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咸丰年间的李慈铭与周星誉,曾是绍兴城里人人称羡的 "伯牙子期"—— 一个是出口成章的诗坛新锐,一个是少年登科的官场新星,两人深夜叩门共赏诗句,乌篷船上互批日记,甚至在英法联军围城时还挤在地窖里分食干粮。
你是否好奇过:古代士人如何维系友谊?真的能不为利所动么?在没有微信拉黑的清朝,当昔日诗友反目,他们会用怎样的方式 "绝交"?
咸丰年间的李慈铭与周星誉,曾是绍兴城里人人称羡的 "伯牙子期"—— 一个是出口成章的诗坛新锐,一个是少年登科的官场新星,两人深夜叩门共赏诗句,乌篷船上互批日记,甚至在英法联军围城时还挤在地窖里分食干粮。
可谁能想到,四百金的纠葛最终让这段交谊碎成《越缦堂日记》里被涂得发黑的墨痕,连 "叔子" 二字都成了不能触碰的禁忌。
这场从知己到陌路的变迁,藏着晚清士人在金钱、道义与乱世中的挣扎。在李慈铭用墨锭涂掉日记里 "同叔子登屋看月" 的记载时,那些被掩盖的不仅是两个字,更是一个王朝末年文人友谊的脆弱模样。
壹
李慈铭比周星誉小五岁,1830 年生于浙江会稽,虽是书香门第,却家道中落,三十多岁还只是个秀才;周星誉 1826 年生,河南祥符人寄籍绍兴,父亲做过知府,他十七岁中举,二十四岁就考中进士,算是少年得志。按说两人身份有别,却因诗结缘。
咸丰初年,周星誉丁忧在家,闲时便邀了李慈铭、许棫、孙垓几个文人,在绍兴办了个 “言社”,后来又加了个 “益社”。社员们每月聚两次,围坐在一起评诗改词,周星誉最会挑毛病,一句 “春风又绿江南岸”,他能从平仄讲到炼字,说 “绿字虽妙,却少了些沧桑感”;李慈铭则擅长掉书袋,动辄引用《昭明文选》里的句子,两人一锐一博,反倒格外投契。
爱写日记的浙江人
李慈铭后来在日记里写,那段日子 “每得一佳句,必连夜叩叔子门,呼他起来共赏”,连家里做了霉干菜焖肉,也会多带一份给周星誉。
那时的周星誉,对李慈铭也算够意思。李慈铭屡试不第,心气又高,常对着科举榜单叹气,周星誉就劝他 “不如捐个官,先入仕途再图发展”。咸丰九年(1859),周星誉服丧期满要进京复职,特意拉上李慈铭同行,还拍着胸脯说 “到了京城,我带你见座师周祖培,保你有门路”。
进京的路上,两人挤在一艘乌篷船里,白天聊诗,晚上就着油灯看彼此的日记。周星誉的日记写得简雅,多记时事见闻,比如 “过苏州时,见太平军过境后,城郭残破”;李慈铭的日记则更细碎,连 “今日吃了三碗米饭” 都要记下。
周星誉看了笑他 “琐碎如账房先生”,李慈铭却反驳 “后世看我辈生活,正要这些细节”(后世他真因这日记出名)。谁也没想到,多年后李慈铭会把日记里关于周星誉的记载,涂得面目全非。
到了京城,周星誉果然兑现承诺,带李慈铭去见了文华殿大学士周祖培。周祖培见李慈铭字写得好,又能背《十三经》,便聘他做了家塾先生,每月给八两银子。李慈铭感激得不行,在日记里写 “叔子于我,恩同再造”,还特意买了两匹杭州丝绸送给周星誉做谢礼。
贰
李慈铭在京城站稳脚跟后,最惦记的就是老家的母亲。咸丰十年(1860)春,他托同乡给母亲带信,让家里凑些钱来,好捐个实缺。没过多久,母亲就托人汇了四百金(西班牙银元,因重量、成色统一(约 7 钱 2 分 / 枚),比碎银两更易被各地接受,也更抗通胀),还特意嘱咐 “这钱交给星誉了,让他转交给你,他是进士出身,靠得住”—— 按晚清货币换算,四百金(银元)约合二百八十两白银,是母亲“粥田数十”才凑出的家底。
这钱为什么不直接寄给李慈铭呢?因为李慈铭初到北京,以 “家塾先生” 为业,收入微薄且不稳定,母亲深知其子 “好面子”,要是直接汇款到他的住所,可能被京城友人知晓家境,所以通过周星誉 “私密转交”,既保障安全,也顾及了儿子的体面(李慈铭日记中多次提及 “不愿同乡知我家贫”)。
