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曾真切见过陆洵望着沈翩月时的眼神,那般炽热明亮,仿佛盛着漫天星河 —— 正因如此,我再清楚不过,他看向我的时候,眼底从来只有冰封的冷寂。
我曾真切见过陆洵望着沈翩月时的眼神,那般炽热明亮,仿佛盛着漫天星河 —— 正因如此,我再清楚不过,他看向我的时候,眼底从来只有冰封的冷寂。
七年夫妻,我日日面对的,都是陆洵那张覆着寒霜的脸。晨起问安时他未曾抬眼,同桌用膳时他沉默寡言,就连夜深人静时,我们也不过是同处一室的陌生人。
弥留之际,我没让珊儿去南天寺请陆洵回来。珊儿跪在床前,满脸泪痕,手捶着床沿,声音带着哭腔骂着陆洵的薄情。我急忙伸手动了动她的胳膊,又轻轻捂住她的嘴,气息微弱却坚定:「别骂了,慎言……」
如今的陆洵已是当朝首辅,权势滔天。往后我不在了,再没人护着心直口快的珊儿,她这般口无遮拦,迟早要惹祸。
后事我早早就安排妥当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傻丫头。我强撑着最后几分力气叮嘱她,日后对首辅大人务必恭敬,切不可再任性。珊儿梗着脖子不肯应,直到傍晚我呕出一口血,她才慌了神,连连点头答应。
「小姐,再等等,再等等吧…… 大人快回来了。」 她攥着我的手,声音发颤。
傻珊儿。我对陆洵,从来就没有过期盼。这些日子,不过是在数着日子等终点罢了。只是没想到,连死的这天,都要和沈翩月一样 —— 若是能早死一天,也好。
我阖上眼的刹那,五感渐渐模糊,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陆洵撕心裂肺的呼喊,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盛欢!」
容城的雪来得早,十一月末就洋洋洒洒落了满院。这雪我记得清楚 —— 上一世,沈翩月便是在这样一场雪里,救了陆家二公子陆洵。
落魄小姐与世家公子的故事,后来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各大茶馆都在讲。连带着容城的雪,都成了文人笔下的意象,诗里词里,全是少年少女的炙热情谊。可惜结局遗憾,偏偏是这份遗憾,更让人心心念念。人人都说陆洵情深,唯有我这个隐身的正妻,成了旁人同情、不屑或是嘲讽的对象。
上一世,我在陆洵日复一日的冷眼里,慢慢学会了视而不见。这是我最无奈的本事 —— 看得开。毕竟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这场婚事是家族利益交换的筹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敲定的结果,从头到尾都带着 「盲婚哑嫁」 的无奈。唯一的不同,不过是他成亲前有心上人,而我没有。
但这一世,我重生了。既然老天给了我重来的机会,我便不想再和陆洵做一对怨侣。
「雪下这么大,等会儿我送你回去吧?」
眼前的少年生得张扬,眼尾下的红痣衬着白雪,晃得人挪不开眼。我勾起唇角:「好啊。」
雪地里积了厚厚的一层,谢思渡走在前面,刻意放慢脚步,用靴子将积雪踩实,为我开出一条好走的路。我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留下的脚印,目光落在他宽肩窄腰的背影上 —— 少年身姿挺拔,连背影都透着股鲜活的劲儿,看得我心头熨帖,满意得很。
他忽然回头,我急忙眨了眨眼,装作受惊的模样,睁着一双像含了朝露似的清眸望他。少年明显愣了一下,而后狼狈地撇开视线,耳根悄悄红了。
「我、我就是看看你跟不跟得上,怕我走太快了……」 他声音有些发紧。
我没说话,只缓缓挪了两步,拉近了一个身位,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角:「这样就不会丢了。」
少年的脸颊瞬间爬上绯红,转身快步往前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咧嘴无声地笑了,好心情一直维持到谢思渡把我送到外祖家。
还没到门口,舅母就踩着积雪急匆匆地跑过来:「欢欢,你见着你表姐了吗?」
果然,沈翩月还是和上一世一样,不见了。
「舅母,怎么了?表姐不是昨日去山上礼佛了吗?她没回家?」 我故作惊讶地问。舅母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谢思渡在场,忙掏出手帕捂住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哽咽着说:「本来该今日晌午到家的,可大雪封了路,我派了小厮去找,一直没消息……」
「舅母莫急。」 我伸手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又悄悄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勉强挤出几滴眼泪,「谢小将军,我家出了点急事,怕是没法请你进去喝茶了,来日我一定登门致谢。」
「无妨。」 谢思渡低头看我,见我眼眶泛红、泪光潋滟,轻轻蹙起了眉,「要不,我也派几个人帮忙找找?」
我身子一顿 —— 看来我戏演得太过了。我原本只想着陪舅母落几滴泪,顺着她的话安抚几句,没料到谢思渡会主动提出帮忙找人。他出身将门,手下人手利落,真要找起来定然很快 —— 可要是这么快就找到沈翩月和陆洵,他们哪还有机会在雪中独处,留下那些日后被传得沸沸扬扬的 「美好回忆」?
「不」 字还没到嘴边,舅母已经抢先一步抓住了谢思渡的手腕,攥得紧紧的,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谢小将军,沈家定然记着这份恩情!」
谢思渡做事向来干脆,不过一刻钟,就集结了一小队人马到了沈府门口。我陪着沈家众人站在门口,他们个个面露急切,唯有我脸色发沉 —— 心里暗自腹诽,这效率也太高了些,倒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谢思渡骑在高头骏马上,见我神色不对,以为我是担心表姐,当即扬声道:「放心,我这就去找!」 说罢便带着人出发了。
我跟着沈家人回了正厅,刚坐下喝了两口雨前龙井,门童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人、人找到了!」
「噗 ——」 我一口龙井全喷了出来。这也太快了吧?!
