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头,我这门手艺传到我手上,已经是第三代了。村里人都说,我爹的爹,是给县太爷做过太师椅的,那榫卯对得,严丝合缝,泼水不进。
那年头,我这门手艺传到我手上,已经是第三代了。村里人都说,我爹的爹,是给县太爷做过太师椅的,那榫卯对得,严丝合缝,泼水不进。
可手艺再好,也填不饱肚子,更何况,是在那个看成分比看人品还重的年月。
后来,我那个不成器的小徒弟,看着我老伴儿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背影,咂着嘴说:“师傅,您这辈子,运气是真好,娶了师娘这么个宝。”
我放下手里的刨子,吹了吹刨花,眯着眼看了看窗外。阳光底下,她花白的头发泛着一层柔光,像秋日里熟透了的棉花。
运气?
我笑了笑,没言语。
这俩字,听着轻飘飘的,可压在我身上,当年,差不多有半座山那么重。
一九七五年,村东头那棵老槐树,开得比哪年都凶。风一吹,那股子甜腻腻的香气,能钻进人骨头缝里。
可村里人的心,却比石头还硬。
那一年,我二十五岁,是个光棍。说媒的倒是踏破了我家门槛,可我娘总觉得这家姑娘手脚粗,那家姑娘嘴巴碎,一来二去,就把我耽搁了。
其实我知道,我娘是嫌那些姑娘家,彩礼要得高。我家穷,弟兄三个,我老大,底下还有两个弟弟等着娶媳妇,哪有那个闲钱。
我爹是个闷葫芦,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人也活得像块木头。他只会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末了,跟我说一句:“阿实,手艺人,饿不死。”
我叫陈实,人如其名,老实巴交。除了会摆弄刨子凿子,嘴笨,也不会来事儿。
村里人都觉得,我这样的人,最后也就是娶个差不多的农村姑娘,生一窝娃,守着这门破手艺,在这黄土地上刨一辈子食。
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
直到我遇见了苏灵秀。
第1章 风言风语
苏灵秀不是我们村的人,是跟着她那“有问题”的爹,从城里下放来的。
她家住在村西头最破败的那个牛棚改的屋子里,门前总有一股子散不去的潮气和霉味。
她爹是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读书人,听说以前是教书的,因为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就成了“地主分子”。其实他家往上数八代都是贫农,可谁在乎呢。一顶帽子扣下来,就能压得人一辈子抬不起头。
村里人见了他们,都绕着走,像躲瘟神。小孩子们不懂事,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一边扔土坷垃,一边唱着编排的顺口溜。
苏灵秀的爹总是低着头,佝偻着背,走得飞快。
而苏灵秀,就跟在他身后,头埋得更低,那两条乌黑的麻花辫,随着她的脚步,在背后一晃一晃的,像受了惊的蝴蝶翅膀。
我第一次正眼看她,是在大队部的院子里。
那天,队里的几张长条凳坏了,队长让我去修。我扛着工具箱过去,院子里闹哄哄的,一群妇女在纳鞋底,扯闲篇。
苏灵秀就在院子角落里,一个人默默地洗着一大盆队里开会用的粗瓷茶碗。
她的手很白,手指纤长,泡在冰冷的井水里,冻得有点发红。那双手,一看就不是干惯了粗活的手。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可那补丁的针脚,细密得像绣上去的花。
她干活很安静,也很专注,好像周围那些刺耳的笑声和闲言碎语,都跟她没关系。
“哎,你看她那样子,还当自己是大小姐呢。”一个婆娘压低了声音,可那音量,足够半个院子的人听见。
“可不是嘛,听说在城里的时候,连地都没下过。现在还不是得跟咱们一样,闻牛粪味儿。”
苏灵秀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她端起那盆洗好的碗,准备送回屋里去。盆很重,水又滑,她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扔下手里的锤子,一个箭步冲过去,稳稳地扶住了那盆碗。
温热的水溅了我一身。
“谢谢。”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抬起了头。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脸。
她的脸很小,皮肤因为常年营养不良,有点蜡黄,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汪深潭,清澈见底,里面有倔强,有委屈,还有一丝……不属于这个村子的,书卷气。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
“不……不客气。”我结结巴巴地说。
周围的婆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齐刷刷地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玩味。
苏灵秀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她端着盆,几乎是逃也似的进了屋。
那天晚上,我娘就知道了这件事。
“阿实,你今天怎么回事?去帮那个地主家的闺女?”我娘一边给我盛饭,一边数落我,“你知不知道村里人现在都怎么说你?说你看上她了!”
