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年,我帮女经理通下水道,她说小伙子,通了,我让你天天吃肉!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10-02 23:24 1

摘要:很多年后,当我拧开自家水龙头,看着清澈的水哗哗流出时,我还是会想起师父。

很多年后,当我拧开自家水龙头,看着清澈的水哗哗流出时,我还是会想起师父。

想起他最后一次看我的眼神,像一把生了锈的管钳,死死夹住我的心,疼得我快二十年都喘不过气。

他说,陈江,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爷俩的师徒情分,就跟这案板上的猪肉一样,一刀两断,干净了。

那一天,我手里提着两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站在师父家门口,那块肉,像一团火,烫得我手心生疼,也烧尽了我所有的念想。

而这一切,都得从1995年那个夏天,我帮一个叫林慧的女经理,通了一次下水道说起。

第一章 铁锈与肥皂香

1995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

知了在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柏油马路被太阳晒得软绵绵的,能粘掉人半个鞋底。

我和师父王德海,就蹲在街边一个报刊亭的阴凉下,一人捧着个大搪瓷缸子喝水,水里泡着几片茶叶,上下沉浮。

师父抿一口,咂咂嘴,眯着眼看街对面。

“陈江,瞧见没,那楼。”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是城东新盖的“金碧花园”,在我们这片灰扑扑的老平房里,那几栋贴着白色瓷砖的小高层,洋气得像画报上的姑娘。

“看见了,师父。”

“那叫商品房,有钱人住的。里头的马桶,都是抽水的,水管子走的都是暗线。跟咱们伺候的这些老筒子楼,不是一个路数。”师父的语气里,有种手艺人特有的琢磨劲儿。

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叫陈江,那年二十一,跟着师父学通下水道、修水管的手艺,已经三年了。

师父是个老派人,手艺好,话不多,但句句都在点子上。他常说,咱们这行,是良心活。管子埋在墙里,看不见,但水路通不通,人心通不通,老天爷看着呢。

所以,我们用的管件,从不贪便宜;收的工钱,从不看人下菜碟。街坊邻居谁家有个跑冒滴漏的,喊一声“王师傅”,他总是叼着烟,拎着工具包就去了,有时候活儿干完了,人家非要塞钱,他摆摆手,说一句“邻里邻居的,倒杯水喝就行”,就走了。

我们师徒俩,日子过得清贫,但心里亮堂。

那天下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报刊亭的电话响了。亭子里的李大爷探出头喊:“老王,金碧花园的,找你通下水道!”

师父“噌”地一下站起来,眼睛都亮了。

“新楼盘的活儿?”他脸上露出一种猎人看到猎物的兴奋。

“走,陈江,带上家伙,开开眼去。”

金碧花园的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拦住了我们。师父递了根烟,人家摆摆手,指着登记本,一脸公事公办。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和师父,跟这个光鲜亮丽的地方,有点格格不入。我们的旧帆布工具包,我们的解放鞋,还有身上那股子怎么也洗不掉的铁锈味,在这里都显得那么刺眼。

业主叫林慧,住在六楼。

电梯是第一次坐,快得让人心里发慌。

门一开,一股凉气夹着香味扑面而来。是空调,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好闻味道。

开门的是个女人,三十岁上下的样子,穿着一条真丝的睡裙,头发松松地挽着。她就是林慧。

“王师傅?”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

“是我,”师父点点头,看了一眼我,“这是我徒弟,陈江。”

林经理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很客气地点了点头,然后侧身让我们进去。

屋里太干净了。地板亮得能照出人影,沙发是皮的,茶几上放着一串紫色的葡萄,水灵灵的。我下意识地在鞋底蹭了蹭,才敢踩进去。

“是厨房的下水道堵了,”林经理领我们过去,指着水槽,“早上还好好的,倒了点菜叶子就不行了。”

师父探头看了看,又拧开水龙头试了试,水“咕嘟咕嘟”地冒上来,混着油污,一股酸腐味。

“小毛病。”师父胸有成竹,解开工具包,拿出家伙事。

我赶紧打下手,递扳手,拿皮搋子。

林经理站在一边,不像别的主顾那样催促或者指手画脚,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偶尔问一句:“师傅,要帮忙吗?”

师父摆摆手:“用不着,你站远点,别溅身上油。”

那天下午的活儿,格外不顺。

老式的铸铁管子,接口都锈死了。师父用尽了力气,脸都憋红了,那截弯管还是纹丝不动。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浸湿了后背的蓝布褂子。

我看着师父吃力的样子,心里着急。

“师父,我来吧。”我年轻,有股子蛮力。

我接过管钳,找准了角度,把全身的劲儿都使在了胳膊上。只听“嘎嘣”一声,不是管子松了,是我的手滑了,胳膊肘重重地磕在了水槽边上。

钻心的疼。

“陈江!”师父急了。

“没事,师父。”我咬着牙,忍着疼。

林经理也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关切:“小伙子,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她的声音很柔,带着一股肥皂的清香,和我平时闻惯了的机油味、铁锈味完全不同。我一抬头,正好对上她关切的眼神,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赶紧低下头。

“不用,皮外伤。”

师父检查了一下我的胳膊,只是擦破了皮,渗着血珠子,这才松了口气。他瞪了我一眼:“毛手毛脚的!让你平时多练基本功,不听!”

