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之后,小姨子再也没踏进过我们家门,老婆看我的眼神,也像看一个隔着毛玻璃的陌生人。
那天之后,小姨子再也没踏进过我们家门,老婆看我的眼神,也像看一个隔着毛玻璃的陌生人。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骑着那辆老旧的嘉陵摩托,在当初送她回去的那条路上来回地跑。夜风灌进领口,凉飕飕的,像一把钝刀子,在心口上慢慢地刮。
我总会想起那个瞬间,她在我身后,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颤抖,她说,姐夫,我后面的拉链好像坏了。
我的手,还搭在车把上,摩托车的轻微震动,从掌心一直传到胳膊肘。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那句话里藏着的,远比一条拉链更沉重的东西。
很多事情,就像我做的那些木工活儿,一卯一榫,看似严丝合缝,其实内里早就因为受了潮,或者经过了暴晒,悄悄地起了变形。等到你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再想敲回去,就难了。
我们这个家,就是这样。
第1章 暗流
那天是个周六,秋老虎还赖着不走,屋里闷得像个蒸笼。
老婆晓琴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嗡嗡地响,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地凑着热闹。我刚从木工房回来,浑身都是刨花的味儿,正坐在小马扎上,用砂纸打磨一个给儿子做的小木马。
门铃响了。
晓琴探出头,围裙上还沾着面粉,“涛,快去开门,肯定是晓曼他们到了。”
我放下手里的活,拍了拍身上的木屑。一开门,小姨子晓曼那张画着精致妆容的脸就笑成了一朵花。她旁边站着她的男朋友,张浩,一个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衬衫扣子解开两颗,露出细细金链子的年轻人。
“姐夫!”晓曼声音甜得发腻,一头扎进来,把手里的水果篮塞我怀里,“看看我给你和我姐带什么好东西了。”
张浩跟着点头哈腰,“林哥好。”
我这人天生就不太会应付这种场面,只能憨憨地笑,“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晓琴从厨房出来,嗔怪地瞪了妹妹一眼,“就你事多,快进来,外面热。”
晓曼和晓琴是亲姐妹,性子却差了十万八千里。晓琴是那种踏实过日子的女人,像我刨出来不上漆的松木,朴素,但闻着舒心。晓曼不一样,她像是家具城里那些贴了皮的复合板,看着光鲜亮丽,内里是什么,得处久了才知道。
张浩一进屋,眼睛就在我们这套老旧的两居室里溜达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我那堆木工工具上,嘴角撇了撇,没说话。
我知道他看不上我这营生。在他眼里,我就是个“高级木匠”,跟他们那些坐在写字楼里敲敲键盘就月入过万的“白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饭桌上,气氛还算热络。晓琴一个劲儿地给妹妹夹菜,问她工作顺不顺心,张浩家里催没催婚。
张浩喝了口酒,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宣布什么大事。
“姐,林哥,我跟晓曼商量好了,准备年底就把事办了。”
晓琴一听,眼睛都亮了,“真的?那太好了!房子看了吗?”
话题,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引到了我们最怕的地方。
“看了,”张浩说,语气里带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傲气,“市中心那个新开的楼盘,‘铂悦府’,地段、户型都没得说。就是……首付还差那么一点。”
他说“一点”的时候,眼睛瞟了我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酒杯都沉了几分。
晓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妹妹。
晓曼赶紧接话,语气带着撒娇的意味:“姐,姐夫,你们也知道,我跟张浩刚工作没几年,手头紧。他爸妈那边也尽力了,就差二十万,实在凑不出来了。”
二十万。
这三个字像三颗钉子,一下子钉进了饭桌的沉默里。
我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数得清清楚楚。
这二十万,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我跟晓琴结婚十年,省吃俭用,就攒下了三十多万。这笔钱,我是准备用来盘个大点的门面,开个属于自己的木工坊的。那是我干了半辈子木匠活儿的念想,是我后半辈子的指望。
晓琴知道我的心思,所以她没立刻开口,只是用筷子轻轻地戳着碗里的鱼。
“姐夫,”晓曼把目标转向了我,声音软了下来,“你手艺那么好,认识的人也多,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就当是……先借给我们周转一下,等我们缓过来了,马上就还。”
张浩也跟着帮腔:“是啊林哥,现在这房价一天一个价,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们也是没办法,才跟自家人开口。以后我们两家多走动,你跟姐有事,我跟晓曼也绝不含糊。”
他话说得漂亮,但我听着刺耳。什么叫“跟自家人开口”?说得好像我不是自家人,这钱就借不出来一样。
我放下筷子,抬起头,看着他们。
“晓曼,张浩,你们结婚是大事,当姐夫的肯定替你们高兴。”我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但这二十万,不是个小数目。我跟你姐,就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这笔钱,是我们攒了半辈子的家底,有别的用处。”
我的话,说得很实在,也很直接。
晓曼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眼圈微微泛红。
张浩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林哥,你这话就见外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钱不就是用来应急的吗?晓曼可是你亲小姨子,她结婚买房这么大的事,你不帮一把,说得过去吗?”
气氛瞬间就冷到了冰点。
晓琴急了,连忙打圆场,“张浩你少说两句!涛,你也是,话怎么能说这么死呢?晓曼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再想想办法,啊?”
