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哪像惠婕妤,软语一句:「陛下,那您可要趁着花开正艳,好好欣赏哦。」
谢怀安死了七年,我隐忍蛰伏了七年。
我以身入局,杀兄弑父,一心只想为他复仇。
后来一个叫谢云舟的人,突然出现在我身旁。
他亲手斩断太子头颅,冲我露出一个熟悉到令人心悸的笑容。
那是已经死了七年的谢怀安的笑容。
他看着我说:
“萧沐言,我回来了!”
1
母妃又在半夜哭。
哭着哭着,吐出一大口血。
花枝急着要去请太医,被我一把拦下。
来这里之前我就接到消息:
说是新进宫的惠婕妤头风发作了,所有太医都去了翠微宫。
白日里,母妃才刚刚惩戒过她,夜里她就头风发作。
这宫里所有巧合的事,都不是偶然。
我问花枝白日发生的事:
听说是因为翠微宫里的下人说话不规矩:
「不过是个不得宠的贵妃,仗着弟弟的军功在宫里作威作福。」
「我家娘娘可是皇上的心头宠,别人怕她我们可不怕!」
花枝愤愤地跟我学舌。
我起身要走。
母妃却死死拽住我的手:「别去!」
「你一个皇子,别插手后宫之事。」
「否则,你父皇又要罚你。」
罚我?
他要是想罚我,我做得再好也会被罚。
何况这些年,他罚得还少吗?
我把她的手掰开,朝着太医署的方向走去。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
今日是中秋。
原本是父皇一定会来长秋宫的日子,偏偏被惠婕妤半路截了胡。
母妃怎能不气。
可她太倔,从来不懂迂回,越是横冲直撞,越惹父皇厌烦。
男人喜欢的是绕指柔。
她比大理石还刚。
父皇赞一句:「园里牡丹开得好。」
她偏偏要回:「再好,也有谢的一天。」
哪像惠婕妤,软语一句:「陛下,那您可要趁着花开正艳,好好欣赏哦。」
那语气如三月梨花瓣,拂得人心都发颤。
偏偏她就是学不来。
哎,谁让我是从母妃肚子里爬出来的呢。
何况,她是真疼我。
这宫里人人都拿孩子当筹码,只有她,把我当儿子疼。
……
不知不觉就走到太医署。
太医署里只有一个值班的年轻医士,脸生得很。
我进来的时候,他正捧着一本医书在看,嘴里还念念有词。
走进去。
「我母妃气血攻心,吐了一大口血,帮我抓药。」
他一惊,差点把手边的捣药罐摔到地上。
我一把捞住他。
清冷的月光自门外流入,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
不仅面容出众,他身姿挺拔如松,静立时竟隐隐透出习武之人的英气。
看清是我,忙要跪地行礼,被我一把拉住:
「抓药,我急着带走。」
他点点头,麻利地配好药,竟然一点都不怯。
拿着他配好的药刚要走,他却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还真是大胆。
似乎也觉察出自己行为不妥,他立即松手,声音却稳:
「三殿下,要不臣还是和您同去给贵妃娘娘请个脉。」
竟然认识我?
我上下打量他片刻。
在这人人躬身的宫里,他倒是不卑不亢。
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叫什么?”
“谢云舟。”
“姓谢?京城谢家?”