虽然是骂,但我知道,师父是心疼我。

“林经理,不好意思,这管子太老了,得用点巧劲。”师父说着,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小喷灯,又找了块湿抹布。

这是他的绝活,热胀冷缩。

他用喷灯对着接口烤了一会儿,然后迅速用湿抹布一敷。只听“呲啦”一声,白烟冒起。他再用管钳一拧,那节顽固的弯管,应声而动。

管子拆下来,里面的油污和杂物像黑色的烂泥一样,恶臭扑鼻。

林经理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往后退了两步。

我赶紧把污物清理到塑料袋里,师父则开始用钢丝通条一点点地往里捅。

等我们把一切都收拾干净,重新装好管子,天已经擦黑了。

师父拧开水龙头,一股清流“哗”地一下冲了下去,再也没有半点堵塞。

“通了。”师父直起腰,擦了把汗,脸上露出了手艺人完工后特有的那种满足。

林经理走过来,也看到了通畅的水流,她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太谢谢你们了,王师傅,真是高手!”她从钱包里拿出三张十块的,递给师父。

三十块,是我们平常干一个大活儿的价钱了。

师父却只抽了一张。

“用不着这么多,十块钱工钱,够了。”这是他的规矩。

林经理愣了一下,还要再给,师父已经开始收拾工具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还渗着血的胳膊肘上,又看了看我被脏水浸湿的裤腿,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她走到我面前,个子很高,我得微微仰头才能看着她。

“小伙子,叫陈江是吧?”

“嗯。”我有点紧张。

她笑了笑,那笑容在灯光下特别好看。

“今天辛苦你了,还受了伤。这样吧,”她顿了顿,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这管子通了,以后,你天天来我这吃饭,我让你天天吃上肉!”

我当时就懵了。

天天吃肉?

在1995年,对于我这样一个跟着师父过日子的穷小子来说,“天天吃肉”这四个字,比那三十块钱工钱,有着无法想象的诱惑力。

那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全部想象。

我愣愣地看着她,忘了回答,也忘了身边还站着我的师父。

我只看到她明亮的眼睛里,映着我的影子,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工服,胳膊上还流着血的,不知所措的年轻人。

第二章 一碗红烧肉的滋味

师父的脸,瞬间就沉下来了。

他把那张十块钱的票子塞回林经理手里,声音不大,但硬邦邦的。

“林经理,我们是凭手艺吃饭的,不是来讨饭的。工钱是工钱,人情是人情,不能混为一谈。”

说完,他拎起工具包,瞪了我一眼,“走了,陈江。”

我如梦初醒,赶紧跟在师父身后。

林经理拿着那十块钱,站在门口,似乎有些尴尬,但还是客气地把我们送了出去。

电梯里,师父一言不发,脸色比生铁还难看。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走出金碧花园的大门,回到那片熟悉的、混杂着煤烟味和饭菜香的旧城区,师父才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看着我。

“陈江,你是不是觉得,人家让你去吃肉,是天大的好事?”

我低下头,小声说:“我……我没想那么多。”

“你没想?”师父的声音提了起来,“人家那是客气话,你还当真了?咱们是手艺人,是凭本事吃饭的!不是靠别人可怜!你今天要是点了头,以后在人家面前,腰杆子还挺得直吗?”

“咱们的手艺,就是咱们的脸面!活儿干得漂亮,钱拿着心里踏实。吃人家一顿饭,就欠人家一份情。这点道理,你不懂?”

师父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那点因为“天天吃肉”而躁动的心,瞬间就凉了。

是啊,我怎么就忘了师父平日里的教诲。手艺人的骨气,比什么都重要。

“师父,我错了。”我真心实意地道歉。

师父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你还年轻,分不清好赖话。记住,以后出门在外,别总想着占便宜。咱们不占人便宜,也别让人小瞧了。”

那天晚上,师父破天荒地从床底下摸出个小酒瓶,倒了一盅,自己喝了。

菜是拍黄瓜和花生米,我们师徒俩,默默地吃着。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我正在院子里拿旧管子练手感,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找到了我们家。

“请问,陈江师傅在吗?”他很客气。

我愣了,“我就是,你找我?”

“我是金碧花园物业的,我们林经理让我来请您过去一趟。”

我心里一咯噔,看向屋里的师父。

师父也听见了,他从屋里走出来,眉头皱着:“找他干什么?活儿不是干完了吗?”

年轻人笑着说:“王师傅您别误会,不是活儿的事。是我们林经理,特意做了几个菜,说昨天辛苦陈师傅了,务必请他过去吃顿便饭。”

师父的脸又沉了下去。

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去,师父肯定不高兴;不去,又驳了人家经理的面子。

没想到,师父沉默了一会儿,却对我说:“去吧。”

我有些意外。

“人家经理三番两次地请,咱不能太不识抬举。去了,把饭吃了,把话说明白了。就说谢谢她的好意,以后有活儿您招呼,吃饭就免了。咱不能让人家觉得咱们小家子气,但也不能让人家觉得咱们没骨气。懂吗?”