谢思渡带着人进来时,舅母一眼就看到了沈翩月,立马跑过去抱住她,母女俩当场哭作一团。我磨磨蹭蹭地站起身,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凑个热闹,谢思渡已经走到了我跟前,笑着说:「我刚走出去二里地,就遇到你表姐他们了。」
「他们?」 我愣了一下。
「嗯,还有陆家的二公子,是他救了你表姐,送回来的时候刚好遇上我们。」
我惊疑不定地看向门口,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恰好走了进来。那人姿容清雅,眉宇间本带着几分凛冽,可在与我视线相撞的刹那,眉眼竟蓦地软了下来,眼圈也隐隐泛红。—— 是陆洵,他完好无损,没有像上一世那样遭遇雪崩,甚至还亲自把沈翩月送了回来。
这和上一世完全相反的剧本,让我心头突然生出一阵莫名的恐慌。
因为陆洵的事,我晚膳没吃几口就叫下人端走了,结果到了半夜,肚子饿得咕咕叫,硬生生把我饿醒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唤了几声珊儿。「小姐。」 珊儿点了灯过来,我轻声问:「还有吃的吗?」
「有的,晚膳时见小姐吃得少,我在小灶上温了鸭肉粥。」 珊儿笑着去把粥端了来。
一碗热粥下肚,饥饿感消失了,睡意却没了。外头天光已经微亮,我索性披了衣服开了门,雪风迎面扑来,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许多。
「小姐。」 珊儿拿了件大氅过来,「雪还下得大呢,咱们回屋吧?您再睡会儿。」
我摇摇头,伸手接了几片雪花,冰凉的触感落在掌心,像极了上一世在京城时,我得知陆洵心属沈翩月的那一刻。
那时候我满心疑惑:他既然早就和沈翩月互通情意,为何还要来盛家求娶我?若是他早些说清楚,我何至于落得个 「和表姐抢男人」 的名声?
上一世这个时候,舅母只说沈翩月被困在了半路,没提她救了个陌生男子。我见沈翩月平安回来,便没多问。等外祖母的寿诞结束,我就回了上京。后来国公府来盛家提亲,陆洵名声在外,陆家又有不纳妾的家训,我爹娘自然满心欢喜地应了这门亲事。
刚成亲那会儿,我和陆洵还算相敬如宾,我甚至想过,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也不错。可这份平静,在沈翩月来上京的那天彻底碎了。他们的相遇相知,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沈翩月来府里闹过好几次,舅母也上门求了我娘许多次,想让我让出嫡妻的位置。
若是盛家与陆家只是寻常人家,我或许会同意和离,毕竟这样的夫君我也不想要。可陆家是太后的娘家,我们成婚那日,太后特地派了太监总管送来同心佩,圣上还亲手写了 「佳偶天成」 四个字,后来做成匾额挂在正堂里。我们若是成亲三个月就和离,岂不是打了天家的脸?
她们听不进道理,依旧不依不饶。最后我父亲发了火,强行把她们送回容城,没承想半路遇到流寇,沈翩月没了性命。从那以后,陆洵就彻底对我冷了心。
初八这天,沈家又乱成了一团,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沈翩月,而是我病了。
「欢欢,来,喝药了。」 舅母亲自舀了一勺药,递到我嘴边。
我乖乖地张口喝下,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我却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 外祖母正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手里握着那根从不离身的虎头杖,眉头拧得紧紧的,脸色显然不太好看。她方才发了通火,我院里的丫鬟婆子此刻还都跪在外头。
屋里静得很,碗勺相撞的瓷声显得格外清晰。药很快喝完了,舅母拿过蜜饯喂我,我趁机开口:「外祖母,这事不怪她们,是我晚间睡不着,自己要去外头看雪的。」
她没应声,只轻轻 「哼」 了一声。
我再接再厉,拉了拉她的袖子:「外祖母,您就饶了她们吧,要是她们都病了,谁来伺候我呀?」
虎头杖轻轻敲了敲地面,外祖母厉声道:「这群奴才连小姐都照看不好,受点罚是应当的。」
我眼巴巴地望着她:「外祖母~」
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性子这么软,以后可怎么好。」
在我的软磨硬泡下,这事总算轻轻揭过了。养病期间,沈翩月来瞧过我几次。她坐在床边,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雀跃,说陆世子如今住在沈府,时常会去她院里看她,两人还喜欢在饭后一起去后花园赏雪。
我听着连连点头:「祝你们百年好合。」
「欢欢,你说什么呢!」 沈翩月羞得脸都红了,转身跑了出去。我心里暗笑,下回她再来,我就祝他们早生贵子,保管她一进门就跑,省得耽误我正事。
我从枕头下拿出垫着的信,继续看了起来。谢思渡的信一直没断过,起初的信还规规矩矩,满是寻常的问候与关切,可越往后,字里行间的情意就越明显…… 我指尖摩挲着信末的一行字,脸颊不由得微微发烫。谁说武将出身的人不懂风情?谢思渡这模样,分明比那些酸腐文人还要细腻几分。
「小姐。」 珊儿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我慌忙把信合上。
「陆公子又走错地方了,奴婢叫小桃送他回去了。」 珊儿放下托盘里的饭菜,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这陆公子怎么总迷路,还偏偏都跑到咱们院里来?」
我勾了勾唇角,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大抵是闲得慌,没事找事罢了。」
陆洵出了名的过目不忘,沈府就这么大,他能一连三日 「迷路」,哪有这么巧的事?我猜他大抵也重生了,只是不知道是磕坏了脑子,还是另有打算 —— 放着他心心念念的沈翩月不管,反倒来我这儿献殷勤,比起上一世,这一世的陆洵更让人恶心。
病好利索后,我约了谢思渡去茶馆喝茶。他一大早就在沈府外候着,见我出来,立马撩开车帘,冲我伸手:「风大,先上车。」
我点点头,刚要走过去,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等等。」