她一边说,一边在桌子底下用脚轻轻碰我。
我心里堵得慌。这不是想不想办法的问题,这是个窟窿,一个拿我的梦想去填的窟窿。
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又端起了酒杯。
那顿饭,后半场就在这种尴尬的沉默里结束了。晓曼一直低着头,没再看我一眼。张浩则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脸色越来越难看。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晓曼走在最后,低声对晓琴说:“姐,我先回去了,你跟姐夫……再好好商量商量。”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看着他们消失在楼道里,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这事没完。
关上门,晓琴的脸就垮了下来。
“林涛,你今天怎么回事?晓曼好不容易开一次口,你就这么当面撅回去,你让她脸往哪儿搁?”
我叹了口气,坐回沙发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晓琴,那不是两千,是二十万。我们的钱,是准备开铺子的,你忘了吗?那是我们的将来。”
“将来将来,将来就比我妹妹的幸福还重要吗?”晓琴的声音也高了起来,“她要是嫁不好,一辈子不幸福,你开再大的铺子,我能安心吗?”
“这是两码事!”我有些烦躁,“他张浩要是真有本事,就自己想办法凑首付,而不是把主意打到我们家这点家底上!我看他那个人,就不太靠谱!”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靠谱?就因为人家没像你一样,整天跟木头疙瘩打交道?”晓琴的眼泪也下来了,“林涛,我算是看明白了,在你心里,我娘家的人,始终是外人。”
她说完,就转身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一桌子没吃完的残羹冷炙。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一盏盏亮起,把屋子里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的手,这双手,能把一块普通的木头,变成一件精致的家具,却处理不好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
暗流,已经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开始涌动了。
第2章 木头与人心
第二天,我照常去了郊区的木工房。
那是我租的一个旧仓库,地方不大,但堆满了各种木料。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混合了松木、橡木和桐油的味道,这味道让我心安。
我打开排风扇,戴上护目镜,开始刨一块老榆木。
刨子在木头上滑过,发出“唰唰”的声响,卷曲的刨花像波浪一样翻滚出来。我的心,也随着这有节奏的声音,慢慢静了下来。
在我看来,木头是有脾气的。有的木头性子直,你得顺着它的纹理来;有的木头性子烈,容易开裂,你得慢慢磨。跟人一样,不能硬来。
昨天饭桌上的事,就像一根扎进肉里的木刺,看着不大,却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你它的存在。
我理解晓琴的心情。她就这么一个妹妹,从小看到大,自然是心疼的。晓曼从小就被家里宠着,没吃过什么苦,对未来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看上的那个“铂悦府”,我知道,一平米要五六万,是给我们这种普通工薪阶层造的梦,看得见,摸不着。
张浩那个年轻人,我打心底里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我这一身的本事,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他张嘴闭嘴都是“人脉”、“资源”、“风口”,这些词我听不懂,我只知道,做人做事,得像我手里的这块榆木,质地要硬,要经得起时间的打磨。
可这些话,我没法跟晓琴说。
我一说,她就觉得我看不起她妹妹,看不起她娘家人。夫妻之间,最怕的就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中午,我没回家吃饭,就着凉水啃了个馒头。
手机响了,是晓琴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你在哪儿呢?”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工房呢。”
“……晚上早点回来,我爸叫我们回去吃饭。”
“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她低低的声音,“林涛,昨天……是我态度不好。但晓曼那边,你再考虑考虑,行吗?那是我亲妹妹。”
“我知道。”我叹了口气,“我再想想。”
挂了电话,我却一点干活的心思都没有了。
我走到仓库的角落,那里用帆布盖着一堆东西。我掀开帆布,里面是一套已经初具雏形的明式圈椅。这是我给自己未来的木工房准备的“镇店之宝”,用的是我托了多少关系才搞到的金丝楠木老料。光是这两把椅子,就花了我快三年的业余时间。
我用手轻轻抚摸着椅子扶手温润的弧线,那是我用几百张砂纸,从粗到细,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每一处榫卯结构,都严丝合缝,不用一颗钉子,却比用钉子钉起来的任何家具都牢固。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讲究的是一个“根”。根扎得深,才能枝繁叶茂。
开一个自己的木工房,把这门手艺传下去,是我师父的遗愿,也是我的梦想。那个铺子,就是我的“根”。现在,有人要来刨我的根,我怎么能不心疼?
可另一边,是跟我同床共枕了十年的妻子,是她唯一的妹妹。
人心,比我手里的任何一块木头都要复杂。木头的纹理,我看得到,摸得着,可人心的纹理,藏得太深了。
傍晚,我骑着摩托车回了家。晓琴已经换好了衣服,眼眶还有些红肿,显然是哭过。
“走吧。”她没多说什么。
岳父岳母家离我们不远,骑摩托车十几分钟就到。
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
岳母拉着晓曼的手,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岳父则板着一张脸,坐在旁边抽烟,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看见我们进来,岳母“哇”的一声哭得更响了。
“我的儿啊,你这命怎么这么苦啊!找个婆家,连个首付都凑不齐,还要看人家的脸色!”