“不,微臣和京城谢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忽得一笑,冲他点了点头。
2
母妃起初不肯让谢云舟诊脉。
「本宫的身子,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刚进太医署三个月的新人来照料了。」
我唤住抱着药正要出门的花枝:
「花枝,这药也是谢太医抓的,既然母妃看不上,就不必煎了。」
「横竖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亮了,母妃不妨再忍一忍。」
花枝抱着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见我态度坚决,母妃终于妥协,不情不愿的伸出手。
「萧沐言,你就知道拿捏本宫!」
「那是因为我知道,母妃爱我呀。」见母妃松口,我挽住她胳膊,声音放软,
「谢太医虽年轻,但医术很好的,母妃试试?」
谢云舟诊完脉,又在药方里添了一味药,这才行礼告退,带着花枝去了太医署抓药。
母妃服过药睡下时,天已亮透。
花枝欲向皇后禀告母妃抱病不能请安,被我拦下。
「不必。」
「事闹大了,父皇才会知道。」
皇后和母妃素来不睦,昨夜不让花枝去寻太医,一是寻也没用,二是不愿走漏风声。
皇后可不像母妃那样头脑简单。
一旦昨夜长秋宫请过太医,今日这出戏她就可不会配合了。
果然,没一会儿,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映雪就带着人来兴师问罪了。
我让花枝按我说的去回话:
「映雪姑娘,我家娘娘昨夜急病,长秋宫上下忙乱,实在未顾上向皇后告假。」
映雪看了看花枝手里端着的空药碗,只能铩羽而归。
很快,父皇就来了。
在这个宫里,只要他想知道,没有事情能瞒过他。
何况舅舅刚得胜回朝,他对母妃的事,自然格外上心。
「父皇,母妃刚刚服了药睡下。」
他扫了我一眼,语气一向不怎么亲近:
「你母妃病重,请太医来看了吗?」
我躬身答道:
「看过了,多亏了太医署新进的医士谢云舟。」
我这父皇素来多疑,因此自从我摸清他的脾性,就从不藏着掖着。
对于他这样的人,不如摊开来说话。
「谢云舟?不一直是孙太医给你母妃瞧病吗?」
「昨夜我去太医署时,只有谢医士在值夜。他看着年轻,医术却很好。」
「儿臣恳请父皇恩准,往后就由谢医士照料母妃。」
我跪得端正,语气恳切。
父皇朝他身边的大太监苏公公递了个眼色,不过片刻,苏公公便返回低声禀报。
「陛下,昨夜惠婕妤头风发作,所有太医都被请去了翠微宫。您……当时也在。」
「昨日白日,惠婕妤和贵妃娘娘在御花园发生了一点冲突……」
父皇眉头微蹙。
「惠婕妤禁足翠微宫一月。晋谢云舟为太医,专责贵妃诊脉」
苏公公领命退下。
父皇若有所思地看向我:
「朕以前倒是没发现,你的心思竟这样细腻。」
我忽然想起昨夜谢云舟不卑不亢的样子,便也抬起头,迎上父皇的目光:
「父皇,儿臣自幼在这宫里长大,见过,也亲历过不少见不得人的手段。」
「母妃又是个不聪明的,连自己丈夫的心都留不住,只会半夜躲在这长秋宫里哭……」
「父皇,儿臣只想护着母妃和自己活下去……儿臣会劝舅舅交出兵权,只求您能护母妃周全。」
我俯身,郑重叩首。
他静默良久,终于伸手将我扶起。
「起来吧,朕明白了。」
「今晚,朕再来看你母妃。」
他一走,我脸上的笑一下子隐了下去。
3
其实,母妃原本只是皇后宫中的一个洒扫宫女。
皇后年轻的时候为了固宠,把她送上了龙床。
一个略有姿色的下人,即便承宠后晋了才人,皇后也从未真正将她放在眼里。
母妃也自知身份,一直对皇后恭敬有加。
偏偏不到半年,母妃就怀了我。
皇后既高兴又嫉妒。
父皇虽然子嗣不艰难,但活下来的不多。
我虽行三,但实际上是父皇第九个儿子。
除了太子,还有一个常年缠绵病榻的二哥。
母妃在没人的时候,会喊我「小九」。
总之,母妃有孕,父皇很高兴。不仅晋了她的位份,还提拔了我在军中的舅舅。
舅舅也争气,待我出生时,他已升做校尉;后又屡立战功,官至大将军。
母妃也一步步,成了后宫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皇后开始忌惮她。
我一岁之前一直体弱多病,母妃常因照顾我而误了请安,屡遭皇后责罚。
直到有一天——
母妃撞见乳母在给我喂奶前,正往自己乳头上抹着什么。
她惊怒交加,彻查之后,一切指向皇后。
父皇为息事宁人,只处死了乳母,却未深究幕后之人。
从那日起,母妃彻底撕去了温顺的皮囊。
她变得骄纵跋扈,仗着舅舅的军功在宫中肆意行事。
外人只道她嚣张癫狂,只有我明白,这不过是她护我的方式——
那些死在她手上的人,的确都曾将毒手伸向我,他们都该死。
后来我们才渐渐看清,这所谓的权力,从未真正属于我们。
一切生死予夺,不过源于父皇的默许。
他需要母妃这样一把趁手的刀,替自己清除异己,却又将刀柄牢牢握在掌中。
他需要她的跋扈,甚至纵容和鼓励她跋扈。
一个有着明显欲望和弱点、看似张狂却无根基的人,岂非最好拿捏?
我们母子的生死荣辱,从来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这一次也是如此。
一个婕妤,竟然胆大到和贵妃抢太医。
而父皇又是小惩大诫。
禁足一个月?
