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句话,从我亲家母嘴里飘出来,轻飘飘的,落在我耳朵里,却有点分量。
“亲家母,你这房子,朝向是真不错。”
一句话,从我亲家母嘴里飘出来,轻飘飘的,落在我耳朵里,却有点分量。
她正拿着一块半干不湿的抹布,擦我客厅里的红木茶几。那是我过世的先生老陈,在世时我们一起去家具城,磨了半天价钱才搬回来的。她擦得很用力,一圈一圈,像是要擦掉上面时间的痕迹。
我“嗯”了一声,端着刚泡好的茶走过去,放在她手边。
“喝点水吧,亲家母。”
她叫秦秀,比我大三岁,是从乡下跟着儿子小陈一起来城里的。小陈和我女儿孟孟结婚一年,小两口工作忙,我就主动搬过来,住在我这套房子里,帮着照应一下。
这房子,是我和老陈一辈子的积蓄,加上他走后单位给的一笔钱,才买下的。三室两厅,敞亮。房产证上,是我一个人的名字。
我原本想着,女儿结婚了,我一个人住也冷清,不如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亲家母刚来的时候,我也挺高兴,觉得多个人,家里能多点烟火气。
秦秀放下抹布,端起茶杯,没喝,而是用手指摩挲着杯壁上的花纹。
“这小区也好,出门就是菜市场,还有个小公园。孟孟他们上班也方便。”她继续说着,眼睛却在屋里四下打量。
她的眼神,不像是在欣赏,更像是在盘点。
我心里微微动了一下,没接话。
我这个亲家母,人不算坏,就是有些习惯,让我不太适应。比如,她喜欢把我的东西挪地方。我习惯把遥控器放在电视柜左边第一个格子里,她来了之后,遥-控器就开始在沙发上、茶几上、甚至餐桌上随机出现。
我摆在阳台上的那几盆兰花,她嫌挡了晒衣服的地方,一声不吭就给我挪到了北边的小阳台。等我发现的时候,最娇贵的那盆“春剑”,叶子都有些发黄了。
我跟孟孟提过一嘴。
孟孟正在敷面膜,含含糊糊地说:“妈,我婆婆就那性子,她没坏心,就是勤快,爱收拾。你多担待点。”
女儿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自己再把兰花搬回来,把遥控器找回来。
秦秀来了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家里确实干净了不少,但也乱了不少。不是脏乱,是规矩上的乱。我的规矩,渐渐被她的规矩覆盖了。
她喝了一口茶,忽然又说:“亲家,你看,孟孟和小陈现在也稳定了,工作生活都走上正轨了。你一个人在这儿,也挺辛苦的。”
我听着这话,感觉有点不对味。
我笑了笑,说:“不辛苦,自己女儿,有什么辛不辛苦的。”
她也笑了,脸上的褶子舒展开,显得很和气。
“我的意思是,你也该享享清福了。你那套老房子,虽然小点,但自己住也清净。你说是不是?”
空气,在那一刻,好像凝固了。
我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茶水的热气,还在袅袅上升,可我感觉不到一点暖意。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房子。我搬过来,是为了照顾他们。现在,她问我,什么时候搬回“我那套老房子”?
那套老房子,我和老陈单位分的,早就卖了,才凑够了这套新房的首付。这件事,孟孟和小陈都是知道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不疼,但是很紧,透不过气来。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还挂着那种和气的笑,眼神里却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探寻。
我忽然明白了。在她眼里,这套房子,既然是她儿子结了婚住进来的,那就该是她儿子的家。而我,这个房产证上的名字,不过是个暂住的亲戚。
亲戚住久了,是该走的。
我把茶杯放回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亲家母,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没有别的房子了。”
秦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怎么会呢?我听小陈说,你以前不是有……”
“卖了。”我打断她的话,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为了买这套房子,卖了。”
客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秦秀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她可能以为,我会像往常一样,为了家庭和睦,含糊过去,或者顺着她的意思,找个台阶下。
但这一次,我不想。
这不仅仅是一套房子,这是我和老陈一辈子的念想,是我晚年生活的根基。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哦,哦,这样啊……那是我没搞清楚,呵呵,没搞清楚。”
她拿起抹布,又开始擦那个茶几,只是力道和频率,都乱了。
我没再说话,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还能听到外面客厅里,抹布摩擦茶几发出的那种,有点急躁的“唰唰”声。
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不是一个喜欢跟人起争执的人。一辈子在单位做会计,讲究的是有理有据,白纸黑字。我不习惯这种模棱两可、话里有话的交锋。
刚才那一瞬间,我甚至想过,要不要把房产证拿出来,放到她面前。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么做。
这么做了,就是撕破脸。我和她撕破脸不要紧,孟孟夹在中间,该有多为难?
