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随手展开,目光扫过那寥寥数语,先是怔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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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手展开,目光扫过那寥寥数语,先是怔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
“休夫?她倒是有胆子。”
他将那张薄薄的信纸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纸篓,仿佛那不是一份斩断姻缘的文书,而是一张无足轻重的废纸。
“妇人家的把戏,又在闹什么脾气。”
他自言自语,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这三年,柳云舒不是没有闹过。
为了林月浅打翻她的染料,为了林月浅污她与人有染,为了他一次次的偏袒与冷落。
可每一次,只要他把她关在院子里晾上几天,她便会自己消了气,默默地继续为沈家染坊赶制那些精美绝伦的贡品。
他笃定,这次也一样。
一个没了家族庇护的孤女,离了他沈家,她能去哪?
不出三日,她自己就会灰溜溜地回来。
恰在此时,林月浅端着一碗参汤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她眼圈微红,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表哥,你可算回来了,我……”
她话未说完,便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姐姐呢?她是不是又生我的气了?都怪我,昨夜不该劳烦表哥的……”
沈知言皱了皱眉,将她拉到身边坐下,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不关你的事,她走了。”
“走了?”林月浅惊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窃喜,却又立刻被担忧覆盖。
“怎么会?姐姐她能去哪里?表哥,我们快派人去找她回来吧!外面那么乱,她一个弱女子……”
“不必。”沈知言打断她,语气冰冷,“让她在外面吃点苦头,就知道这沈家少夫人的位置有多安稳了,她自己会回来的。”
他拍了拍林月浅的手,安抚道:“你身子弱,别为这些事操心。沈家染坊,离了谁都一样转。”
林月浅顺从地点点头,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柳云舒,你终于滚了。
从今往后,这沈家少夫人的位置,还有表哥身边的人,都只会是我。
3
第一天,沈知言如常处理着染坊的事务,心情甚至比往日还要舒畅几分。
没有了柳云舒那张死气沉沉的脸,耳边也清净了许多。
第二天,他习惯性地在书房待到深夜,口干舌燥地喊了声“茶”,却无人应答。
他这才想起,以往这个时辰,柳云舒总会默默地为他备好一盏温热的解乏花茶。
他有些烦躁地咂了咂嘴,自己去倒了杯冷水。
第三天,管家拿着一本账目过来,面露难色。
“少爷,您之前吩咐的,给吏部王侍郎家定制的那批‘云霞锦’,期限快到了。可……可坊里的师傅们试了好几次,都调不出少夫人那种独特的渐变色。”
沈知言的眉头拧了起来。
“云霞锦”是柳云舒的独门绝技,染出的布匹色彩过渡自然,宛若天边流云,是京城贵人们争相追捧的珍品。
“一群废物!”
他心中无端升起一股火气,“一个女人能做的事,养你们这么多人做不到?告诉他们,染不出来,就都给我滚出沈家!”
管家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沈知言坐在太师椅上,第一次,心中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乱。
他走到纸篓边,鬼使神差地,将那团被他扔掉的休书又捡了起来。
他慢慢展开,纸上的褶皱像是嘲讽的笑纹。
那枚鲜红的指印,此刻看来,竟有些刺眼。
他突然想起,柳云舒似乎提过,她的蜡染技艺,除了配方,更重“心血”。
当时他只当是无稽之谈。
可现在,他看着那枚血印,心头猛地一跳。
一种模糊的、不愿深究的恐慌悄然滋生。
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他立刻掐灭了这个念头。
不可能,她只是在耍性子。
柳云舒还没回来。
已经三天了,这个认知让他烦躁加剧。
他冷哼一声,将那封休书重新抚平,夹进了一本最不常用的书里。
他想,就让她再多吃几天苦头。
等到皇家贡品的期限逼近,她自然会知道,谁才是离不开谁的那一个。
他沈知言,绝不会先低这个头。
4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柳云舒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
沈知言派出去的人回报说,城里遍寻无果,只打听到她似乎是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骑马往北边官道去了。
北边?那是去京城的方向。
沈知言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她竟真的走了,走得那么远,那么决绝。
而比他内心更焦灼的,是染坊的困境。
“少爷,王侍郎派人来催了三次了。说……说要是月底交不出‘云霞锦’,不仅要我们三倍赔偿,还要上奏圣上,告我们沈家一个欺君之罪!”管家脸白如纸,声音都在发抖。
欺君之罪,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得沈知言喘不过气。
他冲进染坊,坊内愁云惨淡。
老师傅们围着一缸缸废掉的染料,唉声叹气。
“到底差了什么?”沈知言厉声质问,眼底布满血丝。
一位年长的师傅颤巍巍地站出来:“少爷,我们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法子。夫人留下的方子上,只写了基础的几种草木,但那最关键的一味‘引子’,和染制时的火候、时机,都……都只在夫人心里。我们……我们实在是复刻不出来啊!”
