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开着车,车速很慢,雨刮器发了疯一样左右摇摆,可还是看不清前面的路。
那天的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
雨点子砸在车窗上,噼里啪啦,像是要把玻璃给敲碎。
我开着车,车速很慢,雨刮器发了疯一样左右摇摆,可还是看不清前面的路。
后视镜里,那栋灰扑扑的老旧家属楼,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墨点,被雨幕彻底吞噬。
我妈坐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
从出门到现在,她就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抱着一个半旧的木头盒子,手指无意识地在盒盖上摩挲着。
那是继父的骨灰盒。
今天是他的头七。
按照老家的规矩,丧事到今天,就算彻底了结了。
我终于可以带我妈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
这个地方,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空气里都是潮湿的、发霉的味道,混杂着烧纸的烟火气,钻进鼻子里,让人喘不过气。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可我还是觉得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我妈的侧脸映在车窗上,苍白,消瘦,像是被雨水洗过的一张纸。
这七天,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心里堵得慌,像塞了一大团湿棉花。
我想说点什么,安慰她一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什么呢?
说“人死不能复生”?
说“别太难过了”?
这些话,太空,太假,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那个男人,老林,我从来没叫过他一声“爸”。
在我心里,他只是一个突然闯入我和我妈生活里的陌生人。
一个沉默寡eb,整天捣鼓他那些破木头的木匠。
他身上的味道,永远是木屑和油漆的混合气味。
我讨厌那种味道。
我甚至觉得,我妈嫁给他,是被他骗了。
他有什么好?
一个离了婚,带着个儿子的中年男人。
工作是在一个快倒闭的家具厂,守着一堆没人要的木头。
可我妈,就是铁了心要跟他。
她说,老林人好,踏实。
我冷笑。
踏实能当饭吃吗?
从他们结婚那天起,我就没给过老林好脸色。
他给我夹菜,我把碗推开。
他问我学习,我扭头就走。
他给我新买的书包,我转手就扔进了垃圾桶。
我用尽了所有一个青春期女孩能想到的、最幼稚、最伤人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抗议。
而他呢?
他从不生气,也从不跟我争辩。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后来我长大了,去外地上大学,工作,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
我和他的关系,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僵持着。
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三天前,我接到我妈的电话。
电话那头,我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说,老林走了。
心梗,突发的,人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
我当时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请的假,怎么买的票,怎么回到这个我避之不及的家。
灵堂就设在那个狭小的客厅里。
老林的黑白照片挂在墙上,照片里的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憨厚的笑。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动的。
没有悲伤,也没有解脱。
就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来吊唁的人不多,大多是家具厂的老同事,还有一些街坊邻居。
他们说着一些“节哀顺变”的客套话,眼神里带着同情。
我麻木地应酬着。
老林的儿子,林安,我的继兄,穿着一身黑,跪在蒲团上,一根接一根地烧着纸钱。
他跟我一样,沉默寡eb。
我们两个,从小到大,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他比我大三岁,长得很高,很壮,像他爸,皮肤黝黑,手上也有一层厚厚的茧。
我一直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是带着敌意的。
也是,我抢走了他爸爸一半的爱,虽然那份爱我并不想要。
这七天,就像一场漫长又压抑的默片。
我和我妈,还有林安,三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隔着一道透明的墙。
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没有多余的对话。
现在,终于结束了。
车子驶出老旧的小区,汇入城市的车流。
雨小了一些,但天色依旧阴沉。
我瞥了一眼后视镜,心里松了一口气。
终于,要离开那个压抑的家了。
可就在这时,后视镜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奔跑的身影。
是一个男人,穿着黑色的衣服,没有打伞,在雨里拼命地追着我的车。
是林安。
他一边跑,一边冲我挥手,嘴里好像在喊着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追来干什么?
难道是……为了房子的事?
老林走得突然,什么遗嘱都没留下。
这套房子,是我妈和老林结婚后买的,虽然不大,但在市区,也值点钱。
我妈的意思是,她什么都不要,房子留给林安。
毕竟,他是老林的亲儿子。
难道林安嫌不够,还想要别的?
我心里涌起一阵厌恶和烦躁。
车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我妈也看到了林安,她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和不安。
“他……他追来干什么?”