我叹了口气,走到窗边。
窗外,是小区里的小花园,几个老人正在带着孙子孙女玩滑梯。阳光很好,照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曾几何几,我也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孟孟有了孩子,我帮她带着,就在这个小花园里,告诉孩子,这棵树是哪年种的,那个长椅是哪年换的。
可现在,我连在这个家里安稳住下去,都成了一个需要去争取的问题。
晚上,孟孟和小陈回来了。
饭桌上,气氛有点奇怪。
秦秀一个劲儿地给小陈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瘦的。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小陈“嗯嗯”地应着,埋头吃饭。
孟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看她婆婆,又看看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妈,今天家里挺安静的啊。”
我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她碗里。
“食不言,寝不语。吃饭。”
孟孟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
饭后,孟孟抢着去洗碗,把小陈也拉进了厨房。
我能听到厨房里传来他们压低声音的交谈。
“……妈今天怎么了?”是孟孟的声音。
“我妈就那样,你别理她……”是小陈的声音。
“肯定是你妈又说什么了……”
“哎呀,她一个农村老太太,能说什么,你别多想……”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水流的声音。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无声的画面,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什么叫“农村老太太”?这是在给我解释,还是在给他自己开脱?因为是农村老太太,所以她说的那些话,我就可以当成耳旁风吗?
秦秀坐在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拿着个苹果,用小刀慢慢地削着皮。果皮一圈一圈垂下来,没有断。她做这些事,总是很有耐心。
削好了,她把苹果递给小陈。小陈刚从厨房出来。
“儿子,吃苹果。”
小陈接过去,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妈。”
秦秀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看都没看我和孟孟一眼,仿佛这个客厅里,只有她和她儿子是真正的一家人。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不,比外人还尴尬。外人可以随时告辞,而我,是这个家的主人,却动弹不得。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房间,是孟孟和小陈的。再隔壁,是秦秀的。
这套房子的格局,我很清楚。哪个房间的隔音好一点,哪个房间的窗户对着路灯,我都了如指掌。
我甚至能听到,秦秀房间里传来轻微的鼾声。
她睡得很安稳。
而我,却在自己的房子里,失眠了。
我想起老陈。如果他还在,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他脾气比我好,但更有原则。他肯定会笑呵呵地跟亲家母说:“亲家母啊,这房子是我们的,也是孟孟的家。您来了,我们欢迎。但家里的事,还是得我们自己说了算。”
他总有办法,把话说得又客气,又到位。
可我学不来。
我只会把所有的事情,憋在心里,自己反复地想,反复地琢磨。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想给大家做顿早饭,缓和一下气氛。
结果我到厨房一看,秦秀起得比我还早。
她已经在厨房里忙活开了。灶上熬着粥,案板上是她刚和好的面,准备烙饼。
我愣住了。
“亲家母,你起这么早。”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睡不着,就起来了。你们城里人,早上就喜欢喝牛奶吃面包,那东西不顶饿。我给小陈烙几张葱油饼,他爱吃。”
她说着,就熟练地擀面,撒葱花,倒油。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厨房,我习惯的东西摆放,都被她动过了。酱油瓶和醋瓶换了位置,我常用的那把刀被收了起来,换成了她从老家带来的,一把看起来很笨重的菜刀。
我走过去,想帮忙。
“我来吧。”
她手上的动作没停,头也没抬。
“不用。你弄不惯这个。你去客厅等着吧。”
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却很清晰。
我默默地退出了厨房。
客厅里,空荡荡的。
我第一次在这个自己亲手布置的家里,感到了手足无措。
早饭的时候,桌上摆着金黄的葱油饼,喷香的小米粥,还有一碟她自己腌的咸菜。
小陈吃得赞不绝口。
“妈,还是你做的饼好吃。外面的根本没法比。”
秦秀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好吃就多吃点。以后妈天天给你做。”
孟孟也跟着说:“是啊,婆婆做的饭就是香。”
她一边说,一边给我使眼色,意思是让我附和两句。
我看着碗里的小米粥,实在没什么胃口。我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我的沉默,在秦秀看来,可能是一种示威。
