她好吗?”
“我……我没法反驳。”
小刚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哥,你说我该怎么办?一边是我爸,一边是她。我爸那个脾气,我知道,他不是不爱我,他就是……就是钻牛角尖了。可我跟她解释,她不听,她家里人更不听。”
“我现在,里外不是人。”
挂了电话,我在村口的土路上站了很久。
冬天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小刚的婚事,就这么黄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村里人看我二叔的眼神,又变了。
以前是觉得他怪,现在,是觉得他“毒”。
虎毒不食子。他张建军,为了自己那点破事,连亲生儿子的婚事都给搅黄了,这心得多狠啊。
闲言碎语,像冬天的苍蝇,嗡嗡地,无孔不入。
二叔把自己关在家里,一连好几天没出门。
二婶的眼睛都快哭瞎了,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她来我家,拉着我妈的手,一遍遍地说:“嫂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建军他……他就是一头犟牛,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啊。”
我爸气得在家里摔了杯子,冲我妈吼:“别管他!让他犟!我看他能犟到什么时候!等他老了,动不了了,我看谁管他!”
话是这么说,可第二天,我爸还是让我买了点菜,给他送了过去。
我拎着菜,推开二叔家虚掩的院门。
院子里,一片狼藉。喂鸡的盆子翻了,鸡食撒了一地。几只鸡在无精打采地啄着。
屋门开着。
我看见二叔,正坐在那张八仙桌前,对着一堆生了锈的零件发呆。
那是他以前修家电用的工具和零件。
他面前,摆着一个拆开的半导体收音机,就是那种很老式的,红色的塑料壳子。
他手里拿着一把螺丝刀,却半天没有动一下。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也落在他布满老年斑的手上。
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深深的孤寂里。
“二叔。”
他像是没听见。
我走过去,把菜放在桌上。
“我爸让我拿过来的。”
他这才缓缓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着那些零件。
“强子,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他突然问,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说他错了?那等于是在否定他过去十几年的坚持,是在撕开他那道血淋淋的伤疤。
我说他没错?可小刚的婚事,确确实实是因为他黄了。
我沉默了。
二叔也没再追问,他拿起一个零件,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喃喃自语:“这个收音机,是小刚小时候,我给他做的。那时候,他天天抱着它听,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后来坏了,他就扔在角落里,再也没动过。”
“昨天,我翻出来的。我想着,给他修好了,也许……也许他能高兴点。”
他说着,眼圈慢慢地红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在村里人眼里“又臭又硬”的男人,在那个冬日的午后,对着一堆破旧的零件,露出了孩子一样的无助。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地方,一下子就软了。
他不是不爱自己的儿子。
他只是用错了方式。
他以为他在为儿子披荆斩棘,砍掉那些虚伪的人情往来,却没想到,他砍掉的,也包括了儿子通往幸福的桥。
他想给儿子一个干净的世界,却把儿子隔绝在了这个真实、复杂,有好有坏的世界之外。
小刚终究还是回来了。
是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外面下着小雪。
他一个人,背着个包,胡子拉碴,满身风尘。
一进门,看见二叔,他什么话也没说,把包往地上一扔,就跪下了。
“爸。”
就一个字,二叔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二婶更是扑上去,抱着小刚,哭得说不出话。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还有二叔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迟来的年夜饭。
饭桌上,谁也没提小刚婚事黄了的事。
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家的脆弱的和平。
小刚给他爸倒酒,说:“爸,我回来了,不走了。过完年,我就在县城找个活儿,离家近,也能照顾你们。”
二叔端着酒杯,手抖得厉害,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是一仰头,把一杯酒全喝了下去。
那顿饭,吃得很沉闷。
我看着小刚,他比上次我见他,瘦了,也沉默了。眼神里,没有了年轻人该有的光彩,多了一些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沧桑。
我知道,这件事,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很深的印子。
而这道印子,也同样烙在了二叔的心上。
从那以后,二叔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不再把自己关在家里了,每天都会出门,在村里溜达。
但他不怎么跟人说话,就是揣着手,慢慢地走,看着村里的人们忙忙碌碌,婚丧嫁娶。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有迷茫,有挣扎,还有一丝……羡慕?