“懂了,师父。”我心里有了底。

我换了件干净的短袖,洗了把脸,跟着那个年轻人又去了金碧花园。

还是那间屋子,还是那个林经理。

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没化妆,头发随意地扎着,看着比昨天更亲切。

桌子上摆着四个菜,两荤两素,中间一碗红烧肉,油光锃亮,香气扑鼻。

“陈江,快来坐,尝尝我的手艺。”林慧笑着招呼我。

我拘谨地坐下,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林经理,昨天我师父他……”我想解释。

“我知道,”她给我盛了碗米饭,递给我,“王师傅是老派人,有风骨,我尊敬他。但我请你吃饭,不是可怜你,也不是施舍。”

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是真心感谢你。昨天那活儿,我看出来了,要不是你那股子愣劲儿,你师父一个人也够呛。你还受了伤,我心里过意不去。这顿饭,算我赔罪,也算交个朋友,行吗?”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拒绝,就真是不识好歹了。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

肉炖得极烂,入口即化,肥而不腻。那是我长那么大,吃过的最好吃的肉。

一碗饭,我没几口就扒拉完了。

林慧又给我盛了一碗,笑着看我吃。

“慢点,没人跟你抢。”

那顿饭,我吃得满头大汗,不是热的,是紧张的。

林慧没再提让我天天来吃饭的事,她就跟我拉家常,问我多大了,学徒几年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一一答了。我说我老家是农村的,初中毕业就出来闯,是师父看我老实,才收留了我。

她听得很认真,偶尔点点头。

吃完饭,我抢着要收拾碗筷,被她拦住了。

“行了,你坐着吧。我还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她给我倒了杯茶,坐在我对面。

“陈江,我觉得你是个踏实肯干的小伙子。光跟着你师父打零工,挣不了几个钱,也没什么前途。我们金碧花园物业,现在正缺一个懂水电维修的师傅,有正式编制,每个月有固定工资,还交三金。你愿不愿意来?”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正式编制,固定工资,交三金。

这几个词,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牢牢地吸住了我。

我做梦都想有份正经工作,不用再看天吃饭,不用再担心下个月的房租。

可是,师父怎么办?

我走了,就剩他一个人了。是他把我从一个流落街头的毛头小子,一手带成了能干活的手艺人。我走了,那不是忘恩负义吗?

我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像有两只手在撕扯。

林慧看出了我的犹豫。

“你不用马上答复我。回去跟你师父商量商量。我是觉得,年轻人,总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你师父年纪也大了,你总不能跟着他干一辈子零活吧?”

她的话,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金碧花园的。

脑子里浑浑噩噩,一边是林慧描绘的光明前程,一边是师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那碗红烧肉的滋味,还留在嘴里,香甜,却又沉重。

我心里清楚,这碗肉,不好消化。

第三章 裂缝

回到家,师父正坐在院子里,磨一把旧锉刀。

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回来了?”他头也没抬。

“嗯。”

“饭吃了?”

“吃了。”

“话说了?”

“……说了。”

师父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我:“那女经理,还跟你说别的了?”

我心里一紧,知道瞒不过他。

我把林慧让我去物业上班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我没敢添油加醋,也没敢说自己的想法,就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

师父听完,没说话,又低下头,继续磨他的锉刀。

“沙……沙……沙……”

锉刀和铁器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的心,也跟着那声音,一下一下地被磨着。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他才闷闷地说了一句:“你想去?”

不是质问,也不是责备,就是那么平平常常地一问。

但我却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什么叫不知道?”师父把锉刀重重地拍在小马扎上,“去,还是不去,就两个字的事!”

我被他吓了一跳。

“师父,我去了,您怎么办?”

“我怎么办?”师父冷笑一声,“我还没到干不动活儿的地步。没了你陈江,我王德海照样有饭吃!”

我知道他是气话。我们师徒俩相依为命,他早就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看待。

“师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舍不得您。”

这句话,让师父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他重新拿起锉刀,声音低沉下来:“陈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好的出路,师父不拦着你。物业公司,是铁饭碗,比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地强。”

“可是,那不是咱们的手艺活儿了。”我小声说。

“有什么不一样?”师父看了我一眼,“不都是修水管、通下水道?只不过,一个是给东家干,一个是给西家干。到了物业,你就是吃公家饭的人了,说出去也好听。”

我听着师父的话,心里更乱了。

我原以为他会坚决反对,会骂我见利忘义。没想到,他竟然松了口。

可我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你自己拿主意吧。”师父说完这句,就起身回屋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对着那堆冰冷的铁管子发呆。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师父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微妙。