她放下筷子,看着我,忽然开口。
“亲家,有件事,我昨天想了一晚上,觉得还是得跟你说说。”
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小陈和孟孟也都停下了筷子,看着我们。
“你说。”我看着她。
“你看,我来这儿也一个月了。小陈和孟孟,我也看出来了,离不开人照顾。我这当妈的,肯定得在这儿多待一阵子。”
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
“这房子,三间房。我们四个人住,是挤了点。尤其是我,一个乡下老婆子,生活习惯跟你们不一样,怕打扰到你。”
我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所以我在想,要不,你先搬出去住一阵子?等我过段时间回老家了,你再搬回来。这样,大家都方便。”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处处都在为我“着想”。
但我听在耳朵里,却觉得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让我搬出去?从我自己的房子里搬出去?给她,一个外人,腾地方?
我气得手都有些发抖,但我还是忍住了。
我看向孟孟。
我希望,我的女儿,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哪怕只是一句,“妈,这是你的家,你怎么能搬出去呢?”
可是,孟孟低着头,手指在桌子底下搅着衣角,一言不发。
她不敢看我,也不敢看她婆婆。
她选择了沉默。
我又看向小陈。
小陈的脸上,满是为难。他看看他妈,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最后说出来的话是:
“阿姨,我妈她……她也是为了我们好。她没什么坏心,就是说话直。您别往心里去。”
“为了我们好”?
好一个“为了我们好”!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我最疼爱的女儿,我一直觉得还算懂事的女婿,在这一刻,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
他们默认了秦秀的提议。
默认了,我应该从这个家里搬出去。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看着秦秀那张充满“善意”的脸,看着小陈那张写满“为难”的脸,再看看我女儿那张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的脸。
我笑了。
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冷笑。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觉得荒唐的笑。
“亲家母。”我开口,声音很平静,“你是不是忘了,这套房子,是谁的?”
秦秀的脸色变了。
小陈和孟孟也同时抬起头,看向我。
我站起身,走到客厅的电视柜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
我从一堆文件里,拿出了一个红色的本子。
房产证。
我走回饭桌,把房产证,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中央。
“这套房子,房主是我,林岚。是我和我先生,辛苦一辈子买下来的。这里,是我的家。”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餐厅里,清晰得如同敲钟。
“我欢迎你们住在这里,因为孟孟是我女儿,小陈是我女婿。我把你们当成家人。”
“但是,”我加重了语气,“家人之间,最基本的是尊重。你们住在我家,却想着把我这个主人赶出去。亲家母,你不觉得,这有点过分吗?”
秦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大概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当面顶撞过。
她“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我。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儿子儿媳是白住在你家的?你是想拿个房本子来压我们?”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妈!”小陈赶紧拉住她,“您少说两句。”
孟孟也站了起来,眼圈红了。
“妈,你这是干什么呀?一家人,有话好好说,你拿这个出来干什么?太伤感情了。”
伤感情?
我看着我的女儿。
在她看来,我拿出房产证,维护自己最基本的权利,是“伤感情”。而她婆婆让我搬出自己的家,就不是“伤感情”?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又冷又硬。
我明白了。
在这场家庭的博弈里,我从一开始,就输了。
我输给了我对我女儿的爱,输给了我对“家庭和睦”这四个字的执念。
我以为我的退让,能换来理解和尊重。
结果,只换来了得寸进尺。
“孟孟。”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觉得,是我伤了感情,还是你婆婆,在践踏我的底线?”
孟"孟"被我问得哑口无言,眼泪掉了下来。
秦秀一看孙女哭了,更是来劲了。
她一把推开小陈,冲到我面前。
“林岚,你别在这儿欺负我儿媳妇!不就是一套房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儿子有本事,以后自己买得起!我们不住你这儿了,行了吧!”