是陆洵。我脚步没停,也没回头,依旧朝着谢思渡的方向走,甚至还悄悄加快了几分速度 —— 我可不想再跟陆洵纠缠。
「欢欢!」
上辈子他叫了我七年,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的 「盛欢」,这重生一回,倒改了口,一口一个 「欢欢」 叫得亲热。我心里冷笑,真是够可笑的。
雪被踩得 「嘎吱」 作响,身后陆洵的呼喊越来越近,眼看他的手就要碰到我的胳膊,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伸过来,将我拉到了身后,还顺势伸手一拦 —— 陆洵没防备,被推得踉跄了几步,直直坐在了雪地里。
—— 摔得好!就该让他吃点苦头。
谢思渡高大的身影霸道地挡在我们中间,他眯起眼,锐利的眸子居高临下地扫过地上的陆洵,嗓音低沉带着不悦:「陆公子,自重。」
陆洵狼狈地爬起来,眼眶通红,衣服上沾满了雪,连发冠都歪了。他抬眼看向我,眼底的火气在触及我目光的刹那,竟散了大半。他扯出个勉强的笑,故作温和地问:「欢欢,你身子刚好,出去又吹风着凉了怎么办?别贪玩,跟我回去好吗?」
这话里话外,都透着与我很熟稔的样子。我只觉得他脑子有病,厉声打断他:「陆公子,你不过是借住在我舅舅家的客人,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说完,我拉了拉谢思渡的衣角:「别理他,我们走。」
「好,你先上车,我随后就来。」 谢思渡为我戴上斗篷的帽子,细心地系好带子,临了还轻轻刮了下我的鼻尖。我脸颊腾地一红,晕晕乎乎地点点头,快步钻进了马车,任凭身后陆洵怎么喊,都不再理会。
谢思渡向来随性,对付陆洵的法子也简单直接 —— 叫了几个卫兵,把试图纠缠的陆洵五花大绑地抬回了沈府。这下,陆洵的脸可算是丢尽了。
不过这只是个小插曲,我很快就抛在了脑后。茶馆一楼的大堂里,说书先生 「啪」 地敲响醒木,手中握着一把羽扇,声音抑扬顿挫地开了口:「诸位客官,上回咱们说到……」
二楼的包间里,我倚在窗栏边听得入神,谢思渡抓了一把瓜子放在我手心:「说到第几回了?」
「第七回。」 我有些稀奇地回头,「我病了六七日,上次来听的是第六回,这次来竟刚好接上,咱们运气真好。」
谢思渡挑眉,单手撑起下巴笑:「可不是嘛,运气好。」
容城的雪总不停,回去的时候,又飘起了小雪。我想起这辈子和谢思渡的相遇 —— 我特意提前来容城,没承想竟遇上了一伙没被彻底剿灭的山匪。随行的护卫为了护我,伤的伤、死的死,我当时处境凶险,险些受辱,万幸谢思渡恰好路过,及时救了我。
后来我登门道谢,一来二去便熟稔了。短短一个多月,他带着我逛遍了容城的东南西北。我生病那几日,他见不着我,就托人天天送信,信里的话越来越直白,每封信的末尾,都写着 「来年开春进京就去盛府提亲,你务必等我」。
风吹起车帘,我看向窗外 —— 谢思渡单手拉着缰绳,身姿挺拔如雪中松柏,眼底的红痣在白雪映衬下愈发鲜妍。他似有所觉,回头看我,声音温和:「帘子拉好,外头风大。」
一股异样的暖意涌上心头,渐渐染热了双颊,连呼吸都有些发紧。我匆匆压下车帘,心里暗自嘀咕:真是个妖孽,随便一个眼神都让人心跳加速。
马车很快到了沈府,我刚下车就打了个寒战:「嘶 ——」
「起风了。」 谢思渡低头,眼底藏着几分不舍,催我,「快些进去吧。」
我点点头,却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了?」 他疑惑地问。
「谢思渡。」
「嗯?」
「上京云山的桃花,再过些日子就要开了……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话刚说完,不等谢思渡回应,我就红着脸转身跑进了府里。
上一世,我只听过云山桃花的盛名,却从没去过。这一世,我想和喜欢的人一起,看看那片盛放在春日里的桃林 —— 那该是何等美好的景象。
迎面吹来的冷风打断了思绪,我扶着月门,低头呼出一口浊气。好在,这一世的眼前,皆是新的景象,再也不是上一世的冷寂与绝望。
至于陆洵的反常,我倒也不担心 —— 他现在还不是日后的首辅,我要嫁给谁,轮不到他来干涉。想到这里,我心里轻快了许多,蹦蹦跳跳地去外祖母院里用饭了。
爹爹听到最后那句话,脸色微微一变,最终还是无奈地松了口,说道:「那便等他来上京再说吧。」
就在我以为这件事总算能尘埃落定的时候,陆洵却又独自一人来了盛府。我依旧没出面见他。娘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陪陆洵坐了会儿,聊了几句。期间她几次暗示陆洵该回去了,可陆洵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娘没了法子,只能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了花厅。
陆洵就这么一个人坐在花厅里喝茶,一直坐到太阳落山。跟着他一起来的媒人,全程都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若不是后来国公府派人来接他回去,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打算在我们家花厅里打地铺过夜了。
我原以为,我们家的态度都摆得这么明显了,陆家总该不会再来了。可没几天,陆家还是再次登门拜访了,这一回,来的是陆国公和陆洵父子俩。
我心里清楚,这一次不能再躲了,以陆洵的性子,他总会想办法逼我出来的。索性,我便跟着爹娘一起去了花厅。
从我走进花厅的那一刻起,陆洵的目光就牢牢地落在了我身上。我也不躲闪,大大方方地任由他看着,甚至还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 反正待会儿总要把话说开,撕破脸是迟早的事。
陆国公一见到我,就中气十足地开口说道:「不管是什么条件,只要盛家肯把女儿嫁过来,我们陆府一定满足!有我在,欢欢嫁过来后绝不会受半分委屈!」 爹娘听了这话,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说起来,对于这位前世的公公,我心里还是有几分好感的。他为人公正,性子也直爽,没那么多拐弯抹角的心思。而且,他也是陆家唯一一个,会真心站出来护着我的人。只可惜后来陆洵搬出了国公府,自立门户。若是当初一直待在国公府里,或许我还能多活两年。