村里再有红白喜事,他还是会去。
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找个角落一坐,埋头吃饭了。
他会站得远远的,看着那些热闹的场面,看着人们互相敬酒,说着祝福的话,看着新郎新娘脸上幸福的笑容。
一看,就是很久。
有时候,主家会过来,客气地叫他一声:“建军哥,进去坐啊,开席了。”
他总是摆摆手,说:“不了,我站会儿就走。”
然后,他就真的站一会儿,就走了。
连饭,都不再吃了。
村里人又开始议论他。
说张建军是不是受了刺激,脑子不正常了。
我爸听了,回家就叹气:“他这是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儿啊。”
转眼,两年过去了。
这两年里,村里发生了不少事。
东头的李大爷去世了,西头的王家又添了个大胖孙子。
生活就像村头那条小河,不管你愿不愿意,它都自顾自地,哗啦啦地向前流淌。
小刚在县城一家4S店工作,技术不错,人也踏实,成了店里的老师傅。
他一直没有再谈对象。
有人给他介绍,他都笑着拒绝了。
我知道,他心里那道坎儿,也还没过去。
二叔的身体,越来越不好。
他得了风湿,一到阴雨天,腿就疼得厉害。走路也开始一瘸一拐。
二婶陪着他,四处求医,中药西药吃了不少,但效果都不大。
村里人情往来依旧。
二叔也依旧,只是,他去看热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有时候,腿疼得下不了床,他就会让二婶去。
“你去看看吧,替我看看。”他会对二婶说。
二婶就去了,随上一份不轻不重的礼金,说是二叔让她来的。
村里人渐渐地,也就不再说他什么了。
大家似乎都忘了那个曾经“又臭又硬”的张建军。
我也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好不坏地过下去。
直到我接到我爸的电话。
电话里,我爸的声音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强子!大好事!小刚要结婚了!”
我当时正在开会,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把手机扔了。
“真的?跟谁啊?”
“就是之前那个姑娘!”我爸的声音都高了八度,“你都想不到,是那个姑娘主动来找的小刚!”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感觉像是在听故事。
“到底怎么回事啊?”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好像是那姑娘这两年也处了几个对象,都不合适。她心里还是惦记着小刚。前几天,她瞒着家里人,自己跑到县城去找小刚了。俩孩子一见面,什么话都不用说,就抱在一起哭了。”
我爸在电话那头,说得跟亲眼看见了似的。
“女方家里这次也想通了,说只要孩子自己愿意,他们就不再掺和了。就是……就是提了一个要求。”
我心里又提了起来:“什么要求?”
“婚礼,必须办。而且,要办得比上次说的,还要风光。”
我爸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复杂:“这意思,你也明白。就是做给你二叔看的。也是给女方家自己,找回个面子。”
挂了电话,我立刻就订了回家的票。
我知道,真正考验我二叔的时候,到了。
这一次,他没有任何退路。
我回到家的时候,二叔家正热闹。
我爸,几个叔伯,还有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都聚在二叔家的小院里。
大家围坐在一起,像是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
会议的主题,就是小刚的婚礼。
二叔坐在主位上,背挺得笔直,但紧紧攥着的拳头,暴露了他的紧张。
他面前放着一个茶杯,但他一口都没喝。
我爸正在发言,他拿着个本子,一条一条地念着。
“酒店,我已经联系好了,县里最好的那个,四星级的。婚车,找了八辆奥迪A6,头车是辆奔驰。司仪、摄像,都是县里最有名的。烟酒糖茶,全都用最好的。”
他每说一条,就抬头看一眼二叔。
二叔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彩礼,女方家说了,按咱们这儿的最高标准来,十八万八。这个钱,建军,你不用担心。我们哥几个,包括强子,都给你凑。你儿子结婚,就是我们大家的事。”
我爸说完,把本子合上,看着二叔。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在了二叔身上。
院子里,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二叔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的动作很轻,但很坚定。
然后,他沙哑着嗓子,说出了两个字:“谢谢。”
那一刻,我看到我爸和几个叔伯,都悄悄地松了口气。
我知道,二叔心里的那块坚冰,终于开始融化了。
不是因为我爸他们准备得有多么周到,也不是因为钱凑够了。
而是因为那个去而复返的姑娘,因为他儿子失而复得的幸福。
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是比他那些所谓的“原则”和过去的伤痛,要重要得多的。
为了这些更重要的东西,他愿意妥协,愿意低头,愿意把他那身坚硬的铠甲,脱下来。
婚礼的筹备,进行得热火朝天。
整个大家族,整个村子,好像都被调动了起来。
二叔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揣着手,站在角落里的旁观者了。
他参与了进采。
虽然他的腿脚不方便,但他每天都拄着拐杖,跟着我爸他们,跑前跑后。
去酒店看场地,他会仔仔细*细地检查每一个角落,生怕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去选婚庆用品,他会拿着样品,翻来覆去地看,问这个是干什么用的,那个贴在哪里。
他话不多,但问得很认真。
他看每一样东西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件珍宝。
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有些心酸,又有些欣慰。
他错过了太多,现在,他想一点一点地,把它们都补回来。