我没说话,把车靠边停下,降下车窗。
林安终于追了上来,他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淌,浑身都湿透了。
“等……等一下,”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你们……别急着走。”
我皱起眉头,语气不善:“有什么事吗?”
他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里没有我预想中的贪婪和算计,反而是一种……焦急?
“阿姨,还有……你,”他看了我一眼,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跟我回去一趟,有东西,我爸留下的,要给你们看。”
我妈愣住了:“东西?什么东西?”
“我……我也说不好,”林安的表情有些为难,“你们跟我回去就知道了。很重要。”
我心里冷笑。
重要?
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无非就是钱,或者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人刚走,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分家产了吗?
“我们已经走了,”我冷冷地说,“有什么事,你电话里说就行。或者,你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的话里带着刺,连我自己都听出来了。
林安的脸瞬间涨红了,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低下头,声音闷闷的。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我咄咄逼人。
车里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我妈拉了拉我的胳膊,轻声说:“要不……就回去看看吧?”
我看着我妈恳求的眼神,心里一阵烦躁,但还是没再说什么。
我重新发动车子,掉头,往那个我刚刚逃离的小区开去。
雨又大了起来。
车子重新停在楼下。
林安默默地走在前面,用钥匙打开了那扇熟悉的铁门。
“嘎吱——”一声,门开了。
屋子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空气里那股熟悉的、让我讨厌的木屑和油漆味,扑面而来。
我妈抱着骨灰盒,跟在林安身后,走了进去。
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客厅还是老样子,灵堂已经撤掉了,但墙上那张老林的照片还在。
照片里的他,依旧在憨厚地笑着。
我移开视线,不想看他。
林安没有在客厅停留,他径直走向了最里面的那个房间。
那是老林的工作间。
一个我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地方。
我小时候,那个房间是堆放杂物的储藏室,阴暗潮湿。
老林来了之后,就把那里改成了他的工作间。
整天在里面敲敲打打,弄出各种噪音。
我嫌烦,从来不靠近那里。
我妈说,老林在里面做家具。
我嗤之以鼻。
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用手打的家具?
林安站在工作间的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更加浓郁的木头香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从门里涌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林安没有开灯,他只是侧过身,让我们进去。
我妈走了进去。
我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房间不大,大概只有十平米。
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巨大的工作台,上面堆满了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工具。
刨子,凿子,锯子,锤子……
墙上挂着各种图纸,地上堆满了木料和刨花。
整个房间,就像一个被木头占领的世界。
房间里很暗,只有一束光,从一扇小小的窗户里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在房间的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物体,被一块厚厚的、灰色的帆布盖着,看不清是什么。
“这是什么?”我妈轻声问。
林安没有回答,他走过去,抓住帆布的一角,用力一掀。
“哗啦——”
帆布滑落,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一瞬间,我和我妈都愣住了。
那是一个……衣柜。
一个非常漂亮的、中式风格的实木衣柜。
衣柜的木料,是那种很深的红棕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柜门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是喜鹊登梅的图案,栩栩如生。
整个衣柜的设计,既古典又雅致,线条流畅,做工精细得让人咋舌。
我不是没见过高档家具,商场里那些动辄十几万、几十万的红木家具,我也看过。
但没有一件,能和眼前这个衣柜相比。
它不仅仅是一件家具,它是一件艺术品。
它是有生命的,有温度的。
我能感觉到,打造它的人,在上面倾注了多少心血。
“这……这是你爸做的?”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伸出手,想去摸,又缩了回来,好像怕把它碰坏了。
“嗯,”林安点点头,声音很低,“他做了很久。”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脑子里乱糟糟的。
老林……他会做这么漂亮的东西?
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只是个快倒闭的家具厂里,修修补补的木匠吗?
