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天肉价又涨了,再这么下去,咱家婷婷的奶粉钱都快保不住了。”
“今天肉价又涨了,再这么下去,咱家婷婷的奶粉钱都快保不住了。”
妻子小丽一边用抹布擦着桌子,一边叹着气。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心里砸起一圈圈涟漪。
我叫王建军,二十八岁,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钳工。九四年的春天,厂里的效益不好不坏,我的工资也就不好不坏,每个月二百来块,养活一家三口,紧巴巴的。
“没事,等我评上技术员,工资就能多一截。”我从饭盒里夹起一块肥肉,放进小丽碗里。
这是我当时最大的念想。评上技术员,一个月能多三十块钱,还能分到厂里新盖的筒子楼,虽然还是公用厕所和厨房,但至少比现在这间漏雨的平房强。
小丽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我知道她心里的愁,婷婷刚一岁,正是花钱的时候。
我们俩的日子,就像这碗白米饭,平淡,也能填饱肚子,但总觉得缺了点滋味。
这种稳定,是我生活的全部底色。每天骑着我的凤凰牌自行车,在工厂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听着车间里熟悉的机器轰鸣,闻着空气里飘散的机油味,我觉得踏实。
厂里管我们车间的主任姓陈,叫陈静。三十多岁,听说是离了婚,一个人过。
她是个厉害角色,技术出身,管起我们这帮大老爷们儿,手腕又硬又巧,谁都服气。平时在车间,她总是一身蓝色工作服,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不苟言笑。
我对她,就是下级对上级最纯粹的那种,带点敬畏的距离感。
那天是周五,快下班的时候,陈主任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小王,你电工活儿怎么样?”她靠在办公桌边,手里拿着个茶杯。
我心里一紧,赶紧站直了说:“上技校的时候学过,简单的线路问题,能对付。”
“行,”她点了点头,“我家客厅的灯坏了,周末有空吗?过来帮我看看。”
我愣了一下。
在那个年代,领导让你去家里办点私事,是常有的。这既是一种麻烦,也是一种机会。办好了,领导记你个人情,以后有好事儿兴许能想着你。
我几乎没犹豫,立刻答应下来:“有空,陈主任,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周六上午吧,九点左右。”她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她家的地址。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手心有点出汗。
回到家,我把这事儿跟小丽一说,她正在给婷婷喂米糊。
“陈主任让你去她家修灯?”小丽的眼睛亮了一下。
“嗯。”
她放下碗,走过来帮我掸了掸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语气里带着一股子我熟悉的盘算:“建军,这可是个好机会。你活儿干利索点,嘴巴甜一点,跟领导搞好关系,你那个技术员的事,不就多了几分指望?”
我心里明白她的意思。
“我知道。”我应了一声,心里却有点说不出的别扭。我只想凭手艺吃饭,不太习惯这种人情世故。
可看着小丽期盼的眼神,还有摇篮里女儿粉嫩的小脸,我把那点别扭咽了下去。
为了生活,有时候人就得把腰弯得低一点。
周六一早,我特意换了件干净的“的确良”衬衫,把工具包擦得锃亮,骑着车去了陈主任家。
她家住在厂里新建的家属楼,三楼,两室一厅,比我们那小平房敞亮太多了。
一进门,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这让我有些手足无措,生怕自己鞋底的泥弄脏了地面。
“换双拖鞋吧。”陈主任递给我一双塑料拖鞋。她今天没穿工作服,换了一件浅色的毛衣,头发也放了下来,披在肩上,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不少。
“陈主任,打扰了。”我拘谨地站在门口。
“别主任主任的,出了厂,就叫我陈姐吧。”她笑了笑,给我倒了杯水。
那笑容让我有点恍惚。我从没见过她这么笑。
客厅的吊灯确实不亮了。我放下工具包,搬来凳子,踩上去开始检查。
是镇流器烧了。不算大毛病。
我从包里拿出备用的镇流器,开始接线。陈主任就站在下面,扶着凳子。
“小王,你技术挺不错的嘛。”她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瞎琢磨的,就会这点三脚猫功夫。”我一边拧着螺丝,一边谦虚道。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我摆弄工具发出的细碎声响。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就在我的背上。
气氛有点微妙。
我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想赶紧弄完走人。
就在我接好最后一根线,准备合上灯罩的时候。
“啪嗒”一声。
整个屋子,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不是跳闸,是总闸被拉下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螺丝刀差点掉下去。
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陈……陈姐,怎么回事?”我的声音有点发干。
几秒钟的寂静后,我听到她幽幽的声音从凳子下面传来。
“还是摸黑,干活方便。”
这句话像一道电流,瞬间从我的头顶窜到脚底。
我整个人僵在了凳子上,一动也不敢动。
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我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能闻到她身上洗发水的香味,甚至能感觉到她目光的温度。
“干活方便”……
这四个字,在寂静的黑暗里,被赋予了无数种暧.昧的可能。
我不是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我明白这话里可能藏着的意思。