我扒拉着碗里的高粱米饭,没吭声。
“我跟你说,那种人家,咱们惹不起,也沾不得!你爹我俩一辈子老老实实,你可别犯糊涂,给家里招祸!”
我爹坐在炕沿上,猛吸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里,他沉声说:“你娘说得对。过日子,得安稳。”
我心里堵得慌。
我只是扶了一把,怎么就成了“看上她了”?村里人的嘴,怎么就这么碎?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苏灵秀那双又亮又倔的眼睛。
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多看她几眼。
她每天都干着队里最脏最累的活,喂猪,扫厕所,清理河道里的淤泥。不管多累,她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她从来不跟人争辩,只是默默地把头埋得更低。
有一次,下大雨,队里的猪圈顶棚漏了。队长派了几个后生去修,没人愿意去,都嫌那地方又脏又臭。
最后,这活儿落到了我头上。
我一个人爬上房顶,冒着雨,用油毡和稻草修补。雨下得很大,我浑身都湿透了,又冷又饿。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看见苏灵秀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站在猪圈门口,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
她见我看来,有些局促地把碗往身后藏了藏。
我从房顶上滑下来,她才犹豫着走上前,把碗递给我,低着头,小声说:“……喝点,暖暖身子。”
碗里,是滚烫的红糖姜水。
那股子甜辣的味道,顺着我的喉咙,一直暖到了我的心窝子里。
我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和冻得通红的鼻尖,心里那个被撞了一下地方,开始发烫。
我一口气把那碗红糖水喝完,把碗还给她,郑重其事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她接过碗,转身就跑了,那把油纸伞在雨里,像一朵摇摇欲坠的蘑菇。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头一次,有了一个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念头。
我要娶她。
第2章 一碗红糖水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雨后的春笋,疯了一样地往上长,怎么也摁不住。
我知道这事儿有多难。
难的不是她爹会不会同意,像他们家那种情况,有人肯娶他闺女,怕是烧了高香。
难的,是村里人那一张张嘴,是我爹娘那两张愁苦的脸。
我开始偷偷地帮她。
队里分派重活,我总找借口揽过来。她家屋顶漏雨,我趁着天黑,扛着梯子去给她修好。我知道她爹身体不好,一到冬天就咳嗽,我就托人从县里捎点止咳的草药,悄悄放在她家门口的石磨上。
我做的这些,都没让她知道。
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不该被这么作践。
我们的交流,依然很少。大多时候,只是在村里碰见了,远远地看上一眼。她会冲我,极快地,低头笑一下。
那笑容,像阴天里,从云缝里漏出来的一丝阳光,一下子就能把我心里照亮。
我的心思,我师父看出来了。
我师父是个老木匠,一辈子没娶妻,无儿无女,把我当亲儿子待。他眼睛不花了,心比谁都明。
那天,我在院子里练凿子,心里想着事,一不留神,凿子就啃进了肉里,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师父从屋里出来,抓过我的手,一边给我上金疮药,一边叹了口气。
“阿实,心里有事?”
我低着头,没说话。
“是为了村西头那个女娃吧?”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师父给我包扎好伤口,没骂我,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人活一辈子,图个啥?不就图个心里舒坦嘛。要是看准了,就别管别人说啥。鞋合不合脚,只有自个儿知道。”
师"父的话,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打开了我心里的那把锁。
是啊,我图个啥?
我图的,不就是夜里能睡个安稳觉,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嘛。
苏灵秀,就是那个人。我认定了。
那天晚上,我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跟我爹娘摊牌了。
“爹,娘,我想娶苏灵秀。”
我娘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疯了!”她尖叫起来,“你娶谁不好,你要去娶个地主家的闺女?你是不是想让咱们全家都让人戳脊梁骨?”
我爹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使劲磕了磕,吼道:“我不同意!这事儿,你想都别想!”
“为啥?”我梗着脖子,第一次跟我爹顶嘴,“她人好,勤快,还识字。她家成分不好,又不是她的错!”
“人好有啥用?识字能当饭吃?”我娘哭了起来,“阿实啊,你听娘一句劝,咱安安分分过日子,行不行?你娶了她,你两个弟弟以后咋办?谁还敢把闺女嫁到咱们家来?”