我们还是一起出工,一起吃饭,但话明显少了。

有时候,我在他身后递工具,看到他鬓角的白发,心里就一阵发酸。我觉得自己像个叛徒。

可一到晚上,躺在床上,我又会忍不住去想林慧说的话。

固定工资,三金,体面的工作服……

那是一个我从未敢奢望过的世界。

一个星期后,林慧又打来了电话,是打到报刊亭的。李大爷扯着嗓子喊我名字的时候,我看到师父的肩膀,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

电话里,林慧问我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还没想好。

“陈江,机会不等人。”她的声音很冷静,“我们这边招聘马上就要结束了。我给你留着这个位置,是看重你的人品和技术。你好好想想,这关系到你一辈子的事。”

挂了电话,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那天晚上,师父又喝了酒。

他指着院子里那台老掉牙的台钳,对我说:“陈江,你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吗?连管钳都拿不稳。我手把手地教你,怎么锯管子,怎么套丝,怎么打麻。你手上磨出来的泡,哪一个我没给你挑过?”

我的眼圈红了。

“师父,我记得。”

“我王德海这辈子,没老婆,没孩子,就你这么一个徒弟。我把我会的,全都教给你了。我图什么?我不图你给我养老送终,我就图这门手艺,别在我这儿断了根。”

“物业公司好啊,穿着干净的制服,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等电话来了,再去干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哪像我们,大冬天,趴在结冰的地上修管子,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

“可是,陈江,”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那叫上班,不叫手艺。手艺是什么?手艺是钻研,是精益求精。是别人干不了的活儿,你能干;别人看不出的毛病,你能看出来。这才是手艺人的脸面!”

“你去物业,每天按部就班,换个阀门,通个马桶,日子久了,你这身本事,就全撂下了。到时候,你跟那些半路出家的水电工,还有什么区别?”

师父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他说的都对。

可我,还是动摇了。

我不想一辈子都穿着这身沾满油污的衣服,不想一辈子都住在没有暖气的平房里,不想到了师父这个年纪,连喝酒都只能喝最便宜的二锅头。

我想过上好日子。

我想天天吃肉。

这个念头,一旦在心里生了根,就像潮湿墙角长出的青苔,怎么也除不掉。

我和师父之间,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缝。

我们都想把它补上,却谁也找不到合适的材料。我们都在为对方着想,却又固执地守着自己的道理。

那道裂缝,在沉默和纠结中,越撕越大。

第四章 一件新工服

最终,我还是做了决定。

我去找了林慧。

我说,我愿意去物业公司上班。

林慧很高兴,她当场就拿出了劳动合同,让我签字。

看着合同上“正式工”那三个字,我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我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陈江。

那一笔一划,感觉有千斤重。

林慧告诉我,下周一就去报道,先跟一个老师傅熟悉一下环境。她还给了我一套崭新的蓝色工服,胸口上印着“金碧物业”四个白色的字。

我拿着那套工服,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师父开口。

我把工服藏在床底下,像个做了贼的小偷。

那几天,我干活特别卖力,抢着干最脏最累的活儿。师父家的地,我一天拖三遍,他吃饭的碗,我刷得能照出人影。

我希望能用这种方式,减轻心里的愧疚。

师父都看在眼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抽烟抽得更凶了。

周日晚上,我知道,不能再拖了。

我从床底下拿出那套崭新的工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师父面前的桌子上。

师父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那身蓝色,又看了看我。

“决定了?”

“嗯。”我的声音像蚊子叫。

他摘下眼镜,慢慢地,仔细地,把报纸叠好。然后,他站起身,拿起那件工服。

他用粗糙的手,摸了摸那料子。

“是好料子,比咱们这身粗布的强。”

他把工服展开,在自己身上比了比。

“挺精神的。”

然后,他把工服重新叠好,放回桌上。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多说,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可我却觉得,屋子里的空气,压抑得快要爆炸了。

“师父……”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

“行了,”他打断我,“既然决定了,就好好干。别丢我王德海的人。”

“以后,就是吃公家饭的人了,要守规矩,别像以前那么散漫。”

“见了领导,要客气。跟同事,要处好关系。”

他絮絮叨叨地,像送儿子出远门的父亲,交代着各种琐事。

我听着听着,眼泪就下来了。

“师父,我……”

“哭什么!”他呵斥道,“有出息了,是好事!大老爷们,动不动就掉眼泪,像什么样子!”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隔壁房间里,师父的咳嗽声,也响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了那身崭新的工服。

蓝色的,很合身。

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镜子里的人,精神,利索,但又觉得那么陌生。

我推开师父的房门,他已经起来了,正坐在桌边喝粥。

桌子上,除了他自己的碗,还放着一个荷包蛋。

“吃了再去。”他没看我。

我坐下来,默默地吃着那个荷包蛋。

眼泪滴在碗里,和粥混在一起,咸咸的,涩涩的。

出门的时候,师父把我送到门口。

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塞到我手里。

“刚上班,身上带点钱,别让人看扁了。”

“师父,我不要,我有钱。”我赶紧推辞。

“拿着!”他把我的手攥紧,“就当……就当我给你随的份子钱了。以后,你就是成家立业的人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师父,哭出了声。

“师父,我对不起你……”