我的第一反应是慌乱。
手心里全是汗,黏糊糊的。我紧紧攥着手里的钳子,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
脑子里闪过小丽的脸,还有女儿婷婷冲我笑的样子。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
“陈姐,这……这没电,我看不见线路,活儿干不了啊。”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甚至带点憨厚。
我选择了一种最笨拙,也最安全的方式——装傻。
我假装完全没听懂她话里的弦外之音,只是一个单纯来修灯的工人,遇到了停电的突发状况。
黑暗中,我没有听到她的回答。
死一样的寂静。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我能感觉到,她在审视我,在黑暗中用目光一寸一寸地剖析我。
我不敢下凳子。我怕一动,就打破了这种脆弱的平衡,会发生我无法控制的事情。
我就那么举着手,保持着修灯的姿势,像个被定住的雕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胳膊开始发酸。
“呵。”
黑暗中,我听到一声极轻的,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失望的笑声。
“啪嗒。”
灯,亮了。
刺眼的光芒让我瞬间眯起了眼睛。
等我再睁开眼,看到陈主任已经站到了窗边,背对着我,正看着窗外。
她的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落寞。
“可能是我不小心碰到了总闸。”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我赶紧手脚麻利地装好灯罩,从凳子上跳下来。
“陈姐,灯好了。”我收拾着工具,不敢看她。
“嗯。”她转过身,脸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仿佛刚才那段黑暗中的插曲,根本没有发生过。
“多少钱?”她从钱包里拿钱。
“不用不用,陈姐,就是一个镇流器的钱,几块钱的东西,不值当。”我连连摆手。
“一码归一码。”她坚持把一张十块钱塞到我手里,“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她的手指冰凉,碰到我手背的时候,我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
我没再推辞,攥着那张钱,像是攥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那我先走了,陈姐。”我低着头,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嗯。”
她没有送我,就那么站在客厅中央。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走出了那栋楼。
跨上自行车的时候,我才发现,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风一吹,凉飕飕的。
回到家,小丽看我脸色不对,关心地问我怎么了。
我能怎么说?
我只能说灯修好了,陈主任人挺客气的,还硬塞了十块钱。
小丽一听,很高兴,觉得这是领导赏识我的表现。她拿着那十块钱,翻来覆去地看,计划着给婷婷买罐好点的奶粉。
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句“还是摸黑,干活方便”,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我不敢告诉小丽,我怕她多想,也怕我们这个本就脆弱的家,再起波澜。
我只能把这个秘密,一个人烂在肚子里。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太天真了。
周一上班,一切都变了。
我在走廊里碰到陈主任,像往常一样笑着跟她打招呼:“陈主任早。”
她像是没看见我一样,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接下来的一天,她一次也没来我们工段转悠,开生产会的时候,也全程没有看我一眼。
我心里开始打鼓。
更直接的后果,在一周后出现了。
厂里公布了新一批技术员的名单。
上面,没有我的名字。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资历和技术都不如我的同事,小李。
名单贴在公告栏上,红纸黑字,刺眼得很。工友们围在那里议论纷纷,有人替我抱不平,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军,这不公平啊,怎么论也该是你啊。”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小李也不错,年轻有为。”
我的心,却像被泡进了冰水里,一点点下沉,变得又冷又硬。
我知道,这事儿跟陈主任脱不了干系。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
小丽看出了我的失落,她没多问,只是默默地给我端来一盘花生米。
“没评上就没评上吧,”她给我倒满酒杯,“咱下次再争取。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可心里的那股寒意,却怎么也驱散不掉。
我没法告诉她,我可能再也没有“下次”了。
我为自己的“正直”付出了代价。
在那个小小的工厂里,车间主任几乎掌握着我们这些普通工人的生杀大权。一个“不”字,就足以断送我好几年的努力。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那间突然陷入黑暗的屋子,和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我反复琢磨,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一种试探?如果我当时顺水推舟,是不是今天技术员的名单上,就是我的名字?
可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我还是我吗?我回到家,怎么面对小丽和婷婷?
我又想,或许她只是单纯地开个玩笑?是我自己想多了?