可左等右等,李慈铭也没收到钱。他去问周星誉,周星誉支支吾吾,只说 “可能路上耽搁了,再等等”。这一等就是两个月,直到有天李慈铭在“陶然亭畔茶肆” 偶遇同乡张某,才从对方嘴里得知:周星誉的弟弟周星诒,最近刚捐了个福建同知,捐官的钱,正是这四百金。
李慈铭当时就懵了,冲到周星誉的住处质问。周星誉见瞒不住,才坦白:“星诒说他急着赴任,先借你的钱用用,等他到了福建,马上还你。” 李慈铭气得发抖,说 “那是我母亲卖田凑的钱,你弟弟怎能如此无赖”。周星誉却护着弟弟,说 “都是同乡,这点忙都不帮?等他做官后,还能拉你一把”。
那天两人吵得面红耳赤,李慈铭摔门而出。回到住处,他翻出之前的日记,看到 “叔子恩同再造” 那句,越想越气,拿起墨锭就涂了上去。可转念一想,自己在京城还要靠周星誉的关系,又不敢彻底撕破脸,只能压下火气,等着周星诒还钱。
可周星诒到了福建后,别说还钱,连信都没写过一封。李慈铭几次让周星誉催讨,周星誉都以 “星诒刚到任,事务繁忙” 为由推脱。渐渐地,李慈铭也看明白了:周星誉根本就没打算让弟弟还钱,之前的 “兄弟情”“同乡义”,不过是他利用自己的借口。
叁
咸丰十年八月,英法联军打到北京城外,咸丰帝带着后妃逃往热河,京城里的官员百姓乱作一团。李慈铭住的地方离贡院近,每天都能听到炮声,他想逃回老家,可太平军已经占领了江南,陆路水路都走不通;想躲到郊区,又没钱雇车。就在他慌得团团转时,周星誉派人来叫他:“我住的顺治门大街寓所,有个地窖,你过来一起躲吧。”
李慈铭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去了。那段日子,两人挤在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白天听炮声,晚上就着油灯聊天。周星誉从家里带了些干粮,每次都分一半给李慈铭;李慈铭则把自己珍藏的《白华绛跗阁诗稿》拿出来,让周星誉评点。
周星誉用朱笔在诗稿上批注,说 “这首《秋夜》写得苍凉,有老杜之风”,还特意为诗稿写了篇小序,里面说 “定伯(李慈铭的字)之才,求之古人中,何可多得”。
有天晚上,两人登上屋顶看月,月亮被硝烟遮得模模糊糊。周星誉念起苏轼的 “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李慈铭接了句 “遥想宸游,凤辇何处”,念完两人都沉默了。后来李慈铭在日记里写 “夜与叔子登屋看月,怆念时事,不禁泫然”,还作了首七古,题目叫《庚申中秋京邸看月时英夷犯都城大驾东狩同叔子被酒放歌》。
那段时间的相处,让李慈铭差点忘了四百金(银元)的事。他甚至想:“或许叔子只是一时糊涂,等战乱过去,他会让星诒还钱的。” 可他没想到,这场患难中的温情,不过是两人关系破裂前的最后回光。
肆
咸丰十年冬天,李慈铭收到了老家的信。母亲在信里说,家里已经没钱了,田产卖光,弟弟只能去给人当学徒,还问他 “汇去的四百金(银元),怎么还没动静”。“四百金”对杜凤治这样的官员来说不算什么,但在普通人家绝对是笔巨款,李慈铭在北京做家塾先生得攒上 41 年(月薪 8 两,约合 10.8 金 / 年)。
母亲 “粥田数十” 凑此巨款,足见其对儿子仕途的孤注一掷。李慈铭拿着信,眼泪止不住地流,他再次找到周星誉,让他务必催周星诒还钱。
可这次周星誉的态度变了,他冷冷地说:“星诒在福建过得也不容易,哪有闲钱还你?你一个读书人,何必这么看重银子?” 李慈铭听了这话,彻底心死,他说 “我看重的不是银子,是道义。你弟弟偷我的钱捐官,你还帮他说话,这就是你所谓的‘士人风骨’?”