「好一个一个月。」
我暗暗攥紧了拳头。
4
母妃醒后,谢云舟来诊脉。
依旧不卑不亢地向我道谢:
「谢三殿下在陛下面前美言。」
「倒也不必,毕竟长秋宫里容不下孙太医这种人。」
他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只恭敬地说了声:
「三殿下放心,我谢家世代行医,自然会恪守医者的本分。」
我点点头,让花枝带他去给母妃诊脉。
诊完脉,他又开了滋补的方子。
「三殿下,贵妃娘娘已无大碍。昨日只是急火攻心。吐血也是好事,将体内淤堵排了出来。再按臣的方子调理半个月,身体就无恙了。」
我点头,问他:
「谢太医,我母妃身体怎么样?」
「贵妃娘娘身体底子很好,殿下不用担心。」
「那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孕?」
谢云舟一下子沉默下来。
我也不急,耐心地等着他回答。
「是贵妃娘娘自己不想再孕。」
果然——
我这个母妃虽然不很聪明,但也不傻。
何况能在这后宫之中高居贵妃之位,自然不会太简单了。
我挥手让他离开。
他走到门口,却突然折返回来。
「殿下,您既然也在,不如臣也替你诊个脉?」
我眯了眯眼睛。
「不必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若有一日需要的话,还得麻烦谢太医。」
我语意未尽,他却已了然,无声一揖便离去。
次日,孙太医半夜遇刺身亡的消息传进宫里。
我正侍奉母妃服药。
闻报淡淡地说了句:「只有死人,才藏得住秘密。」
「知道这么多秘密还想易主,蠢货!」
母妃愣愣地看着我。
「小九……你做的?」
我吹了吹碗里的药。
「母妃,你不会真以为儿臣能眼睁睁看您受辱,仍安心做个闲散皇子?」
“何况,就算我想一辈子安稳,有些人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你……你……」
她涂满丹蔻的修长手指,直指向我。
我将她的手轻按下去。
「您不是也早就对父皇死心了吗?否则又何必买通孙太医,暗中服用避子汤。」
「我……」
「母妃,您助我争一个权倾天下,我让这天下人都来爱你!」
她看了我半晌,接过我手里的药,一口灌了进去。
「好!」
「与其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还不如豁出命去,放手一搏。」
「老娘,早就受够皇后那副嘴脸了!」
我抬手轻掩她的唇:
「母妃,慎言。」
她眼圈通红,一把搂住我:
「沐言,你既已下定决心,母妃和你舅舅一定站在你身后!」
「就算不成功,母妃也必揽下所有罪责,换你活下去。」
这深宫之中,也唯有她,能毫无保留地如此待我。
我喉间一涩。
「母妃放心,儿臣……定会成功。」
毕竟,我已经偷偷谋划了七年。
如今,时机已到,这张网终于可以收了。
4
舅舅上交兵权那日,恰逢太医回禀惠婕妤有孕。
禁足才七日,她便已按捺不住。
御书房内,舅舅秦昭临去之前,瞥了太医一眼,似不经意道:
「惠婕妤还是在自己宫中安心养胎为好,当年我阿姊……可是险些失了三殿下。」
说罢,也不管父皇什么反应,径直随内侍离去。
于是,惠婕妤想要借有孕提前解除禁足的如意计划,彻底落空。
「翠微宫那位,可是发了好大的火,嘴里不干不净,净咒我们娘娘呢。」
「听说还砸了不少御赐之物。陛下过去的时候,西域进贡的那套琉璃盏,正好擦着陛下的额角飞过去。」
「陛下当场震怒,翠微宫禁足时间,又添了两个月。」
花枝说得绘声绘色,一边手舞足蹈地模仿着当时的场景,恍若亲见。
母妃正笑得开怀,谢云舟来请脉。
临走前,我将他拦下。
「谢太医,本殿病得很重。」
母妃惊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花枝也慌忙上前。
唯有谢云舟仍从容立在原处,静静望了我片刻。
他抬手搭上我的脉门,旋即扬声说道:
「三殿下身中慢性毒药已三个月有余,需静卧休养。」
我暗中攥住母妃手腕,示意她镇定。她强稳住身形,脸色却已发白。
我视线扫向谢云舟;
「谢太医倒是会审时度势。」
他面色平静,从容应答:
「自臣第一次踏进这长秋宫开始,就和殿下在一条船上了。」
我冷哼了一声:
「你倒是聪明。」
「多谢殿下夸奖。」
我这是夸奖吗?
见他仍是那副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模样,我心头火起:
「这便是你谢家的风骨?」
他从容一揖,语气平稳:
「识时务者为俊杰——恰是谢氏祖训。」
我眼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好一个谢云舟!