那晚,我们家吵得天翻地覆。
两个弟弟也跪下来求我,让我别犯浑。
我看着我娘的眼泪,听着我爹的怒吼,心里像刀割一样。
可我一闭上眼,就是苏灵秀那双清亮又无助的眼睛,和那碗滚烫的红糖水。
我咬着牙,对我爹娘说:“爹,娘,这辈子,我就认定她了。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就打一辈子光棍。”
说完,我“扑通”一声,给他们跪下了。
我爹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就要打我,可那巴掌在半空中,终究还是没落下来。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瞬间老了十岁,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你大了,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你的事,以后我跟你娘,都不管了。”
我知道,这是默许了。
我心里又酸又涩,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走出了家门。
月光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走到了村西头,在她家那个破败的窗户下,站了很久。
屋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我能看见她伏在桌前的身影,不知道是在缝补衣服,还是在看书。
那一刻,我心里无比坚定。
这条路,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跟她一起走下去。
第3章 顶着天大的压力
第二天,我就托了师父,去苏灵秀家提亲。
没有媒人,没有彩礼,只有师父拎着的一包红糖,和我亲手打的一对小木凳。凳子用的是最好的椿木,打磨得光滑油亮,上面还刻了两只戏水的鸳鸯。
这是我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苏灵秀的爹,那个沉默寡言的读书人,听完师父的来意,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他扶了扶眼镜,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半天。
然后,他把我拉到一边,用沙哑的声音,只问了我一句话:“你……不怕吗?”
我迎着他的目光,挺直了腰杆,说:“叔,我不怕。我会对灵秀好,一辈子对她好。”
他点了点头,眼圈红了,转过身去,擦了擦眼睛。
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消息传出去,整个村子都炸了锅。
我成了全村人的笑话。
大家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陈实是昏了头,捡了别人不要的破烂当宝贝。
“放着好好的黄花大闺女不娶,非要去沾那一身骚,脑子被门挤了吧?”
“等着瞧吧,以后有他好日子过的。娶了那么个丧门星,一家子都得跟着倒霉。”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一句句往我心里扎。
我走在村里,以前那些热情跟我打招呼的叔伯婶子,现在看见我,都像见了鬼一样,扭头就走。
我娘气得病倒了,躺在炕上,整天唉声叹气地掉眼泪。我爹见了我,就把头扭到一边,一句话也不跟我说。
家里的气氛,冷得像冰窖。
大队的干部也找我谈话,话里话外,都是让我“悬崖勒马”,“不要自毁前程”。
那段时间,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一个人扛着所有的压力,白天拼命干活,想用劳累麻痹自己。可一到晚上,那些流言蜚语就像虫子一样,啃噬着我的心。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的选择,是不是真的错了?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苏灵秀找到了我。
那天,我正在河边劈木头,为我们结婚准备打一张新床。
她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
“陈实哥。”
我回头,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布包。
她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鞋面是黑色的,纳得密密实实,针脚匀称得像机器做出来的一样。
“这是……我给你做的。”她低着头,脸颊绯红,“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要是……要是你后悔了,还来得及。”
我看着那双鞋,又看了看她。
她的眼睛里,有担忧,有不安,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对我的心疼。
那一瞬间,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和动摇,都烟消云散了。
我接过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后悔。灵秀,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们的婚礼,办得异常冷清。
没有鞭炮,没有酒席,甚至没有几个人来道贺。
我爹娘黑着脸,坐在炕上,一言不发。
只有我师父,里里外外地帮我张罗,脸上挂着真心实意的笑容。
我用攒了很久的钱,扯了一块红布,挂在门上,就算是我们新房了。
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我牵着苏灵秀的手,走进了那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个小木凳的屋子。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言风语。
我看着坐在床沿,穿着我买的红布褂子的她,心里忽然就踏实了。
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媳妇了。