但现实的冷遇,又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想的并没错。
我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自我怀疑和痛苦之中。我做了一件我认为对的事情,却得到了一个最坏的结果。
这个世界,难道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黑白分明吗?
工作上,我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一些本该我负责的技术攻关项目,被分给了别人。
车间里最脏最累的活儿,总能轮到我头上。
陈主任对我,始终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我成了一个透明人。
工友们也都是人精,看出了门道,渐渐地,有意无意地开始疏远我。中午吃饭,没人再跟我凑一桌。下班路上,没人再跟我结伴同行。
我被孤立了。
那种感觉,比干活累,比拿钱少,更让人难受。
有一次,我负责的一台机床出了故障,我修了一下午也没找到问题。眼看要影响生产进度,我硬着头皮去找陈主任汇报。
我站在她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进。”
我推开门,看到她正在看图纸,头也没抬。
“陈主任,三号机床的液压系统有点问题,我……”
“这点小事也来找我?”她打断我,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你自己解决不了吗?解决不了就让别人去。”
说完,她挥了挥手,像赶一只苍蝇。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屈辱,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咬着牙,一句话没说,转身退出了办公室。
那天晚上,我回家很晚。
小丽已经哄着婷婷睡着了。她给我留了饭菜,温在锅里。
我坐在饭桌前,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面条,一点胃口都没有。
“建军,你到底怎么了?”小丽坐到我对面,眼睛里满是担忧,“最近你老是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在厂里受委屈了?你跟我说说。”
我看着她,心里的防线瞬间就垮了。
我把那天在陈主任家修灯,以及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当然,那句最关键的话,我还是含糊了过去。我只说,可能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领导。
小一丽听完,沉默了很久。
屋子里只剩下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建军,”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跟我说实话,你跟那个陈主任,是不是……”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怀疑,像一把刀子,扎在我心上。
“没有!绝对没有!”我激动地站了起来,几乎是吼出来的,“小丽,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那她为什么平白无故地针对你?”小丽也站了起来,眼圈红了,“一个女领导,单独叫一个男下属去家里修东西,本来就……就容易让人说闲话。你没评上技术员,回来就天天喝酒,现在厂里人又都躲着你。建军,你让我怎么信你?”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质问我。
我百口莫辩。
是啊,我怎么解释?我说我守住了底线,所以才落得这个下场?谁会信?
在所有人看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被领导针对,一定是我自己有问题。
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在单位,我被领导和同事孤立。回到家,我连最亲密的妻子,也无法完全信任我。
我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和小丽大吵了一架。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最后,她哭着跑回了娘家。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睡梦中偶尔咂咂嘴的女儿。
我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心里一片茫然。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踏踏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事,生活就不会亏待我。
可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开始反思。
我错了吗?
如果那天晚上,我选择另一条路,是不是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我会评上技术员,会分到新房子,小丽会开心,婷婷会有更好的生活。
而我,只需要付出一点所谓的“道德”。
在生存的压力面前,那点道德,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我的心里,日日夜夜地啃噬着我。
我不再只是被动地承受这一切。
我开始主动地去观察陈主任。
我想搞明白,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再把她仅仅看作一个高高在上的领导,一个给我出难题的女人。我开始把她当成一个“人”来看。
我发现,她其实也很孤独。
她总是独来独往。中午在食堂吃饭,她永远是自己一个人,打好饭,默默地坐在角落里。
下班后,别的女同事都结伴去逛街,或者回家忙着老公孩子,只有她,一个人骑着车,消失在暮色里。
厂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很多。
有人说她是因为作风问题离的婚。
有人说她能当上主任,是靠着跟上面某个大领导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些话,男人们在抽烟闲聊的时候说,女人们在水房洗衣服的时候说。他们说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种暧.昧的,幸灾乐祸的腔调。
一个单身、漂亮,还有点权力的女人,在那个年代,似乎天生就是流言的温床。
有一次,我看到厂里的二把手,一个五十多岁的谢副厂长,在走廊里拦住陈主任,笑得一脸褶子,想请她晚上吃饭。
陈主任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没空”,就绕开他走了。
谢副厂长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我躲在拐角,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我忽然有点明白了。
她就像一只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她的冷漠,她的强势,可能都只是一种自我保护。
她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
她身边围绕的,要么是想占她便宜的,要么是嫉妒她诋毁她的。
那么,那天晚上,她对我说的“还是摸黑,干活方便”,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的是一种赤裸裸的暗示吗?
还是……一种复杂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试探?
她在试探什么?