5
不出半日,三殿下在长秋宫探病时骤然昏厥、身中奇毒已三月有余的消息,便传到了御书房。
父皇赶来时,已有数位太医为我诊过脉。
结论与谢云舟如出一辙。
无人识得此毒。
太医尝试着开了药,可一碗碗药灌下去,我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
宫中渐起流言,说三皇子命不久矣。
母妃紧攥着我的手,日日哭得死去活来。
谢云舟静立一旁,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在看一场戏。
我气不打一处来。
适时地「转醒」,气息微弱地开口:
「谢太医……是第一个诊出此毒的人……咳咳……想必……必有解毒之法……」
正在旁观的谢云舟微微一怔,见父皇目光投来,立即俯身下拜:
「陛下,此毒臣亦不敢妄言能解……但却曾在医书中见过,此毒取自吴越之地的曼陀罗。听闻惠婕妤恰是吴越人士,三个月之前刚入宫……或许……略知一二。」
不愧是谢家人,果然聪明。
知道这祸水应该往哪里引。
6
「殿下,如果惠婕妤那里没有解药,您是会死的。」
我府内,谢云舟一面施针,一面低声说道。
「这不是有吗?」
「以自身为饵,换她入冷宫,值得吗?」
「自然是不值的。」
他施针的手一顿,「殿下另有谋划?」
我一笑,没有回答。
次日,天气大好。
盛夏荷香浮动,碧叶连天。
可惜啊,这么美的地方,不知掩了多少枯骨。
就在此时。
身后传来细微脚步声。
「看来明年荷花开得……要比今年更盛了。」
我喃喃低语,缓缓转身,来人顿时僵在原地。
「惠婕妤,你果然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
「自然,」
我拂衣起身,体内余毒未清,忍不住皱了皱眉。
「否则,又怎么会在这里等你呢?」
她面容骤然扭曲。
「我一直不懂,为什么像秦宁那般的蠢人,能活到现在。」
「原来,是生了个好儿子!」
我一笑。
「听闻婕妤有个闺名就叫小荷……」
我俯首在她耳边:「所以,死在这荷花池里,你也算是死得其所。」
她瞳孔骤缩,还不及出声,便被我一推坠入池中!
水花惊散游鱼,荷叶开合须臾,已吞没人影。
我立于岸畔,淡声道:「知你吴越之人善泅,可迷药的滋味……如何?」。
她双目圆睁,终是沉没无声。
我笑着转身,却看见谢云舟静立在不远处。
「你怎么来了?」
他面无表情道:「怕殿下再做些什么,臣救您不及。」
「谢云舟,你还真是……」
「大胆」二字未出,我已再难支撑,眼前一黑倒在他怀中。
……
7
惠婕妤溺毙荷塘、一尸两命之事,顷刻震动宫廷。
重要的不是惠婕妤,而是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
皇后第一时间就怀疑到了长秋宫。
奈何,母妃确实对此毫不知情,每日吃斋念佛给我祷告。
得知惠婕妤溺死荷花池的时候,忍不住拍手叫好:
「这贱人早就该死了,敢害我儿……」
被父皇一记冷眼截断后话。
而我那日是被谢云舟一路抱回宫的。
他特意走了人多的路。
阖宫上下无人不知,三殿下如今的身体,莫说杀人,自保都成问题。
皇后怒不可遏,咬定我和母妃就是凶手。
「惠婕妤腹中怀得可是皇嗣!」
谢云舟忽然俯身下拜:「陛下,臣查验过惠婕妤的尸体……她并未怀孕!」
「胡言!」皇后厉声喝断,「惠婕妤有孕乃林老太医亲诊,莫非你指他欺君?」
她愈说愈激动,竟不顾父皇在场,扬声唤道:
「来人!将这信口雌黄之徒拖下去!」
侍卫应声而入——
本该只听命于天子的人,此刻却听由后令。
父皇冷眼未语,静观其变。
谢云舟仍跪地不语,毫不反抗。
「给本宫推出去——斩了!」
皇后未曾留意父皇渐沉的脸色,犹自下令。
就在父皇欲开口制止时,四个月前去吴越治理水患的太子忽从门外走入,一把拉住皇后衣袖:
「母后,您僭越了。」
8
与我一样,太子才是始终立于皇后幕后之人。
我静看他步步走近——
他终于出现了。
皇后所失不过一枚棋子,而他失去的,却是自己的骨肉。
所以我赌他一定会出现。
谢云舟之所以笃定惠婕妤无孕,正是因她腹中胎儿的月份……根本对不上!