她说着,就拉着小陈的胳膊。
“儿子,走!咱们搬出去!妈有钱,妈给你租个大房子!不受这个气!”
小陈一脸的为难,被他妈拽得左右摇晃。
“妈,妈,你别这样……”
“我哪样了?人家都拿房本子赶人了,我们还赖在这儿干什么?我秦秀的儿子,没这么没骨气!”
整个客厅,乱成了一锅粥。
秦秀的哭喊,小陈的劝解,孟孟的抽泣。
我站在一片混乱的中央,却感觉异常的冷静。
我看着眼前这出闹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够了。
真的够了。
我不再试图去跟他们讲道理。因为我发现,跟一个从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本身就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情。
我默默地收起桌上的房产证,放回抽屉,锁好。
然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很累。
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疲惫。
我坐在书桌前,桌上还摆着我和老陈的合影。照片里,我们笑得很开心。那是我们刚拿到这套房子钥匙的时候,在还没装修的毛坯房里拍的。
那时候,我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
我们想过,要在这里,看着孟孟出嫁,看着她有自己的孩子。我们想过,要在这里,安度晚年。
老陈,你看,现在这个家,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在房间里待了很久。
外面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能听到,秦秀还在客厅里,压低声音跟小陈说着什么。大概是在数落我的不是。
我没有出去。
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是维持这个表面上和和美美的“大家庭”吗?
不是。
我想要的是一个家。一个能让我感到安心、放松、有尊严的地方。一个我说了算的地方。
而现在,这个家,已经不是了。
我的爱,我的付出,我的退让,并没有让这个家变得更好。反而让一些人,把我的底线,当成了可以随意踩踏的地坪。
我错了。
错在以为,血缘和亲情,可以凌驾于一切原则之上。
错在以为,只要我付出得足够多,就能换来同样的回报。
下午,孟孟来敲我的门。
“妈。”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打开门,让她进来。
她眼睛红肿,像只兔子。
“妈,你别生气了。我婆婆她……她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
又是这套说辞。
我看着她,平静地问:“孟孟,如果今天,是小陈的妈妈,拿着房产证,让你搬出去住。你会怎么样?”
孟孟愣住了。
她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不会怎么样。”我替她说了出来,“因为你根本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在她说出第一句让你不舒服的话时,你就会告诉小-陈,让他去解决。如果小陈解决不了,你会哭,会闹,会让他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是,受委屈的人是我,你的妈妈。你就只会让我‘别往心里去’,让我‘多担待点’。”
我的话,像一把刀,剖开了她一直以来逃避的现实。
孟孟的脸色,变得苍白。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着辩解。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打断她,“因为你知道,我会心疼你,会为了你的家庭和睦,一次又一次地妥协。而你婆婆,她不会。所以,你选择委屈我,去成全她。”
“这就是人性,我不怪你。但是,孟孟,你也要明白。妈妈的心,也是肉长的。它会疼,会冷,会失望。”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心里堵着的那块大石头,好像松动了一些。
孟孟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这一次,她没有再为她婆婆辩解。她只是哭着说:“妈,对不起。对不起……”
我摸了摸她的头。
“傻孩子,不用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还没学会,怎么去处理一个复杂的家庭关系。这堂课,迟早要上。今天,妈就给你上第一课。”
我让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
“孟孟,你听好。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但是,从今天起,这个家,不再是你和你先生,理所当然的住所。”
孟孟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
“妈,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们该长大了。该学着,去建立一个真正属于你们自己的家。而不是,寄生在我的家里。”
