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退休手续办完的第二天,我谁也没告诉,一个人买了张飞往西北的机票,然后倒了三次车,才终于回到这个叫“红旗沟”的地方。
车子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扬起一片黄尘。
四十年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树,恍如隔世。
退休手续办完的第二天,我谁也没告诉,一个人买了张飞往西北的机票,然后倒了三次车,才终于回到这个叫“红旗沟”的地方。
我叫陈念,四十年前,我在这里插队,住了两年。
我来找我的房东,李叔。
记忆里,那座土坯房门口,总坐着一个憨厚的身影,手里拿着烟杆,眯着眼笑。
他会在我收工回来时,递上一碗滚烫的热水。
会在我生病时,让婶子给我熬一碗放了两个珍贵鸡蛋的鸡蛋羹。
那两年,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日子,李叔一家,是我唯一的光。
车子停在村口,司机不愿再往里开。
我下了车,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和牲畜粪便的味道。
村子变了,有了几栋砖瓦房,但大部分还是土坯墙。
我凭着记忆,朝村子最东头走去。
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还在,只是更老了。
树下的土坯房,也还在,只是更破败了。
院门虚掩着。
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推开门。
院子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坐在小马扎上,费力地劈着柴。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次举起斧头,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阳光斑驳地落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银发在风中微颤。
是李叔。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李叔。”我声音颤抖,几乎不成调。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很久,似乎在辨认。
“你……你是……”
“我是陈念,当年住在您家的那个知青。”
李叔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赶紧上前扶住他,“李叔,您别动,是我,我回来看您了。”
他的手,像枯老的树皮,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浑浊的眼里,滚下两行热泪。
就在这时,屋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眉眼间有几分李叔的影子。
他看到我,眼神很冷,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审视和敌意。
他一把将李叔扶了过去,隔在我跟前。
“你是陈念?”他问,声音生硬。
我点点头,“是,你是……李卫?”
我记得李叔的儿子,当年还是个跟在我屁股后面跑的黑瘦小子。
李卫没回答我,只是冷冷地盯着我,那眼神像刀子一样。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我如遭雷击的话。
他说:“我爸等了你四十年,你现在才来?”
我呆住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等了我四十年?
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李卫冰冷又夹杂着恨意的眼神,又看了看旁边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流泪的李叔。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困惑感将我淹没。
“李卫,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我艰涩地开口。
“听不懂?”李卫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嘲讽,“陈知青,你现在是大城市里的人了,是大教授,当然听不懂我们这些乡下人的话。”
他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退休前,确实是大学教授。
可他怎么会知道?
“我……”
“你走吧。”李卫打断我,语气决绝,“这里不欢迎你。我爸等了你一辈子,念了你一辈子,你倒是心安理得,四十年了无音讯。现在他快不行了,你倒回来看风景了?”
“不是的!”我急忙辩解,“我当年回城后,给李叔写过很多信,还寄过钱和东西,可是……可是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我以为……”
我以为他们搬走了,或者……不愿再和我联系。
当年的通讯远不如现在发达,一封信寄失是常有的事。
我试了两年,杳无音讯后,只能将这份恩情埋在心底。
“信?”李卫的表情更加讥诮,“我们一封信都没收到过。倒是你,我爸给你写的信,你回过一封吗?”
我彻底懵了。
李叔给我写过信?
我一封也没收到过。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爹,咱进屋。”李卫不再理我,搀扶着李叔就要往屋里走。
李叔却死死抓住我的手不放,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急切,啊啊地叫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太过激动,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看样子,李叔是中风了,失语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痛得喘不过气。
“李叔……”
“别叫他!”李卫低吼一声,眼睛都红了,“你知不知道,他就是念着你的名字,才气得中了风!”
我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我敬重如父的长辈,一个我感念至今的恩人。
怎么在他们儿子口中,我和他之间,竟成了这样一段满是怨怼和等待的纠葛?