晓曼也跟着掉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心里一沉,知道这是要开“三堂会审”了。
岳父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抬眼看着我,声音嘶哑:“林涛,晓曼的事,我听说了。”
我点了点头,“爸。”
“二十万,对你来说,是不是要了你的命了?”他问。
这话问得极重,像一块石头砸在我胸口。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说这钱我要开铺子,实现我的梦想?在他们看来,妹妹一辈子的幸福面前,我的梦想算个屁。
“爸,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晓琴急忙解释。
“你闭嘴!”岳父吼了她一句,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我,“林涛,我问你话呢!是,还是不是?”
我深吸一口气,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爸,这钱,我们家拿不出来。”
我说的是“拿不出来”,而不是“不想拿”。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岳母的哭声停了,晓曼也停止了抽泣,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晓琴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大概没想到,在自己父母面前,我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
“好,好,好一个拿不出来!”岳父气得笑了起来,指着我,“林涛,我当初把晓琴嫁给你,看中的就是你人老实,踏实肯干。没想到,你老实是老实,心也够硬的!”
“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她现在有难处了,你这个当姐夫的,袖手旁观,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爸,你别这么说林涛……”
“你还护着他!”岳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告诉你林涛,今天这钱,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不然,你就别认我这个老丈人!”
整个客厅里,只剩下岳父粗重的喘息声。
我站在那里,像一截被劈开的木头,一半是我的坚持,一半是家人的不解。我感觉自己被所有人孤立了。
我看着晓琴,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恳求。我看着晓曼,她的眼神里是怨恨和委屈。我看着岳父岳母,他们的眼神,像两把刀子。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很累。
我不想争辩了。跟家人,是没法讲道理的,只能讲感情。而现在,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不讲感情的冷血动物。
“爸,妈,”我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说完,我没等他们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门。
我没有回家,而是骑着摩托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逛。城市的灯火辉煌,车流不息,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没有一条路是通向心安的。
我终于明白,有些时候,人就像被夹在台钳上的木料,两边都在使劲,无论你怎么挣扎,最后都只会被越夹越紧,直到变形,或者……断裂。
第3章 家宴
所谓的“想想”,其实是一种缓兵之计。
岳父把话说到那个份上,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么,我拿出这二十万,保全这个家的和气;要么,我守着我的铺子梦,落个六亲不认的骂名。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冷得像冰窖。
我和晓琴几乎不说话。她不给我做饭,也不洗我的衣服。晚上睡觉,她背对着我,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界。我能感觉到她在无声地哭,被子一抖一抖的,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的心也乱成了一团麻。
周五下午,晓琴忽然对我说:“明天晚上,我妈让我们都回去吃饭,说是一家人好久没聚了,把话说开。”
我心里清楚,这哪是吃饭,这是最后的通牒。
“去吧。”我说。
周六,我提前收了工,去澡堂子泡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我想,至少,要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
晓琴也难得地化了妆,穿上了那件我们刚结婚时买的连衣裙。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有些恍惚。
我们俩并排走着,像两个要去参加一场重要谈判的陌生人。
到了岳父家,门是晓曼开的。
她看到我,眼神躲闪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姐,姐夫,你们来了。”
张浩也在,正陪着我岳父在阳台上抽烟。看到我,他掐了烟,不咸不淡地喊了声“林哥”。
岳母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平时爱吃的。
这顿饭,被他们称作“家宴”。可我感觉,更像是一场鸿门宴。
饭桌上,岳父一反常态,没有再提钱的事,反而是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跟我聊些家长里短。
“林涛啊,最近厂里活儿忙不忙?”
“还行,爸。”
“你那手艺,可别丢了。现在肯踏踏实实学门手艺的年轻人,不多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意有所指地看了张浩一眼。
张浩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笑了笑。
岳母也跟着说:“就是,我们家林涛,人实在,手也巧。晓琴嫁给你,我们放心。”
他们一唱一和,把气氛烘托得异常温馨。
我知道,这是先礼后兵,先用温情麻痹我,再图穷匕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岳父放下酒杯,叹了口气。
“唉,人老了,不中用了。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看着孩子们都好好的。”他看着晓曼,眼神里满是疼爱,“晓曼这孩子,从小就没让我们操过心。现在要结婚了,做父母的,没本事给她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心里有愧啊。”
岳母的眼圈又红了。
晓曼低下头,小声说:“爸,你别这么说。”
“不是爸说,”岳父把矛头转向了我,“林涛,你是晓曼的姐夫,跟她亲哥一样。现在她有难处了,你说,咱们做长辈的,是不是该拉她一把?”
来了。
我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我看着晓琴,她正紧张地看着我,嘴唇都快咬破了。
我再看看晓曼和张浩,他们俩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整个饭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像无数盏探照灯,让我无处遁形。
我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被宣判的犯人。
我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爸,”我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晓曼的事,就是我的事。”
听到这句话,晓琴明显松了口气,岳父岳母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但是,”我话锋一转,“这二十万,我确实有急用。开铺子的事,我已经筹备了好几年了,连设备都跟人谈好了。这笔钱要是动了,我前面几年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屋子里的温度,又一次降了下来。
张浩“嗤”地笑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林哥,我没听错吧?一个木匠铺子,能比晓曼一辈子的幸福还重要?你那铺子开起来,一年能挣二十万吗?我跟晓曼这房子要是买了,过两年一转手,挣的可不止这个数。”
“张浩!”晓曼拉了他一下。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张浩梗着脖子,酒精让他胆子大了起来,“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守着那点老掉牙的手艺能当饭吃?林哥,我劝你还是现实一点。你今天帮了我们,以后我们发达了,还能忘了你的好?”
