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成为皇后的第七个年头,谢致那狗皇帝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跑来质问我,太子琮儿是不是我与旁人私通生下的孽种。
我成为皇后的第七个年头,谢致那狗皇帝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跑来质问我,太子琮儿是不是我与旁人私通生下的孽种。
我心头无名火起,三丈高,提着三尺青锋就往勤政殿杀去。
殿内烛火摇曳,映着他那张欠揍的脸。
“谢致,你今天把话说清楚,究竟是哪里瞧我不顺眼!说明白了,明儿我们就一拍两散,这所谓的‘野种’,我一并带走!”
谁知,那九五之尊竟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委屈地垂下眼帘,声音都低了几分,
“我不是怀疑你……主要是琮儿那孩子,聪慧得实在不像我亲生的。”
01
我满腔的怒火瞬间被他这句话浇得一干二净。
静默片刻,我甚至觉得,或许该我反过来安慰他几句。
“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换个角度想,这是好事,证明咱们琮儿将来必成大器。”
谢致:“……”
我清了清嗓子:“咳,倒也不是说你没出息。”
“我的意思是,琮儿不像你,其实挺好的。”
谢致的脸更黑了,他摆摆手,“你还是别安慰了,朕听着心里更堵了。”
他语气幽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许多时候,我看着琮儿对答如流、过目不忘的模样,都会恍惚。
他怎么会是我的儿子呢?他分明,更像是你和阿允的孩子。”
我闻言轻笑出声,笑意却未达眼底,“谢允?我与他已七八年未曾谋面。
谢琮即便不是你的种,也绝无可能是他的。
你们兄弟二人,一个呆,一个蔫,琮儿能出落得这般优秀,全赖我这当娘的基因好。”
谢致叹了口气:“说真的,这么多年,我就佩服你这份理直气壮的自信。”
其实,也怨不得谢致这位堂堂天子如此缺乏自信。
毕竟,我与他初见时,他正被自己的亲娘——先皇后祁氏,骂得狗血淋头。
祁皇后,闺名一个“华”字,曾是冠绝京城的祁家第一才女。
祁家乃是书香门第,世代以翰墨传家,门下弟子三千,族中子弟更是个个出类拔萃。
然这数千人加在一处,其光芒亦难掩祁皇后半分华彩。
连祁老太爷都曾骄傲地宣称:“有此一女,胜过我数十不肖子孙。”
祁皇后生来便是天之骄女,才学容貌无一不精,事事都要争先。
后又被先帝以十里红妆迎入中宫,母仪天下,一生可谓顺遂到了极点。
她人生中遭遇的第一个滑铁卢,便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这个宝贝儿子——谢致。
三岁时,别的孩子早已能言善辩,谢致却还只会咿咿呀呀,吐字不清。
与他相比,年幼的四皇子谢允与五皇子谢承,简直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谢承一岁半就能抱着孝惠帝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父皇”;谢允更是惊才绝艳,已能识得十几个大字,眼神灵动,口齿清晰。
任凭祁皇后急得嘴角起泡,谢致依旧学得慢如蜗牛,直到四岁才算勉强能说句整话。
这还只是开始,等到皇子们入学启蒙,进了上书房,祁皇后才真正绝望地发现,谢致与旁人的差距,如隔天堑。
在祁皇后的记忆里,诗词歌赋,皆是一遍就能印入脑海的东西。
她无法理解,为何一篇区区《春江花月夜》,谢致颠来倒去就是背不下来,总是顾前不顾后,即便记住了字句,也参不透其中意境。
更让祁皇后崩溃的是,那些比谢致年幼、启蒙更晚的弟弟们,个个都比他聪颖,背书一气呵成,连个磕绊都不打。
这对素来好强的祁皇后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儿子的愚笨固然让她痛心,旁人儿子的聪慧更是时时刻刻刺痛着她的心。
她只能将一切归咎于谢致不够用功,索性将他禁在正阳宫,亲自教导。
从此,正阳宫内,日日可见一位曾经的大家闺秀,手持戒尺,对着书案咆哮,那崩溃的吼声,能从宫门传到宫墙外。
宫人们都传,只要听见正阳宫里传出女人的尖叫,那便是大皇子又开始背书了。
我的母亲,是当今陛下的亲姐,端凰长公主。
按辈分,我该称陛下一声舅舅,宫里的皇子公主,都是我的表亲。
我出生时父亲正在外放,乡野间长大的我,养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待回京后母亲再想管教,已是为时已晚。
那时我被选为二公主的伴读,与老四谢允、老五谢承一见如故,三人臭味相投,成日里结伴在皇宫里上蹿下跳,惹是生非。
一日,我们又逃了张老夫子的课,正盘算着回我府上吃螃蟹宴,路过正阳宫时,却听得里面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诵读声。
我好奇地踮起脚尖:“这大相国寺的和尚念经,怎么念到正阳宫里来了?”
老四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同情:“怕又是我们那位皇兄,背不出书,被母后罚了。”
我早听闻大皇子愚钝之名,却未曾亲见,一时兴起,便猫着腰,悄悄溜进了正阳宫的院墙。
只见谢致正站在一棵桂花树下,捧着一卷《五蠹》,祁皇后则面色铁青地坐在一旁,手中紧握着一柄戒尺:“此乃帝王之术,治国之学,你身为长子,理应为诸弟表率,如此雄文岂能不通?”
谢致却读得磕磕巴巴,那文章于一个孩子而言,本就佶屈聱牙,艰涩难懂。
祁皇后的火气越听越盛,终于爆发:“本宫教了你多少遍!就算背不下来,也该熟读于心了吧!世上怎会有你这般蠢笨之人!若是生在祁家,你这样的早就被溺死了,也省得在此碍我的眼!”
这话实在刻薄得过了头。
若是我娘敢这么骂我,我非得把公主府的房顶给掀了不可。
可谢致却只是低垂着头,默不作声,仿佛早已麻木。
祁皇后还在用更尖酸的言语羞辱他,我实在听不下去,笑嘻嘻地从假山后跳了出去:“臣女裴聆歌,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见到我,显然十分意外:“裴家的小丫头,你怎么在此?”