“而且,”老师傅顿了顿,艰难地开口,“夫人染布时,总说要心静,要将情注入布中。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有夫人的心境……染出来的东西,都失了魂。”
“心境?魂?”
沈知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暴躁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木桶。
“我养你们,是让你们干活的,不是让你们跟我谈玄说妙的!我不管什么心境,什么魂!月底之前,必须把‘云霞锦‘给我染出来!”
他像一头困兽,在染坊里来回踱步。
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个他一手打造的商业帝国,这个他引以为傲的沈家基业,其命脉,竟脆弱地系于一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女人之手。
他以为他掌控着她,殊不知,她才是那个釜底抽薪的人。
就在沈知言一筹莫展之际,林月浅又一次“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她换了一身素雅的衣裙,手里捧着一个食盒,眉眼间满是关切。
“表哥,我听下人说你几天没好好用膳了,我亲手给你炖了燕窝粥。”她柔声细语,将粥碗递到他面前。
沈知言毫无胃口,不耐烦地挥挥手:“拿走。”
林月浅眼圈一红,泫然欲泣:“表哥,我知道你心烦。染坊的事,我也听说了。其实……其实姐姐在染布的时候,我常在一旁看着,也……也学到了一点皮毛。”
沈知言猛地抬起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说什么?”
林月浅被他锐利的目光看得一缩,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姐姐曾说过,那‘引子‘其实是一种叫‘凤仙泪‘的花汁,只是配比极难掌握。而且,染制时需心无旁骛,以情催染。我想,姐姐能做到的,我也许……也许可以为了表哥试一试。”
她的话说得极其巧妙,既点出了关键,又把自己摆在了为他分忧解难的深情位置上。
“我不想看你这么为难。”
她仰头看着他,眼中水光潋滟,“表哥,让我试试吧。就算失败了,也只是废几匹布。可万一……万一成功了呢?”
沈知言盯着她看了半晌。
理智告诉他,柳云舒的绝技,岂是旁人看几眼就能学会的?
可眼下的绝境,却让他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
林月浅的话,就像是毒药,也像是解药,诱惑着他饮鸩止渴。
“好。”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库房里最好的那批蜀锦,你拿去用。需要什么,尽管跟管家说。”
“谢谢表哥信任我!”林月浅破涕为笑,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只要她能复刻出“云霞锦”,她就能向所有人证明,她林月浅比柳云舒更有用!
沈家少夫人的位置,她将坐得名正言顺!
5
林月浅信心满满地进了染坊。
她学着柳云舒的样子,焚香、净手,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两个心腹丫鬟打下手。
她命人采来大量的凤仙花,学着记忆中柳云舒的动作,捣烂、过滤、提纯。
然后,她将那珍贵的蜀锦浸入染缸,开始搅动。
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隔着天堑。
柳云舒搅动染缸时,动作轻柔而富有韵律,仿佛不是在染布,而是在与水中的精灵共舞。
而林月浅,没搅几下便香汗淋漓,手臂酸痛。她心浮气躁,只想着快点成功,手上的力道时轻时重。
半个时辰后,当她费力地将那匹蜀锦从染缸里捞出来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哪里是什么“云霞锦”!