婚礼前一天,家里按照习俗,要请亲戚们吃饭。
院子里摆了七八张桌子,比上次王家婶子家嫁女儿还要热闹。
二叔和二婶,穿着新衣服,站在门口迎客。
二叔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既紧张又欢喜的笑容。
他不再是那个冷漠的张建军了。
他会给每一个来的亲戚递烟,会拉着他们的手,说:“快,里面坐,里面坐。”
亲戚们把红包递过来,他会双手接过来,递给身后的二婶,嘴里说着:“来就来嘛,还拿什么东西,太客气了。”
那套他曾经最不屑的客套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那么自然。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感慨万千。
原来,人真的会变。
不是被道理说服的,而是被爱。
晚上,客人都走了。
我和我爸,还有二叔,坐在院子里,喝着茶。
月光很好,洒在院子里,亮堂堂的。
“哥,强子。”二叔突然开口,“谢谢你们。”
“说这个干啥,一家人。”我爸摆摆手。
“不,这声谢,是必须的。”二叔看着我爸,眼神很诚恳,“以前,是我混蛋,是我对不住你们,更对不住小刚。”
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了我爸一杯。
“哥,这些年,你没少为我操心,我知道。我就是……就是那个牛脾气上来了,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都过去了。”我爸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想通,比什么都强。”
二-叔又看向我,说:“强子,你是个好孩子。那天你跟我说的话,我后来想了很久。你说得对,时代不一样了,我不能用我的过去,去绑架小刚的未来。是我自私了。”
我连忙说:“二叔,您别这么说。”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其实,我那本子,还在。”
我和我爸都愣住了。
二叔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屋里。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走了出来。
他把布包放在石桌上,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个已经泛黄的,边角都磨损了的硬壳笔记本。
就是那个,承载了他半生人情冷暖的账本。
“我以为我早就把它忘了,可它就像长在心里一样,时不时就出来扎我一下。”
二叔的手,抚摸着本子的封面,像是在抚摸一道旧伤疤。
“明天,小刚就结婚了。我也该……跟过去,做个了断了。”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打火机。
婚礼当天。
县城最好的酒店,宴会厅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小刚穿着笔挺的西装,英俊帅气。新娘子穿着洁白的婚纱,美丽动人。
他们站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二叔和二婶,坐在主桌,满面红光。
二婶的眼角,一直带着泪花,那是喜悦的泪。
二叔的腰板,挺得笔直,他看着台上的儿子儿媳,眼神里,是满满的骄傲和欣慰。
婚礼的流程,一项一项地进行着。
当司仪宣布,有请新郎父亲上台致辞的时候,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二叔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上了台。
他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试了试音。
台下,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有好奇,有期待,也有一些看热闹的。
大家都想听听,这个曾经村里最特立独行的人,在他儿子最重要的日子里,会说些什么。
二叔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台下的亲朋好友,最后,落在了小刚和新娘的脸上。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温柔。
“今天,是我儿子小刚,和儿媳妇小雅,大喜的日子。”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很清晰。
“首先,我要感谢各位亲家,谢谢你们,把这么好的一个女儿,交给我们家。请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她当成自己的亲闺女一样疼。”
他对着亲家席,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还要感谢今天到场的所有亲戚朋友,感谢你们来见证我儿子的幸福。”
他又对着台下,鞠了一躬。
台下响起了掌声。
二叔直起身子,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前半辈子,还因为这张笨嘴,和我这个臭脾气,办了不少糊涂事,也伤害了不少人。尤其,是我自己的儿子。”
他的目光,再次看向小刚。
小刚的眼圈,红了。
“在这里,爸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爸以前,总觉得,人情世故,都是虚的,都是交易。爸怕你吃亏,怕你上当,所以总想把你护在身后,不让你去碰这些东西。”
“但爸错了。”
“爸现在才明白,人活着,不可能是一座孤岛。人情,它不光是账本上的数字,它更是……是心里的温度。”
“是你高兴的时候,有人真心为你鼓掌。是你难过的时候,有人拍拍你的肩膀。”
“是这张桌子,那张桌子,坐着的每一张笑脸。”
“是这些温度,才让我们觉得,活着,是有奔头的。”
他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慢慢地掏出了那个用布包着的笔记本。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把这个本子,带到这里来。
他要做什么?