“四皇子与五皇子殿下,有事寻大皇子殿下。”我眼都不眨,果断把那两个家伙卖了。
他俩只得从墙角后头挤出来,讪讪地给祁皇后行了礼,然后赔着笑脸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回母后,父皇正在御书房,欲考校我们兄弟几人的功课,特命我们来寻皇兄同去。”
祁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思忖片刻后,还是淡淡地挥了挥手:“既如此,那你便去吧。”
谢致如蒙大赦,放下书卷,与我们一同走出了正阳宫。
一出宫门,谢致下意识就要往御书房的方向走,谢允一把拉住他:“大哥,走这边,我们去端凰姑姑府上。”
谢致满脸错愕:“不是说父皇要考校功课吗?”
老五谢承促狭地笑道:“我们若不编个由头,皇后娘娘怎会放你出来?瞧你成日被关着念书,都快念傻了,特来搭救你一番。”
谢致闻言,吓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若是叫母后知晓了,她定会大发雷霆的!”说着,他转身就要回去。
“喂!呆子!”我喊住他,双臂环胸,挑眉看着他:“你若是现在回去,我们三个都得因你受罚,尤其是我,谎话可是我开头说的。
你当真如此狠心?”
我自小便生得玉雪可爱,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因为无论我闯下多大的祸,我爹都舍不得真打,每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此刻,我便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谢致。
他果然在原地迟疑了一瞬。
就这一瞬,谢承已笑嘻嘻地上前揽住他的肩膀:“好了大哥,就出宫玩一小会儿。
今儿小裴家的庄子刚送来几筐肥蟹,我们去尝个鲜,绝耽误不了什么工夫。”
就这样,谢致被我们半推半就地,拐出了皇宫。
那一刻,我尚不知,自己的一时兴起,竟掀起了一场滔天大祸。
02
那一夜,在我的公主府里,我与老四老五联手,哄着乖孩子谢致喝下了几杯菊花酿,直闹到月上中天。
几杯薄酒下肚,谢致的话也多了起来,脸上泛着微醺的红晕。
他满心委屈地对我们倾诉:“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们能在一处读书。
都只因我太过愚钝,才被母后拘在宫里……”
谢承向来口无遮拦,脱口便道:“我们早就怀疑你是被皇后娘arng关傻了的。
长这么大,连宫门都没出过几回,这人哪能聪明得起来?”
谢允不赞许地瞥了老五一眼,他立刻悻悻地闭上了嘴。
这两人,一个性子跳脱,玩世不恭;一个少年老成,心思深沉。
明明是异母兄弟,关系却好得如同孪生,真不知是如何凑到一处的。
谢致望着他们,眼中满是向往:“原来你们常常出宫玩吗?”
谢承看了一眼谢允,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才一脸兴奋地炫耀起来:“那当然!我们何止在京城里玩?休沐日,我们还跟三哥、二姐姐、六妹妹一道,去过小裴家在小汤山的温泉庄子。
京城的冬日冷得刺骨,可在那儿却能凫水嬉戏。
想象一下,天上飘着雪花,我们泡在暖融融的泉水里吃冻梨,那冰凉甘甜的汁水在嘴里炸开,能把人激得一个哆嗦!”
“泡舒坦了起身,裴家的下人早就备好了暖锅。
我们围坐一团涮羊肉吃,浓稠的芝麻酱、碧绿的韭菜花,配上鲜嫩的羊肉,拌在一起就能往嘴里送……”
谢致听得入了神。
这些享乐在宫中并非没有,但谢承口中描绘的,显然与他经历过的那些循规蹈矩的宫宴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没有束缚,只有同伴的、鲜活而自由的快乐。
因着不必去上书房,他与兄弟姊妹们的往来本就稀少,未曾想,竟在不知不觉中,被隔绝在了另一个热闹的世界之外。
“那往后,”谢致郑重地看着谢承,“定要叫上我。”
谢承拍着胸脯,满口答应。
谁知,下一次的温泉庄子还没等到,我先等来了面色铁青的阿爹和阿娘。
阿爹这回是真的动了怒,声音里都带着颤音:“裴聆歌!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大皇子殿下诱拐至我们府上!皇后娘娘为了寻他,几乎要将整个皇城翻过来了!”
原来,祁皇后左等右等,不见谢致回去用晚膳,派人去陛下一问,陛下比她还要茫然——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要考校儿子们功课这回事。
阿爹急忙备车,领着我们四个罪魁祸首,连夜进宫请罪。
路上,谢允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角,低声道:“一会儿机灵点,把事情都往我和老五身上推。
我们毕竟是皇子,父皇不会重罚。”
我却早已打定主意,要担下所有罪责。
毕竟,这馊主意是我出的。
我们都想抢先跪下认错,可谁的速度都比不上谢致。
他像是跪出了肌肉记忆,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祁皇后刚要开口,他已“噗通”一声滑跪至其跟前。
谢致朗声道:“母后,儿臣知错了!”
祁皇后的满腔怒火顿时被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一张脸憋得通红。
御座上的陛下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谢致笑骂道:“你这小子,真是熟能生巧啊!”
我实在忍不住,猛地偏过头去,把这辈子所有伤心事都想了一遍,才没当场笑出声。
谁知一转头,就看见老五憋笑憋得五官扭曲的怪脸。
他也正好看见我,两人一对视,他首先破功,一声清脆的“鸡叫”在庄严肃穆的殿内突兀地响起。
帝后同时一愣。
我和谢允再也忍不住,双双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笑得浑身发抖。
陛下也笑了,随即才故作威严地一拍龙椅:“好啊,你们几个感情这么好是吧?既如此,便一同去名臣殿跪上一晚!朕看你们这回还笑不笑得出来!”
这对于我们闯下的大祸而言,已是轻得不能再轻的惩罚。
祁皇后显然不满意:“陛下如此轻纵,长此以往,岂不让他们愈发不知天高地厚?”
陛下却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都是些孩子,一时贪玩失了分寸,罚过一次,下次自然就记住了。
朕瞧着他们一个比一个机灵,想来不会再犯。
好了,孩子哪有不顽皮的,你实在不必如此严苛。
朕看阿致都快与兄弟们生分了,这样亲近亲近,也是好事。
往后,便别再将他拘在正阳宫了,让他同弟弟们一道去上书房吧。”
后宫虽由祁皇后执掌,但皇帝金口玉言,她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应下。
那一晚,我们四个便被罚跪在名臣殿。
殿内幽深,两侧墙壁上悬挂着数十位开国功臣的画像,他们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静静地注视着我们。
夜深了,宫人提着灯笼将我们送至殿门口,那里已有一道纤细的身影在等候。
我一见她,便笑嘻嘻地扑了上去,“阿润!”