原本应如天边流云般色彩过渡自然的锦缎,此刻却像一块被随意泼了颜料的脏污抹布。
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晕染得一塌糊涂,甚至因为染料配比错误,一些地方还出现了腐蚀性的破洞。
一匹价值千金的顶级蜀锦,就这么成了一块废料。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林月浅脸色惨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不甘心,又取来一匹布,再次尝试。
结果,比第一匹更惨不忍睹。
当沈知言闻讯赶来,看到的就是满地狼藉和两匹被彻底毁掉的蜀锦时,他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一步步走过去,捡起那块“抹布”,指尖都在颤抖。布料的粗劣触感让他猛地
想起柳云舒染出第一匹完美“云霞锦”时,那流光溢彩的质地,和她捧着布时眼中闪烁的、期待他肯定的光芒。
而他,当时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让她抓紧时间多染几匹。
原来,他随口一句的“多染几匹”,在她那里,竟是如此耗费心血的珍品。
而他,却任由林月浅,将这珍品,糟蹋至此。
“表哥,我……我不是故意的……”林月浅慌了,拉住他的衣袖,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我只是想帮你……我……”
“这就是你说的‘试试‘?”
沈知言的声音不大,却冷得像冰。
他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用一种全然陌生的、审视的目光看着林月浅。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柔情与纵容,只有彻骨的冰寒和压抑的怒火。
“两匹顶级蜀锦,够寻常人家富足一辈子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林月浅,你试得好啊。”
林月浅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哭得更凶了:
“表哥,你别这样……我害怕……姐姐能做到,我以为我也……”
“你跟她比?”沈知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林月浅踉跄着跌坐在地。
“你也配跟她比?!”
他终于咆哮出声,胸中的怒火、悔恨、恐慌,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他指着那堆废布,冲着林月浅,也像是冲着自己嘶吼:“滚!给我滚出去!”
林月浅彻底傻了。这是沈知言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
她哭着跑了出去。
染坊里,死一般的寂静。
沈知言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插入发间,痛苦地呻吟。
他终于明白,柳云舒带走的,不是一件衣服,一个摆设。
她带走了沈家染坊的魂。
“来人!”他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管家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备马!加派所有的人手,去京城!就算把京城给我翻个底朝天,也必须把少夫人给我‘请’回来!”
他刻意加重了那个“请”字,可语气里的狼狈与恐慌,却再也掩饰不住。
6
江南的烟雨被远远抛在身后,京城的风,带着北方的干燥与凛冽,吹在脸上,却让我觉得无比清醒。
从沈家离开后的第十天,我和陆致远抵达了京城。
这座天子脚下的皇城,繁华得令人目眩。
车水马龙,高楼画栋,与江南的小桥流水截然不同,处处都透着一股磅礴大气。
陆致远在京城有落脚点,是他走镖时置办的一处小院,闹中取静。
院子不大,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院角还种着一棵石榴树,想来夏秋时节,定是硕果累累。
“云舒,你先在这里安顿下来。这里绝对安全,沈家的人找不到。”
陆致远一边帮我把小小的包袱放下,一边说道。
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沉稳,让人安心。
我环顾着这个即将成为我新家的地方,心中百感交集。
“致远,谢谢你。”这十天,若不是他一路护送,我一个孤身女子,根本不可能平安抵达京城。