在众目睽睽之下,二叔把本子拿了出来。
他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摩挲着封面。
“这个本子,我记了半辈子。它让我看清了一些人,也让我误会了很多人。它让我变得冷漠,变得固执,也让我……差点失去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他的目光,从本子上移开,再次看向小-刚和新娘。
“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我不想再把它传下去。我希望我的儿子,儿媳妇,你们的人生,是崭新的,是温暖的,是没有旧账的。”
说完,他做出了一个让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把那个本子,举到面前,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从中间,狠狠地撕开!
“嘶啦——”
一声清脆的撕裂声,通过话筒,传遍了整个宴会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给震住了。
那个承载了一个男人半生恩怨、屈辱、固执和伤痛的本子,就在他儿子婚礼的殿堂上,被他亲手,撕成了两半。
然后,他又把那两半合在一起,再次撕开。
一下,又一下。
直到那个坚硬的笔记本,变成了一堆碎纸片。
他松开手,那些承载着过去的纸片,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从台上飘落下来。
二叔的脸上,老泪纵横。
台下,一片寂静。
紧接着,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
然后,掌声像潮水一样,响彻了整个大厅。
经久不息。
我看到,我爸在偷偷地抹眼泪。
我看到,二婶捂着嘴,泣不成声。
我看到,台上的小刚和新娘,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而我,也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了。
二叔,他终于放下了。
他不是向这个世界妥协了。
他是与他自己,和解了。
他撕掉的,不仅仅是一个账本。
他撕掉的,是那段封闭、阴暗的过去。
他撕掉的,是那堵把自己和世界隔离开来的,冰冷的心墙。
婚礼结束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小刚和新媳妇,在县城里过着他们的小日子,甜甜蜜蜜。
二叔,还是那个二叔。
但他又好像,不再是以前那个二-叔了。
他的话,还是不多。
但他脸上的笑容,多了。
他还是会拄着拐杖,在村里溜达。
碰到人,他会主动地点点头,打个招呼。
村里谁家有事,需要帮忙,只要他能干得动的,他总是第一个到。
他还是不怎么随礼。
但是,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他的“人情”。
东头李大妈家的水管坏了,他会拄着拐杖,带着工具,去给人家修好,分文不取。
西头王家的小孙子闹着要玩具,他会花上好几天,用木头给孩子削一辆精致的小汽车。
他的人情,不再是红包里的那几张票子。
而是实实在在的,带着汗水和温度的,一颗真心。
村里人,也渐渐地,重新接纳了他。
大家不再叫他“怪人张建军”,而是亲切地叫他一声,“建军叔”。
一个周末,我回家。
看到二叔正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旁边围着一群孩子。
他正在教孩子们,用高粱秆做小风车。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温暖又祥和。
就像我小时候,记忆里的那个二叔一样。
我走过去,叫了他一声:“二叔。”
他抬起头,看到我,笑了:“强子回来啦。”
他把手里刚做好的一个风车递给我:“拿着,玩去吧。”
我接过那个小小的风车。
风一吹,五彩的叶片,呼啦啦地转了起来。
在那个瞬间,我忽然明白了。
人情,或许真的像二叔曾经说的那样,有时候会变成一场交易。
但它更像我们村头的这条小河。
有时候,它会泛滥,会带来伤害。
但更多的时候,它只是静静地流淌着,滋养着两岸的土地,也联系着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你不能因为它可能会泛滥,就选择离河而居。
你真正要做的,是学会如何与它共存。
去感受它的清凉,去利用它的力量,去避开它的危险。
而我的二叔,他用了半生的时间,终于学会了。
虽然晚了点,但幸好,还来得及。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