当天晚上,李慈铭写了封绝交书,里面说 “乡里十载倾心之雅,辇下三载聚首之久,而情状乖露,蹉跌不面,遂至于此。仆每与人相处,即甚猥鄙无足谈者,偶一小别,辄作数日恶,况都中舍执事外,亦鲜可与论文字。仆何尝不思执事?而竟不相见,此非仆不欲见执事,不忍见执事也。其不忍见之故,执事思之,可痛哭矣”。写完后,他把信送了出去,从此再没去过周星誉的住处。
之后的日子里,李慈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出《越缦堂日记庚集中》,把所有提到周星誉的地方都涂掉。比如 “夜与叔子论《辍耕录》”,涂成 “夜论《辍耕录》”;“叔子为吾诗作序”,涂成 “吾诗有小序”;连 “同叔子登屋看月” 那句,也把 “同叔子” 三个字涂得严严实实。
他还在日记里写了段话,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涂改:“偶取庚申日记检一事,因将其中怒骂戏谑之语尽涂去之,尔时狎比匪人,喜骋笔墨,近来暂一翻阅,通身汗下,深愧知非之晚。然言之玷尚可灭,行之愆不可磨,幸清夜自思,犹知依循名义,拘牵绳检,无大过于身。今去此谰言,便觉心目为之一快,附记于此,以警将来。” 这里的 “匪人”,指的就是周星誉。
周星誉收到绝交书后,也没回信,只是把李慈铭送他的杭州丝绸,还给了绍兴同乡。两人在京城再碰面时,也只是点点头,连话都不说。后来周星誉官越做越大,做到了两广盐运使,而李慈铭直到光绪六年(1880 年)才中进士,授户部主事。两人的人生轨迹,从此再也没有交集。
伍
未被涂尽的诗与评不过,李慈铭虽然涂掉了日记里的文字,却没毁掉周星誉给他的诗评和序。在上海图书馆藏的《白华绛跗阁诗初集》手稿里,周星誉的朱笔批注还清晰可见,那句 “定伯则又出类拔萃,为一社之眉目”,被李慈铭小心地保留着。
甚至在咸丰十年九月的日记里,还有一句没涂干净的话:“夜同叔子作《水仙花赋》,四鼓成。” 后面的评注 “淫思古意,以幽艳之笔写之,如雪夜围炉,削太如黎,擘洞庭桔,甘冷沁齿,益见其佳”,落款 “沤公读”(“沤公” 是周星誉的号),也完好无损。
或许在李慈铭心里,虽然怨恨周星誉的 “不义”,却也忘不了早年一起论诗的时光。就像他在晚年给友人的信里说的:“叔子之才,本是一流,可惜被利禄迷了心窍。若不是那四百金(银元),我们或许还能做一辈子诗友。”
而周星誉晚年客居吴中时,也常跟人提起李慈铭,说 “定伯的诗,是我见过最好的,可惜两人缘浅”。他去世前一年,还让人把自己收藏的李慈铭早年诗作,整理成册,放在书架上。
这段士人之交的恩怨,最终随着两人的离世渐渐被人遗忘。直到后来学者整理《越缦堂日记》,看到那些被墨块涂过的地方,才一点点拼凑出这段往事。而那些未被涂尽的诗评和文字,就像两人关系里的余温,提醒着后人:在晚清那个动荡的年代,即便是文人之间的友谊,也常常要在道义与利益、温情与现实中,做出艰难的选择。
来源:历史那些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