陆致远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双常年迎着风沙的眸子里,有我看不懂的深情。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云舒,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若你不想再碰那些染料,我可以……”
“不。”我打断了他。
我迎上他的目光,无比坚定地说:“致远,我要重操旧业。”
蜡染,是我柳家世代相传的技艺,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我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在沈家的三年,它成了我换取安稳的工具,被蒙上了尘埃。
如今,我要亲手将它擦亮,让它在京城,绽放出比江南更耀眼的光芒。
我要让沈知言,让所有轻视过我的人知道,我柳云舒,从来不是谁的附庸。
我的价值,由我自己创造。
陆致远看着我眼里的光,先是微怔,随即朗声笑了起来。
“好!不愧是我认识的柳云舒!”他眼中的欣赏与支持,是我在沈知言那里从未得到过的。
“你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本钱、铺面、人手,我陆致远别的没有,这点家底还是有的。”
我笑着摇了摇头:“本钱的事,我自有打算。铺面,我想先从最简单的开始。致远,我只求你一件事。”
“你说。”
“帮我找一个合适的染坊,不需要太大,但一定要清净,水源要好。”
“包在我身上!”陆致远拍着胸脯,一口应下。
陆致远的办事效率极高。
不过三日,他便在城南找到了一处合适的院落。
前院可以做铺面,后院宽敞,还有一口活水井,正是做染坊的绝佳之地。
我用母亲留下的一支金钗付了定金,将我那几张压箱底的蜡染旧方和新样稿拿了出来。
没有沈家那些名贵的布料和染材,我便从最基础的棉麻布和最常见的草木染料开始。
我给我的小作坊取名“云舒坊”。
云卷云舒,从今往后,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开张的第一天,门可罗雀。
京城不缺绫罗绸缎,更不缺华美绣庄,我这间不起眼的小染坊,就像是投入大海的一粒石子,没能激起半点水花。
我并不气馁。
我将自己染出的几方手帕挂在店里最显眼的地方。
那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云霞锦”,只是最简单的扎染、蓝染,但每一方手帕的图案都别出心裁,颜色纯净透亮,带着草木的清香。
陆致远怕我冷清,时常会带些他镖局的兄弟过来捧场,买几方手帕,或是定做几块桌布。
“云舒,别急,好东西不怕没人识货。”他总是这样安慰我。
我对他笑笑,继续低头忙着手里的活计。
转机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
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因马车坏在了街口,进来借个地方歇脚。
她本是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目光却被我挂着的一方靛蓝色手帕吸引了。
那手帕上,我用蜡染技艺,染出了一幅极简的“月下疏影”图。
一轮弯月,几根竹枝,意境悠远。
“这方帕子,是你染的?”夫人拿起手帕,指尖细细摩挲,眼中满是惊艳。
“是,夫人。”我恭敬地回答。
“这颜色,这图案……真是别致。”
她喃喃自语,随即抬眼看我,“小姑娘,你这手艺,可否染制衣料?”
我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
“自然可以。不知夫人想要什么样的花色与布料?”
“我有一匹上好的素色天丝锦,想做一件夏衫,却苦于找不到合心意的花样。寻常绣工又太过匠气。”
夫人说着,眼中流露出期待,“你可愿为我一试?”
“求之不得。”我欣然应允。
7
那位夫人,是当朝安宁公主府上的管事嬷嬷。
我为她那匹天丝锦设计的,是一幅“清风荷塘”图。
用深浅不一的绿色和蓝色,染出层层叠叠的荷叶,再以精妙的留白和细线,勾勒出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整件衣料清新脱俗,又暗藏奢华。
当安宁公主穿着这件由“云舒坊”染制的衣裙出现在皇家别院的赏花宴上时,立刻引来了所有人的瞩目。
“皇姐,您这身衣裳是何处的绣品?竟如此雅致!”
“这颜色过渡得真是巧夺天工,不似凡间物啊!”
安宁公主素来清冷,此刻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非是绣品,乃城南一家‘云舒坊‘的蜡染之作。”
“云舒坊?”