师父拍了拍我的背,叹了口气:“傻小子,说什么呢。去吧,别迟到了。”

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阳光下,师父站在门口,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他就那么站着,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

金碧物业的工作,和我之前想象的差不多,但又完全不一样。

确实不用风吹日晒了。我们有自己的办公室,有饮水机,有电风扇。

每天的工作,就是按照派工单,去各家各户处理一些小的维修问题。换个灯泡,修个水龙头,通个马桶。

活儿不难,甚至有些无聊。

跟我搭档的,是快退休的刘师傅。他人很好,但技术很一般。很多在他看来很棘手的问题,我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

同事们都夸我年轻能干,林经理也经常在开会的时候表扬我。

第一个月发工资,我拿到了三百二十块钱。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捏着那厚厚的一沓钱,手心都在出汗。

我第一时间就跑去菜市场,割了两斤最好的五花肉,又买了两瓶好酒,兴冲冲地往师父家赶。

我想让他看看,我出息了,能挣钱了。

我想告诉他,我没有忘本。

可是,当我提着东西,兴高采烈地推开院门时,却看到了让我心碎的一幕。

师父正和一个年轻人坐在院子里。

那个年轻人,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脸的稚气,正在师父的指导下,笨拙地用管钳拧一个阀门。

那场景,和我三年前刚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师父,他收了新徒弟。

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再也迈不动一步。

师父听见动静,抬起头,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手里的酒和肉。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来了?”

“师父……”我的嗓子发干。

“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叫小五。”师父指了指那个年轻人。

然后又对那个叫小五的说:“这是你陈江师兄,现在在金碧物业上班,有出息了。”

小五怯生生地站起来,冲我喊了一声:“师兄好。”

我手里的肉和酒,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一个闯入了别人家里的,不受欢迎的客人。

我把东西放在石桌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师父,我……我发工资了,来看看您。”

“有心了。”师父点点头,目光却没有看那些东西,而是落在了我那身蓝色的工服上。

“这身衣服,不错。”

“以后,就别总往我这儿跑了。你现在是公家的人,跟我这种走街串巷的,不是一路人了。让人看见了,对你影响不好。”

他的话,很平淡,却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

他不是气我找了新工作,他是气我,放弃了我们共同坚守的东西。

那身蓝色的工服,在他眼里,不是荣耀,而是一种背叛的证明。

第五章 生锈的管钳

从师父家出来,我魂不守舍。

手里空了,心也空了。

那两斤五花肉,最终没能变成师父碗里的红烧肉,而是成了我们师徒情分里,一道油腻的伤疤。

我开始拼命地工作。

似乎只有在忙碌中,我才能暂时忘记心里的那份空洞。

物业的工作,琐碎,重复。今天东家马桶堵了,明天西家灯不亮了。都是些小毛病,用不着什么高深的技术,更多的是需要耐心和一张笑脸。

我把师父教我的那套手艺,用在了这些小事上。

别人半小时才能通开的马桶,我十分钟就能搞定,而且收拾得干干净净。别人查不出的漏水点,我用耳朵贴着墙听一听,就能八九不离十。

我的名声,很快就在金碧花园传开了。

业主们都喜欢找我,说小陈师傅手艺好,人也实在。

林慧对我更满意了。她不止一次在会上说,我是物业公司的技术骨干,是服务标兵。

工资涨了,奖金也多了。

我很快就攒下了一笔钱,在单位附近租了个小单间,告别了之前那个潮湿的地下室。

我买了新床,新被子,甚至还买了个小小的电饭锅。

我终于过上了那种,可以“天天吃肉”的日子。

可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每当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坐在那间明亮的小屋里,吃着碗里香喷喷的红烧肉时,总会想起师父。

想起他蹲在院子里,就着一碟花生米,喝二锅头的样子。

想起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教我怎么给管子套丝时,专注的眼神。

想起他总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咱们这行,是良心活。”

我的良心,现在还在吗?

我每天穿着干净的工服,说着客气的场面话,处理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问题。

我得到了稳定的收入,体面的生活,却好像丢掉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我的那套工具,被我擦得锃亮,放在床底下。那把师父传给我的老管钳,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我偶尔拿出来摩挲,冰冷的铁器上,似乎还残留着师父手心的温度。

我发现,它的钳口,竟然开始有了一丝丝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铁锈。

就像我的手艺,我的心。

在安逸和重复中,一点一点地,开始生锈了。

我试着又去看过师父几次。

每次都提着好酒好菜。

可他一次比一次冷淡。

有时候,我去了,他干脆就说自己要出门,或者直接让那个叫小五的徒弟把我挡在门外。

“师兄,师父今天不舒服,睡了。”

“师兄,师父跟老伙计出去下棋了。”

我知道,这都是借口。

他就是不想见我。

最后一次,我隔着门缝,看到他正和小五一起吃饭。桌上只有一盘咸菜,一碗清汤。而我手里,提着刚出炉的烤鸭。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墙。