“小陈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他有能力,给你一个家。哪怕是租的,那也是你们自己的小天地。你们可以在里面,按照你们自己的意愿生活,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至于我,”我笑了笑,“我也该有我自己的生活了。我养了你二十多年,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的路,该你们自己走了。”
孟孟呆呆地看着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她可能没想到,一向温和、凡事都为她着想的妈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妈,你是要……赶我们走吗?”她的声音在发抖。
“不是赶。”我纠正她,“是请。请你们,去过你们自己的人生。”
那天晚上,小陈也来找我谈了。
他没有带他妈妈。
他一个人,站在我房间门口,显得有些局促。
“阿姨。”
“进来吧。”
他走进来,在我对面坐下。
“阿姨,对不起。今天的事,是我妈不对。我……我替她向您道歉。”
他站起来,朝我鞠了一躬。
我看着他。这个年轻人,本质不坏,就是有点懦弱,或者说,太孝顺了。
“小陈,你坐下。”
他依言坐下。
“你不用替你妈妈道歉。她是她,你是你。你是个成年人了,该有自己的判断。”
“阿姨,我……”
“你听我说完。”我打断他,“我今天跟孟孟说的话,我想,她也应该跟你说了。我的意思,不是针对你,也不是针对你妈妈。我是为了你们好,也是为了我自己好。”
“一个屋檐下,生活习惯不同,观念不同,硬凑在一起,只会产生矛盾。长痛不如短痛。”
“我理解你妈妈,她养大你不容易,想跟着儿子享福,这无可厚厚非。但是,她也要明白,儿子结婚了,就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家庭。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事事都管着你。”
“你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独立。经济上,生活上,人格上,都需要独立。”
小陈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了一些我以前没见过的东西。
像是……决心。
“阿姨,我明白了。”他说,“您说得对。我们是该搬出去了。”
“我会尽快找房子。这段时间,给我妈做做工作。给您添麻烦了。”
我点了点头。
“好。”
这件事,就这样,以一种我没有预料到的方式,走向了结局。
没有大吵大闹,没有鸡飞狗跳。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家里的气氛,很微妙。
秦秀不再主动找我说话。她看见我,会点点头,然后就错开目光。
她也不再随意动我的东西了。厨房,又恢复了我习惯的样子。
她还是会给小陈做他爱吃的葱油饼,但也会顺便问我一句:“亲家,你要不要也来一张?”
我通常会笑着说:“好啊,谢谢。”
小陈和孟孟,只要下班在家,就会主动承担所有家务。洗碗,拖地,晾衣服。
他们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周末,他们告诉我,房子找好了。
就在我们小区不远的地方,一个两居室,租金有点贵,但他们能负担。
“妈,我们下周末就搬。”孟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轻松。
我点点头。
“好。需要帮忙就开口。”
搬家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没有去帮忙。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像两只忙碌的燕子,一趟一趟地,把他们的东西,从这个家里,搬到楼下的小货车上。
秦秀也跟着忙前忙后。她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我看到,小陈把一个大箱子搬上车后,直起腰,捶了捶背。孟孟赶紧递上一瓶水。
小陈接过去,拧开,先让孟孟喝,然后自己才喝。
阳光下,两个年轻人的身影,显得那么有活力。
我忽然觉得,我做对了。
把他们“请”出去,不是推开他们,而是给了他们一个独立成长的空间。
也许,距离,才是最好的保鲜剂。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
车开走了。
家里,一下子空了下来。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心里,也空落落的。
有点不习惯。
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走到我的红木茶几前,用手轻轻抚摸着。
这里,又完完全全,属于我了。
我可以把遥控器,放在它该在的地方。
我可以把我的兰花,搬回南阳台,让它们尽情地晒太阳。
我可以,在任何我想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喝一杯茶,看一本书,或者,只是发发呆,想想老陈。
晚上,孟孟给我打来电话。
“妈,我们都收拾好了。你吃饭了吗?”
“吃了。你们呢?”
“我们也吃了,叫的外卖。新家有点乱,还没开火。”
“慢慢来,不着急。”
“妈,婆婆她……她今天一天都没怎么说话。”
“嗯。”
“她说,她过两天,就回老家了。”
我有点意外。
“怎么这么突然?”