惠婕妤入宫才三月有余,而腹中孩子却已四个月。
与太子去吴越的时间正好吻合。
他赌有人不会为了一个死人,把这个秘密揭露出来。
一个孩子固然可惜,却终究重不过触手可及的权位。
太子钟爱有夫之妇,本就不是什么秘闻。
其外祖一族的男子皆有此癖,皇后的生母便是因此遭弃。
只是无人会想到,他连父皇的女人也敢沾染。
「父皇,」太子敛衣恭敬道,「母后只是一时情急,事关皇嗣,方才失了分寸。」
「林老太医昨夜已逝,儿臣归来时,恰见林府白幡高悬,正办丧仪。」
「太医院尚有其他太医,父皇若不信谢太医,不如……」
他抬眼扫向被按压跪地的谢云舟,见其始终沉默,便接着说道:
「但谢太医神色笃定,想来应不会有误。」
父皇看了我和谢云舟一眼,挥手令人放开他,只嘱咐他尽心为我医治,便带人离去。
皇后愤而拂袖,亦随之离开。
殿中只剩太子、我与谢云舟三人。
「小九,孤往日竟小瞧了你。」
他冷眼瞥向垂首静立的谢云舟。
「孤是否该谢谢你二人……没有将真相和盘托出?」
我向谢云舟伸手,他默契地接过我的手,扶我坐起。
我才淡笑开口:
「不必。此等宫闱秽闻历朝历代也不难见。纵使揭穿,赴死的也只会是惠婕妤。至于太子您——至多不过挨父皇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罢了。」
“何况当年,太子殿下不也‘为了臣弟’私自处置了谢怀安吗?”
「如今我替父皇平息此事,保全了皇家颜面,父皇纵使心中不悦,也不会说什么的。太子哥哥……你说是也不是?」
我们都很清楚,所有事情都瞒不过父皇的眼睛。
我喜欢男人和太子喜欢少妇一样,在父皇眼里从来都不是秘密。
太子眼睛一眯,倏然逼近,却被谢云舟侧身拦下:
「太子殿下,三殿下病体未愈,若无事,还请早回,以免沾染上病气。」
他话音方落,便硬生生受了太子一记耳光。
我望着他挺直的背影,忽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小九,我们来日方长。」
太子冷笑一声,又睨向谢云舟:
「果真是条好狗。」
「谢太子殿下夸奖。」
谢云舟依旧容色平静。
我终于低笑出声。
来日方长?
太子啊太子,殊不知你的来日——还剩几时?又该如何方长?
9
夜半,我拖着病体孤身叩响御书房的门。
父皇独坐灯下,已等候多时。
显然是知道我会来。
「是你杀了惠婕妤?」
「是。」
他冷笑一声:「别告诉朕,你是为了保全皇家颜面。」
我跪在冷硬的大理石地上,抬头应道:
「儿臣只是不愿再做他人砧板上的鱼肉。正如当年父皇护着自己与皇祖母那般。」
静默良久,他眼中凌厉渐渐消融几分。
「接下来,你是不是也要学朕——取而代之?」
我轻声回话:
「若儿臣有此心,又何必劝舅舅交还兵权?更何况……」
一语未尽,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我猝不及防咳出一口血。
「小九!」
他蓦然起身——二十五年来,第一次这样唤我。
不知是因为在我身上看见昔日不受宠的自己,抑或多少对我还有一点做父亲的疼爱。
何况一个女人,又怎比得过亲生儿子?
见我如此模样,他心中对惠婕妤仅存的怜惜尽数化作厌弃,连皇后与太子亦遭牵连。
我俯身重重叩首:
「求父皇恩准,允儿臣与母妃出宫。」
「你说什么?」
「儿臣想携母亲随舅舅同赴塞北……趁尚有余年,看一看塞北的雪,吹一吹塞北的风。」
「儿臣还想骑马、上战场,亲自体验一下边塞百姓的生活。」
声音渐低,我垂下头:
「塞北……还有儿臣想见的人。」
「纵然他已化作一座孤坟……儿臣仍想在他离去的地方,走完最后一程。」
良久,父皇终于颔首:
“也罢。既然你心意已决,便去吧。朕会对外称,你与母妃前往塞北历练。何时想回,朕随时迎你们归宫。”
回宫?
再回宫之时,就是我们父子兵戎相见之时。
不知到时他会不会后悔?