这是二公主谢润,我入宫,正是做的她的伴读。
她披着一件杏黄色的软缎披风,雪肤乌发,脸上还带着一丝朦胧睡意。
我见了便心疼:“我不过是罚跪一夜,你睡得正香,何苦这大半夜地跑来。”
阿润朝我温柔一笑:“知道你受罚,若是不来瞧瞧,终究放心不下。
与其在宫里辗转反侧,倒不如直接过来陪你。”
我挽着她的手臂,开心地将头靠在她肩上:“还是阿润待我最好。”
谢允也上前来,朝她轻轻颔首:“阿姐。”
谢润接过宫人手中的另一件披风,亲手为谢允披上:“你彻夜未归,母妃担心,特意叫我送来的。”
他们姐弟的生母是宜妃娘娘,一位风华绝代的妙人儿。
这一对姐弟尽得其母真传,生得一副好相貌,站在一起,当真是赏心悦目。
谢承也嬉皮笑脸地凑到谢润跟前:“二姐姐,我的呢?”
谢润莞尔:“自然是都有的。
别看皇后娘娘平日严厉,其实心软得很,是她特意嘱咐我,给你们都备下的。”
有了厚实的披风,这空旷阴冷的名臣殿,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我们四人跪在蒲团上,姿态各异。
谢致最是老实,跪得一丝不苟;谢允最为狡猾,宫人早偷偷给他塞了护膝,跪着也毫不费力;谢承最是没心没肺,早已趴在蒲团上睡着,还打起了轻鼾。
阿润陪我跪着,她性子向来沉静,竟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借着殿内的烛火看了起来,神态淡然。
我却是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跪得膝盖生疼,眼睛在殿内胡乱地瞟,忽然惆怅地叹了口气:“我阿爹总说,是他早年征战沙场,伤了阴德,才与我阿娘只得了我这一个女儿。
我从小就羡慕你们这样,有这么多兄弟姐妹。”
阿润闻言,笑着看向我:“这有何难?此地正是名臣殿,你我便对着关将军的画像结拜,往后,你便拿我当亲姐姐就是。”
我眼睛一亮:“好呀好呀!”
我脑筋一转,反手一巴掌拍在谢承背上,将他打醒:“醒醒,别睡了,找点乐子做!”
谢承睡眼惺忪地嘟囔:“你干吗哟……”
我清了清嗓子,跪直了身体,一本正经地高声道:“各位先贤在上,今日我,裴聆歌,与谢润、谢致、谢允、谢承,在此义结金兰,往后……”
“哎哎哎……”
谢承立刻吱哇乱叫起来:“我们三个本就是亲兄弟,结哪门子的拜啊?”
我一时语塞,下意识地反驳:“那……那万一不是呢?”
谢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裴聆歌,你这张嘴,早晚要被你爹缝上。”
对于我的提议,谢致好脾气地笑着应允,谢允不置可否,唯独谢承,打死也不干。
他打不过我,即便被我按在地上摩擦,也死不松口:“说了不跟你结拜就不结拜!谁要跟你做什么劳什子兄妹!”
我们就这样,在庄严肃穆的名臣殿内,吵闹了半宿。
谢致一开始还手足无措地从中劝和,后来见劝不住,便也放弃了。
谢允与谢润姐弟俩则始终淡定自若,显然早已习惯。
谢允甚至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包瓜子,还顺手分了谢致一把:“大哥,别管他们,坐下,咱们一同看热闹便是。”
我不记得那一夜过后,是谁将精疲力尽的我从宫中抱回府的。
只记得那天我一觉睡到日暮西沉,醒来时,窗外霞光漫天。
我跑过长长的抄手游廊,脚下的光影被搅得支离破碎,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阿娘,我饿了,要吃饭!”
从那天起,我们五个,好像就再也分不开了。
时光仿佛被拉长又定格,在那片绚烂的霞光尽头,谢允总是倚着廊柱静静翻书,谢致半躬着身为他的君子兰浇水,而谢承则抱着剑,斜靠在朱红的柱子旁,嘴里不耐烦地抱怨着,朝我和阿润的方向喊:“你们两个,怎么才来?”
恍惚间,仿佛只是一瞬,我们便长大了。
03
快长到十五岁的时候,从来不知愁的我,突然有了忧虑。
旁的小女娘长到这个年纪,身体都像春柳抽条,一下子出落得纤长标致,而我一面长高一面长胖,渐渐地在一群小女娘中显得特别突出。
我素来心思宽,本来是不在意的,但阿娘某日瞧着我连吃三碗,突然皱眉,隐晦地说了句:“你还是该少吃些。”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嫌弃。
我突然全无胃口。
从那天起,我忽然开始非常注意穿衣打扮。
旁的姐妹都已及笄,已梳起了发髻,唯独我还在扎着双鬟,着实是不像样。
阿娘对我的及笄礼该怎么办实在发愁,旁的小女娘及笄要做的衣裳早半年就开始准备了,但我三两天一长,衣裳不是短了就是紧了。
我闹着要奶嬷嬷也给我梳柳家姐姐那样的飞仙髻,奶嬷嬷被我闹烦了,当真给我梳了,然后将铜镜摁在我面前问我:“你自己看这好看不?”
铜镜里的女孩,两颊发腮,紧实的发髻将头皮提起,我的眼睛整个被扯住往后翻,一脸的尖嘴猴腮。
我看了一眼就哭出声来了。
实在是太丑了。
那天我眼眶红红地去上书房,头发随便地挽了一下,我也不太在乎,反正都这么丑了,还管这些做什么。
阿润温柔的问我:“小裴今日是怎地了?”
她坐在我身边,下巴尖尖,脖颈修长白皙,穿一件茜红色的春衫,嘴上薄薄的一层红,一颦一笑都好看至极。
泪眼蒙眬中,显得阿润唇红齿白地愈发漂亮,她和我站在一处,旁人不知道要怎么看。
我想到这里更难过,哇一下哭得更大声了。
阿润手足无措地想安慰我,却越搅越糟,几个小姐妹都围了过来,个个慢声细语地问我。
“是老五把小裴惹哭了?”