这个名字,一夜之间,在京城的贵妇圈里传开了。
我的小染坊,门庭若市。
订单如雪片般飞来,我不得不雇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帮工。
陆致远也把镖局里最稳重的账房先生派来帮我打理账目。
我不再局限于手帕、桌布,开始承接各种高档衣料、屏风、挂画的染制。
我的“云染”绝技,在京城这个更大的舞台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我染的“高山流云”屏风,被户部尚书买去,置于书房。
我染的“锦鲤戏水”挂画,被安宁公主亲自讨要,挂在了她的寝殿。
我甚至根据时令,推出了不同主题的系列,春之“繁花”,夏之”蝉鸣”,秋之”霜叶“,冬之”踏雪”。
每一款都引得贵人们争相抢购。
“云舒坊”彻底火了。
我从一个被休弃的下堂妻,变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柳大家”。
那些曾经需要我仰望的贵妇人们,如今见到我,都会客气地称我一声“柳掌柜”。
我忙碌,却前所未有地充实和快乐。
这天晚上,盘完账,我伸了个懒腰,看到陆致远正坐在院子的石榴树下,安静地看着我,月光洒在他身上,温柔得不像话。
“致远,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去?”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递给我一杯温好的米酒:“看你忙,没打扰。云舒,你笑的次数,比在江南三年加起来都多。”
我一怔,随即释然地笑了。
是啊,离开那个牢笼,我才找回了真正的自己。
“致远,”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等过完年,铺子稳定了,我想把当初你帮我垫付的银钱还给你。”
陆致远闻言,脸色却沉了下来。
“云舒,你当我是什么人?”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受伤,“我帮你,不是为了图你的回报。”
“我知道,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我,目光灼灼地逼近,“我若说,我图的,不是你的钱呢?”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院子里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问:
“云舒,我等你很久了。现在,我可以问一句,你心里……还有他吗?”
8
江南,沈家。
沈知言的世界,正在一寸寸崩塌。
派去京城的人手一波接一波,带回来的消息却寥寥无几。
京城太大,人海茫茫,找一个刻意躲藏的女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废物!全都是废物!”他将桌上的茶具悉数扫落在地,青瓷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管家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少爷,京城那边我们人生地不熟,行事多有不便。而且……而且我们的人手一有大的动作,就会被一股不明势力盯上,像是……像是有人在暗中保护少夫人。”
“保护?”沈知言冷笑,眼中尽是疯狂的血丝。
“除了我,谁还会护着她?是那个奸夫吗?那个带她走的镖师?给我查!把那个镖局给我翻个底朝天!”
他口中的“奸夫”,正是陆致远。
他固执地认为,柳云舒的离开,是陆致远的蓄意勾引,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背叛。
他从不肯承认,是自己的冷漠与刻薄,亲手将她推开。
皇家贡品的期限,如悬在头顶的利剑,一天天逼近。
最终,沈家没能交出“云霞锦”。
龙颜大怒。
圣旨下来,沈家因“欺君罔上”,被罚没了一半的家产,并且永久失去了为皇家织造贡品的资格。
这个消息像一颗惊雷,炸响在整个江南商界。
沈家的百年招牌,一夜之间,声名扫地。
曾经门庭若市的染坊,如今冷清得能听到风声。
许多合作多年的商户,纷纷上门解除合约,生怕被牵连。
沈知言站在空荡荡的染坊里,看着那些积压如山的普通布料,它们曾经也是沈家的骄傲。
可如今,在失去了“云霞锦“这块金字招牌后,它们变得如此平庸,无人问津。
他想起了柳云舒。
想起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布衣,在染缸前忙碌的身影。
她的手指总是被染料染得五颜六色,洗都洗不掉。
他曾嫌弃过那双手不够白皙细嫩。
可就是那双手,撑起了沈家泼天的富贵。
而他,亲手弄丢了她。
墙倒众人推。
沈家的败落,让林月浅彻底慌了神。
她失去了沈知言的庇护,在府里的地位一落千丈。
下人们看她的眼神,从过去的敬畏,变成了如今的鄙夷和嘲弄。
她不甘心,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她又一次端着汤羹,试图去讨好沈知言,却被他拒之门外。
“表哥,你开开门,让我看看你……”
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知言站在门内,瘦得脱了相,下巴上满是青黑的胡茬,一双眼睛里再无半分往日的意气风发,只剩下死寂和阴鸷。
他看着林月浅,那张曾经让他觉得楚楚可怜的脸,此刻在他眼中,只剩下虚伪和令人作呕的算计。
“滚。”他只说了一个字。
“表哥…”
林月浅哭着扑上来,想抱住他的腿。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赶我走,我离开沈家就无处可去了……”
“无处可去?”