这番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了我的心上。
他不仅是在否定我的决定,更是在践踏我的尊严,践踏我引以为傲的手艺。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我“啪”地一声把酒杯拍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我的手艺当不了饭吃?那我问你,你现在坐的这张八仙桌,你睡的那张床,哪一样离得了木匠?你住的房子,那房梁,那门窗,都是谁做的?”
“我告诉你,我这门手艺,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它不光能当饭吃,还能养心!我做的每一件东西,都能用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你敲敲键盘挣来的那些钱,来得快,去得也快,能留下什么?”
我越说越激动,指着张浩,“你觉得你比我懂得多?你懂什么叫榫卯吗?你懂什么叫刨花吗?你什么都不懂!你只懂钱!”
整个客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给镇住了。
晓琴拉着我的胳膊,一个劲儿地使眼色,“林涛,你喝多了,少说两句。”
张浩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也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姓林的,你别给脸不要脸!我跟你好好说话,你还来劲了是吧?不就是不想借钱吗?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穷横穷横的!”
“你说谁穷横!”
“就说你!”
眼看我们俩就要动手,岳父猛地一拍桌子,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口!”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又指了指张浩,“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一大家子人,吃顿饭都吃不安生!为了点钱,吵得跟乌眼鸡似的,传出去不让人笑话!”
他喘着粗气,捂着胸口,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爸!爸您怎么了?”晓琴和晓曼赶紧过去扶他。
岳母也急了,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哭着骂我:“林涛啊林涛,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是要把你爸给气死啊!”
场面乱成一团。
我站在那里,像个局外人,看着眼前这出因为我而起的闹剧。
我的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凉的悲哀。
我知道,这个家,被我亲手砸出了一道裂缝。而且这道缝,可能再也补不上了。
那顿所谓的“家宴”,就这样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全黑了。街上起了风,吹得路边的梧桐树叶子“哗啦啦”地响。
张浩带着晓曼,赌气先走了。
岳父岳母不放心,让我也早点回去。
出门的时候,晓琴对我说:“你先走吧,我今晚不回去了,我得留下来陪陪我爸妈。”
我知道,她是不想跟我一起走。
我一个人来到楼下,跨上我的嘉陵摩托。
刚要发动,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姐夫。”
我回头一看,是晓曼。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一个人站在路灯下,身影被拉得老长。
“你怎么下来了?”我问。
“张浩他……自己打车走了。”她低着头,声音很小,“我没带钱,手机也快没电了。”
我看着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的火气,不知怎么就消了。她毕竟是晓琴的妹妹,再怎么说,我也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
“上来吧,”我拍了拍后座,“我送你回去。”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来。
摩托车发动,汇入夜色的车流。
我不知道,这条回家的路,会成为我们这个家,走向另一个深渊的开始。
第4章 夜风中的拉链
摩托车在夜色里穿行。
晚上的风很凉,我下意识地把车速放慢了一些。晓曼坐在我身后,我们俩一路无话。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她只是用手轻轻地抓着我衣服的下摆,和我保持着一段刻意的距离。
路过一座高架桥时,风一下子大了起来,卷着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地飞。
我从后视镜里,能看到她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和那张在路灯下忽明忽暗的、没有血色的脸。
刚才在饭桌上,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也是怨我的。
我心里叹了口气。说到底,她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被爱情和对未来的憧憬冲昏了头脑,才会跟着张浩一起胡闹。
摩托车驶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路灯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身后的人轻轻地动了一下,然后,一个几乎被风声淹没的声音,贴着我的后背传了过来。
“姐夫……我后面的拉链,好像坏了。”
我的手,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捏住了刹车。
摩托车“吱”的一声,在路边停了下来。
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这样一句话,实在太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我的心跳得有些快,后背因为紧张,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我甚至不敢回头看她。
“怎么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身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她带着哭腔的、压抑着的声音:“我……我拉不上了,也拽不下来,好像卡住了。”
听到她的哭腔,我心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作为长辈的担忧。
我下了车,把车撑好。
“你别急,我看看。”
我转过身,晓曼已经从车上下来了,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借着昏黄的路灯,我看到她穿的是一条黑色的连衣裙,背后的拉链,确实只拉到了一半,金属的拉链头,歪歪扭扭地卡在布料里,进退不得。
“可能是绞到里衬的线头了。”我说,这是最常见的情况。
“你……你帮我弄一下,行吗?”她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好。”
我让她站好,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捏住那个小小的拉链头。我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后背的皮肤,那是一种冰凉的、细腻的触感。
我的动作僵了一下,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到那条该死的拉链上。
我试着轻轻地往上拉,不行。往下拽,也不行。卡得很死。
“你别动,我看得仔细点。”
我俯下身,凑近了些。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混着女孩子身上特有的气息,飘进我的鼻子里。
我屏住呼吸,用手指把拉链两边的布料撑开,仔细地观察着。果然,是一截白色的线头,死死地缠在了拉链的锯齿里。
“找到问题了,”我说,“你忍一下,我把它弄出来。”
我用指甲,一点一点地去抠那截线头。这活儿比我做最精细的榫卯还要费神。我的额头上,不知不觉已经冒出了汗。