“不可能,老五惹了小裴,那也该是老五被打哭,小裴什么时候哭过。”
“小裴总要说说是怎么了,咱们姐妹才知道该怎么为你出气啊。”
“我可没惹她!”谢承大声道,“我看她就是瞧着二姐姐比她好看嫉妒得哭了,今儿什么日子,裴聆歌也知羞了?”
我被谢承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一把将书箱掷向他。
他被劈头盖脸地一砸,也生了气:“裴聆歌你自己丑关我什么事,我说两句实话也要被你打吗?”
阿润将他撵了出去,回头看我,笑盈盈地给我将眼泪揩干,爱怜地捧起我的脸:“哦,原来是我们小裴长大了,知道爱美了。”
其余的姐妹们也都笑起:“原是这样。”
“你看你,不高兴了就去打小五一顿,何必自己哭得泪眼婆娑的。
多大的事值得我们小裴亲自哭一场。”
我抽抽搭搭地回答:“可是,可是,我都没有大家好看,阿娘都不知道怎么给我办及笄礼了。”
“那你就更不消担心了。”阿润笑道:“我会去同姑姑说,让她把你的及笄礼全权交给我,你就等着过生辰时高高兴兴地收礼物吧。”
04
我的身量比寻常小女娘高大,阿润比着我的身形,给我做出套极风流合身的铠甲,我往镜前一站,只见一个神风凛凛的女郎,身形舒展,英气妩媚。
那银甲不知是什么制成的,寻常盔甲难免落了笨重,但我这身银甲却是柔韧轻盈,日光下流光溢彩,亮闪如龙鳞。
我穿上就舍不得再脱下来,即兴在院子中舞了一套枪法。
姐妹们站在廊下瞧我,个个捂嘴轻笑:“还好小裴是个女儿身,否则不知要祸害多少女儿家。”
“谁说她现在就不能祸害了,若是小裴能娶我,我当即便嫁给她,小裴这样的,我才信她能保护我呢,哪像京中那些个白斩鸡,瞧着都倒胃口。”
“老五那个没眼见儿的,竟说我们小裴丑,真是白生了一双大眼睛。”阿润一边为我揩汗,一边笑骂。
晚宴时,阿润好容易哄着我将外面铠甲脱了,而后来给我上妆。
我看着镜中面如桃花的自己,仿佛在看陌生人:“阿润,你在我额间描的是什么?”
阿润笑得温婉:“人面桃花相映红,这红装小裴可还喜欢?”
我点头如捣蒜。
犹豫一瞬:“我一直喜欢舞枪弄棒,不像个女孩样,会不会不适合我?”
“怎么会呢?”
阿润笑:“我们小裴从小就聪明。
林太傅多高傲的一个人,勉强只对你与阿允有好脸色。
武学上就更不消说了,阿承自小勤勉,就盼着来日做个威风大将军呢,不是到现在也打不过你吗?”
“按我说,小裴早晚是大将军,要立不世之功的大将军,且是大将军中最漂亮的那一个。”
阿润话音刚落,妆也上完了,她捧着我的脸看了又看,仿佛在看一件满意的作品:“一会儿生辰宴上,保管叫他们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被阿润说得一羞,脸上飞起云霞,心里到底是忐忑不安的。
一出门便撞上谢致和谢承,谢致看到我的时候,脸腾地红了起来,活脱脱就是一只煮熟的螃蟹。
阿润笑:“小裴今日美吧?”
谢致诚恳道:“甚美。”
谢承面上一滞,立刻哈哈大笑:“裴聆歌今日总算像个姑娘家了。”
我抓起手边的笤帚就冲上去:“我往日也是姑娘家,今日也是,哪天都能打得你哇哇乱哭。”
我与谢承追追赶赶,厅中众人都笑。
我看似与谢承追逐打闹,实则余光一直往廊下瞥。
谢允在那。
他身披溶溶月色,白衣出尘,带着笑看过来,一霎时,心若擂鼓。
谢承在此时凑上来,在我耳畔道:“喜欢我四哥啊?告诉你没戏,宜妃娘娘已经相中了李家的三娘子,那位可是典范中的典范……哎哎哎,下手轻点,疼疼疼!”
我心下一凉,偏偏不肯表现出来,拽着谢承的耳朵大声地问:“我的生辰礼物呢?你空俩爪子就来吃席,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谢承忙从怀里摸出把极精美的鱼肠剑:“给给给,礼物,礼物,怕了你了。”
我两眼放光,将剑捧在手里:“重围如燕尾,宝剑似鱼肠。
勉强能入眼吧,原谅你了。”
谢承朝阿润哭诉:“二姐姐你看她,你就容她这么作践你弟弟?”
阿润笑:“你是知道的,我素来偏心小裴,只站在她那边的。”
谢承目光转向廊下:“四……”
他刚要叫出来,我陡然转过身去:“好了好了,不同你计较了,母亲在前院准备了宴席,都快过去吧。”
那日夜晚,谢承那句话一直在我耳畔徘徊:“那位可是典范中的典范。”
我半晌一直闷闷不乐,看着举止竟也乖巧了很多。
祁皇后被阿娘请来为我加簪,她也不能不感慨一句:“如今及笄了,到底是大姑娘了,往后也要这么娴静贞婉才好。”
我乖巧应是,被祁皇后牵着走至众人身前来。
谢致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副小匣子,正要上前,却被我的小姐妹们挤到一旁。
“祝聆歌长乐如意,生辰吉乐。”
我收礼物收到手软,唇角带着笑容,一一得体回应。
见到我的每个人都夸我今日好看,我心里听着却并不是滋味。
因为谢允始终一言未发。
他送我的生辰礼是一卷书。
好没意思。
如果是谢承或是谢致,我定是跳上前去质问,独独面对谢允时,我不敢。
自我们慢慢长大,不知何时,他与我就疏远了许多。
五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往往同阿润说话,谢承胡闹,会逗得谢允多说几句,大多时候他是一言不发的。
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心思又深,有时连阿润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我就更不敢想了。
待到及笄礼礼毕,诸人散去,我拖着略有些疲惫的身体回屋。
春花开得极盛,春光一片大好,我却没来由地感到难过。
躺在碧草间,夜空湛蓝如许,但一想到谢允要议亲了,我就心里不痛快。
我低低地骂出声:“混蛋谢允。”
“你在骂我?”