这道墙,不是用砖砌的,而是用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砌成的。

我走我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

我再也回不去了。

从那以后,我没再去自讨没趣。

我把对师父的思念和愧疚,都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我开始学着适应物业公司的生活,学着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学着在酒桌上说一些言不由衷的祝酒词。

林慧很看重我,她觉得我不仅技术好,而且脑子活,会来事。

她开始有意识地培养我,让我接触一些管理方面的工作,带我出席一些重要的场合。

在别人眼里,我陈江,是从乡下来的穷小子,走了大运,攀上了高枝。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每往上爬一步,心里就往下沉一分。

我常常在梦里,回到师父的那个小院。

梦里,师父还是像以前一样,一边骂我“笨手笨脚”,一边把磨好的工具递给我。阳光暖暖地照在院子里,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汗水的味道。

那是我觉得最踏实的味道。

醒来后,枕头总是湿的。

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和那碗已经冷掉的红烧肉。

第六章 爆裂的总阀

转眼,两年过去了。

我在金碧物业,已经从一个普通的水电工,被提拔成了维修部的小组长。

手底下管着三四个人,不用再亲自动手去干那些脏活累活了。每天穿着干净的衬衫,夹着个文件夹,在小区里转转,检查一下设备,安排一下工作。

工资又涨了,林慧还帮我申请了单身宿舍,就在小区里,一室一厅,比我租的房子宽敞多了。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组长”。

大家都说我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我学会了笑,学会了应酬,学会了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

只有那把生了锈的管钳,还静静地躺在我的床底下,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那个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刚入冬,就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气温骤降到零下十几度。

我们这些搞水电的,最怕这种天气。

天越冷,管子越容易出问题。

果不其然,出事了。

出事的是小区地下泵房的总供水管道。

那天半夜,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是值班室打来的,说泵房那边有异响,水压表读数异常。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赶紧穿上衣服,抓起手电筒就往泵房跑。

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嗡嗡”的巨大轰鸣声,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动。

我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夹杂着水汽和铁锈味的寒风扑面而来。

手电光一照,我倒吸一口凉气。

泵房里,跟水帘洞一样。

天花板上,墙壁上,到处都在滴水。而那根最粗的主供水管道,像一头受伤的巨兽,正在痛苦地呻吟。

管道的连接处,一个巨大的法兰盘,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外渗水。不是滴,是喷!

水压表上的指针,在疯狂地抖动。

“快!快关总阀!”我冲着赶来的值班老张大吼。

老张也吓傻了,哆哆嗦嗦地跑去拧那个巨大的蝶形总阀。

可是,总阀因为常年不用,已经锈死了,几个人合力,都拧不动分毫。

情况万分危急。

这根是整个小区的供水主动脉,一旦爆裂,整个金碧花园上千户人家,都会立刻停水。更可怕的是,泵房里全是高压电设备,一旦被淹,后果不堪设想!

林慧也闻讯赶来了。

她穿着睡衣,外面只披了件大衣,脸色在手电光下,一片惨白。

“陈江,怎么样?”

“林经理,情况很不好!法兰盘的密封垫片可能老化了,撑不住这么低的气温和水压。总阀又关不上,我们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它……”

我的话还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像炸弹爆炸一样。

那巨大的法兰盘,终究还是没能撑住。

连接处的螺栓被巨大的压力瞬间崩断,水柱像消防水枪一样,夹杂着冰冷的铁锈,疯狂地喷射出来。

整个泵房,瞬间变成了一片汪洋。

“快跑!断电!”我大吼着,拉着林慧和老张就往外跑。

我们刚冲出门口,身后的配电箱就爆出了一团耀眼的火花,然后整个小区,陷入了一片黑暗。

停水,停电。

金碧花园,这个城市里最高档的住宅区之一,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彻底瘫痪了。

业主们的电话,像雪片一样打进物业办公室。

咒骂声,质问声,不绝于耳。

林慧的脸,比外面的雪还要白。

她知道,这次的事故,对金碧物业来说,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处理不好,她这个经理,也就当到头了。

天亮了。

工程队来了好几拨,对着那根爆裂的管道,都直摇头。

管子太老,型号特殊,又是深埋在地下,维修难度极大。最关键的是,总阀关不上,任何焊接和更换作业都无法进行。

有经验的老师傅提出方案,必须从市政管网的源头,关闭整个片区的供水阀门。但那需要层层上报审批,最快也要两三天。

两三天?

等到那个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业主们的怒火,已经快要把物业办公室的屋顶给掀了。

林慧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当着所有人的面,第一次失态地哭了。

我站在一片混乱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有一个人,他一定有办法。

除了他,没人能解决这个烂摊子。

我看着焦头烂额的林慧,看着那些束手无策的工程队,看着业主们愤怒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了林慧面前。

“林经理,我……我可能知道有个人能修。”

林慧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谁?快说!不管花多少钱,我们都请!”