“她说,城里住不惯。还是老家清净。”孟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落。
我沉默了一会儿。
“这样也好。”我说,“让她回去散散心。等过年,你们再接她过来住几天。”
“嗯。”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想了很久。
秦秀的离开,是赌气,还是真的想通了,我不知道。
但至少,她做出了一个,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没有绝对的对错。
站在她的角度,她想跟儿子住在一起,想在儿子的家里,拥有话语权,这或许是她那个年代,根深蒂固的观念。
而站在我的角度,我守护我的家,我的底线,我的尊严,这更是天经地义。
我们都没有错。
错的,可能是我们试图用自己的观念,去强行改变对方。
两个星期后,孟孟和小陈请我,去他们的新家吃饭。
我去的时候,秦秀已经走了。
两居室的小房子,被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很温馨。
孟孟在厨房里忙碌,小陈在旁边给她打下手。
看到我来,孟孟笑着说:“妈,你快坐。今天尝尝我的手艺。”
小陈给我倒了茶。
“阿姨,您随便坐。”
我看着他们俩在厨房里,有商有量的样子,一个切菜,一个掌勺,配合默契。
我忽然觉得,这才是一个家,应该有的样子。
不是谁依附于谁,不是谁迁就于谁。
而是两个独立的人,共同经营,共同承担。
饭菜很快就做好了。
四菜一汤,都是些家常菜。
味道,比不上我做的,也比不上秦秀做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吃着,却觉得特别香。
“妈,我婆婆走的时候,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吃饭的时候,孟孟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
“她说,是她想岔了。她说,你是个好人。”
我笑了笑,没说话。
一句“对不起”,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都从这件事里,学到了一些东西。
我学会了,爱不是无底线的退让,而是要先懂得爱自己,守住自己的边界。
孟孟和小陈学会了,成长,就是要离开父母的羽翼,去建立自己的世界。
秦秀,或许也学会了,放手,才是对儿子最好的爱。
吃完饭,孟孟送我下楼。
“妈,以后,我跟小陈,每个周末都回来看你。”
“好。”
“你一个人在家,要照顾好自己。别老是吃剩菜。”
“知道了,小管家婆。”
走到小区门口,她抱了我一下。
“妈,谢谢你。”
我拍了拍她的背。
“傻孩子。”
看着她转身回去的背影,我的眼眶,有点湿润。
但我心里,却是满的。
我回到家,打开灯。
屋子里,安安静静。
我走到阳台,看着我的那盆“春剑”,在灯光下,舒展着翠绿的叶子。
它已经缓过来了,长出了新的嫩芽。
一阵晚风吹来,带着初秋的凉意。
我忽然觉得,我的生活,也像这盆兰花一样。
经历了一场风雨,但最终,还是迎来了新生。
我泡了一壶茶,坐在我心爱的红木茶几旁。
茶香袅袅。
我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家庭伦理剧。剧情,似乎比我经历的,还要曲折。
我看着,笑了。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一地鸡毛,但总有办法,把它扎成一个漂亮的鸡毛掸子。
关键在于,掸子,要握在自己手里。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进入了一种新的平衡。
我一个人住,清净,自在。
每天早上,去公园里跟着老姐妹们打打太极拳。回来给自己做点简单的早饭。
上午,看看书,侍弄一下我的花草。
下午,有时候会去老年大学,报个国画班。我年轻时候,就喜欢这个,一直没时间。现在,总算可以捡起来了。
我的生活,好像比以前,更丰富了。
孟孟和小陈,遵守了他们的承诺。
每个周六,都会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看我。
孟-孟会钻进厨房,说要给我露一手。结果,常常是我在旁边指导,她手忙脚乱。
小陈呢,就负责打扫卫生,或者陪我聊聊天。
他跟我聊工作上的事,聊他和孟孟的未来规划。
我发现,离开我的房子之后,这个年轻人,好像更有担当了。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妈妈和妻子身后的男孩,而是一个,正在努力成为一家之主的男人。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因为生活琐事,产生摩擦。
距离,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更纯粹,更亲近。
偶尔,孟孟也会提起她婆婆。
说她婆婆在老家,身体挺好。还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天天在家族群里发各种养生文章。
过年的时候,小陈把秦秀接了过来。
是在他们自己的小家里,吃的年夜饭。
我也去了。
再见到秦秀,她好像,变了些。
人清瘦了点,但精神头很好。话也少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
她看见我,主动笑了笑。
“亲家,你来了。”
“嗯,来了。”
一顿年夜饭,吃得和和气气。
秦秀给我夹了一筷子鱼。
“亲家,你尝尝这个。我做的。”
“好,谢谢。”
我尝了一口,味道还是那个味道。但我心里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
饭后,秦秀没有像往常一样,拉着小陈说话。
而是和孟孟一起,在厨房里洗碗。
我坐在客厅里,能听到,她们婆媳俩,在里面小声地聊天,还时不时地,传来笑声。