我惊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往上看,谢允半倚在树间,白衣纤尘不染,愈发衬出他仪态清贵。
他眉目间难能出现一抹促狭,重复一遍:“裴聆歌,你在骂我?”
我打死不承认,恶人先发难:“你这深更半夜地还不回宫,偷偷躲在女子闺房做什么,你这是在毁我清誉你懂不懂?”
“嗯?毁你清誉?”
谢允跳下树来,我在女子中已算是高挑,谢允还是比我高了大半头,他望着我,无形的威压透过来,我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如果真毁了你清誉,那我娶你好不好?”
我脸涨得通红,结巴道:“谁,谁要你娶我了!你凭什么娶我啊你!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十里红妆你也想娶我!就送我本破书你就想娶我了?”
谢允翘起唇角笑了:“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来骂我,憋了一晚上也不出声,现在终于骂出口了?”
我哑口,感觉什么都被他看透了,恼怒下转身就走。
他拉住我的手腕,低低哄道:“好了,裴聆歌,我可等了你一晚了。”
“你什么时候等我一晚……”
“你今夜,一句话都没对我说。”
他眸如点漆,神色竟颇有些委屈。
此刻他的手牵着我的手腕,他慢慢地往下移,扣住了我的掌心,他低低呢喃在我耳心,一霎时像是要将我整个人都烧起来。
“你若是肯翻开那书看一眼,就该知道,那不是破书,是琳琅图集,只有我,和你能解开的图集。”
琳琅图,是张藏宝图,去年皇帝舅舅出给我们一众子弟,唯有我和谢允解开了。
谢允比我先那么一时半刻,皇帝舅舅便将图集赐给了他,另赏了我别的宝贝。
“我将全副身家送给你,裴聆歌,动用你那聪明的头脑想一想,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那,那你还总不理我,总冷脸看我!”
我撇过头去。
“你总同小五在一处,我只当你是喜欢小五,要同小五做夫妻呢。”
谢允素来以温润君子自居,说话竟也有这夹枪带棒的时候。
我觉得有趣,不由得玩闹心起,故意说话来气他:“小五是比你好啊,我就爱同小五一处玩闹,再过几年我就嫁给小五……”
“你头发乱了。”谢允打断我,忽然道:“过来,我替你绾一绾。”
“乱了吗?”
我疑惑,祁皇后的手艺当不至这么不堪吧,谢允已经将我头发打散,替我绾起发来。
他手指修长,灵巧地穿梭在我的发间,最终,他从袖中掏出一支簪子,插在我的发间。
他说:“我大周素来以簪子定情,我今夜为你绾发,往后一生一世,我都要给你绾发的。”
我惊叫一声:“怎么就一生一世了!我,我难道就不能嫁给别人?”
我正撞上谢允的眼神,他眼中的深情几乎要将我溺死。
我忽然就说不出那种话了。
谢允捧住我的脸,戏谑道:“也不知是谁,听闻我要同人议亲了,巴巴吃了一晚的醋。”
我侧过头去,感觉双颊烧得慌:“反正不是我。”
“好,不是。”
谢允好脾气地配合我。
“你今天,为什么不夸我好看?”我歪着头问他。
谢允挑眉朝我笑笑,反问道:“你需要吗?”
我恼道:“我怎么就不需要了,我不是女孩子嘛?”
“是,当然是。
但是,裴聆歌。”
谢允正色,望向我:“你完全不需要改变自己。”
“也不用在我面前故作蠢笨,我喜欢的,就是这个伶牙俐齿的裴聆歌,就是这个张狂的裴聆歌。
裴聆歌,你我眼前的世界是一样的。”
“唯有你我,能看到相同的地方。”
不知话是如何说到这处的,我忽然哑言:“你也看到了。”
谢允答一声:“是。”
“大周多年积弊,饶是父皇费尽心力,到底积重难返,还需时日来转圜。
但冬日里来的那场大雪,只怕不易。”
“西夏,不会放任大周休养生息。”
我忽然偃了玩笑的心思。
05
冬日里的一场大雪,冻死西夏不少牛羊,西夏人没有粮食可吃,只得南下来犯。
大周积弊多年,内无良将,西夏兵强马壮来势汹汹,朝廷内外包括圣上心里都明白,这一仗大周输多胜少。
僵持月余,西夏胜得毫无悬念。
他们趁火打劫,要了一大批银粮,为免大周日后报复,要求二公主谢润出塞和亲。
陛下的意思,是阿润非嫁不可。
我得知这个消息后急匆匆进宫去找阿润,刚进殿里便看到谢允和阿润正商议着什么。
谢允很是平静地与阿润商议陪嫁,她该带哪些人嫁去西夏,除了内库备的那份嫁妆,宜妃娘娘添的,还有他这个弟弟备上的。
阿润同样平静,仿佛商议的不是她的嫁仪。
我默不作声地过去,躺在阿润膝上。
“阿润,你要是不想和亲,我,我便……”话说到一半,我却不知自己能为阿润做些什么,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皇命难违。
我喉咙堵得慌,鼻子一酸,险些就要掉下泪来。
阿润轻叹一声:“身为公主,这是我的宿命。”
“可西夏的皇帝只比陛下小三四岁,你正值妙龄,嫁给这样一个人,我……”
我实在心里难受。
阿润拍着我的背给我顺气:“两国交战,血流漂杵,受苦受难的终是百姓。
若是以我一己之身能止刀戈,那我愿意。”
十日后西夏迎亲的使臣已至,阿润匆忙出嫁。
临走那天,我们都去送她,由谢允背她上轿,她的盖头被风吹起来,我抓住了重新给她盖上。
盛装的阿润明妍动人,实在是美。
但她的美,却要泯灭在西夏积年的风沙里,我紧紧地握住阿润的手,郑重地对她发誓:“阿润,我发誓,再过几年,我一定大破西夏,接你回家。”
阿润的眼神在我们之间来回流转,紧紧握着我和谢允的手,话哽在喉间,最终只能说一句:
“珍重。”
06
送亲的队伍浩浩汤汤地出了皇城,朝西夏而去。
因着阿润出塞和亲,西夏与大周相安无事了三年。
第三年,变局已至。
陛下思念阿润,忧心国事,突然呕血病倒。
病势汹涌,连床榻都下不了,日常饮食也只能用些汤水。
消息传到西夏,西夏又开始蠢蠢欲动。
为防不测,陛下册立谢致为太子。
我们都没有异议。
谢致仁善,能听人言,于礼于法,他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大周虽有三年时日得以喘息,但西夏铁骑依旧强悍,如果硬碰硬的撞上,胜算渺茫。