就在这沉默的间隙,我率先笑了笑,开口说道:「国公爷说的话,欢欢自然是信的。」
陆国公闻言,脸色一下子就亮了,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说道:「我就说嘛,我跟你这丫头一见如故,我瞧着也喜欢,你啊,本就该做我陆家的媳妇!」
我脸上依旧带着笑意,视线缓缓扫过陆国公和陆洵,然后不急不缓地开口:「国公爷是爽快人,那欢欢也就不绕圈子,直说了。」
陆国公乐呵呵地说道:「你说,你尽管说。」
我缓缓站起身,微微扬起下巴,迎着陆洵的目光,语气冰冷地说道:「我对陆二公子没有半分情意,甚至可以说,心里是厌恶的。就算勉强嫁去陆家,也不过是给上京城再多添一对怨偶罢了。还请陆二公子日后不要再登门拜访盛府。陆二公子,这话,你可听清楚了?」
陆洵始终沉默着,淡色的唇线绷得紧紧的,周身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低喝出声,语气里满是压抑的怒火:「好,真是好得很。」他抬眼看向我,那双平日里深邃的眼眸中,竟翻涌着几分上位者独有的狠戾。我心头一紧 —— 上回见他露出这般模样,还是当初他下令杖责我院里一众仆从,让那些人丢了性命的时候。
我爹最先从这凝滞的气氛中回过神,猛地一拍桌案,声响在屋内格外刺耳:「欢欢!你怎能对客人这般失礼?还不快退下,把《女诫》抄写十遍,好好反省!」
「是,爹爹。」我恭顺地屈膝行礼,转身时连一个多余的余光都没分给陆洵,只快步退出了屋子。
日子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为了避免再与陆洵碰面,我索性切断了所有可能与他相遇的机会 —— 京中举办的宴席、文人雅集的诗会、闺阁女子喜爱的花会,我一概不赴;就连出门逛街添置物件,也全交由丫鬟打理,自己只待在府中,半步不踏出门槛。
可即便如此,意外还是悄然而至。那夜下着瓢泼大雨,陆九突然闯入盛府,竟想强行将我掳走。万幸的是,怀安与怀觉及时察觉,两人合力阻拦,才将陆九击退,护了我周全。我事后想起仍心有余悸,若当时没有他们二人在侧,我如今怕是早已落入险境,不知会被带往何处。
我的遇袭之事,怀安第一时间便用飞鸽传书告知了谢思渡。原本约定好三月才进京的他,竟提前赶了回来。谢小将军刚抵达上京,就直奔盛府的消息,没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城。要知道,从前盛府与将军府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往来,这般急切的举动,难免引人猜测 —— 难不成,他是来提亲的?
这猜测又让人们想起此前的事:陆家二公子陆洵,曾三次登门求娶盛家小姐,却三次都被拒绝。原本已经平息的流言,这下又被重新提起,甚至比之前传得更凶,愈演愈烈。
而身处这场流言漩涡中心的我,此刻正焦躁地守在书房门外。谢思渡被我爹请进书房谈话,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 从晌午一直谈到夕阳西下,怎么还没结束?
花厅里,我来来回回地踱步,坐也坐不住,满心都是不安。我娘见了,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点打趣的语气嗔道:「真是女大不中留,这心都快飞到书房去了。」
「娘!」我脸颊一热,跺了跺脚,有些不好意思地反驳。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娘笑着摆手,「我去瞧瞧厨房的菜准备得怎么样了,别让客人等久了。」她刚站起身,就有丫鬟匆匆进来禀报,说老爷正陪着谢公子往花厅来了。
我娘应了声,重新坐下,转头看向我,眼底满是笑意:「你瞧,人这不是来了嘛。」
没过片刻,谢思渡便跟着我爹走进了花厅。他身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长发高束成马尾,显得英气十足。唇角微微上扬,那双狭长的凤眸里,此刻盛满了温柔的笑意,一眼望过来,便让我安下心来。见他这般模样,我心里已然清楚 —— 我们的婚事,大抵是成了。
几日后,太后设宴于宫中桃林,邀请京中四品以上官员的家眷入宫赏花。一大早,我便陪着我娘一同进了宫。宴席的席位在桃林里错落摆放,粉色的桃花瓣随风飘落,落在桌案与衣摆上,倒添了几分雅致的意境。
席间,不少千金小姐主动上前献上才艺,弹琴、舞剑、吟诗,热闹非凡。我娘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小声说道:「你可知道,五皇子和七皇子都到了该选妃的年纪。太后娘娘这次设宴,怕是特意为了帮两位皇子相看人选呢。」
我早已定下亲事,此次入宫本就没准备才艺,只打算安安静静地吃些点心、品品茶水,偶尔为表演的小姐们鼓鼓掌便好。虽说因为之前陆洵与谢思渡的事,不少夫人和小姐都频频往我这边打量,但更多人的目光,还是聚焦在「哪位小姐能被选为王妃」这件事上,倒也没给我添太多麻烦。
宴席临近结束时,太后许是多喝了几杯,起身时脚步有些摇晃,身旁的宫女连忙上前想搀扶她。可太后却摆了摆手,拒绝了宫女的搀扶,只伸手指向我,声音带着几分酒后的慵懒:「你,过来扶哀家回寝殿。」
我娘脸上满是愕然,慌乱地看向我,眼神里满是担忧。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随后站起身,语调温和地应道:「是,太后娘娘。」
我拒了陆家三次,太后又是出了名地护短。
她找我,我并不惊讶。
左右太后又不是不讲道理,拆散臣子婚姻这种事,她也做不出来。
最多骂我几句不识好歹罢了。
「你与谢小将军,是真定下了?」
太后坐在上位,声音沈缓,却是不怒自威。
我福下身子,恭敬道:
「回太后娘娘,是定了。」
「哦?」她略略挑眉,「谢家小子速度倒是挺快。这婚期……也是定下了?」
「定了六月。」
「石榴花开的月份,嗯,是不错。」
太后沉吟,有一搭没一搭地合着茶盏子。
半晌,有些好奇地问我:
「这陆家去了三回,你们没点头,谢家小子去了一回,就成了?」
「臣女前不久去容城为外祖母贺寿,路上遇着贼寇,是谢小将军救了臣女。」
太后的手一顿,了然道:「原来还有这层缘分在。」
「是。」我笑。
「可我那小侄孙,也是不差的,你怎么就没瞧上他呢?」太后怪道,「那谢家小子,整天舞刀弄枪的,上京的小姑娘现在喜欢这样的?」