晓曼一直安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就在我马上要把那截线头挑出来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那哭声,一开始还很小,像小猫在叫,后来,就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哽咽。
我的手停住了。
“怎么了?”我直起身,轻声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厉害了,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我绕到她面前,看到她满脸都是泪水,妆都哭花了。
“晓曼,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张浩欺负你了?”我心里一紧。
她摇着头,用手背胡乱地擦着眼泪,哽咽着说:“姐夫……对不起……今天晚上的事,对不起……”
我愣住了。
“我……我不是真的想要逼你。是张浩……是他逼我的。”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要把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倒出来。
“他说,他爸妈那边,其实还能再拿出十万,但就是想看看我娘家这边的态度。他说,如果我连这点钱都从我姐和我姐夫这里要不来,就说明我在娘家没地位,以后嫁过去,也别想他们家能高看我一眼。”
“他让我今天在饭桌上,一定要把这件事定下来。他说,这是对我的考验……”
听到这里,我心里的那点火气,瞬间被一股寒意所取代。
我终于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借钱买房那么简单,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压力测试”。张浩根本不在乎我的铺子梦,也不在乎我们家的难处,他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来衡量晓曼的“价值”,来满足他那点可怜的虚荣心。
“这个混蛋!”我忍不住骂了一句。
晓曼哭得更伤心了。
“姐夫,我错了。我不该听他的话,来为难你和我姐。我知道那笔钱对你很重要,我都知道……”
“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怕他不要我了。我怕我结不了婚,让我爸妈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我怕……”
她的话,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姨子,她就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脆弱,无助,又充满了恐惧。
我心里的那点芥蒂,彻底烟消云散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她。这是我干木工活的习惯,身上总会带一块擦汗。
“擦擦吧,脸都哭花了。”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了许多。
她接过手帕,胡乱地在脸上擦着。
“傻丫头,”我叹了口气,“结婚是过日子,不是做生意,哪有那么多考验和算计。他要是真心对你好,就不会让你这么为难。”
“日子是你们俩自己过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你爸妈那边,我去说。他们只是希望你幸福,不是希望你嫁得有多风光。”
我的话,似乎让她平静了一些。她停止了哭泣,只是低着头,捏着那方手帕。
夜风吹过,我们俩就这么在路灯下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姐夫,谢谢你。”
“谢什么,”我笑了笑,“我是你姐夫。走吧,我送你回去。拉链……还弄吗?”
她脸一红,摇了摇头,“不……不用了,回家再说吧。”
我点点头,重新跨上摩托车。
她再次坐上来的时候,动作明显没有刚才那么僵硬了。
摩托车再次启动。
这一次,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头,微微地靠向了我的后背。
我没有躲。
那一刻,我只是觉得,这个从小被我们捧在手心里的妹妹,长大了,也受了伤。而我这个做姐夫的,有责任,护她周全。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总算是说开了。误会解除了,心结也打开了。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们俩在路灯下的这一幕,已经被另一双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
而那双眼睛,属于我的妻子,晓琴。
第5章 裂痕
我把晓曼送到她租住的小区楼下。
“上去吧,早点休息,别胡思乱想了。”我对她说。
她点点头,把手帕递还给我,“姐夫,这个……”
“你留着用吧。”我说,“明天跟你姐好好聊聊,把话说开。别让她担心。”
“嗯。”她应了一声,转身走进了楼道。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虽然今晚的家宴闹得很不愉快,但能解开晓曼的心结,也算是一件好事。
我骑着车,往家的方向赶。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回去,该怎么跟晓琴解释。
我想,只要我把晓曼的原话复述一遍,晓琴那么疼她妹妹,肯定能理解,我们俩之间的冷战,也该结束了。
然而,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我回到家,发现客厅的灯是亮着的。晓琴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电视,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看到我进来,她抬起头,眼神很奇怪。那不是生气,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审视。
“你回来了。”她说,声音平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嗯,”我换了鞋,走到她身边,“你怎么也回来了?不在咱爸妈那儿多待会儿?”
“我怕我再待下去,咱爸就不是被你气病,而是被我气死了。”她冷笑了一声。
我听出她话里有话,心里一沉。
“晓琴,你听我解释。今天晚上的事,是个误会。晓曼她……”
“晓曼怎么了?”她打断我,“她是不是跟你说,她后面的拉链坏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她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自嘲,“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就跟在你们后面。我亲眼看到的。”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爸妈不放心,让我出来看看你。我刚下楼,就看到你载着晓曼走了。我不放心,就打了辆车,跟在你们后面。”
“我看到你们把车停在路边,看到你凑到她身后,靠得那么近。我还看到她靠在你背上哭,你还给她递手帕。”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最后变成了质问。
“林涛,你们俩什么时候开始的?啊?你们把我当什么了?当傻子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了,赶紧解释,“是她的拉链真的卡住了,我只是帮她弄一下!她哭,是因为张浩逼她……”
“够了!”她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拉链坏了?这么拙劣的借口,你都信?林涛,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这么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我没有!”我百口莫辩,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黄泥坑,怎么洗都洗不清。
“你没有?那你们俩在路灯下搂搂抱抱,算怎么回事?她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娘,大半夜的靠在你一个有妇之夫的后背上,这像话吗?”