我见过边境逃难来的流民,拖家带口,衣衫褴褛,两个大子就能买个幼童。
民不聊生。
阳谋是行不通了。
只能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了。
但我终究受过礼仪教化,迟迟下不了决定用这等诡计。
我在谢允的眼中看到同样的犹豫。
直到阿润密信传来:西夏国主将边境百姓变卖为奴,占据他们的田地房屋,连他们所生的孩子也一并都是奴隶。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和谢允一起去见了谢致,在东宫商议三个时辰后,我们出来,即刻前往西夏。
07
阿润嫁至西夏,深得西夏国主宠爱,她一切随俗,亲切温和地与西夏子民相处。
她陪嫁中带来的稻种麦种在西夏的土地上生根发芽,随她陪嫁而来的匠人为西夏国主修缮宫殿,她素来聪慧,嫁过来不到三月就学会了西夏语。
她虽是大周人,却深得西夏上下喜欢。
连西夏国主的王后也善待于她,不仅许她在王宫中穿着大周的服饰,更特意为她开辟了一条运送丝绸的道路,五彩斑斓的绸缎源源而来,只为大周的悯善公主。
我和谢允扮作大周来给悯善公主送丝绸的宫人,随着大队进了西夏王宫。
阿润面色如常,水葱似的手指一一划过缎面。
“这次的料子仿佛要次些,不如之前的光泽好。”
我恭敬地上前答道:“回娘娘的话,非是料子次了,这是苏州新贡的向光缎,背着光自然是瞧不出来,若是站在日光下,那就像是把苏州的溪流都穿在身上了一般,极是水灵。”
阿润的眼光从衣料上扫过,状似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本宫身边竟没个识货的东西,真是没用。”
她朝西夏国主看去,笑靥如花,娇滴滴道:“陛下,妾想留下两人为我裁衣,可好?”
西夏国主无有不应,“你想留就留下,免得那些蠢笨的糟蹋了好东西,不得你心意。”
阿润像是随手一点,点中了谢允,“那你们便留两日吧,把大周时下流行的款式同本宫身边的人讲讲,免得他们做出来的衣服不合本宫心意。”
我一个头磕到地上:“是。”
08
我与谢允借着给阿润裁衣的理由在宫中留了下来。
西夏立国尚短,又是游牧民族,谢允从大周带来的图样精美异常,各色珍奇绸缎琳琅满目,阿润身边手巧的宫女为她裁制出的广袖衣裙,穿在她身上,一件比一件光彩夺目。
渐渐的,竟也在西夏掀起一股热潮来,但无论西夏的贵族妇女如何花高价定制,总比不得阿润身上的那些。
自然有人将主意打到谢允身上来,但谢允无论他们开价多少,一律回绝,只为悯善公主裁衣。
他越是拒绝,就越有人想得到。
西夏国主的第三女亚兰公主便是其中翘楚。
她自幼受到宠爱,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谢允越拒绝她,她就越想得到。
加之谢允身姿颀长,面容清俊,气质温润如玉,为人谦和礼貌,站在那就能将草原上不喜收拾打扮的糙汉比下去。
亚兰公主想要的,渐渐变了味。
她只是借口要谢允为她裁衣,其实赖在谢允的住处缠着和他说话,有时一赖便是一天。
但谢允性子冷淡,一天下来也同她说不了几句话,他愈是冷淡,亚兰便愈是爱他,整个人几乎着了魔。
谢允偶尔给她一个好脸或是说句含糊不清的话,她便能高兴好久。
我与谢允在西夏皇宫以兄妹相称,亚兰公主为得到谢允,便也与我处好关系。
她是草原儿女,爱憎分明,爽快利落,与人相交便全然真心以待。
西夏不是没有质疑我与谢允身份来路的人,但每次都被亚兰挡了回去,她全心全意地信任我与谢允,护着我们。
而我与谢允心怀算计,有时不能不惭愧。
我只得在某些时候愈发顺着她,尽量使她开心些。
但亚兰为情所困,她猜不透谢允的心思,她捉不住他朦朦胧胧的爱意,一个活泼明媚的少女被折磨得心力交瘁,不过三个月,她就瘦了一大圈。
终于,在她生辰那日,她醉酒后攥着谢允的袖子,哭着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喜欢我?”
谢允给她喂戒酒汤,“你醉了。”
亚兰扑进他怀里,喃喃道:“我是醉了,从第一次见你时,我就醉了,醉得到现在还没醒。”
“谢允,娶我好不好,长这么大,我只想嫁给你一个人。”
谢允没有推开她,但也自始至终没有回答她。
但这对于为情所困的少女已是足够。
那晚谢允从亚兰的宫殿回来,我坐在院中等他。
院中熄了灯,仆从也早被我撵走,静寂无声。
我们相顾无言,谢允忽然扑进我怀里,他的头靠在我的颈窝里,滚烫的眼泪濡湿了我的衣领。
“裴聆歌,我有时真是恨自己。
从小学君子之道,学诗书六艺,学仁义礼信,却不能不以阴谋诡计来骗取无辜之人的真心。
用此来达到目的。”
谢允喃喃道:“裴聆歌,对不起……”
我许久不曾听人唤我裴聆歌。
在西夏隐姓埋名,笑意晏晏地四处周旋,我几乎忘了在大周我是多么张狂的人。
学得一身谋略武艺,不能光明正大地上阵杀敌,只能在这修罗之地算计人心。
但纵使难以忍耐,也不得不忍耐。
我回抱住他的脖颈,“不要道歉,我知道你的。
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一样的。”
09
谢允与亚兰公主的婚期定在一月以后。
这回亚兰终于如愿以偿,她的嫁衣将由谢允亲自为她裁剪。
还在打样时,亚兰就忍不住地来看了又看,她望着那袭华美的嫁衣欣喜若狂,她此刻周身洋溢着愉悦,她眼睛亮亮地对谢允道:
“能与你成婚,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事情了。”
谢允对她笑笑,算是回答。
我们的计划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婚礼前夕,我与谢允去见阿润。
“我们此次筹谋已至收尾处,阿润,明日你该同我们一起走。”
阿润沉吟一瞬,“恐怕不好,我若一走,事情便会立刻败露,届时他们若有了防备,你们这些日子以来的苦心筹谋岂不全然作废?”