“李卫,你让我进去,你把话说清楚。”我拉住他的胳膊,“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误会?”李卫甩开我的手,“能有什么误会?事实就是你当年走了,就再也没回来!我娘临死前都还在念叨,说那个叫陈念的女娃,心真狠。”
婶子……去世了?
我的心又是一沉。
那个总爱笑着,往我碗里多夹一块咸菜的朴实女人,竟然已经不在了。
看着李叔苍老的面容,李卫充满恨意的眼神,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四十年的岁月,到底掩盖了怎样的真相?
李卫最终还是没能拗过李叔。
李叔死死抓着我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把我往屋里拽。
那间我住了两年的东厢房,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土炕,一张破旧的木桌,一个小板凳。
只是墙壁上的报纸,已经泛黄卷边,露出了里面的泥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和草药混合的味道。
李叔被李卫扶着在炕沿上坐下,眼睛却一直没离开我。
那眼神太复杂了。
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有委屈,有急切,还有深深的……眷恋。
我被他看得心慌意乱。
“李卫,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压下心头的纷乱,看向李卫。
李卫沉默了很久,从炕头的一个木箱子里,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重重地摔在桌上。
“你自己看。”
我解开布包,里面是一个木盒子。
盒盖打开的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
里面,静静地躺着几十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字迹却很清晰。
收信人,写着我的名字,陈念。
寄信人,是李叔的名字,李振山。
我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封。
信封上的邮戳日期,是1983年,我回城后的第二个月。
我拆开信,里面的信纸又薄又脆。
“念念娃:
展信安。
你回城有些日子了,家里都好不?工作找得顺不顺?你婶子天天念叨你,问你吃得惯不,睡得好不。
家里的麦子收了,给你留了最好的麦子磨的面,等你下次回来吃。
你上次走的时候,落了条红头绳在炕上,我给你收好了。
勿念。
李振山。”
简短的几句话,朴实得就像他的人。
我一封一封地往下看。
“念念娃,天冷了,城里有暖气不?你身子弱,别冻着了。”
“念念娃,过年了,家里杀了猪,给你寄了些腊肉过去,收到了吗?”
“念念娃,给你寄的信,怎么总没回信?是不是地址写错了?还是你工作太忙了?”
“念念娃,李卫说,城里人是不是都看不起我们乡下人?我不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念念娃,你是不是……是不是有对象了?忘了李叔了?”
……
信的最后,日期是1985年。
“念念娃,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
你一封都没回。
我托人去城里打听了,说你考上大学了,成了文化人。
也好,你有你的出路。
是我不该打扰你。
只是,我心里憋得慌。
有些话,当年没敢说,现在说了,你估计也看不到了。
你刚来那年,瘦得跟猫儿似的,我跟你婶子,是真把你当亲闺女疼。
可后来,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心思就变了。
看见你笑,我心里就亮堂。
看见你哭,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是个大你十几岁的庄稼汉,还有婆娘孩子。
我这心思,脏。
可我控制不住。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这世上,有个人,真心实意地惦记过你。
以后,我不写了。
你多保重。
李振山。”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我的手抖得拿不住信。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的父辈般的关怀,里面竟然藏着这样深沉而卑微的爱恋。
而我,一无所知。
我错过了他所有的信,也让他错过了我所有的回信。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四十年的光阴,而是一个巨大而残忍的谎言。
“看到了?”李卫的声音冷得像冰,“这些信,每一封,都被退了回来。理由是,查无此人。”
“不可能!”我失声喊道,“我留的地址是我家的地址,怎么会查无此人?”
“我怎么知道?”李卫红着眼,“我只知道,我爸等了两年,等来的都是退信。他后来就不写了,一个人喝闷酒,喝醉了就喊你的名字。我娘……我娘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不是的……”我拼命摇头,眼泪模糊了视线,“我也给他写信了,我也寄了东西,为什么你们没收到?”