我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我师父,王德海。”

第七章 阳关道与独木桥

说出“王德海”这三个字,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慧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她当然记得这个固执的老头。

“他……他肯来吗?”她有些不确定地问。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现在只有他了。”

“去!陈江,你马上去请!算我求你了!”林慧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告诉他,只要他肯来,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

我没有开公司的车,也没有让任何人跟着。

我一个人,徒步走回了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巷子。

两年了,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墙角的青苔,更厚了。

我站在师父家门口,那扇斑驳的木门,此刻却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抬起手,又放下。

放下,又抬起。

我该怎么说?

说我走投无路了,回来求您了?

说我当年错了,还是您老人家有远见?

我脸上火辣辣的,比被人当众扇了耳光还难受。

最终,我还是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小五。他比两年前高了,也壮实了,看我的眼神,有些陌生,也有些警惕。

“师兄?你……你怎么来了?”

“我找师父。”

“师父他……不在。”小五眼神躲闪。

“小五,”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他在。你告诉他,金碧花园的总水管爆了,上千户人家都停了水。现在,只有他能救急。”

小五还想说什么,屋里传来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

“让他进来。”

是师父。

我推开小五,走了进去。

屋子里,还是老样子。只是师父,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

他的头发,全白了。人也瘦了一圈,穿着一件旧棉袄,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正盘着两个核桃。

他没有看我,眼睛盯着手里的核桃,仿佛我只是一个透明的空气人。

“师父。”我喊了一声,声音干涩。

他没应。

“金碧花园的水管……爆了。”

他还是没应,只是盘核桃的速度,快了一点。

我把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我说工程队束手无策,说林经理急得焦头烂额,说上千户居民在寒冬里没有水用。

我说了很多,说到口干舌燥。

他始终一言不发。

最后,我“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师父,我求您了。您就当可怜可怜那些老百姓。这大冷天的,没水用,日子怎么过啊?”

“您不是总说,咱们这行是良心活吗?现在,就是凭良心的时候了。”

他盘核桃的手,终于停了。

他抬起头,两年来,第一次正眼看我。

他的眼神,很浑浊,但又像能看穿我的五脏六腑。

“陈江,你现在是陈组长了。出人头地了。怎么,遇到自己摆不平的事,想起我这个糟老头子了?”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师父,我……”

“你走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他打断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金碧花园的水管爆了,那是你们物业的事,是你们陈组长的事。跟我王德海,一个走街串巷的糟老头子,有什么关系?”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知道,他还在记恨我。

“师父,我知道我错了。我当初不该走,不该贪图安逸,不该忘了您的教诲。”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这两年,没一天过得踏实。我吃着肉,心里想的却是您那碗咸菜粥。我穿着新衣服,身上却总觉得不自在。我丢了手艺,也丢了魂。”

“师父,您要是还认我这个徒弟,就骂我一顿,打我一顿!只要您肯出手,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生疼。

屋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压抑的哭声,和师父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失望,有无奈,也有一丝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

“起来吧。”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小五,把家伙事儿拿出来,擦擦。”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了那把他用了半辈子的,已经磨得发亮的管钳。

他用手,轻轻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眼神,像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走吧。”他对我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师父,您说,别说一个,一百个我都答应!”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冰冷。

“活儿,我干。但我不收你们物业一分钱。”

“干完这个活儿,你,陈江,”他指着我,“脱了那身皮,回来,跟着我,重新学手艺。你,愿意吗?”

我愣住了。

脱了那身皮,回来,重新学手艺。

这意味着,我要放弃现在的一切。

组长的位置,稳定的工资,宽敞的宿舍。

回到这个破旧的小院,回到这种清贫的日子,回到这个固执的老头身边。

我看着他满头的白发,看着他布满老茧的双手,看着他眼神里那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期盼。

我想起了那把生了锈的管钳。

我想起了那些在梦里,让我感到无比踏实的铁锈味。

我突然明白了,我这两年,到底丢了什么。

我丢的,是根。

一个手艺人的根。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看着师父,郑重地点了点头。

“师父,我愿意。”

我看到,师父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点点光。

第八章 水声里的和解

师父出山,阵仗不大,却镇住了全场。

他没穿工服,就一身蓝布旧棉袄,脚上一双老棉鞋,手里拎着一个磨得发亮的帆布工具包。

小五跟在后面,扛着几个我们都没见过的,奇形怪状的工具。

当他出现在泵房门口时,所有人都安静了。

那些西装革履的工程师,那些咋咋呼呼的工程队,都用一种审视和怀疑的目光看着这个不起眼的糟老头子。

只有林慧,快步迎了上去,姿态放得很低。

“王师傅,您……您可来了!”