我急了,“阿润,你若不同我们一道走,等到两国开战,你该如何自处?”
阿润十分平静,“从我出塞和亲的那一日,我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我只恨公主不得上朝,不得领兵,只能以一己之身献祭江山。”
她瞳孔十分温柔地注视着我,“小裴,你还有大好人生,归京后,你要与阿允好好的在一处,我知道你们心意相通,你们若过得好,我便不惜己身了。”
她心意已决,我也不能再劝。
“阿姐。”
谢允忽然叫她。
同胞姐弟的亲缘在此刻凸显,谢允痛惜地望着阿润:“你若不回去,叫阿娘怎么办呢?”
阿润一瞬哑口。
门忽地被推开,西夏王后怒目而视:“好啊,你这汉人,竟把自己同胞弟弟藏在皇宫里,你在谋些什么!”
她是听不懂汉话的,但她听懂了那句“阿姐”,当下便知谢允与我的身份不简单。
猝不及防被发现,我与谢允都有一瞬间的惊慌。
但阿润却是半点心虚也没有,她站起来,温温柔柔地朝西夏王后行礼,不紧不慢地用西夏语说:“姐姐恕罪。
我嫁至西夏三年,从未见过家人,此生我已是西夏的人,不可能再回朝,弟弟实在思念,才跟了过来。”
西夏王后的怒气慢慢变成疑惑,她在思考是否可信,但阿润的神情委实的诚恳,她面色不由得放缓了些。
阿润慢慢地走过去,拉住西夏王后的手:“我知姐姐是忧心天寒,我咳疾又犯,这才深夜前来,都是我不好,快坐下暖暖身子。”
西夏王后暂时被她哄住,当真坐了下来,由着阿润为她按摩肩颈。
她方才进来时没有看见谢允与我的脸,突然撞见,她反应过来,惊叫出声:“这是亚兰的夫婿!”
她刚要叫人,喉管突然被金钗贯穿,血溅了阿润一脸。
她直挺挺地倒下,对上阿润面无表情的脸。
我直愣愣地望着阿润,我无法想象我的阿润在这西夏里经历了什么,她才会这样狠绝、毫不留情地杀人。
“王后突然为人所害,西夏王宫必然大乱,进出宫的人都会被严加审查,我是不可能同你们一起走了。
我在这,才能决定他们什么时候会发现。”
阿润望了望自己一身的血,自嘲地笑笑,望向我,眼里是浓烈的哀戚:“本想再抱一抱你们,但我身上溅了血,脏了,就不抱了。”
“小裴,阿允,你们答应我,绝不叫西夏铁骑踏入我大周国土半步。”
谢允跪下,郑重起誓:“阿姐,我答应你,我会用我的性命守住大周。”
阿润朝我们笑:“去吧。”
我一步三回头地被谢允拉走。
第二日的婚宴,亚兰自然找不见新郎,她着急上火时,宫中还出了更大的事。
大周来的悯善公主因为妒忌杀了王后,而后自己从高高的宫墙上跳下。
西夏大乱。
我与谢允从王宫的小门一路奔逃,回到大周。
那以后我总是梦到阿润。
梦见她一袭红衣,决绝地从城楼上跳下来,衣袂翻飞飘然如蝶,一霎时,雪地里绽开一片妖异的红色。
梦见那年十五岁,她坐于我身侧,穿着茜红色的春衫,言笑晏晏地剥开新橙,
橙香从她指尖弥漫开,在她身后,春光纷繁,我们都是最好的年纪。
10
西夏国主本想借口开战,但他尚未召起军队,王宫突然爆发时疫。
连他自己也感染时疫,缠绵病榻。
西夏是草原民族,缺医少药,此次时疫来势汹汹,他们自然抵挡不住。
根源出在亚兰那件嫁衣上。
她痴心,穿着这身嫁衣等了谢允三天。
她病倒后,婢女巫医皆被传染,爱女心切的西夏国主自然也不例外。
一时间,疫病传遍整个西夏。
他们难有一战之力。
我与谢允一出城,谢承便领兵大破西夏。
我们收回了西夏趁火打劫的城池,西夏人开始四处逃窜,他们的王室覆灭,
此刻西夏人四散如散沙,扫清西夏,归于大周版图,不过是时间问题。
打到西夏都城时,亚兰派人来送信,言道她已经知道我与谢允的真实身份,
只要谢允与我肯单独再见她一面,了结一些事,她就带着西夏剩下的所有人投降。
西夏都城内的青壮男子大多已经死绝,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
我与谢允不愿赶尽杀绝,便同意了亚兰的请求。
她约我们在沧山相见。
沧山下了雪,她说的那个地方很不好找,我与谢允直至傍晚才找到她。
再见亚兰,我与谢允都惊了一跳。
她病骨支离,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半点瞧不出从前的明妍来。
她苍白着脸朝谢允笑:“你来了。”
谢允沉默地还礼,她痴痴地瞧着他,喉咙里嗬嗬出声:“原是我蠢笨,半点不曾怀疑过你们,到如今我才得知你真实姓名。”
“谢允。”
她说。
“谢允啊,你骗我的时候,我都信了,这其中,有哪怕那么一点真心吗?”
从前她追问谢允是否喜欢她,谢允只是沉默,但此刻他却十分诚实地回答:“没有。”
亚兰自嘲地笑笑:“说你骗我,你好像又从没骗我,一切都是我自己情愿。”
“抱歉。”
亚兰转回面孔朝他笑:“那我现在,向你要一件东西,你可愿意吗?”
谢允点头:“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些。”
“我要,”亚兰忽然大笑,眼神中透出狠绝来,“我要你的命。”
她站起来,高举起手腕,面向我们,毫不犹豫地割开脉搏:
“你算计我一生,杀我父母,我岂有可能投降你们大周,哪怕我阻止不了你们大周的军队,我也要叫你们给我偿命!”