外面的天再大,压力再重,有她在,这个家,就还是个家。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像别的新婚夫妻那样。
我们只是并排坐着,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说了半宿的话。
她跟我讲她小时候在城里的事,讲她读过的书,讲她爹教她写的诗。
我跟她讲我学木工的趣事,讲我师父的脾气,讲我打小就想给自己打一张世界上最结实的床。
我这才知道,她懂得那么多。那些我听都没听过的道理,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得那么简单,那么有意思。
我看着她说话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心里暗暗发誓。
我陈实,这辈子,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一定。
第4章 相濡以沫的日子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村里人对我们的孤立,是明目张胆的。
队里分活,最苦最累的,总是我们家。分粮食,成色最差的,也总是轮到我们。
我媳妇灵秀,更是成了村里婆排挤的对象。她们见了她,不是翻白眼,就是阴阳怪气地说些难听的话。
可灵秀从来不跟她们吵,也不在我面前抱怨。
她只是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了肚子里。
每天天不亮,她就起床,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给我做好饭。然后就去队里上工,不管分到什么活,她都咬着牙干完。
晚上回来,再累,她也要就着煤油灯,给我缝补白天干活时磨破的衣服。
我看着她那双原本应该拿笔杆子的手,现在却布满了老茧和伤口,心疼得像被针扎一样。
我跟她说:“灵秀,别干了,歇歇吧。”
她总是摇摇头,对我笑笑,说:“不累。陈实哥,能跟你在一起,过什么样的日子,我心里都是甜的。”
我知道,她是怕我心里有负担。
这个女人,她的心,比谁都通透,也比谁都坚韧。
很快,我就发现了,我娶回家的,根本不是村里人嘴里的“丧门星”,而是一个真正的宝贝。
我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只会做些桌子椅子这种老式样的家具。
可灵秀不一样。
她能看懂那些我看不懂的图纸,她能给我讲什么是人体工学,怎么做出来的椅子,人坐着才最舒服。
有一次,县里的供销社主任,托人找我打一套组合柜。那图纸画得乱七八糟,我研究了半天,也没弄明白。
我急得直挠头。
灵秀看我发愁,就凑过来看。她拿着那张图纸,看了不到一刻钟,就拿起铅笔,在草纸上重新勾画起来。
没一会儿,一张清晰明了,尺寸标注得清清楚楚的新图纸,就画好了。
她还跟我说:“陈实哥,你看,这个地方,咱们可以做成一个暗格,能放点贵重东西。这个角,咱们给它磨成圆角,家里有孩子,就不怕磕着碰着了。”
我看着那张图纸,再看看她,简直惊呆了。
我问她:“你……你怎么懂这些?”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以前在城里,我爹订过一些讲家具设计的杂志,我没事就翻着看,记住了些。”
那天,我看着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陈实,何德何能,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
靠着灵秀画的图纸,我打出来的那套组合柜,让供销社主任赞不绝口。
他当场就多给了我五块钱的工钱,还说以后有活,都介绍给我。
我拿着那五块钱,心里乐开了花。
我跑到镇上,扯了二尺花布,还割了一小块肉。
那天晚上,我们家,第一次飘出了肉香。
我看着灵秀吃着我做的红烧肉,脸上露出的满足的笑容,觉得这比我挣了一百块钱还高兴。
日子虽然清苦,但我们的心,是热的。
我们一起下地,一起收工。她给我递毛巾,我给她打洗脚水。
没有那么多甜言蜜语,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都懂了。
冬天的时候,她爹的咳嗽病又犯了。
我把我们攒下来的钱,都拿出来,给她爹买药,请医生。
我跟灵秀说:“你爹,就是我爹。给他治病,是应该的。”
灵秀抱着我,哭了。
她说:“陈实哥,这辈子,我跟定你了。”
我知道,我们的心,从那一刻起,就真正地长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村里人的风言风语,还在继续。
可我们已经不在乎了。
我们把自己的小日子,关起门来,过得有声有色。
白天,我们在人前是抬不起头的“黑五类”家属。
晚上,回到我们那间小小的屋子,她给我读书,我给她讲木头的故事。那盏小小的煤油灯,就是我们的太阳。
我常常觉得,老天爷是公平的。
他关上了我一扇门,却给我打开了一扇窗。
窗外,是苏灵秀。
有了她,我的世界,才有了光。
第5章 手艺人的春天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一晃,好几年过去了。
时代,像一条悄无声息的大河,慢慢转了弯。
一九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
村里的大喇叭,天天都在广播着“改革开放”、“搞活经济”这些新鲜词儿。
一开始,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庄稼人,谁也没把这些当回事。
直到有一天,村长找到我,说是县里有个家具厂,因为活多,师傅不够,想从下面村里招几个手艺好的木匠,去当临时工。
“陈实,你手艺好,我给你报上名了。你去试试?”村长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点躲闪。
我知道,这几年,我埋头干活,从不惹事,手艺又确实过硬,村里人对我的看法,也慢慢变了点。
我心里一动。
去工厂,那可是吃商品粮的工人,是铁饭碗啊。
我回家跟灵秀一商量,她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陈实哥,你的手艺,不该只在这小村子里。你应该让更多人看看。”她握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鼓励。
第二天,我就去了县里的家具厂。
厂长是个姓李的,看了我打的几个样品,又考了我几手榫卯的活儿,当场就拍了板。
“小伙子,手艺不错!明天就来上班吧!”