……
“谢父皇。”
“塞北苦寒,命谢云舟随行照料。”
“父皇,太医就不必了。谢太医虽年轻,但医术确有实学,恳请父皇多加提拔。”
“那就更要带着了,谢云舟原本就是你舅舅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军医,到太医署,就是为了打磨医术而来。”
我一怔。
父皇见我真不知,随即笑了。
“下去吧。”
他微微点头,挥手令我退下。
才出宫门,便见谢云舟静立远处一棵合欢树下。
10
风清月明,荷香盈鼻。
他一身利落短打,不似医者,倒有几分沙场之气。
像极了当年的谢怀安——
鲜衣怒马,意气凌霄。
我立于宫门影下,远远望着,一时竟有些……痴了。
他似有所觉,转身望来。
昏黄灯影中,见我独立风里,便稳步走向我。
夏夜深凉,我拢了拢衣襟,静看他越走越近。
他在一步之外停驻,将一件玄色披风轻轻覆于我肩。
“殿下若再这般不顾身子,”
他声音低沉,似叹似责,“臣,怕是真要救不了您了。”
我没吱声,任由他背起我往皇子府走去。
当年,谢怀安跟舅舅去塞北之前的那一晚,也曾这样背着我,从将军府一路行至皇子府。
后来他上了战场,就再没有回来。
如今背我的人,也姓谢。却终究不是谢怀安了。
不知不觉间,眼泪悄然滑落,渗进他衣领之中。
隔着衣衫,我察觉他脊背微微一僵。
“殿下……”他声沉如水,“是在想谢怀安谢将军么?”
这世上除我之外,竟还有人记得谢怀安。
谢云舟身上似藏着许多我看不分明的东西,可我心底却清楚——他绝不会害我。
“怀安死的那日,我的脚无故扭伤。舅舅连他的尸首都未能带回……”
“一个想要马革裹尸的将军,却那样屈辱地死了……”
我合上眼,轻声道:“从那时起,我才明白……权力究竟有多重要。”
“谢云舟,好好留在这里,好好做你的太医。”
“别做第二个谢怀安。”
倦意如潮水漫涌,话音渐低,我在他背上沉沉睡去。
11
离京那日,皇后与太子始终未有动作。
宫外行事,自然比宫中便宜。
但这反倒给了我养息的时间。
马车宽敞,母妃命人给我垫了数层锦被。
我日日闭目倚卧其间,凭渐冷的空气丈量着与塞北的距离。
这日,车帘被掀起,一阵寒风倏然卷入。
谢云舟闪身而入,落座后,方从容一礼。
“不是让你别跟来么?”
“殿下,我是军人,只遵秦将军之令。”
“那你上我的马车作甚?”
“秦将军有令,命我贴身护卫。”
“谢云舟,你如今连‘臣’都不称了,是否我待你太过宽纵?”
他自药箱中取出银针,眉眼未抬:
“秦将军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您——”
话音未落,马车剧震!
马匹长声哀嘶,车外顿时人声杂沓。
终于来了。
我反手抽出腰间长剑,与谢云舟目光一触即分。
尽管我和舅舅早就做了万全的准备,可总有想不到的地方。
比如,竟然有人不杀我,冲着谢云舟而去。
我下意识扑身挡在他身前。
“萧沐言!”
他厉声喝出我的名字,左手将我揽住,右手疾翻——
一道寒光破空而出,精准没入刺客眉心。
我骤然怔住。
这是只有谢怀安才会的暗器手法。
还有那声“萧沐言”,也只有谢怀安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喊我。
“你究竟是谁?”
“为什么会这种暗器手法?”
“还有,是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本殿的名讳的!”
我几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问题接连逼出,不容他喘息。
谢云舟第一次慌了神。
“是……是谢将军教我的。臣……方才情急,才……”
“是吗?”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谢怀安是什么样子的,我比你清楚。他病了连大夫都不肯瞧,你觉得他会教一个军医暗器手法吗?”
“我……”
远处,舅舅秦昭向这边望过来。
这两人……
我倒要看看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我将长剑归鞘,转身就上了马车。
12
到了塞北,就相当于到了自己的地盘。
谢怀安死的那年,我便与舅舅暗中操练新军。
所以,那军权交与不交都无所谓。
也只有父皇那样的人,才如此看中兵符。以为有了它,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他一直打压的儿子却私自操练新兵,想要了他的命。
还有他一心培养的太子,其实早就按捺不住,联合他的外祖一家,想要取而代之。
毕竟他占住那个位置太久了,久到太子和皇后都没有耐心了。
何况,最近我一直暗中用力,让他对他们二人越来越不满。
而塞北民风淳朴,这些年又多得舅舅的庇护,他们不认军符,只认人。
“怀安,他以为我和他父子情深,其实我早就恨不得杀了他!”
在谢怀安的衣冠冢旁,我迎风坐着。
塞北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风沙骤起,迷了眼睛。
“太子这把刀自是该死,可他——更该死!”