沈知言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当初你来投奔我沈家时,不也是这么说的吗?林月浅,我待你不薄吧?”
他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她生疼。
“我让你锦衣玉食,让你在府里地位超然,甚至……为了你,一次次斥责我的妻子。”
他每说一个字,眼中的恨意就浓一分,
“我以为你柔弱善良,需要人呵护。现在我才明白,你不过是一条喂不熟的毒蛇!”
“不是的,表哥,我爱你啊!”
“爱我?”
沈知言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你是爱我,还是爱沈家的富贵?爱我这个能让你踩着别人往上爬的踏脚石?”
他猛地甩开她,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狠狠砸在她的脸上。
“这些钱,够你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了。拿着它,立刻从我眼前消失。从此以后,我沈知言,与你林月浅,恩断义绝!”
林月浅瘫坐在地上,看着散落一地的银票,和沈知言决绝的背影,终于发出了绝望的哭嚎。
她汲汲营营算计了一切,最终,却落得一场空。
赶走了林月浅,沈知言并未感到丝毫快意,心中反而更加空洞。
他打开那本夹着休书的书,将那张被他抚平了无数次的纸,又一次拿了出来。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看着这八个字,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欢喜?
她或许真的欢喜了。
而他,却坠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9
变卖了祖宅,遣散了大部分下人,沈知言带着剩下所有的家当,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沈家少爷,他成了一个疯魔的寻妻人。
一路上,风餐露宿。
他不再骑马坐车,而是徒步。
他想,她当初离开时,是不是也走过同样的路?
她一个弱女子,路上是否受了欺负?是否挨了饿?
每当这么想,他的心就痛得无法呼吸。
过去三年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他记得,她嫁进来的第一天,羞涩地递给他一碗亲手做的莲子羹,他却因为生意上的烦心事,看都未看一眼。
他记得,有一年冬天他染了重病,高烧不退,是她守在床前,三天三夜未曾合眼,用温水一遍遍擦拭他的身体,直到他退烧。
他醒来后,只淡淡说了一句“辛苦了”,便再无他话。
他记得,林月浅“不小心”将一整瓶墨汁泼在了她即将完工的贡品上,她眼圈都红了,却一言不发,默默熬了两个通宵重新赶制。
而他,只听了林月浅的哭诉,便认定是她小题大做,苛待表妹。
他甚至想起,她曾不止一次地,在他耳边提起过她的竹马,那个叫陆致远的镖师。
她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教她爬树,她为他缝补衣裳。
当时他只觉得不耐烦,觉得她提及外男,是不守妇道。
现在他才明白,她不是在炫耀,她只是……只是在试图与他分享她的过去,试图让他更了解她一点。
而他,亲手关上了那扇门。
他把她所有的好,所有的爱,都当成了理所当然。
他把她的隐忍,当成了懦弱。
他把她的付出,视若无睹。
悔恨像毒藤,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痛不欲生。
“云舒……云舒……”
他常常在深夜里,对着无边的黑暗,一遍遍地呢喃着这个名字。
他终于抵达了京城。
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偌大的京城里四处打探。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去向,只知道她会染布,身边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花光了身上的银子,从一个富家公子,沦落成了街边的流浪汉。
他饿了,就去包子铺捡别人掉下的渣。
他冷了,就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
他被人殴打,被人嘲笑,尝尽了人世间所有的冷暖。
终于,在一个飘着雪的傍晚,他听到了几个路过的妇人,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
“你听说了吗?城南那家‘云舒坊‘又出了新款的围巾,叫‘踏雪寻梅‘,可好看了!”
“早就听说了!就是太贵了,而且还要预定呢!那位柳掌柜,可真是个奇女子,一双手,简直是神仙手!”