“我们没有搂搂抱抱!”我吼了回去,我感觉自己快要被她的猜忌和不信任逼疯了。
“那是我亲眼所见!林涛,你别再演了,我看着恶心!”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怪不得,怪不得你死活不肯借钱。原来你不是心疼那点钱,你是巴不得他们俩吹了,你好有机会,是不是?”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感觉无比的陌生。这还是那个跟我相濡以沫十年,温柔贤惠的晓琴吗?
信任,这个婚姻里最基础的东西,在这一刻,碎得一塌糊涂。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龌龊的人?”我看着她,心如死灰。
“不然呢?”她反问,“你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理由?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相信她眼睛看到的,和她脑子里想象的。
我们俩,就这么在客厅里对峙着,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
争吵,谩骂,指责……所有最伤人的话,都从我们嘴里说了出来。
我们把十年的感情,把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砸得稀巴烂。
最后,我们都累了。
她瘫坐在沙发上,无声地流着泪。我则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林涛,”她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们……离婚吧。”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我知道,这一次,她是认真的。
我们之间,出现了一道裂痕。一道因为二十万块钱而起,却被猜忌和误会,撕扯得越来越大的裂痕。
而这道裂痕,深不见底。
那天晚上,我没有进卧室。我在木工房的角落里,那张硬邦邦的行军床上,躺了一夜。
仓库里,弥漫着熟悉的木头味道。可这一次,它没能让我心安。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窗外透进第一缕晨光。
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被虫蛀空了的木头,外表看着还算完整,其实内里,早就千疮百孔了。
第6章 沉默的午后
离婚两个字,像一根鱼刺,卡在了我和晓琴的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我们开始了冷战,一种比争吵更伤人的冷战。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她不再跟我说话,看到我,眼神就自动绕开。家里的饭桌上,永远只有一副碗筷。我的衣服,堆在洗衣篮里,再也没有人管。
这个家,变得空旷而又压抑。
岳父岳母那边,大概也知道了我们闹矛盾的事。他们没有再打电话来催钱,也没有再让我过去吃饭。整个世界,仿佛都跟我隔绝了。
只有我儿子,还像往常一样。他每天放学回来,会先跑到我身边,叽叽喳喳地跟我说学校里的事。这是我一天里,唯一能感到温暖的时刻。
“爸,你跟妈是不是吵架了?”有一天,他忽然仰着小脸问我。
我摸了摸他的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爸爸跟妈妈,只是……有点累了。”我只能这么说。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木工房里。
我开始疯狂地干活,仿佛只有刨子“唰唰”的声音,和电锯刺耳的轰鸣,才能盖过我心里的烦躁和痛苦。
我把那套明式圈椅的半成品,又重新拆开,检查每一个榫卯。我发现,其中一个卯眼,因为前段时间心绪不宁,开得有零点几毫米的偏差。
就是这么一点点微小的偏差,就会让整个结构变得不再稳固。时间久了,椅子就会晃动,甚至散架。
我看着那个有瑕疵的卯眼,忽然就想到了我和晓琴的婚姻。
我们的婚姻,是不是也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出现了这样一道微小的裂痕?然后,因为那二十万,因为那个充满了误会的夜晚,这道裂痕被无限放大,直到再也无法修复。
我扔掉工具,一个人坐在木料堆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我和晓琴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是个跟着师父学徒的穷小子,她是在服装厂上班的女工。我们是在一次同乡会上认识的。她不嫌我穷,不嫌我身上总有股散不掉的木头味儿,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我。
我们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婚房是租的,家具是我自己亲手打的。一张松木床,一个杉木衣柜,一把槐木椅子。虽然简陋,但我们觉得很幸福。
她总说,喜欢看我干活的样子。她说,我拿着刨子和凿子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可现在,我眼里的光,好像快要熄灭了。
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是不是太固执了?太执着于我那个所谓的梦想,而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
如果我当初不那么强硬,而是换一种更温和的方式,跟他们沟通,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送晓曼回家,或者,我让晓琴跟我一起去送,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误会?
可是,生活没有如果。
一个沉默的午后,我正在给木马刷最后一层清漆,晓曼忽然来了。
她一个人来的,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素面朝天,看起来有些憔憔悴。
看到我,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姐夫。”
我放下刷子,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我……”她咬着嘴唇,犹豫了半天,才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个,给你。”
我接过来,感觉信封很厚。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崭新的人民币,还有一张银行卡。
“这是什么?”我皱起了眉头。
“这里有五万块现金,卡里有十五万。”她说,“我跟张浩……分手了。”
我愣住了。
“那天晚上之后,我想了很久。”她低着头,声音很轻,“我想明白了很多事。你说得对,一段需要靠算计和考验来维持的感情,不会长久。”
“我跟他摊牌了。我说,我不会再为了他的面子,去为难我的家人。然后,我们就吵了一架,就……分了。”
“这二十万,是他家给的彩礼钱。我一分没动,现在,还给你。”
我看着手里的信封和银行卡,一时间,百感交集。
我没想到,这个在我眼里一直有些不懂事的小姨子,会做出这样果断的决定。
“你……想好了?”我问。
她抬起头,眼睛里虽然还有些红肿,但目光却很坚定。
“想好了。长痛不如短痛。姐夫,之前是我不懂事,给你和我姐添了那么多麻烦,对不起。”
她说着,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赶紧扶住她,“你这孩子,快起来,跟姐夫说这些干什么。”
我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欣慰,有心疼,也有一丝愧疚。
为了这二十万,我们这个家,闹得天翻地覆。而现在,钱回来了,可我们失去的东西,还能回来吗?