“怀安,七年了,有些债该讨回来了!”
我把手里的酒洒在坟前:
“怀安,等事情了了,我就回来陪你!”
远处,谢云舟背着医药箱远远望着。
脸上的悲伤,让我笃定他和谢怀安的关系,绝非寻常。
我问他,他还是什么都不说。
这执拗,竟与怀安如出一辙。
当年谢怀安为了我,一声不吭,把所有骂名都背在自己身上。
所有人只知道他是好男风的变态,对于他冲锋陷阵、流血牺牲往事,闭口不提。
就连他的母族——谢家,也在死后将他逐出家门,整整七年了。
他尸骨无存,只留下一座衣冠冢,孤零零地留在这塞北苦寒之地。
如今,只有塞北的军民还记得他。
……
13
父皇病重,太子监国的消息传到塞北的时候,我还不怎么搭理谢云舟。
他日日背着药箱远远跟在我身后,不上前也不言语。
我需要时,他便上前相助,帮完又一声不响地退回去。
还真不是一般的执拗。
舅舅目光在我二人之间流转,把手里的密信递给我:
“沐言,京里那位,终于等不及要动手了。”
“他们母子蛰伏多年,我们此番离京,不正是为引蛇出洞?”我一点不觉得意外。
接过舅舅递过来的密信,心中一片冰凉。
八岁那年,皇后一道懿旨,夸我‘聪颖’的太傅便暴毙家中!
父皇竟也逼我向太子认错,斥我贪功冒进,夺其锋芒。
何错之有。
我至今也不知道,何错之有。
谢怀安说:“对有些人来说,你站在那呼吸都是错。”
他的毒舌和谢云舟有的一拼。
往事如刀,不堪回首。
我将信纸揉碎,任其散入风中。
“我们在宫里的人都准备好了吗?”
舅舅望向塞北苍茫的落日,沉声道:
“筹备了七年,他们也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谢家那孩子的公道,也该一并讨回了。”
我望着他,终究没有告诉他:
谢怀安是我做这一切的最大的动力!
14
我们没有偷偷摸摸地回京。
舅舅以“回京述职”之名,亲率五千塞北铁骑,护送我和母妃的车驾,一路旌旗招展,浩浩荡荡直扑京都。
太子连发数道谕令,斥责舅舅带兵逾制,命其将兵马滞留于京畿之外。
舅舅的回信只有一行字,由快马直送东宫:「边军悍勇,唯臣可约束。恐离臣生变,惊扰圣驾。待面圣后,即行遣返。」
潜台词赤裸裸:兵,我绝不会撤。要么让我带着兵进城,要么,他们就可能自己“惊扰圣驾”。
太子暴怒,却终是投鼠忌器。
他监国不久,根基未稳,京畿兵马虽听他调遣,但真要跟身经百战的塞北铁骑硬碰硬,胜负难料。更怕逼反了舅舅,天下大乱。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兵临城下。
京城九门紧闭。
太子一身储君冠服,出现在城墙之上,厉声呵斥:
「秦昭!萧沐言!带兵逼宫,是想造反吗?」
我驱马向前,仰头看着他:
「皇兄,父皇病重,你我皆为儿臣,忧心如焚。特携母妃回京侍疾,以尽孝道。」
「你身边带着数千铁骑,这是侍疾的样子吗?!」
「塞北不太平,匪患丛生,臣弟亦是无奈。若皇兄坚持不允……」
我语气陡然转冷,「莫非是心虚,怕我面圣之后,揭穿你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放肆!」太子脸色铁青。
「放肆的是你!」
舅舅声如洪钟,压过太子的呵斥:
「太子监国,却将陛下深锁宫中,隔绝内外,连亲生骨肉与贵妃皆不得见!太子难道真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不成?」
身后五千铁骑齐声怒吼,声浪震天,仿佛城墙都在颤抖。
太子的脸彻底白了。
15
接下来的事情,快得如同塞北的疾风。
宫门被强行打开的那一刻,我骑着马,踏着御道的青石板,缓缓而入。
谢云舟一身戎装紧随在侧,目光如刃直指东宫。
负隅顽抗的东宫侍卫不堪一击。
皇后在她的寝宫里试图悬梁,被军士拖出时,已形如疯妇。
“秦宁……秦宁那个贱人……赢了?哈哈哈……她凭什么?!一个洒扫的贱婢!本宫才是皇后!本宫的儿子才是太子!”
“当年若不是我……她又怎么会成了这高高在上的皇贵妃!”