“谁知道呢?”李卫别过头去,“也许你根本没寄,也许,你寄的地址是错的。反正结果就是,你音讯全无。”
不。
地址不会错。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写的是“红旗沟村,李振山收”。
这么多年,村子的名字没变,李叔的名字也没变。
信和包裹,怎么会凭空消失?
除非……
除非,有人在中间做了手脚。
一个模糊的身影,从我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
王贵。
当年村支书的儿子。
他仗着他爹的权势,在村里横行霸道,尤其喜欢调戏我们这些女知青。
因为我长得白净,他没少骚扰我。
有一次,他把我堵在玉米地里,动手动脚,是李叔拎着锄头冲过来,把他打跑了。
从那以后,王贵就恨上了李叔,也更恨我了。
我回城前,他还放过话,说让我等着,他早晚会让我后悔。
当年我没当回事,只当是他的气话。
现在想来……
村里收发信件,都要经过村委会。
而村委会,就是他爹的地盘。
如果他想动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如果真的是他……
那他毁掉的,是两个人的一生。
李叔坐在炕沿上,看着我手里的信,浑浊的眼睛里,情绪翻涌。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年斑和厚茧的手,颤颤巍巍地,想触摸一下那些信纸。
我把信递到他手里。
他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信封上我的名字。
“啊……啊……”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
四十年。
他在这间破败的屋子里,守着这些被退回的信,怀着被我抛弃的怨与痛,过了四十年。
而我,在千里之外的城市里,过着优渥的生活,偶尔想起他,也只是感念当年的恩情。
我甚至,从未怀疑过信件的丢失,只是归咎于那个年代的通讯不便。
我何其残忍,又何其愚蠢!
“李叔……”我跪倒在炕前,握住他冰冷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应该回来的,我应该早点回来看您的……”
我的道歉,苍白无力。
逝去的时光,无法追回。
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
李叔摇着头,另一只手,颤抖着抚摸我的头发,就像四十年前一样。
他的嘴张了张,似乎想安慰我,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单音。
李卫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脸上的冰冷和恨意,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叹了口气,声音沙哑:“我爸……他这一辈子,就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我娘走后,他就更不爱说话了。前年,村里有人从城里回来,说在电视上看到你了,说你成了大教授。我爸听了,高兴得像个孩子,到处跟人说,他家飞出了个金凤凰。”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拿出这些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第二天早上,就……就说不出话了。”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穿了。
原来,他中风的根源,在这里。
巨大的喜悦和巨大的失落,交织在一起,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欠他的,太多了。
我扶着炕沿,慢慢站起来,擦干眼泪。
“李卫,你相信我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我真的写过信,寄过东西。这件事,一定有蹊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查清楚。”
李卫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但我知道,他动摇了。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的父亲,是个多么善良正直的人。
而我,当年那个受尽他们家恩惠的知青,如果不是有天大的误会,又怎么会如此凉薄?
“你要怎么查?”他问。
“王贵。”我吐出这个名字,“当年的村支书,王大海的儿子。他还在这里吗?”
李卫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找他干什么?他现在是咱们镇上的首富,开着矿,手底下养着一帮人,没人敢惹他。”
“是他。”我的声音很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当年,就是他负责村里的信件收发。如果我们的信件出了问题,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你有什么证据?”