我敛眉,轻声开口: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臣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皆是平心而论。
「陆二公子自是好的,但臣女不喜欢。
「臣女喜欢谢小将军,非君不嫁。」
吧嗒。
旁边的屏风后,忽地传来一阵声响。
太后无奈地叹了一声:
「出来吧。」
里面的人走出来,一身藏蓝锦织蟒袍,身量颀长,唇色略淡,面上也毫无血色。垂着一双眼,叫人看不清神色。
我:「……」
「如今你可是亲耳听到了。」太后斜睨了眼陆洵,「盛家姑娘与谢家小子,情投意合,没你什么事儿了。」
说完,也不等陆洵开口,她看向我:
「行了,你且先回去吧。」
从宴上回来,我才从谢思渡那里得知,皇上前不久也找过他。
和太后一样,都是旁敲侧击着问,来给陆洵当说客的。
只要我们之间有一个人言辞不坚定,这婚事说不准就吹了。
我该庆幸,盛家有些根基,叫陆家不敢轻视。
我该庆幸,国公爷为人坦荡,不屑强娶。
我该庆幸,谢思渡军功压身,使皇上太后不敢以权压人。
婚事尘埃落定。
盛家和谢家忙着准备各项事宜。
林夫人和我娘忙得脚不沾地。
谢思渡带我见了他儿时的玩伴,多是将门中的后生。
我微笑着打招呼,然后他们一股脑拿出了许多珍宝放在桌上。
什么大块的红玛瑙,白玉镯子,红宝石头面,一人多高的珊瑚。
我被吓到了,谢思渡倒是淡定地叫怀安搬去盛府。
至于陆洵那边,倒是再没什么动静了。听爹说,他进了翰林院,吃住都在那儿,很少回家。
我没多问,按照上一世的轨迹,他很快就会晋升。
但即便他是一飞冲天了,也不可能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坐到首辅的位置。
等他当上首辅,我和谢思渡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很快,上京城里的八卦就换成了别的。
五皇子妃定了陈家姑娘,七皇子一个都看不上,最后直接留下封书信,跑江南去了。
这可把皇上气得不轻,派了不少大内侍卫去找。
四月,舅母带着沈翩月早早来了上京。
美其名曰,我快成婚了,来瞧瞧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沈翩月一来就冲上来抱住我,欢欢欢欢地叫个不停,一直说好想我。
舅母是来帮忙的,娘自然是笑脸迎人。
将母女俩妥善安置了后,娘又塞了把银票给我,说沈翩月来得急,没带什么衣裳,叫我带着她去锦绣阁里添几件新衣。
我不太情愿。
「娘,把锦绣阁的人叫到家里不就好了,干吗还要出去跑?」
最近我忙着绣嫁衣,好不容易绣好,人都累死了,刚想休息两天,还要给沈翩月作陪,不如杀了我。
「你表姐想在上京城逛逛,总不好叫她陪着你一起在院子里发呆吧?」
她点了下我的额头:
「好了,翩月在前厅等你了,快带她出门去吧。」
我就这么被迫带着沈翩月出门了。
锦绣阁。
我托着下巴,无聊地看着外面的街道,怀安怀觉站在门外放哨,珊儿去甜味轩给我买桂花糕了。
透过窗户照下的阳光,暖得人昏昏欲睡。
沈翩月还在里头试成衣,都试了七八件了,还在试,真不嫌累。
「欢欢。」
沈翩月叫我,我走过去。
「怎么了,表姐?」
「这衣带你帮我系一下好吗?在后面我够不着,伺候的丫鬟去拿新样式了……」
「嗯,好。」
是夜。
我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醒来。
只记得马车颠簸,昏昏沉沉了一路。
脑子昏涨得快要炸开。
沈翩月。
这个吃里爬外的……
不知道陆洵许了她什么,竟然愿意搭桥把我掳走。
我咬破下唇,努力让自己获得些清醒。勉强站起来,扶着墙颤巍巍走到外间门边。
推开门,月光尽数倾泻在我身上。
眼前人听到响动,回眸看我:
「醒了?」
他目光缱绻,温声问道:「饿不饿?桂花糕冷了,我叫小厨房给你做点别的吧?」
「陆洵。」我冷着声,「我爹不会放过你的,你真当我盛家吃素的?」
他笑盈盈地看我:
「岳丈的本事,为夫自然晓得,不用夫人提醒。
「陆五正扮成你,好好在盛家待着呢。」
我又惊又怒,虽然知道他多半已经猜出来,我和他一样。
但我实在没有想到,他会无耻无赖至此。
陆洵拾级而上,轻轻牵起我的手,眼中翻涌过无数情绪,最后统统化成缠绵悱恻的一叹:
「你也回来了,真好。
「欢欢,天意如此,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谁要跟你重新开始?」我甩开他的手,指着他大声骂道,「你有病,就去看!别整天跟得了癔症似的!滚!」
陆洵是有个哥哥的。
陆熠,国公府的世子,君子如玉,端方持重。
就是连苛刻的先皇,都赞不绝口的人物。
因为这个出色的哥哥在,陆洵的童年过得尚算无忧无虑。
陆氏一族,对陆熠寄予了厚望,而陆熠也没辜负家族的培养。
他自出生起便是优秀的存在,直到议亲时,太后选了又选,给他选了沈家嫡女。
他不要。
陆熠第一次跪在宗祠,是在提出要娶自己身边的丫鬟时。
陆家家训,不纳妾,不抬妾,只娶妻。
一个丫鬟做国公府世子妃,国公夫人直接晕了过去,国公爷也发了大怒。
这事闹得很凶,最后,那丫鬟以狐媚惑主的理由,被杖杀了。
同年,世子身染恶疾去世。
好在,陆家还有一个儿子。
上京城里也还有其他门当户对的姑娘。
「她救了我,我问她要什么,她说想我娶她,我答应了。可刚回上京,母亲就说为我择定了一门亲事……」
陆洵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愧色:
「欢欢,我当时太年轻,年轻到,以为和家里对着干,就能摆脱世家的枷锁。
「答应沈翩月是为报恩。回来后,家里逼我娶亲,我不愿意,我不想成为第二个大哥……
「最后,是父亲找我谈话,他说太后在宫里不如以往了,当今圣上亦不是她的亲子。陆家绵延百年,总不能断在他手里。
「不是盛家,也会是沈家、林家、方家,上京城里多的是门当户对的姑娘,唯独不能是沈家这个破落户。
「父亲说,若我仍是坚持,那沈家姑娘怕是活不长。
「我便这样娶了你。
「可沈翩月还是死了……当时,我不知道是谁做的,可能是盛家,也可能是陆家,还有可能是太后……太多的疑问困住了我。
「最混账的是,我因为这事迁怒于你,明明你什么都不知道。」
得知前因后果,我一时无法言语。
半晌,才缓缓开口:
「那你这辈子娶了沈翩月不就好了?你好好补偿她,也放过我……」让我与谢思渡双宿双栖,岂不两全其美?