师父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他的目光,直接越过所有人,落在了那根像巨蟒一样盘踞在泵房中央的,爆裂的主管道上。

他没急着下去,就站在门口,眯着眼,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陈江。”

“在,师父!”我赶紧应声。

“下去,把那几个断掉的螺栓捡起来,给我看看。”

我立刻照办。

他接过我递上的螺栓,放在手心掂了掂,又用手指捻了捻断口处的铁锈。

“管子是德国货,八十年代的。螺栓是国产的,以次充好。”他得出了结论。

在场的一个工程师,脸上一红,没敢作声。

“总阀锈死了?”师父又问。

“是,王师傅,我们用扳手,用撬棍,都试了,纹丝不动。”一个工程队长赶紧回答。

师父冷哼一声:“蛮干。这是蝶阀,里头是橡胶密封圈。用蛮力,只会让它卡得更死。”

他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小锤子,一个听诊器一样的东西。

他让所有人都安静。

然后,他把听诊器贴在阀门上,用小锤子,在阀体周围,有节奏地,轻轻地敲击着。

“咚……咚咚……咚……”

整个泵房,只剩下这奇怪的敲击声。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个像老中医问诊一样的老头。

我心里明白,师父这是在听。他在听阀门内部,锈死的位置,卡住的点。这是他的绝活,书本上学不来的经验。

大概过了十分钟,他停了下来。

“小五,上‘震山锤’。”

小五从后面扛上来一个大家伙,像个加长版的冲击钻。

“王师傅,这……这是什么?”林慧不解地问。

“我们自己做的土家伙,气动的。专门治这种老寒腿。”师父淡淡地说。

他把“震山锤”固定在阀门的一个特定位置上,接上气泵。

“都退后!”

随着气泵启动,那东西发出“哒哒哒哒”的巨大声响,高频率地,持续不断地,震动着那个巨大的阀门。

整个阀门,连同周围的管道,都在嗡嗡作响。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震动,那些锈死的地方,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铁锈。

大概持续了五分钟,师父关掉气泵。

他走到阀门前,拿起一把我们平时用的,最大号的管钳。

他把管钳卡在阀门的手轮上,深吸一口气。

“陈江,搭把手。”

我赶紧上前,和他一左一右,握住管钳长长的手柄。

“听我口令,一,二,三,走!”

我们师徒俩,同时发力。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感觉胳膊的肌肉都在燃烧。

只听“嘎……吱……”一声,像一扇尘封了百年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那纹丝不动的总阀,竟然,动了!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惊呼。

我们再接再厉,一点一点地,把阀门彻底关死。

喷涌的水柱,瞬间变成了涓涓细流,最后,彻底停止。

危机,解除了。

现场,爆发出了一阵掌声。

那些之前还一脸怀疑的工程师和工程队长,此刻都围了上来,满脸的敬佩。

“老师傅,您真是神了!”

“这手绝活,我们真是闻所未闻!”

师父没理会这些奉承。他擦了把汗,走到那截爆裂的管道前。

“准备切割,换管。”他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接下来的工作,就成了师父一个人的表演。

他指挥着我们,切割,打磨,测量,安装。

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像教科书。他用的很多方法和工具,都是我们闻所未闻的。他不用图纸,所有的数据,都在他脑子里。

我和小五给他打下手,我们师徒三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在那个小院里学艺的日子。

汗水浸透了我的衬衫,机油和铁锈沾满了我的双手。

可我的心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那是一种,只有亲手创造,亲手修复,才能体会到的,手艺人的快乐。

林慧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敬佩,也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深深的思考。

从清晨,一直干到黄昏。

当最后一颗螺栓被拧紧,当新的阀门被安装完毕。

师父站起身,对我说:“陈江,开阀。”

我走到总阀前,缓缓地,拧开了阀门。

我们听到,清澈的水,重新在管道里流淌的声音。

“哗啦啦……”

那声音,在那个冬日的黄昏里,是全世界最动听的音乐。

水通了。

上千户人家,重新恢复了光明和温暖。

师父默默地开始收拾他的工具。

林慧走上前,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师父。

“王师傅,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师父看都没看一眼。

“我说了,不收钱。”

他背起工具包,转身就走。

“师父!”我赶紧跟上去。

林慧也追了上来,她拦在我们面前,眼圈红了。

她对着师父,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师傅,对不起。以前,是我错了。”

“我一直以为,钱和管理,能解决所有问题。今天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是真正的技术,是良心,是传承。”

她又转向我,眼神里满是歉意和不舍。

“陈江,也是我对不起你。我把你从你师父身边挖走,给了你一份体面的工作,却差点让你丢了最宝贵的东西。”

“你的辞职报告,我批准了。但我希望你明白,金碧物业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不是回来当水电工,我希望你回来,当我们的技术总监,负责培训和品控。我希望,你能把你师父的这身本事,和你学到的新东西,结合起来,传下去。”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林慧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下意识地看向师父。

师父也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了一眼林慧,又看了一眼我。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欣慰的,淡淡的笑容。

他没说话,只是冲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点头,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分量。

我知道,他原谅我了。

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在那“哗啦啦”的水声里,在那一刻,彻底消融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了师父家。

桌子上,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

是小五做的,味道,比不上林慧的,但那肉香,却让我觉得无比温暖。

师父给我倒了一杯酒。

“吃吧。”他说,“吃了这顿肉,明天,就给我老老实实地,从头学起。”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滚烫的泪,一起涌进喉咙。

我看着师父,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他眼神里,那份失而复得的温暖。

我知道,我回家了。

阳关道也好,独木桥也罢,只要我们师徒的心还在一起,脚下的路,就永远是通的。

来源:小蔚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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