“我现在没有。”我迎上他的目光,“但是,我会找到的。”
我的眼神,一定很吓人。
因为李卫,这个对我充满敌意的男人,竟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不知道。
我陈念,在大学里,教的是法律。
我和犯罪分子,和人性之恶,打了半辈子交道。
王贵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
他们或许有钱有势,但他们,也一定有软肋。
只要是人,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四十年,足以让很多真相石沉大海。
但也足以让一个人的罪恶,发酵、膨胀,直到有一天,被人亲手撕开。
第二天,我没有惊动任何人,一个人去了镇上。
红旗沟已经不是当年的红旗沟,它现在隶属于红旗镇。
镇子不大,打听一个人很容易。
王贵的“宏发矿业”,就在镇子最气派的一栋办公楼里。
我没有直接去找他。
我知道,贸然上门,他不会承认。
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开口的契机。
我在镇上最好的饭店住下,开始不动声色地搜集关于王贵的信息。
我以一个准备投资考察的退休教授的身份,和饭店老板、服务员、出租车司机聊天。
几天下来,王贵的形象在我脑中渐渐清晰。
他早年靠着他爹的关系,承包了村里的山头,挖出了煤矿,一夜暴富。
为人霸道,行事张扬,黑白两道通吃。
私生活尤其混乱,包养情妇,还有一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子。
我敏锐地抓住了最后一点。
私生子。
这是一个突破口。
我又花了两天时间,终于打听到了那个私生子的下落。
男孩叫王小虎,今年十六岁,跟着他母亲,住在镇子边缘一个破旧的小区里。
据说,王贵每个月会给他们一笔生活费,但从不许他们公开露面。
我决定去见见这个男孩。
那是一个下午,我找到了王小虎的家。
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
我说明了来意,说我是做教育研究的,想做一个关于单亲家庭孩子心理健康的访谈。
女人很警惕,但当她听说有五百块钱的访谈费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我进去了。
王小虎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低着头打游戏,对我的到来,视若无睹。
他很瘦,脸色苍白,眼神里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阴郁。
我和他聊了很久。
从他的学业,聊到他的爱好,再聊到他的生活。
起初,他很抗拒,后来,大概是我的温和让他放下了戒备,他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他恨王贵。
恨他给了自己生命,却不给自己一个名分。
恨他让自己和母亲,像过街老鼠一样,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
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站在所有人面前,大声说出“王贵是我爸”。
或者,毁掉他。
毁掉那个让他蒙羞的父亲。
我看着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和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小虎,如果……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父亲,身败名裂,你愿意帮我吗?”我轻声说。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帮你,毁掉王贵。”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但是,你也需要帮我一个忙。”
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王小虎。
他听完后,沉默了很久。
他的眼神,在挣扎,在犹豫。
我知道,他在害怕。
“我凭什么相信你?”他问。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卡,推到他面前。
“这里面有十万块钱。事成之后,还有四十万。足够你和你母亲,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金钱,是最好的通行证。
尤其对于一个被贫穷和屈辱折磨了十六年的少年来说。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终于,他点了点头。
“好,我帮你。”
王贵五十岁大寿,办得极其铺张。
镇上最大的酒店,被他包了下来,宾客如云,豪车满门。
我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装,拿着一张伪造的请柬,混了进去。
宴会厅里,王贵满面红光,穿着一身名牌西装,端着酒杯,和各路人物谈笑风生。
他比四十年前胖了,也老了,但那股子嚣张和不可一世的劲头,一点没变。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静静地等待。
晚上八点,宴会进行到高潮。
主持人请王贵上台讲话。
王贵喝了不少酒,意气风发地走上台,拿起话筒。
“感谢各位朋友,各位领导,今天来参加我王贵的五十岁生日宴……”
他正说着,宴会厅的大屏幕,突然闪了一下。
原本播放着祝寿视频的屏幕,画面一转,变成了一个昏暗的房间。
房间里,王小虎正跪在一个女人面前。
“妈,我求你了,你就告诉我,我爸到底是谁?为什么他不要我们?”
女人背对着镜头,哭着说:“小虎,你别问了,他不会认你的……”
“他凭什么不认我!我是他的儿子!”王小虎嘶吼着。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全场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脸色铁青的王贵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
“那孩子是谁?”