“云舒坊……柳掌柜……”
沈知言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云舒!
是她!一定是她!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着妇人们所说的城南方向,踉踉跄跄地跑去。
雪越下越大,模糊了他的视线。
可他的心,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要找到她。
他要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
他要把自己这颗被悔恨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剖出来给她看。
只要她肯回来,他什么都愿意。
10
陆致远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平静的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你心里……还有他吗?”
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有紧张,有期待,更有小心翼翼的珍重。
我沉默了片刻,不是在犹豫,而是在寻找一个最准确的答案。
良久,我轻轻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抹释然的微笑:“致远,他是我人生中一段绕不过去的路,我走过来了,也仅此而已。那条路上有过荆棘,有过泥泞,但如今,我已经站在了新的起点。我的心里,装的是‘云舒坊‘的未来,是这京城的风,院里的树,还有……”
我顿住了,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看着陆致远瞬间亮起的眼眸,我知道,他懂了。
还有眼前这个,一直默默守护着我的人。
他咧开嘴,笑了,那笑容爽朗而温暖,驱散了冬夜所有的寒意。
“好,我知道了。”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将我面前的酒杯又斟满了些。
“来,为了你的新起点,干杯。”
“干杯。”
我们相视而笑,清冽的米酒入喉,带着一丝甘甜。
就在这片静谧与温馨之中,一声凄厉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呼喊,划破了雪夜的宁静。
“云舒!柳云舒!”
那声音,沙哑、疯癫,却又带着一种我刻骨铭心的熟悉。
我的手一抖,酒杯险些脱手。
陆致远瞬间站起身,将我护在身后,目光警惕地望向大门的方向。
“云舒坊“的伙计拦不住那个疯子。
他像一头冲破牢笼的野兽,撞开阻拦的人,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后院。
当我看清来人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还是沈知言吗?
他衣衫褴褛,浑身污秽,头发像一团乱草,脸上布满了冻疮和伤痕。
他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那双曾经精明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疯狂和血红的执念。
他与我记忆中那个永远衣冠楚楚、高高在上的沈家大少爷,判若两人。
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身前的陆致远。
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眼中爆发出嫉妒、悔恨、痛苦交织的复杂光芒。
“云舒……”他喃喃地唤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哭腔。
下一秒,他“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雪地里。
坚硬的石板地,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云舒,我错了……”
他朝着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真的错了……”
“我混蛋!我不是人!我不该那样对你!我不该偏袒林月浅,不该冷落你,不该把你的好当成理所当然……”
他语无伦次,一桩桩,一件件,细数着自己的罪过。
那些我曾经在意过,后来又被我强行遗忘的委屈,被他亲口说了出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我眼角滑落。
不是为他,而是为那个在沈家深宅里,苦苦熬了三年的自己。
“沈家败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云舒,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们回江南,我们重新开始……我发誓,我这辈子一定好好对你,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你,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他膝行着向前,试图来拉我的衣角,那双曾经连账本都嫌脏的手,此刻满是泥污和血口。
11
陆致远上前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沈公子,”他的声音冷硬如铁,“你和云舒,三月之前,已无瓜葛。请你自重。”
“滚开!”沈知言状若疯魔地嘶吼,“这是我和我妻子的事,与你这个奸夫何干!”
“住口!”我厉声喝止他。
我从陆致远身后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知言。
我擦干眼泪,心中那最后一丝因怜悯而起的波澜,也彻底平复了。
“沈知言,你抬起头,看着我。”
他闻言,缓缓抬起头,眼中满是乞求的泪水。
我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第一,我不是你的妻子。那封休书,是我亲手所写,血印为证。第二,陆致远是我的恩人,挚友,未来的依靠,不是你口中的奸夫,你没有资格污蔑他。”
我的冷静,似乎比任何斥责都让他痛苦。
“第三,”我继续说,“你今天所受的苦,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自己的傲慢、自私和凉薄。你不是后悔对我不好,你只是后悔失去了我这个能为你创造价值的工具。”
“不是的!不是的!”他疯狂地摇头,“我是爱你啊,云舒!我直到失去你,才发现我爱你!”