“我姐……她还好吗?”晓曼小声问。
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不好。我们……在闹离婚。”
晓曼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什么?怎么会这样?是因为我吗?”
“不怪你。”我把信封和卡塞回她手里,“这事跟你没关系,是我们自己的问题。这钱,你拿回去。你跟张浩分了,以后一个人生活,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不,姐夫,我不能要!”她急了,“这本来就不是我的钱。而且,就是因为我,才让你和我姐……”
“我说了,不怪你。”我打断她,“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就找个时间,跟你姐好好聊聊。把那天晚上的事,跟她解释清楚。”
她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晓曼,我一个人在工房里坐了很久。
午后的阳光,透过仓库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地飞舞。
一切都那么安静。
我忽然觉得,生活就像我手中的木工活。有时候,你以为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每一刀,每一凿,都精准无比。可实际上,木头内部的纹理,你永远无法完全看透。你可能会遇到一个隐藏的木节,或者一道看不见的裂纹,然后,你所有的努力,都可能功亏一篑。
这时候,你能做的,不是扔掉这块木头,而是想办法,如何去修补它。
也许,我和晓琴的婚姻,还没有到完全报废的地步。
也许,我该主动去做点什么了。
第7章 榫卯
我决定,用我自己的方式,来修补我们这个家。
我没有直接去找晓琴谈。我知道,在气头上,我们谈不出任何结果。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看到我诚意的契机。
我把晓曼还回来的那张银行卡,收了起来。这笔钱,我没打算动。但我心里,有了一个新的计划。
我开始更频繁地往木工房跑。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买了一批上好的花梨木。
我要做一套家具。
一套完整的,可以当做嫁妆的家具。
一张婚床,一对床头柜,一个梳妆台,一个四门大衣柜。全部用最传统的榫卯结构,不用一颗钉子。
我想,语言是会骗人的,但手艺不会。我做的每一件东西,都倾注了我的心血和情感。晓琴是懂我的,她一定能看懂。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住在了工房里。
白天,工房里充斥着电锯和刨子的声音。我画图纸,开料,刨平,凿卯眼,做榫头。每一个步骤,我都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专注,都要细致。
晚上,万籁俱寂。我就着一盏昏暗的台灯,用砂纸一遍一遍地打磨那些成型的部件。从80目的粗砂纸,一直打磨到2000目的细砂纸。直到木头的表面,像婴儿的皮肤一样光滑,像镜子一样能映出人影。
我的手上,添了许多新的伤口。被凿子划破的,被刨子蹭掉皮的,被木刺扎进去的……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每当一个部件完成,我用手抚摸着那温润的木头,感受着那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我就仿佛能感觉到一种力量。
榫卯,一凹一凸,一阴一阳。看似简单的结构,却能让两块独立的木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承受上百年的风雨。
这不就像是夫妻吗?
两个人,来自不同的家庭,有着不同的性格。因为缘分,走到了一起。生活中,难免会有磕磕碰碰,会有摩擦。但只要彼此的心,像这榫卯一样,能够互相契合,互相支撑,那这个家,就散不了。
我把对晓琴的歉意,对这个家的眷恋,全都倾注到了这些木头里。
儿子放学后,会跑到工房来陪我。他会帮我扫地上的刨花,会好奇地看着我把两块木头,神奇地拼在一起。
“爸,你做的这个是什么呀?真好看。”
“这是给小姨的。等她以后结婚了,就用这个。”我笑着说。
“那小姨什么时候结婚呀?她结婚了,你跟妈妈是不是就不吵架了?”
童言无忌,却一下子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我摸了摸他的头,“对,等小姨结婚了,爸爸妈妈就不吵架了。”
一个月后,所有的家具都做好了。
我没有上漆,只是用天然的木蜡油,一遍一遍地擦拭。花梨木本身的纹理,像山水画一样,在木蜡油的滋润下,愈发地温润和深沉。
我给岳父打了个电话。
“爸,是我,林涛。”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传来岳父一声疲惫的“嗯”。
“爸,这个周六,您和妈有空吗?我想请你们,还有晓琴和晓曼,来我工房一趟。我有点东西,想让你们看看。”
岳父又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了。”
周六那天,我把工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我把我做的这套家具,按照卧室的布局,摆放在仓库最中央的位置。
阳光从天窗洒下来,照在那些泛着柔和光泽的家具上,美得像一幅画。
下午两点,他们来了。
晓琴走在最前面,看到我,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岳父岳母跟在后面,脸色也不太好看。晓曼走在最后,低着头,显得很紧张。
当他们走进仓库,看到眼前这一幕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晓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她慢慢地走到那张婚床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床头雕刻的祥云图案。
那是我们结婚时,我给她打的那张松木床上,一模一样的图案。
岳父是个老木匠出身,虽然早就改行了,但眼力还在。他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又关上。柜门闭合,严丝合缝,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啪嗒”声。
他仔细地看着那些接缝,看着那些转角,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这……这都是你做的?”他转过头,看着我,声音有些发颤。
我点了点头。
“全……全是榫卯?”