“好像是王总的……私生子?”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
王贵拿着话筒,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胡说八道!这是谁搞的恶作剧!保安!保安!”他气急败坏地喊道。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大门被推开。
王小虎,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他的母亲。
全场的目光,瞬间又转移到了他们母子身上。
王小虎径直走到台前,抬起头,看着台上的王贵。
他的眼睛,又红又亮。
“爸。”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这一声“爸”,像一颗炸弹,在宴会厅里炸开。
王贵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别胡说!我不是你爸!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你不认我?”王小虎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没关系,我今天来,不是来认亲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录音笔,高高举起。
“我只是想让大家听一段录音。”
他按下了播放键。
录音笔里,传出王贵和王小虎母亲的对话声。
那是我让王小虎提前录好的。
内容,是关于王贵如何威逼利诱,让女人当他的地下情人,如何承诺会给她名分,又如何在她怀孕后,翻脸不认人。
录音里,王贵的声音,嚣张而无情。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玩过的女人罢了!还想让我娶你?做梦!”
“那个野种,我每个月给你们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要是敢出去乱说,我就让你们母子俩,在镇上待不下去!”
……
录音放完,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鄙夷和震惊的目光看着王贵。
王贵的身体,摇摇欲坠。
他完了。
在这样一个场合,当着所有生意伙伴和领导的面,被自己的私生子,揭开了最丑陋的伤疤。
他的名声,他的事业,都将毁于一旦。
“你……你这个孽种!”他指着王小虎,气得浑身发抖。
“我不是孽种。”王小虎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我只是,拿回我应得的东西。”
他说完,转身,拉着他母亲,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出了宴会厅。
我知道,该我出场了。
我从角落里站起来,缓缓走向舞台。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王贵的心上。
他看到我,瞳孔猛地一缩。
“陈……陈念?”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王贵,好久不见。”我走到他面前,微笑着说。
我的笑容,在他看来,一定比魔鬼还可怕。
“你……你想干什么?”他声音颤抖。
“不想干什么。”我拿起主持人放在桌上的另一个话筒,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传遍整个宴会厅,“我只是想借王总的场子,问王总一件事。”
我顿了顿,看着他惊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四十年前,我从红旗沟回城。我给我的房东李振山,写了整整两年的信,寄了无数的包裹。李振山,也给我写了整整两年的信。可是,我们一封都没有收到。王贵,你能告诉我,那些信,都去哪儿了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贵的身体,抖得像筛糠。
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说吗?”我笑了笑,“没关系,我想,很快就会有人,帮你说的。”
我从包里,拿出我的手机,按下了报警键。
“喂,110吗?我要报警。红旗镇宏发矿业董事长王贵,涉嫌多起安全生产事故,并长期偷税漏税,同时,我还实名举报他,在四十年前,私扣他人信件,侵犯公民通信自由……”
我的话还没说完,王贵“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
“陈念!陈念我错了!你放过我!你放过我吧!”他抱着我的腿,痛哭流涕,“当年的信,是我扣下的!是我嫉妒李振山,是我得不到你,所以才报复你们!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终于承认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
我看着他这副丑态,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
为了他当年那点肮脏的嫉妒心,他毁了李叔的一辈子。
也让我,背负了四十年的愧疚。
这样的人,不值得任何原谅。
我抽出自己的腿,冷冷地看着他。
“你的忏悔,去跟警察说吧。”
警察很快就来了。
王贵像一条死狗一样,被带走了。
那场奢华的生日宴,最终,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我走出酒店,夜风吹在脸上,很凉。
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李叔,我替你,讨回公道了。
我回到红旗沟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李卫就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像是在等我。
看到我,他快步迎了上来。
“陈阿姨。”他喊我,称呼变了。
“镇上的事,我听说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
我摇摇头,“我不是为了你的感谢。我只是,想给我自己,也给李叔一个交代。”
我们并肩往院子走。
“我爸……昨天晚上,睡得很安稳。”李卫低声说,“好像,从来没睡得那么好过。”
我的心,微微一酸。
压在心头四十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他怎能不安稳?