后面这句话我没说出口,因为陆洵的脸色黑得吓人。
他冷眼睨过来,眸色沉沉,仿佛又是那个大权在握的首辅大人。
「欢欢,下回这种话别说了,你既已嫁给我,那就是我的人。上辈子是,这辈子一样也是,我不会放手。」
我腾地站起身:
「陆洵,我想我说得很清楚,我不喜欢你……」
「那又如何?」他打断我,眉间戾色一闪而过,「你喜欢谢思渡,可你现在嫁得了他吗?」
「你只能嫁给我。」
我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他又换了副面孔,柔柔看我:
「我知道你不喜欢闷着,但这是为了我们好,等我坐上首辅的位置,娶你,才是万无一失。」
我气得浑身发抖,陆洵这个疯子。
居然想关我关到他重新坐上首辅的位置,还美其名曰保护我。
谈话不欢而散。
也是,和疯子,是讲不了道理的。
从那天起,我再没理过陆洵。
我被关着的地方。
是一处两进的院子。
不怎么大。
陆九一个人就够看押我了。
陆洵每日都来。
或早或晚,有时还穿着朝服。
所以,这里离上京应该不远。
早间,我闲着无事,索性拉了伺候的哑丫头一起踢毽子。
毽子踢到了陆九身上,掉在地上。
他弯腰拾起,正准备给我送来,我连忙制止他。
「踢过来。」
陆九僵了身子不动,我挑眉:
「你主子说了,在这个院里,你——任我驱使。」
「是。」
陆九颔首,将毽子踢了过来。
毽子队伍从两人变成了三人。
陆九加入后,毽子就再没落过地。
一开始还是三人对着踢,最后,就剩陆九一个人在踢了。
不愧是习武的。
光一个毽子就踢出了许多花样。
我和哑丫头叹为观止。
很快,满院都是我的笑声和哑丫头的鼓掌声。
正兴头上,陆洵来了。
他鲜少这个时候来。
这一世,他的晋升速度比上一世更快,尤其是近几日完美处理了漳州水祸之后,已成功进了中枢。
天子近臣。
就是下朝后,也要被皇上留下叙话的。
陆洵一来,陆九就不踢了,他一手握着毽子,恭敬地半跪在地上。
「主子。」
陆洵深深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拉着我进了屋。
门被关上,小院又恢复了平静。
陆洵从怀中掏出帕子,想替我擦汗。
我挥开了他的手,径直坐到了窗边。
他立在原地好一会儿,又慢慢挪动步子,向我走来。
我皱着眉换了地方坐。
软榻上,我拿起话本子津津有味地看着。
陆洵坐在窗边,和煦地问我:
「欢欢,晌午想吃什么?」
我翻过书页,没理他。
他自顾自地报了一堆菜名。
报上了兴致,还提笔写了菜单,拿过来给我看。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
陆洵垂下眼睑,半晌,抬眸笑道:
「那就吃你最喜欢的松子鳜鱼,点心买甜味轩的桂花糕。」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自言自语,又看着我絮絮叨叨一些琐事。
陆洵吃过饭就离开了。
他每回来最多待上一两个时辰,时间不多,尚在我的忍受范围内。
晚间,正是熟睡时。
身边的床榻陡然凹下去了一块。
猝不及防,我被扯入一个满是酒气的怀抱。
「欢欢。」
我顿时睡意全无。
而罪魁祸首,仍在发着酒疯。
「为什么不理我呢?连陆九,都能逗你笑,为什么……为什么就我不行?」
「你好久都没对我笑过了。」他捧起我的脸,痴痴看我,「笑一下吧欢欢。」
「就像我们刚成婚的时候那样,对我笑一笑吧……」
语带哀求,声音越靠越近。
呼吸交缠,陆洵低下头。
啪!
巴掌声清脆。
打完,我也没管僵住的陆洵,越过他下了床。
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坐了一会儿,床上人影耸动,窸窸窣窣的布料声不绝于耳。
陆洵坐起身,向门口走去。
路过我时一顿,声音里已不带醉意。
「我走,夜里凉,你别在这儿坐着了,回去睡吧。」
门被带上,我死死握着手里的茶盏,一夜未眠。
小院换了个侍卫,陆九被调走了。
新来的叫岩风,跟他的名字一样,石头一块。
还是雪山上的那种石头。
又冷又硬。
要不是他会说是,我还以为陆洵又给了我个哑巴。
鉴于我一直在院里乖乖待着,除了吃喝挑剔些,陆洵稍稍放了心。
就连院子里的人,也比一开始放松。
等他们发现不对劲,是哑丫头去甜味轩买桂花糕后久久未回。
我静静坐在屋里,紧盯着院门的方向。
陆洵已经三日都没出现了,这说明上京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绊住了他。
天都在帮我。
陆五不可能扮我一辈子,总会有露馅的一天。
加上我每日都要吃新鲜的桂花糕,糖心要多一些,桂花要撒两遍。
珊儿知道的。
我的口味,她清楚得很。
我在赌,赌陆五会为了扮我去遣珊儿买桂花糕,若是珊儿撞上哑丫头,她一定会察觉到的。
谢思渡找到这儿时,岩风正在踢我反锁的门。
门闩即将碎裂的前一刻,一阵兵刃交接声传来,随后归于平静。
我深吸一口气,抖着手打开门。
岩风倒在血泊里,满院的血腥气,他身边的人缓缓扭头,见着我那刻,手中的佩刀掉到地上。
「欢欢……」
发现自己被掳的时候,我没哭。
被关在这儿一个月,我没哭。
陆洵对着我发疯,我也没哭。
可谢思渡不过是叫了我一声。
眼泪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谢思渡!」
谢思渡几乎是飞身过来把我拥进胸膛里,铁甲冰冰凉凉,底下跳动的心脏却是炽热。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呜呜呜呜……」
「走,我们回家。」
谢思渡横抱起我,我们同坐一辆马车。
一路上他都抱着我,再没松开。
在陆五来的第二天,爹娘就认出她不是我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秘密联系了谢思渡,一边让他暗地里找我,一边又让珊儿时刻跟在陆五身边监视。