我就这样,成了县家具厂的一名合同工。
虽然不是正式工,但每个月能拿三十块钱的工资,这在当时的农村,可是一笔巨款。
我把第一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全都交到了灵秀手上。
她数着那一张张崭新的票子,眼圈又红了。
“陈实哥,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她说得没错。
我的手艺,在家具厂里,很快就得到了认可。
我做的家具,不仅结实,而且因为有灵秀帮我参谋,样式也比别人的新颖、好看。
不到半年,我就从一个临时工,转成了正式工,还当上了车间的技术组长。
我们家的生活,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我们不再吃高粱米,能顿顿吃上白面馒头了。
我给灵秀买了新衣服,给她爹买了最好的药。
那些年,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以前是鄙夷和嘲笑,后来是无视,现在,变成了羡慕和嫉妒。
那些当年说我傻,说我昏了头的婆,现在见了我媳妇,都开始主动打招呼,一口一个“灵秀妹子”地叫着,亲热得不行。
我看着这前后的变化,心里五味杂陈。
人啊,真是现实得可怕。
八十年代初,政策越来越活。
厂里效益不好,开始鼓励职工“停薪留职”,自己出去单干。
我动了心思。
在厂里,虽然安稳,但挣的毕竟是死工资。我的手艺,远不止值那点钱。
我跟灵秀商量,想自己开个小作坊。
灵秀举双手赞成。
她说:“陈实哥,我相信你。你的手艺,就是咱们家最大的本钱。”
她拿出我们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一共五百块钱,全都给了我。
“这是咱们的家底,你放手去干吧。赔了,大不了,我陪你回来,接着种地。”
有她这句话,我心里就有了底。
我辞了职,在自家院子里,搭了个棚子,我的“陈氏木器作坊”,就算开张了。
一开始,没什么生意。
灵秀就帮我想办法。
她让我把我做的那些小巧精致的木梳、镜框、首饰盒,拿到县城的集市上去卖。
她还亲手画了很多家具的样式图,贴在作坊门口,让路过的人看。那些图,画得跟书上印的一样,比实物还好看。
慢慢地,我们作坊的名气,就传出去了。
大家都知道,陈家木匠,不仅手艺好,做的家具样子还时髦。
找上门来订做家具的人,越来越多。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开始收徒弟。
我收徒弟,不看他家里有没有钱,也不看他有没有关系,只看两样:一看人品,二看是不是真心想学手艺。
我的作坊,越来越红火。
我们家,也成了村里第一户“万元户”。
我们推倒了原来的土坯房,盖起了村里第一栋两层的小洋楼。
楼房上梁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
看着那些人羡慕的眼神,听着他们嘴里不住口的恭维,我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走到灵秀身边,握住她的手。
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还是当年那样的,清澈,温柔。
我们相视一笑。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能有今天,靠的不是什么运气。
靠的,是那一年,我顶着全村人的嘲笑,娶她的勇气。
靠的,是这些年,我们俩在风雨里,相濡以沫,彼此扶持的真心。
第6章 那些年的风凉话
人有钱了,腰杆子就硬了。这话不假。
可对我来说,钱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我媳妇灵秀,终于能挺直腰杆,活在阳光下了。
再也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叫她“地主家的闺女”。
再也没有人敢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她。
村里人见了她,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陈家嫂子”。
那些以前最爱嚼舌根的婆娘,现在见了灵秀,都跟见了亲人似的,抢着帮她拎东西,问她家里的孩子学习怎么样。
有一次,村东头的刘婶,就是当年说我“脑子被门挤了”的那个,扭扭捏捏地找上门来。
她搓着手,一脸谄媚的笑:“陈实兄弟,你看,我家那小子,也老大不小了,一天到晚游手好闲。能不能……让他跟着你学学手艺?”