“爱?”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沈知言,你的爱太廉价,也太迟了,你爱的,是你想象中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柳云舒。可那个柳云舒,已经死了。”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最后的了断。
我转身回屋,取出一个钱袋,走到他面前,扔在了他身旁的雪地上。
银子散落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这里是二百两银子。一报你当年娶我,让我有三年安身之所。二报你今日的幡然醒悟,虽然这醒悟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我看着他因我的举动而呆滞的脸,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沈知言,拿着这些钱,回你的江南去吧。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从此以后,天涯海角,你我,永不相见。“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回屋里。
陆致远紧随其后,并对门口的伙计吩咐道:“送客。”
身后,传来沈知言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彻底的崩溃。
我没有回头。
陆致远轻轻关上了门,将那一切喧嚣与过往,都隔绝在了门外。
门外,是风雪,是沈知言的末路。
门内,是炉火,是我和陆致远的新生。
我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棵石榴树,虽然此刻枝叶凋零,但我知道,待到明年春暖花开,它一定会抽出新芽,结出最甜的果实。
就像我的人生一样。
12
一年后,京城,夏。
“云舒坊”已经搬到了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三层楼的铺面,雕梁画栋,气派非凡。
门前总是车水马龙,那些曾经只在传说中听闻的王公贵胄,如今都是我这里的常客。
我的“云染”技艺,被誉为”京城一绝”。
我染出的布,不再仅仅是衣料,更是被文人雅士争相收藏的艺术品。
而我,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开春时,我与陆致远成婚了。
婚礼办得很简单,没有十里红妆,没有高朋满座。
只请了镖局的几个兄弟和坊里的伙计们,在小院里摆了几桌酒。
那天,我亲手为自己染了一身嫁衣。
不是俗气的大红,而是清雅的石榴红,上面用蜡染出了“连理枝”的图案。
陆致远看着我,眼睛亮得像星辰。
他说,这是他见过最美的嫁衣。
婚后,他依然忙着他的镖局,我也忙着我的染坊。
我们是夫妻,更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他为我挡去所有外界的风雨,我则为我们共同的家,织就一片锦绣。
后院那棵石榴树,今年结了许多果子,一个个饱满圆润,挂在枝头,像一盏盏小红灯笼。
这日午后,我正在廊下构思新的秋季图样,陆致远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
他如今已是京城最大的“镇远镖局”的总镖头,身上却依旧没有半分商人的油滑,还是那副沉稳可靠的模样。
他递给我一串用草绳串着的、刚从街角买来的冰糖葫芦。
“江南那边,来了趟镖。”
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听兄弟们说,在苏州城外的寒山寺附近,看到了一个疯子。”
我的手微微一顿。
“那疯子,总在河边捞些破布,用泥巴和野花在上面涂抹,嘴里念叨着什么‘云霞锦‘……听当地人说,他以前是城里一个顶顶有钱的少爷,姓沈。”
陆致远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我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都过去了。”
我拿起一颗冰糖葫芦,咬了一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我没有恨,也没有快意。
沈知言的结局,是他自己选的。
我的人生,早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那一页上,写满了阳光、事业,和身边这个值得我托付一生的男人。
我抬起头,看到陆致远正温柔地看着我,眼中满是疼惜。
我笑着,将手里的糖葫芦递到他嘴边:
“很甜,你尝尝。”
他张口咬下,笑容里满是满足。
阳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感到一阵轻微的悸动从腹中传来。
我与陆致远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段始于蜡染的姻缘,终于一场空妄。
而我真正的人生,却在这京华烟云里,由我亲手,染出了最绚烂的色彩。
未来,如同一匹未经染制的素锦,正等待着我们去描绘。
而我知道,那必将是一幅繁花似锦,岁月静好的画卷。
(全文完)
来源:颜言读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