我们走进院子,李叔正坐在门口,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朝我伸出手。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暖。
“李叔,都过去了。”我轻声说,“王贵,得到报应了。”
他看着我,咧开嘴,笑了。
那是四十年来,我见过他最灿烂的笑容。
没有牙齿,满是皱纹,却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明亮。
他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心。
我摊开手。
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只小小的木头鸟。
雕工很粗糙,翅膀还缺了一角。
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当年,我生病躺在炕上,李叔为了逗我开心,花了一晚上,给我削的。
后来,我回城前,不小心弄丢了,为此还难过了很久。
没想到,他一直收着。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啊……啊……”李叔指了指木头鸟,又指了指我,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
我懂了。
他在说,念念娃,你的东西,叔给你收好了。
就像他第一封信里写的那样。
我再也克制不住,伏在他的膝上,放声大哭。
积攒了四十年的委屈、愧疚、心疼,在这一刻,尽数迸发。
李叔的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像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宁静。
李卫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眼眶也红了。
他没有打扰我们。
他知道,这是属于我和他父亲,迟到了四十年的和解。
我在红旗沟,住了下来。
就住在那间东厢房里。
我每天陪着李叔,给他读报纸,讲我这些年的经历。
他听得很认真,虽然说不出话,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都懂。
他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有时候,他甚至能扶着墙,自己走几步了。
李卫对我的态度,也彻底变了。
他会默默地给我烧好洗澡水,会在我看书的时候,给我端来一杯热茶。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超越言语的默契。
像一家人。
王贵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
他偷税漏税和矿山事故的罪名成立,数罪并罚,被判了十五年。
他私扣信件的事情,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过了追诉期,但这件事,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身败名裂。
宏发矿业,也被查封了。
我用我自己的积蓄,加上王贵的一部分赔偿款,在镇上,成立了一个助学基金。
专门用来资助像王小虎那样,家庭困难,却有梦想的孩子。
基金会的名字,就叫“振山基金”。
是以李叔的名字命名的。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李叔的时候,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我的手,啊啊地叫了半天。
我知道,他想说,念念娃,你做得对。
秋天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我儿子打来的。
他终于找到了我。
“妈,您在哪儿呢?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了?我们都快急死了!”
电话里,儿子的声音满是焦急。
我笑了笑,“妈没事,妈在一个很美的地方,过得很开心。”
我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妈,我来接您吧。”儿子说。
“不了。”我看着院子里,正在努力练习走路的李叔,轻声说,“这里,现在也是我的家。我想,多陪陪他。”
挂了电话,我走到李叔身边,扶住他。
“李叔,我们再走一圈。”
他点点头,靠着我,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忽然想起,四十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黄昏。
我收工回来,累得瘫倒在院子里。
李叔走过来,递给我一个烤红薯。
他说:“念念娃,吃吧,吃了就有力气了。天大的难事,睡一觉,就过去了。”
当年的我,不懂。
现在的我,懂了。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只是有些遗憾,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弥补。
李叔最终还是走了。
在一个下着雪的冬日清晨。
走得很安详。
李卫说,他走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笑的。
我们把他安葬在后山的山坡上。
那里,可以看见整个红旗沟,也可以看见,通往山外的那条路。
我没有离开。
我用余生的时间,守着“振山基金”,守着这个小小的村庄。
我资助的第一个孩子,考上了大学。
他离开的那天,我去送他。
他对我说:“陈奶奶,谢谢您,我以后,一定会像您一样,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四十年前的自己。
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未知。
我笑了。
我知道,李叔在天上看着我。
他会为我骄傲的。
我这一生,有过辉煌,有过成就,但最终,我选择回到这个最初的地方。
不是为了赎罪,也不是为了逃避。
而是为了,守护一份迟到了四十年的情意。
用我的余生,去温暖这片曾经温暖过我的土地。
这就够了。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