我还没说话,灵秀就从屋里端了碗茶出来,放在刘婶面前,笑着说:“刘婶,喝茶。孩子想学手艺是好事,可我们家阿实收徒弟,有规矩。得看孩子自己愿不愿意吃苦,还得看人品正不正。”
灵秀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白。
你家那小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二流子,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我们这儿不收。
刘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喝了口茶,找了个借口,灰溜溜地走了。
等她走了,我冲灵秀竖了个大拇指:“媳妇,你这话说得,比我这木匠的墨斗线还直。”
灵秀白了我一眼,说:“我只是实话实说。咱们的作坊,靠的是手艺和信誉,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我看着她,心里感慨万千。
这些年,她跟着我,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更没有因为我们现在日子好了,就变得趾高气扬。
她还是那个她,善良,通透,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这样的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
我常常在想,当年那些嘲笑我的人,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村里有个叫王强的,跟我年纪差不多。当年,他家条件比我家好,娶的是邻村一个贫农家的女儿,成分好,人也长得壮实。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王强有福气,娶了个能生养、能下地的“好媳妇”。
可那女人,泼辣是真泼辣,不讲理也是真不讲理。
王强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被媳妇管得死死的。后来,王强也想学着我,搞点副业,养了几头猪,结果他媳妇嫌脏,天天跟他吵,最后硬是逼着他把猪都卖了。
现在,他们家还是守着那几亩薄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那几个儿子,也都没学什么手艺,早早地就出去打工了,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次。
每次在村里碰到王强,他都低着头,唉声叹气,背驼得像个小老头。
看着他,我就想,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
过日子,不是看那一张纸上写的成分,也不是看谁的嗓门大,谁的力气足。
过日子,是看两个人,心是不是往一处想,劲是不是往一处使。
是看在最难的时候,有没有一个人,愿意陪着你,给你端一碗热腾腾的红糖水。
是看在你迷茫的时候,有没有一个人,能帮你画一张图纸,指引你往前走。
这些,外人是看不见的。
他们看见的,只是我们家盖了新楼,买了电视。
他们把这一切,都归结为两个字:运气。
他们说,我陈实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娶了个有文化的媳妇。
他们说,我陈实运气好,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候。
他们从来不提,当年我是怎么顶着全村的压力,把灵秀娶回家的。
他们也从来不想,如果没有灵秀,我陈实,可能现在还跟王强一样,守着那几亩地,过着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我只要知道,我的日子,是我跟我媳妇,一凿子一斧子,踏踏实实干出来的。
这就够了。
第7章 最好的传家宝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和灵秀都老了。
我们的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也都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
儿子大学毕业后,没有继承我的木工作坊,他去了大城市,成了一名建筑设计师。他说,他从小看我跟妈妈画图纸,耳濡目染,就喜欢上了这个。
女儿师范毕业,回到了镇上的小学,当了一名老师。她说,她想成为像外公那样的人,教书育人。
孩子们都有出息,也很孝顺。
他们常常跟我说:“爸,妈,你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把作坊关了吧,跟我们去城里享福。”
我总是摇摇头。
这作坊,是我跟灵秀,一手一脚干起来的。这里面,有我们半辈子的心血和回忆。
我舍不得。
而且,我还有几个徒弟要带。
我的手艺,不能在我手上断了。
我收的最后一个徒弟,叫小石头。
他是个孤儿,脑子有点笨,学东西很慢。别的师傅都不要他,他跑到我这儿,跪在地上,求我收下他。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样的穷,一样的被人看不起,但眼睛里,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我收下了他。
我教他,比教别的徒弟,更用心。
我跟他说:“小石头,咱们做木匠的,有三样东西,比手艺还重要。”
他瞪着大眼睛问我:“师傅,是哪三样?”