殷红的血滴在雪地里,血腥味引来了狼群,狼群扑上去将亚兰撕成了碎片。
她在呵呵大笑中尸骨无存。
饥饿的狼群眼冒绿光围住我与谢允。
这些狼个个饿到前胸贴后背,牙齿森白,弓着背,百来双绿莹莹的眼睛盯住了我与谢允。
饶是我与谢允功夫都不弱,但面临数百只恶狼,在此时也难免落了下风。
且狼群并不一拥而上,它们在狼王的引领下,轮流扑上来攻击我与谢允,它们想耗尽我们的体力后再扑杀。
我们杀了几匹狼,但狼群仿佛无穷无尽,杀也杀不完。
冰天雪地地,我与谢允的体力慢慢耗尽,一个不慎,我被绕后偷袭的狼群咬断了后脚踝,剧痛传遍全身,我头顶大汗淋漓。
谢允此刻也浑身是伤。
谢允将我背起,我们被逼至悬崖边,狼群在后虎视眈眈。
“此次你我,想必终有一人无法保全,谢允,如果那人是你,我宁愿是我。”
我搂着他的脖颈,伏在他耳畔道:
“你将我放下,我还能为你拖一会儿,你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把我和阿润,带回大周。
然后,你要好好活着,要替我看到大周的盛世。”
谢允不回答。
我急了:“谢允!”
“如果你我易地而处,你也会答应我同样的事吗?”
我此时着急,连忙回答:“我答应。”
谢允将我放了下来,我叮嘱他:“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放下我,就马上走。”
谢允突然朝我笑笑:“好。”
狼王扑上来的那一瞬间,他却猛然将我抱紧,他抱着我,跳下悬崖,赌一条生路。
他将我死死搂在他怀里,他以身为垫,换我生路。
11
我再醒时,见到了阿娘。
阿娘见我醒了,揩了揩眼泪:“老天保佑,你可算是醒了。”
“沧山的雪下得那么大,若非太子殿下坚持搜山,我们差点就找不到你了。”
我木木地听着,问阿娘:“谢允呢?”
“囡囡,太医说,你的左脚踝被狼咬断了,又在冰雪天里拖行那许久,已经救不回来了,往后可能……”
“谢允呢?”
“囡囡……”
“阿娘,谢允呢?”
阿娘忽然泣不成声。
“姑姑,我来同她说吧。”
谢致忽然出现在屋内。
我望向他,眼泪唰地落下:“谢允呢?”
他顿了顿,闭眼还是说了出来:
“他伤得比你重,头磕在岩石上,其实已经不行了,我亦不知,他是怎么带着你走了那么远的路的。”
“我找到你们时,距离你们落崖的地方,已有三里余地,若非他将你拖出河谷,只怕连我,连我也放弃了。”
我忽觉天崩地裂,这世间的一切都在眼前瓦解。
我眼前一黑,谢致猛然扑上来攥住了我的手,他厉声喝道:“裴聆歌,你必须活下去!他以命救你,你得活,你必须活下去。”
我大病一场,病好时,已是来年秋日。
我带着阿润与谢允的尸骨回京。
他们都想回家。
陛下今年春日走的,他走后丧仪从简,并不要求天下缟素。
京中已经恢复往日繁华,再无流离失所的难民,走过朱雀大街时,满目的琳琅商铺,人间烟火。
无忧无虑地孩童手里抓着糖葫芦,一连串地跑过。
这是我想看到的,也是他们想看到的。
12
后来的几年其实我没什么印象。
我伤好后已是跛足,不复从前能舞枪弄棒,我开始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我原想就这样安静地了却余生,只是不忍心看阿娘为我伤怀。
她与阿爹此生只我一女,我掉了多少眼泪,她在背后掉的泪只怕只多不少。
她推却了一切命妇的邀约,只静静在家中伴着我。
我在院中坐多久,她就在廊下陪我多久。
我偶然间站起身来,发现她躺在酸枝木大椅上已经睡着了,不知何时她鬓角已经起了白发,但她今年才四十三岁。
不知是不是我的动静惊醒了她,阿娘突然醒来,见我起来,朝我露出一个小心翼翼地笑,温言细语地问我:“是不是饿了?”
我心下发酸:“阿娘,我想吃你做的猫耳朵汤。”
“哎,好,好,想吃东西了就好,阿娘这就去给你做。”
她连声张罗去了。
后来,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有门亲事,当然,阿娘没有要逼你的意思,只是想多个人照顾照顾你……”
我答应了。
我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是谢致。
但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将曾经的一切深深掩埋在心里,做了谢致的皇后,与他生儿育女,将日子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七年过去,琮儿都会背诗了,谢致如果不提,我好像真的忘了。
谢致本想引我多说几句,我却微笑着将话接了过去。
又下雪了。
京城的雪天,却不会有塞北那样冷。
【尾声】
大周皇室的子孙都很喜欢那位老祖母,她总是笑呵呵的,只是跛足,行动有些不便。
她送走了孝穆帝谢致,也送走了孝正帝谢琮,去年,宗室最后与老祖母同龄闵王谢承也去世了。
她已是太皇太后,深宫里没有人不喜欢不敬重她。
她爱和小辈说笑,会给小辈们糖吃,从不端着架子教训他们。
她最偏爱的是新帝的小儿子,这个表面端肃,其实会偷偷捉弄自己同胞弟弟的狡猾小孩。
他常常闯祸,被陛下罚跪在名臣殿。
太皇太后总是偷偷差人去给他送厚披风与垫子,连陛下也奈何不得。
她活到九十岁时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跪了一殿的人。
陛下守在她床边:“皇祖母,放心去吧。
往后,孙儿会照看大周的。”
太皇太后那时已经不行了,她眼神望向虚空,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伸出手来,笑着唤道:“阿允。”
满殿的人都不知她在叫谁,唯有陛下知道一些陈年往事,轻轻把太皇太后最偏爱的那个孩子唤了上来。
他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
太皇太后看着他,忽然笑:“我都这么老了,你怎么还是这样的年轻。”
她闭上了眼睛,渐渐听不到殿内的哭声。
她去找那个给她绾发的少年了。
完
来源:潘潘爱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