可惜无人理会。
一国之母,就这样在满地残尸中用头上的凤钗了结了自己高贵了一生的性命。
太子持剑欲做困兽之斗,被谢云舟亲手斩于剑下。
他低头看着穿透心口的剑锋,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就像当年,他刺死谢怀安那般。
谢云舟抽回长剑,太子应声倒地。
在一片死寂中,他转过身看向我。
忽然,对我露出了一个熟悉到令人心悸的笑容——那是谢怀安的笑容。
“萧沐言,”他声音沙哑却清晰,“我回来了。”
我的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你是……怀安?”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我猛地扑上前将他紧紧搂进怀中。
“你……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我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手指死死抓着他的臂甲,生怕这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他也用力回抱着我,声音温柔低沉: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醒来的时候就在这具身体里了。”
“舅舅也知情?”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见他颔首。他用手替我拭去脸上的泪。
“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思,所以这些年我和秦将军在塞北训练了这些士兵,为的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帮你。”
我握紧拳头捶在他胸甲上,声音却哽咽了:
“谢怀安,等这事过了再和你算账!”
他握住我的手腕,目光灼灼如星:
“好,我会一直等着,等你一辈子。”
血腥气弥漫,我们却像两朵从残尸血海中开出的花,迎着凛冽的风,肆意盛放。
16
父皇的寝宫终于被打开。
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腻的异香扑面而来。
龙榻上,那个曾经权倾天下的男人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形容枯槁,眼神浑浊,只有手指微微颤动。
我牵着谢怀安的手,走至他榻前,俯视着他。
“父皇,可曾想过今日?”
他缓缓转眸看来,目光停在我谢怀安交缠的手上。
我在龙榻边坐下,苏公公给我和谢怀安奉上一盏茶。
清芬扑鼻——是怀安最爱的桂花茶。
我轻抿一口,含笑说道:
“太子死了。”
他眼底掠过一丝颤动——悲恸、快意、苦楚交织成复杂的光。
“您大概忘了,我自小就比他优秀,八岁那年太傅曾赞我是‘神童’呢。”
“可惜啊……太傅却却死了。而我为了活命,却只能藏拙,与母妃在这深宫中苟且偷生。”
我眼中笑意渐冷。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我和母妃的处境,太子和惠婕妤的勾当,谢怀安和我的情意,还有皇后的野心……您自以为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却终究算不透人心!”
“父皇,在这深宫之中,我和母后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可您还是纵容太子杀了谢怀安!”
我的声音陡然锐利,“从他死去那刻起,你我父子之情便已断绝……余下的,唯有血仇!”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中流出混浊的泪。
不知是悔,是怕,还是解脱。
「父皇,」我俯身轻语,「您放心,这江山,儿臣替您收了。所有亏欠我们母子的,亏欠谢怀安的,儿臣都会一一讨回来。」
「您,安心去吧。」
他眼睛猛地睁大,继而,最后一点光也彻底湮灭。
我拉着谢怀安的手,冷冷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17
母妃站在染血的宫阶上,看着太监宫女战战兢兢地清洗地面的血迹。
她穿着贵妃的礼服,却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位真正的皇后,乃至太后。
「都干净了?」她问,语气平静无波。
「都干净了,母妃。」我答,「从今往后,再没人能让您半夜哭到吐血。」
她缓缓吁出一口气,像是要把积压了半生的委屈和怨恨都吐尽。
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
新帝登基那日,我在皇城最高处点燃烽火。
赤焰灼天如红莲绽放,映亮母妃含泪的笑颜。
「陛下这是违制……」礼官战战兢兢。
我亲手为母妃簪上九龙四凤冠:「朕以万里烽火博母亲一笑,有何不可?」
转身时,谢云舟正欲隐入人群。
「谢卿留步。」我看向他,「京都谢家根系已腐,朕要你亲手拨乱反正。该罚的罚,该杀的杀,朕给你兜底!」
他猛然抬头,眼底星芒骤亮:「臣……」
阶下谢氏族人跪伏一地,寂无声息。
毕竟,他们很清楚,我不是先皇,从来不会顾全什么所谓的大局。
杀人,向来干脆利落。
后来史书载:明德帝一生未立后,膝下无子,过继宗室子嗣继承大统。
唯谢帅云舟可佩剑履入宫门,终身相伴帝侧。
野史嚼舌:谢帅生辰那日,帝亲手煮长寿面,唤的却是「怀安」。
烛火摇曳间,谢云舟反手握住我的手腕:
「臣今日想讨个赏——」
「往后年年长寿面,陛下不妨唤臣云舟。」
窗外,雪落无声,故人已归。
山河岁月长,终不负相思意
来源:宫墙往事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