“嗯,没用一颗钉子。”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像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在那光滑的柜门上,来回地摩挲。
“好手艺……好手艺啊……”他喃喃自语。
晓琴走到了梳妆台前,她拉开抽屉,看到里面用小块木料隔出的,一个个精致的小格子。那是她平时放首饰的习惯。
她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我走到她身边,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用同一块花梨木料做的木梳,递给她。
“这个,送给你。”
梳子上,刻着两个字:琴瑟。
她看着那把梳子,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林涛,你……”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我看着她,把这段时间所有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晓琴,对不起。之前是我不好,是我太固执,说话太冲,伤了你的心,也伤了爸妈和晓曼的心。”
“这套家具,是我想给晓曼的嫁妆。我知道,它比不上‘铂悦府’的一间厕所。但这是我这个当姐夫的,能拿出的,最贵重的东西了。”
“我这双手,做不出大富大贵,但我能保证,我做的每一件东西,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希望晓曼以后找的婆家,也能像这套家具一样,不是看着有多光鲜亮丽,而是要看他的人,是不是像这榫卯一样,靠得住,能撑起一个家。”
我的目光,转向岳父岳母。
“爸,妈,我不是不想帮晓曼。只是那个铺子,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那是我师父的念想,也是我自己的根。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我。”
最后,我看着晓琴,一字一句地说:
“晓琴,我们结婚十年了。十年,就算是一块木头,也会有感情。我们之间,就像这榫卯,或许有过摩擦,有过偏差,但只要我们还愿意彼此支撑,就一定能严丝合缝,牢不可破。”
“你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整个仓库里,一片寂静。
只剩下晓琴压抑不住的哭声。
她拿着那把木梳,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块冰,开始融化了。
第8章 风会停息
晓琴哭了很久,像是要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和压抑,都哭出来。
晓曼走过去,蹲在她身边,也跟着掉眼泪。
“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晓琴摇着头,一把抱住她,姐妹俩哭成了一团。
岳父走到我身边,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他的眼眶也红了,“爸……错怪你了。”
我摇了摇头,“爸,我也有错。”
那天,我们在工房里待了很久。
岳父拉着我,仔细地看每一件家具的细节,一边看,一边赞不绝口。他说,我这手艺,比他年轻的时候强太多了。他说,这套家具,别说二十万,就是五十万,都有人抢着要。
晓琴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了下来。她虽然没再跟我说话,但她看我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她会时不时地,偷偷地看我一眼,眼神里,有我熟悉的温柔。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岳父坚持要留那套家具。他说:“这是你给晓曼的心意,我们不能不要。钱的事,你别管了。我跟还有点积蓄,我们来想办法。”
我没再推辞。我知道,他们收下的,不只是一套家具,更是我的歉意和诚心。
我们一家人,一起走出了工房。
晓琴走在我身边,我们的胳膊,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
儿子跑在我们前面,高兴地又蹦又跳。
“爸爸,妈妈,我们回家吧!”
晓琴看了我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算是保住了。
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
晓琴开始跟我说话了,会给我做饭,会把我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虽然还有些生疏,但坚冰已经开始消融。
有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给我盖被子。我睁开眼,看到是晓琴。
她见我醒了,有些不好意思,“你胳膊露外面了,别着凉。”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晓琴,”我轻声说,“那天晚上……我送晓曼回去,真的只是……”
“我知道。”她打断我,把头埋进我的怀里,“晓曼都跟我说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怀疑你。”
我紧紧地抱着她,感觉失而复得。
“都过去了。”我说。
风,总会停息的。
后来,晓曼没有再去找工作,而是跟着我,学起了木工。
她说,她想明白了,与其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缥缈的东西,不如踏踏实实地学一门手艺。
她很有天赋,学得也很快。她说,她以后想做一个独立的设计师,专门设计中式家具。
我把我所有的手艺,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她。看着她在刨花飞舞中,越来越专注和自信的样子,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至于那套花梨木家具,晓曼说,她要留着,等她什么时候,真的遇到了那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再拿出来用。
我的木工房,最终还是开起来了。
岳父把他的养老钱拿了出来,支持我。他说,这么好的手艺,不能埋没了。
铺子开张那天,很热闹。亲戚朋友都来了。
晓琴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站在我身边,笑得比谁都灿烂。
我看着她,看着在旁边帮忙招呼客人的晓曼,看着抱着我腿的儿子,看着满脸笑容的岳父岳母。
我心里忽然觉得,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什么金丝楠木,也不是什么花梨木。
而是家人之间的理解和包容。
就像我手中的榫卯,经历过打磨,经历过敲打,甚至经历过裂痕。但最终,它们会以一种最牢固、最温和的方式,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生活,还在继续。
我知道,以后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风雨。但这一次,我有了信心。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们的心还在一起,这个家,就永远不会散。
来源:每日来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