“不止这个。”林安说着,又走向房间的角落,掀开了另外一块帆布。
帆布下面,是一张梳妆台,和衣柜是同一个系列,同样的木料,同样精美的雕工。
镜子被擦得锃亮,倒映出我们三个人震惊的脸。
接着,是第三块帆-布,第四块……
一张床,一对床头柜,一个五斗橱,一个书架……
每一件,都像那个衣柜一样,精美绝伦。
当最后一块帆布被掀开,露出一个造型别致的电视柜时,整个工作间,已经被一套完整的、可以摆满一整个卧室的家具,给占满了。
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里,散发着沉静而温暖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木香。
我妈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捂着嘴,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她走到那张床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床头的雕花。
那上面,刻的是一对鸳鸯。
“他……他什么时候做的这些?”我妈哽咽着问。
“很久了,”林安说,“从你们结婚后不久,就开始了。他说……他说要给妹妹准备一套嫁妆。”
妹妹。
这个称呼,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向林安。
他的眼睛,红红的。
“给我……准备的?”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嗯,”林安点头,“他说,女孩子家,出门子,要风风光光的。不能让人家看轻了。”
他说,商场里卖的那些家具,都是机器流水线做出来的,冷冰冰的,没有灵气。
他说,他要亲手给你打一套,用最好的木料,做最好的家具。
他说,这套家具,要能用一辈子,传下去。
林安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我听着,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还在上初中。
有一天放学回家,看到老林在院子里,捣鼓一堆黑乎乎的木头。
我问我妈,他在干嘛。
我妈说,老林弄到一批好木料,说是金丝楠木,想给你做点东西。
我当时嗤笑一声:“金丝楠木?就他?他能分得清柴火和木头就不错了。”
那句话,我说的很大声,院子里的老林,肯定听到了。
我看到他的背影,僵了一下。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埋头,用砂纸打磨着手里的木头。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过那些木头的事。
他把那些木头,都搬进了这个我从不踏足的工作间。
我以为,他放弃了。
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
原来……他没有。
他只是把他的爱,藏了起来。
藏在了这个昏暗的房间里,藏在了这些我从未见过的家具里。
藏在了日复一日的,敲敲打打的声音里。
我走上前,走到那个雕着喜鹊登梅的衣柜前。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地划过柜门上的花纹。
触感温润,细腻,像是在抚摸一块上好的美玉。
我能想象,老林是怎样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背,一刀一刀,把这些图案刻上去的。
我能想象,他是怎样在无数个深夜里,就着一盏昏黄的孤灯,打磨,上漆,一遍又一遍。
我甚至能闻到,他指尖常年残留的,木屑和油漆的味道。
那个我一直讨厌的味道。
现在闻起来,却让我心头发酸。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哑着嗓子问。
“他说,怕你不喜欢。”林安说。
“他说,你眼光高,看不上他这个老木匠做的土玩意儿。”
“他说,等你什么时候要结婚了,他再拿出来。你要是喜欢,就当他送你的新婚礼物。你要是不喜欢,他就……他就把这些都劈了当柴烧。”
当柴烧……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得我快要窒息。
我蹲下身,靠着冰冷的衣柜,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哭了。
为这个我从未叫过一声“爸”的男人。
为这份我迟到了十多年的,沉甸甸的爱。
我妈也哭得泣不成声,她抱着那个骨灰盒,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傻子啊……”她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
林安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们,眼圈越来越红。
过了很久,他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
“别哭了,”他说,“我爸要是看到你哭,该心疼了。”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还有一样东西,”他说,“我爸说,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他转身,走到那个巨大的工作台前,在一个角落里,摸索了半天,然后拿出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质盒子。
盒子也是用同样的木料做的,很精致,上面没有雕花,只是打磨得异常光滑。
他把盒子递给我。
“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
我愣住了。
他……他竟然记得我的生日?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每一年我的生日,都是我妈陪我过的。
他最多,也就是在饭桌上,多做一个我爱吃的菜。
我一直以为,他根本不在意。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个盒子。
盒子上是一个很老式的密码锁,只有四位数字。
我吸了吸鼻子,凭着感觉,拨动了那几个冰冷的数字。
我的生日,月和日。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首饰,也没有存折或者房产证。
里面,只有一沓厚厚的信。