不得不说,她装得很像。
陆洵大概叫她专门学了我所有的生活习性。
再加上沈翩月对我的一些补充,陆五自以为她骗过了所有人。
暗卫生来无父无母,他们大概不知道,天底下,没有父母会认错自己的孩子。
他们一直在暗中找我,直到发现一个面生的丫鬟常常光顾甜味轩。
掌柜在珊儿去买的时候嘀咕了句,她家小姐倒是和你们家小姐一个口味。
至此,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谢思渡说,时机未到,陆洵那儿暂未落网,我现在还不方便回家。
「我住,住你家啊?」
我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他刚才的话。
他红着脸嗯了声,却又将我搂得更紧。
「你放心,房间都是照着你的闺房整理的。」
这话一开始我并没放心上,以为最多用一样的床褥床帘。
等到了将军府,我才发现,何止用一样的床褥床帘,大到桌椅地板,小到摆设陈列,统统一模一样。
这要费不少时间的,尤其是这个雕花床,要不是尺寸大些,我还以为是直接从我屋里搬来的。
梳妆台还是那个梳妆台,唯一不一样的,是里面塞满了首饰。
「你这——到底从哪弄来的啊?」
我满眼震撼。
谢思渡背着手,有些不好意思。
「有些是岳母从盛府库房里拿给我的,有些是我专门找工匠做的,还有找清姨问了时下上京城里的贵女喜欢什么样的首饰,至于陈列,则是请了珊儿来……」
「可,你这是正院吧?」
他点点头,认真道:「我怕你刚嫁过来不习惯,要是你不喜欢,咱们以后再买新的。」
我就这么在将军府住了下来。
谢思渡后边又安排了我与爹娘见面,娘抱着我,一个劲地哭。
「我可怜的孩子,瘦了。」
爹站在一旁,也是眼圈通红。
我心上涩然,上一世,我一直都想活下去,就算日子不如意,但只要想到爹娘还在,我就还是想活着。
那时陆洵大权在握,爹爹因着沈翩月的事被远派到了苏州。他带着娘启程那日,还惦记着我,专门过来,让我好好吃药,好好吃饭。
我想好好吃饭的。
可身子实在不争气。
吃了就吐,吐得满口胆水,比那些药还苦。
我想,得知我死讯的时候,爹娘肯定伤心极了。
这一世,我定要好好地,幸福地活着,不会叫他们担忧了。
我们聊了好一阵,娘同爹爹见我状态不错,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娘握着我的手,宽慰:
「欢欢,回来就好,所有事,都不如你活生生地站在这儿重要,知道吗?」
她眼底仍闪着泪光。
被陆洵关在郊外小院月余,这对我的闺誉,是灭顶之灾。
在上京,闺誉有损的女子,要么出家,要么自戕。
我知道他们怕我想不开,是以,我回握住了娘的手。
「爹,娘,你们放心,且说陆洵并没得逞,就算他得逞了,女儿也不会寻短见。」
「好好好。」
爹娘欣慰地连连点头。
爹更是告诉我:「欢欢不用怕,错的是陆家那混小子,并不是你,你无须自责。你现在在这儿好好住着,等爹收拾了小人,自会接你回家。」
一切说开,气氛不再凝重,娘笑道:「思渡是个好孩子,你住这儿,我们也放心。」
就连一开始看谢思渡不顺眼的爹,都捋着胡子深感赞同地点头。
上一世国库库银对不上账,当时的户部尚书是陆家旁支。
还好陆家及时补上了这个缺,这才没有酿出大祸。
可这世,不知是谁提前抖搂出来这事,天子盛怒,一时间,陆家焦头烂额。
最后,陆家不得不断了左臂,来保全族。
至于被放弃的这一支,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陆家元气大伤,太后开始常住佛堂。
陆五被撕了人面绑着丢在了国公府后门。
沈翩月与舅母也被扭送回了沈家,我叫爹多派了些护卫,还另外叫谢思渡找了两个身手好的去护送。
我解释,这是确保她们母女二人安全回到容城,免得半路又跑回来。
爹虽奇怪,但也照我所说的做了。
这一世,一路上平安无事。
我回家后,珊儿抱着我哭得嗓子都哑了。
直说以后要半步不离我,睡觉都要握着我的手。
我哭笑不得。
没几天,护送沈翩月母女的护卫们完成任务回来了。
据说,外祖母知道事情经过后,第一时间把沈翩月和舅母送去了祠堂,家法伺候。
她们原想等着舅舅从府衙回来后解救一二,没想到,舅舅也一并跪在祠堂受了家法。
我有些怪道:「这是被殃及池鱼了?」
娘冷哼一声:「我这哥哥,本事不多,心思倒是活泛,你可知那陆洵许了他们什么?」
我摇摇头,娘继续道:
「他许了你那蠢舅舅一个进京做官的机会,还是个正四品官呢。」
我咋舌,没想到,竟是这样。
或许,上辈子的沈翩月也并非真的喜欢陆洵。
她更爱的,是位高权重。
只不过上辈子,她以为自己可以抓得住陆洵。
这辈子,没了陆洵的默许,她也不敢过分死缠烂打。
陆家还未从之前的事件里恢复,我爹就开始屡屡给陆家使绊子,参得国公爷都来盛府登门了,但我爹并没见他。
陆洵刚入朝堂,根基尚浅,被我爹这么一番折腾,渐渐也失了圣心。
皇上随便找了个借口,将他调去了栎州做知州。
陆洵调任出的当天,仍想硬闯盛府带我走。
可谢思渡的人早就把这里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即便陆九带了不少人来,也是带不走我的。
我看着浑身上下没块好皮的陆九,恍惚间想起前世,陆洵坐上首辅之位后,树敌颇多,他便把陆九给了我。
陆九救过我很多次,这也是我即便被关在小院,也没法对他恶语相向的原因。
「怀安。」我开口,「放他走吧。」
六月,婚期将近。
按照习俗,成婚前三天,谢思渡是不能见我的。
他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日日三顿都来盛府蹭饭,顺便看我。
所以这三天,一封封书信飞进了我的闺房。
上午一封,是谢思渡汇报,他早饭吃了什么,去校场的路上发生了件趣事。