我伸出三根手指头,告诉他:“第一,是良心。给人家做东西,就得用好料,下真功夫,不能偷奸耍滑。木头是有灵性的,你怎么对它,它就怎么回报你。”
“第二,是耐心。一块好木头,要变成一件好家具,得经过几十道工序。锯、刨、凿、磨,哪一道都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做不出好木活。”
“第三,是诚信。答应人家什么时候交货,就得什么时候交货。说好用什么木料,就得用什么木料。人无信不立,咱们手艺人,更是把信誉看得比命还重。”
这些道理,都是灵秀教我的。
她说,这叫“工匠精神”。
我不太懂这些大词儿,但我知道,按照这些道理去做,心里踏实。
小石头很听话,我教他的,他都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在心里。
他虽然学得慢,但学得扎实。
几年下来,他的手艺,在几个徒弟里,已经是最出挑的了。
我把我用了大半辈子的那套工具,传给了他。
我对他说:“以后,这个作坊,就交给你了。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好好干。”
小石头捧着那套工具,眼圈红了,给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看着他,我就像是看到了这门手艺的延续。
这些年,我们家,也成了村里最受人尊敬的一家。
不是因为我们家有钱,而是因为我们家的人,走到哪里,都堂堂正正。
我岳父,在平反后,县里本来要安排他回城里工作。可他拒绝了,他说,他习惯了乡下的清净。
他在村里办了个扫盲班,义务教村里人识字。
村里不管谁家有困难,只要找到我们家,灵秀总是能帮就帮。
我们家的门槛,快被媒人踏破了。十里八乡的,都想把闺女嫁到我们家来,把儿子介绍给我们家。
他们都说,我们家的家风好。
可什么是家风?
我跟灵秀,都没读过多少书,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
我们只是觉得,做人,得凭良心。
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的这颗心。
这就是我们家,最好的传家宝。
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和灵秀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乘凉。
夕阳的余晖,把她的白发,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她戴着老花镜,正在看书。
我拿着一块小叶紫檀的木料,慢慢地打磨着,想给她做一把新梳子。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蝉鸣和我的打磨声。
我看着她安详的侧脸,心里忽然觉得,这一辈子,真好。
年轻时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委屈,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甜。
我忽然想起师父当年说的话:鞋合不合脚,只有自个儿知道。
我这双鞋,不大不小,刚刚好。
穿着它,我走了一辈子,走得安稳,走得踏实。
第88章 岁月里的回响
小徒弟那句“您运气真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我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院子里,在灵秀身边的藤椅上坐下。
她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我,笑了笑:“怎么了?累了?”
“不累。”我摇摇头,握住她那双已经不再细腻,布满岁月痕迹的手,“灵秀,刚才小石头说,我这辈子运气好,娶了你。”
灵秀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像少女一样。
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他说得对,也不对。”
“哦?怎么说?”她饶有兴致地问。
我摩挲着她手上的老茧,缓缓说道:“说他对,是因为能遇上你,确实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运气。可说他不对,是因为,这运气,不是白捡来的。”
我顿了顿,继续说:“当年,村里人都说你是‘地主家的闺女’,是‘丧门星’,躲都来不及。他们看不见你的好,看不见你的善良,看不见你那颗金子一样的心。他们只看得见你头上的那顶帽子。”
“我呢,我傻。我看不见那顶帽子,我只看见了你这个人。我看见了你在角落里默默刷碗的委屈,看见了你在大雨里给我端来的那碗红糖水。我就觉得,这么好的姑娘,我得护着她,不能让她再受欺负了。”
“所以,我不是运气好,我只是……比他们有眼光。”
说到最后,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灵秀也笑了,眼角笑出了细密的皱纹。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你这个老头子,夸自己,还拐弯抹角地把我捎上。”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天边的晚霞,从绚烂,慢慢变得沉静。
就像我们的人生。
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轰轰烈烈,也曾顶着狂风暴雨。
现在老了,一切都归于平淡。
可这平淡里,有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吃过的苦,一起分享过的甜。
这平淡,比任何的荣华富贵,都更让我觉得安心。
小石头收拾好工具,从作坊里出来,看见我们俩依偎在一起的样子,挠了挠头,嘿嘿地笑了。
“师傅,师娘,我先回去了。”
“路上慢点。”我冲他摆摆手。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人们都羡慕我们家盖了新楼,羡慕我的作坊生意红火,羡慕我的孩子有出息。
他们看见的,都是这栋房子的砖瓦和梁柱。
可他们看不见,这栋房子,最坚固的地基是什么。
这地基,不是钱,也不是手艺。
而是当年,在那个人人都讲成分,讲出身的年代里,我选择了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心。
是灵秀,在所有人都唾弃我的时候,坚定地站在我身边,用她的智慧和温柔,撑起了我们这个家的一片天。
是我们两个人,在漫长的岁月里,互相理解,互相信任,互相扶持。
这,才是我们家真正的,任凭风吹雨打,也绝不会动摇的根基。
想到这里,我转过头,看着靠在我肩上的灵秀,轻声问她:“灵秀,你说,一个家,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很久,她才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是人心。是两颗,能焐热彼此的心。”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