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一个掉了一只耳朵的陶瓷小兔子摆件。
那是我小学时,在学校门口的地摊上,花五毛钱买的。
后来不小心摔坏了,我哭了好久,我妈说扔了吧,可第二天,它就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我的书桌上,只是耳朵那里,有一道浅浅的胶水痕迹。
我当时以为,是我妈帮我粘好的。
一张褪了色的奖状。
“某某同学,在学校讲故事比赛中,荣获一等奖。”
那是我初一的时候。
我记得那天回家,我把奖状往桌上一扔,我妈高兴得合不拢嘴。
老林也凑过来看,我一把抢过来,塞进了书包里,冷冷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我以为,那张奖状,早就被我弄丢了。
一根干枯了的狗尾巴草,被编成了一个小小的戒指。
那是我高中的时候,有一次跟同学去郊游,随手编的。
回来就扔在了窗台上,后来就不见了。
还有……一支很旧的钢笔,一块磨损了的橡皮,一张游乐园的门票,一个断了带子的手表……
每一件东西,都承载着一段我快要遗忘的记忆。
我一件一件地拿起来,看着它们,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有关老林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我的脑海。
是他,在我摔坏了小兔子后,半夜打着手电筒,在垃圾桶里翻找。
是他,在我扔掉奖状后,又悄悄地把它捡回来,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
是他,在我睡着后,把那根快要枯萎的狗尾巴草,夹进了书里。
原来,我的整个青春,那些我以为他从未参与过的时光,他都以这样一种沉默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守护着。
我的眼泪,又一次决堤。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写着“给我闺女”。
闺女……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是那种最普通的稿纸,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一样。
我知道,老林没什么文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这些字,一定是他一笔一划,查着字典,写了很久很久。
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闺女,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别哭,也别难过。人嘛,都有这么一天。”
“我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也没给你和你妈留下什么金山银山。就留下这些破木头,你别嫌弃。”
“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觉得我抢走了你妈。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抢走谁。我只是……只是想给你们一个家。”
“你刚来的时候,那么小,扎着两个小辫子,见人就躲,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子。我当时就想,这么好的闺女,我一定要对她好,比对亲生的还好。”
“可我这个人,笨,嘴也笨,不会说话,老是惹你生气。你扔我给你买的书包,不吃我给你夹的菜,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是我不好,我不该闯进你们的生活。”
“这些年,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上大学,工作,变得越来越优秀,越来越漂亮,我心里,比谁都高兴。真的。”
“每次你放假回家,我最高兴,可也最怕。高兴的是能看到你,怕的是,看到你对我冷冰冰的脸。”
“我总想着,等你再大一点,就好了。等你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能明白我了。”
“这套家具,我从你上高中那会儿就开始准备了。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就这一身木匠的手艺。我想给你做一套全世界最好的嫁妆。”
“衣柜上的喜鹊,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故事。梳妆台上的兰花,是你妈最喜欢的花。床头上的鸳鸯,是希望你和你未来的那个人,能和和美美的,一辈子。”
“书架,是希望你多读点书,有自己的见解,不被人欺负。五斗橱,是希望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每一个地方,都是我用心想过的。木头用的是最好的金丝楠,放了几十年,不会变形,不会生虫。用的漆,是最环保的木蜡油,对身体好。”
“我本来想,等你结婚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可我怕……我怕我等不到那天了。”
“最近这几年,我这心脏,老是不舒服。去医院查了,医生说,让我注意休息,别太劳累。可我一想到这些家具还没做完,我就睡不着觉。”
“我怕我走了,就没人给你做嫁妆了。”
“林安那小子,手艺没我好,毛毛躁躁的,我信不过他。”
“闺女,别怪我,瞒了你这么久。”
“如果……如果你不喜欢这些家具,也别扔了。就……就当是留个念想。看到它们,就当是看到我了。”
“最后,还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但一直没好意思说出口。”
“闺-女,能当你一回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信的最后,是那个歪歪扭扭的签名。
林建国。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把信紧紧地攥在手里,趴在那个冰冷的衣柜上,放声大哭。
那种哭,不是委屈,不是难过。
是悔恨。
是撕心裂肺的悔恨。
我恨我自己。
我恨我自己的冷漠,自私,和愚蠢。
我恨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这份深藏的爱。