中午一封,是问我晌午吃的什么,他晚间打算吃一样的。
晚上一封,同我说句晚安,不忘提醒下,还有两天成婚。
傻死了。
大结局
大婚那日,林将军夫妇坐在高堂。
林将军刚从战场回来,看得出很匆忙,连冠子都梳歪了,林夫人一个劲瞪他。
谢思渡握着牵红,时不时侧头看眼边上的新娘,嘴角压都压不住。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随着一声礼成,新娘子被送进了洞房。
林直几个人嚷着要闹洞房,统统给谢思渡挡了回去。
「走走走!边去!别吓着她了!」
「谢思渡,你瞧瞧你这副不值钱的样子,」他摇摇头,「惧内!又是个惧内的!跟我爹一个德行。」
「林直,你再说,我就叫清姨来收拾你了。」
「得,天天拿我娘压我。」
众人嘻笑开来,林直勾过谢思渡的脖子:
「走吧,洞房闹不成,你这酒总得喝吧?」
林直怎么都想不到,谢思渡能一个人喝趴了他们八个。
当谢思渡沐浴完回屋的时候,新娘子已经睡下了。
珊儿本想叫醒自家姑娘,谢思渡却抬手止住了她。
珊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谢思渡躺在自家娘子身边,看了许久,只觉得怎么看都好看。
至于旁的,倒不是不想,只是她今天累坏了,睡得都打鼾了。
他舍不得惊醒她。
他微微贴近,轻轻在她唇上覆上一吻。
反正,来日方长。
番外:陆洵
陆洵在掀开喜帕的时候就清楚,他并不讨厌盛欢。
恰恰相反,他很喜欢。
笑起来的样子,冷着脸的样子,不高兴的样子……他都喜欢。
也觉得,很可爱。
他只是。
被陆家逼得喘不过来气。
他不喜欢过这种连枕边人是谁,都要受人控制的日子。
大哥就是这样死的不是吗?
肩负家族兴盛,自己从小喜欢的小丫鬟被母亲杖杀后,就渐渐郁郁寡欢。
最后,心中郁结,竟是在一个雨夜投湖自尽了。
府里对外说他是身染恶疾。
哪有那么多恶疾。
陆洵冷笑。
人人都说盛欢好。
他就偏不要。
所以,上京那些流言,他并没有多管。
盛欢白着脸来找他质问,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争吵。
入夜,陆洵睡不着。
满脑子都是她苍白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唇。
于是他第二天去找了沈翩月,他想给她些补偿,让她以后都别再来上京了,然后再收拾那些流言。
但沈翩月早一天回了容城。
于是他打算先哄好盛欢,过段时间再去容城与沈翩月说清楚。
可沈翩月死了。
有人在半路截杀了她。
陆洵只觉得满脑子空白。
去调查的人回来说,她是被盛家强行送走的。
直觉告诉他,还有其他人也参与了。
这件事成了他的心病,因为盛家同样有嫌疑,他忽然不知道以什么态度对盛欢好了。
谜团太多,他手上资源又太少,根本查不到真相。
他入了朝堂。
两年、三年、五年,他升得很快,也逐渐适应了官场。
多年前的真相,也终于被查到了。
是太后做的。
这个答案,对于彼时的陆洵来说,并不算太惊讶。
就连被问责的太后,都是毫不在意。
「是哀家做的又如何?盛欢是最适合你的,他们盛家就一个独女,他们不帮着你帮谁?你看看,你如今能升到这个位置,你的岳丈, 可是功不可没的。
「若没我当初谋划, 你哪里能有今日。」
陆洵没说话。
因为沈翩月的死,他和自己的妻子,几乎都快成仇人了。
他只想赶紧去找盛欢,告诉她一切的真相,告诉她这几年他的煎熬困苦, 告诉她……是他错了。
可当他回到府里, 见到的, 是险些被淹死的盛欢。
巨大的恐慌席卷了全身。
那些偷奸耍滑的奴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居然这么对她。
所以他全杀了, 只留那个她带来的丫头。
是叫珊儿吧。
盛欢很喜欢她,她常常对着珊儿笑的。
太医说她以后子嗣艰难。
陆洵本想去安慰她, 告诉她, 没有子嗣也没关系,他们可以过继旁支的儿子。
可她却说,叫他休了她。
不只是她,就连父亲、母亲,都开始叫他休妻另娶。
明明是他们说盛欢好的。
可当得知她没法生的时候, 他们又让他换一个妻子。
好在,这次他大权在握。
已经有了抗衡的资本。
没有任何人,能逼他换掉盛欢。
于是, 他另外建府, 带着盛欢搬出去住了。
往后的两年, 他越发执着于权力,因为怕盛欢又出事, 便把陆九给了她。
坐上首辅的位置后,他也成了新一任的陆家掌事人。
可盛欢的身子越发不好了,陆洵很不安。
这日, 他照旧去南天寺给她祈福。
当陆九跑来与他说,夫人快不行了的时候, 他几乎是跑几步摔一跤地爬上了马车。
「快!回府!」
声音里是掩藏不住的害怕。
他明明, 每年都有捐那么多钱……为什么,为什么……
盛欢死了。
陆洵抱着她的时候, 犹不可信。
她的身子还是温热的。
怎么就死了呢?
他其实每天都想与她说许多话的,不过他的欢欢,气性好大的, 一直在生他的气。
每次他去看她, 不是吃闭门羹, 就是隔着门送他一个冷哼。
要不就是说些他不爱听的休妻之类的话。
「你早死哪去了!」
珊儿拍打着眼前的男人, 她恨不得拿簪子戳烂他的冷心冷肺。
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
陆九踢开那根银簪,却没当即要了她的性命,他打晕珊儿,跪下抱拳:
「主子,珊儿她——」
求情的话被陆洵打断。
他捂着胸口,疲惫道:「她力气不大,刺得不深, 不碍事,你带她下去吧。」
「主子你的伤……」
「没事, 死不了。」
陆九拖着珊儿离开了。
临走前,他鬼使神差地, 望了眼床上的盛欢。
他抚上自己腰间的钱袋,那里面没银子, 只装着个羽毛毽子。
是夫人给的, 白鹦鹉毛做的。
他想,以后,怕是不会再有人要求他表演踢毽子了。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