小陈坐在我旁边,有点感慨地说:
“阿姨,还是您有远见。现在这样,挺好。真的。”
我笑了笑。
“好,就行。”
其实,哪有什么远见。
不过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不得不为自己,杀出一条路来。
那条路,通向的,不仅仅是安宁,更是自我的回归。
我不再只是“孟孟的妈妈”,“小陈的丈母娘”。
我首先,是我自己,林岚。
一个独立的,有尊严的,可以掌控自己生活的人。
秦秀在城里住了半个月,就回去了。
走的时候,小陈和孟-孟去送她。
我没去。
我只是在电话里,跟她说了几句。
“亲家母,路上注意安全。回去照顾好自己。”
“哎,知道了。亲家,你也是。”
我们的关系,就保持在这样一种,客气,但又不疏远的距离上。
挺好。
春天的时候,孟孟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我就去菜市场,买了只老母鸡,炖了汤,给她送了过去。
孟孟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小陈更忙了。他升了职,加了薪。他说,要努力给孩子,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
他们开始看房子,准备买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大一点的房子。
有时候,他们会把楼盘的宣传册拿回来,让我帮忙参考。
“妈,你看这个户型怎么样?”
“妈,你觉得这个地段好不好?”
我看着他们,为了自己的小家,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未来,心里,是真正的,踏实和欣慰。
我的那套房子,还是我一个人住。
但它,不再是一个战场,而是一个,温暖的港湾。
是我自己的港湾,也是孩子们,随时可以回来停靠的港湾。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拿出那本房产证,没有说出那番话。
如果我选择了,继续忍让,继续妥协。
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我会搬出去,住在一个租来的,狭小的房间里。
每天,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想着那个被别人占据的家,心里,满是委屈和不甘。
而孟孟和小陈,会继续在我的羽翼下,心安理得地,做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秦秀,会成为那个家的女主人。
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困在一个,扭曲的,不健康的关系里。
直到有一天,所有的矛盾,总爆发。
那样的结果,只会更糟。
所以,我很庆幸。
庆幸我当时的,那一点点“自私”和“决绝”。
那不是为了我自己,那是为了我们所有人。
为了让一段关系,回归到它本该有的,健康的位置上。
秋天,孟孟生了。
是个男孩,七斤重,很健康。
我在医院里,抱着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家伙,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
小家伙的名字,是小陈取的,叫“思源”。
饮水思源。
我不知道,他这个“源”,指的是什么。
但我想,或许,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没有忘记。
没有忘记,那个曾经,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家。
也没有忘记,那个,教会他们独立和成长的,我。
这就够了。
作为母亲,我所求的,不就是这些吗?
看着自己的孩子,能够独立,能够幸福,能够,懂得感恩。
月子里,我搬到了孟孟家,去照顾她。
秦秀也从老家赶来了。
我们两个老太太,一个负责白天,一个负责晚上。
一个负责做饭,一个负责带孩子。
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我们之间,很少聊天。
但有时候,在给孩子换尿布的时候,我们的手,会不小心碰到一起。
我们会相视一笑。
那一笑里,好像,什么都有了。
所有的隔阂,所有的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
我们,不再是亲家。
而是,这个世界上,唯二的,最爱这个小生命的,两个奶奶和外婆。
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那就是,看着他,健康,快乐地,长大。
孩子满月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朋友。
很热闹。
我抱着小思源,在房间里哄他睡觉。
秦秀走进来,递给我一杯水。
“亲家,累了吧?给我吧。”
我把孩子,小心地,交到她怀里。
她抱着孩子,轻轻地,哼起了摇篮曲。
是她老家的调子,很温柔。
我看着她,看着她怀里,睡得香甜的孙子。
我忽然觉得,生活,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它会给你,设置各种各样的难题。
但只要你,用对了方法,找到了那个,解题的关键。
那么,所有的难题,最终,都会变成,通往幸福的,垫脚石。
而我的那把钥匙,就是那个,红色的,小本子。
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套房子。
它代表的是,我的底线,我的原则,我的,独立的人格。
守住了它,我就守住了,我后半生,所有的,安宁和体面。
来源:淡淡和你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