我恨我为什么,连一声“爸”,都吝啬于叫出口。
他给了我一个父亲所能给的一切,甚至更多。
而我,却给了他十几年的冷眼和伤害。
我就是一个混蛋。
一个彻头彻尾的,忘恩负义的混蛋。
我哭得天昏地暗,上气不接下气。
我妈抱着我,也哭得不能自已。
林安站在一边,这个像山一样壮实的男人,也红着眼睛,偷偷地抹着眼泪。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哭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嗓子都哭哑了,眼泪也流干了。
我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那张黑白照片前。
照片里的老林,依然在憨厚地笑着。
他的笑容,那么温暖,那么慈祥。
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他此刻正站在我面前,像信里写的那样,笨拙地,又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那张照片,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抬起头,用沙哑的、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叫了一声:
“爸。”
“对不起。”
“谢谢你。”
照片里的人,没有回答。
但我知道,他听到了。
他一定听到了。
那天,我们没有走。
我把车里我妈的行李,又重新搬回了楼上。
我妈把老林的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个五斗橱上,就在那张黑白照片的旁边。
她说,让他看着我们。
林安默默地把工作间里的那些家具,一件一件,擦拭干净。
我帮他一起。
我们把客厅里的旧家具都搬走,换上了老林亲手做的这些。
当最后一件家具摆放妥当,整个家,仿佛都焕然一新。
不再是那个阴暗、压抑、充满着霉味的老房子。
它变得温暖,明亮,充满了木头的清香。
充满了……家的味道。
晚上,我妈做了一桌子菜。
都是老林生前最喜欢吃的。
红烧肉,酱肘子,花生米。
她还给老林,摆了一副碗筷,倒了一杯酒。
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
但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凝重和尴尬。
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的情愫,在我们三个人之间,悄然流淌。
吃完饭,林安从房间里,拿出一个相册。
相册很旧了,封面都起了毛边。
他翻开相册,第一页,是我和我妈的合影。
那时候,我还很小,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得没心没肺。
我妈也很年轻,抱着我,一脸的温柔。
“这是我爸,从阿姨的旧相册里,翻拍的。”林安说。
我愣住了。
我妈的旧相册,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我翻开第二页,是我上小学的照片,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
第三页,是我上初中的照片,剪了短发,一脸的叛逆。
第四页,是我高中的毕业照,我和同学们站在一起,笑得很灿烂。
再往后,是我大学军训的照片,是我参加社团活动的照片,是我毕业时穿着学士服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都是我人生的一个片段。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到这些照片的。
“他……他怎么会有这些?”我问。
“他去你学校的网站上下载的,还有的,是问阿姨要的。”林安说,“他说,你的过去,他没能参与。你的未来,他想一直看着。”
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一张空白。
下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
“等我闺女结婚的时候,把她最漂亮的照片,贴在这里。”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合上相册,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不仅仅是一本相册。
这是一个父亲,对他女儿,最深沉,最无言的爱。
那天晚上,我睡在了那张老林为我打造的床上。
床很结实,躺在上面,能闻到淡淡的木香。
我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雨,停了。
一道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照在那个雕着喜鹊登梅的衣柜上。
红棕色的木头,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温暖的光晕。
我仿佛看到,老林就坐在窗边,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刻刀,正在阳光下,专注地雕刻着什么。
他的脸上,带着憨厚的,满足的笑。
我看着那束光,也笑了。
我知道,他没有走。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守护着我们。
他把他的一生,都刻进了这些木头里。
刻进了这个家里。
刻进了我的生命里。
从那天起,我没有再提回城里的事。
我向公司请了一个长假。
我留了下来。
陪着我妈,陪着林安,守着这个家。
守着老林留给我们的,这份最珍贵的遗产。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平淡,却又温暖。
我开始学着做饭,学着照顾我妈。
我妈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林安的话,也多了起来。
他会跟我讲,他和他爸以前的故事。
讲他爸年轻的时候,是厂里手艺最好的木匠。
讲他爸为了给他攒学费,大夏天去工地上扛木头,中暑了都舍不得买一瓶水。
讲他爸,在知道我妈喜欢兰花后,跑遍了整个花鸟市场,就为了买一盆最好的。
他讲的越多,我心里那个沉默寡言、面目模糊的继父形象,就越清晰,越立体。
我才知道,他的人生,也曾有过那么多的艰难和不易。
我才知道,他的爱,是那么的深沉和厚重。
有一次,我问林安:“你……恨过我吗?”
林安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我的话,他停下了手里的斧子,愣了一下。
他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笑:“小时候,有过一点。”
“那时候,我爸总是在我面前夸你,说你学习好,懂事。我听了,心里不服气。觉得他偏心。”
“后来长大了,就想通了。”
“我爸那个人,就是那样。谁对他好,他就掏心掏-肺地对谁好。阿姨对她好,你也是他的家人,他对你好,是应该的。”
“而且……”他看着我,眼神很真诚,“我看得出来,我爸是真心疼你。他看你的眼神,跟我看我亲妹妹,没两样。”
我低下头,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只有我,被自己的偏见和怨恨,蒙蔽了双眼。
春去秋来,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老林的忌日那天,我和我妈,还有林安,一起去给他扫墓。
墓碑上的照片,还是那张憨笑的脸。
我把一束白色的菊花,轻轻地放在墓前。
我在心里,对他说了很多话。
我说,爸,我们都很好,你放心吧。
我说,妈的身体很硬朗,她现在每天都去跳广场舞,精神头比我都足。
我说,林安哥谈了个女朋友,是个很好的姑娘,准备年底结婚了。
我说,你给我做的那些家具,我都很喜欢,很喜欢。
我说,爸,谢谢你。
谢谢你,来过我的生命里。
谢谢你,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
一阵风吹过,墓碑旁的松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在回应我。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妈走在中间,我和林安,一左一右地扶着她。
我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我们三个人,组成了一个新的家。
一个虽然不完美,但却充满了爱和温暖的家。
后来,林安结婚了。
婚礼办得很热闹。
他把新房,就安在了老房子的隔壁。
他说,这样方便照顾我们。
他的新娘,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叫小雅。
她第一次来我们家,看到满屋子的金丝楠木家具,惊得合不拢嘴。
她拉着我的手说:“姐,你爸的手艺,也太好了吧!这比我在博物馆里看到的,还好!”
我笑了笑,说:“是啊,他是我爸。”
那一声“爸”,我说得那么自然,那么坦然。
小雅很快就融入了我们的家。
她会陪我妈聊天,会给我买新衣服,会拉着我和林安,一起打牌。
家里,因为她的到来,变得更加热闹,也更加完整。
再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是我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
他是一个摄影师,很温和,也很细心。
他会记得我不吃香菜,会在我来例假的时候,给我准备红糖水。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欣赏和爱意。
我把他带回了家。
我妈和林安夫妇,都很喜欢他。
他看到那些家具的时候,也和当初的小雅一样,赞不绝口。
他拿着相机,拍了很久。
他说:“这些家具里,有故事,有灵魂。”
我看着他,笑着说:“是啊,那是我爸留给我的。”
我们交往了两年后,他向我求婚了。
在一个很平常的傍晚。
他没有准备鲜花和钻戒,而是拿出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我和他的一张合影。
相框的材质,是金丝楠木。
上面,用心地雕刻着喜鹊登梅的图案。
他说,他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老木匠,愿意帮他做这个。
他说,他知道这些家具对我意味着什么。
他说,他想用同样的方式,告诉我,他会像我父亲一样,用心爱我,守护我。
我看着他,看着那个和我衣柜上,一模一样的图案,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我点头,答应了他。
我们的婚礼,就在那个老房子里举行的。
没有请很多人,只有最亲的家人和朋友。
我穿着白色的婚纱,站在客厅里。
我的身后,是那套陪伴了我多年的,金丝楠木家具。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它们身上,也照在我身上。
温暖,而又明亮。
我仿佛看到,老林就站在人群中,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脸上带着憨厚的,欣慰的笑容。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
我对着他笑,在心里默默地说:
“爸,我结婚了。”
“你看,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人。”
“你放心吧。”
婚礼结束后,我拿出那个老旧的相册。
翻到最后一页。
我把我最美的婚纱照,小心翼翼地,贴在了那片空白的地方。
照片上,我和他,依偎在一起,笑得无比幸福。
我合上相册,把它放在了那个老林亲手做的书架上。
和那些信,那些承载着我整个青春的小物件,放在一起。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套家具,一本相册。
这是我父亲,用他的一生,写给我的一封,最长,也最深情的情书。
它会陪着我,走过未来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直到,永远。
来源:小咪说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