试探我是不是也跟那些男人一样,只要有机会,就会露出獠牙?
如果我当时真的做了什么,她会怎么看我?是会满足,还是会更加鄙夷?
如果我像现在这样,严词拒绝,装傻充愣,她又会怎么想?是觉得我“不识抬举”,还是觉得我“道貌岸然”?
我越想,越觉得事情可能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的思考模式,开始从“我为什么这么倒霉”转变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单纯的受害者。
我开始尝试去理解她行为背后的动机。
我决定,我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了。
我需要一个答案。
不是为了技术员的职称,也不是为了让别人看得起我。
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搞清楚我坚守的到底是什么,我失去的又是什么。
我得找她谈谈。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主动找她谈?谈什么?怎么谈?
说“陈主任,你那天晚上是不是在试探我?”
这不等于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可除了这样,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需要一次开诚布公的对话,来打破这个僵局。
我开始寻找机会。
但陈主任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我。
我几次想去她办公室,都看到里面有别人在汇报工作。
我想在下班路上堵她,可她总是走得飞快。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个星期后。
厂里接了一个紧急的生产任务,一台出口到东南亚的设备,必须在半个月内完成。
其中一个关键部件的加工精度要求非常高,负责这个任务的几个老师傅,试了好几次,都达不到图纸要求。
整个车间的进度,都卡在了这里。
陈主任急得嘴角都起了泡。她亲自下车间,守在机床边上,跟技术员们一起研究方案。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钳工的活儿,说白了就是个精细活儿。有些机器达不到的精度,得靠手上的功夫一点点磨出来。
在这方面,我对自己有信心。
我研究了一晚上图纸,第二天,主动找到了陈主任。
当时,她正在跟几个技术员争论,看到我走过去,眉头皱了一下。
“陈主任,”我递上我连夜画的草图,“关于那个轴承的精度问题,我有个想法。”
她接过图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周围的技术员和老师傅们也都围了过来。
我指着图纸,把我的方案讲了一遍。我的想法是,改变一下传统的加工顺序,先用车床粗加工,留出余量,最后一道工序,用手工研磨的方式,来保证最终的精度。
这个方法很笨,很费时间,但对付这种极限精度的活儿,有时候反而是最有效的。
听我说完,一个老师傅摇了摇头:“小王,这不行,手工研磨,稳定性太差,万一手上没准,整个零件就废了。”
“我有把握。”我看着陈主任,语气坚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主任身上。
她拿着我的图纸,看了很久。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
“让你试,”她终于开口,看着我,“但如果出了问题,这个月的奖金,你们整个班组都别想要了。”
这话一出,我身边几个工友的脸色都变了。
我知道,她这是在给我施压,也是在给所有看着的人一个交代。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
接下来的三天,我几乎是吃住在了车间。
我把自己关在钳工台前,一遍一遍地测量,一点一点地打磨。
眼睛熬红了,手上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小丽不放心,带着婷婷来厂里看过我一次。隔着车间的玻璃窗,她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眼圈红红的。
我冲她笑了笑,让她放心。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一个零件。
这是我的尊严之战。
我是在向陈主任,向所有看不起我的人证明,我王建军,是靠手艺吃饭的。
第三天下午,零件终于完工了。
经过质检科最精密的仪器检测,尺寸、光洁度,所有指标,完美符合图纸要求。
当质检科长把检验报告递到陈主任手里时,整个车间都沸腾了。
陈主任拿着那份报告,走到我面前。
我的钳工台上,还摆着各种锉刀和砂纸。我累得几乎站不住,浑身都是汗和铁屑。
“干得不错。”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光。
那里面,有欣赏,有意外,甚至还有一丝……别的东西。
我以为,这件事会成为我们关系缓和的契机。
然而,我错了。
更大的风暴,正在等着我。
零件的问题解决了,车间的生产恢复了正常。
厂里为了表彰我,给我发了五十块钱奖金,还在公告栏上贴了表扬信。
一时间,我成了车间的“红人”。
之前疏远我的工友们,又都围了上来,一口一个“王哥”,一口一个“王师傅”,叫得比谁都亲热。
小丽也从娘家回来了。
她看到表扬信,抱着我哭了,一个劲儿地说:“建军,我就知道,你是有本事的。”
我们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我和陈主任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
在工作上,她不再对我冷言冷语。开会的时候,偶尔还会点名让我发表一下看法。
但私下里,我们俩还是零交流。
那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隔在我们中间。
我心里明白,那个“结”,还没有解开。
而就在我以为日子会这么不好不坏地过下去时,流言,像一场瘟疫,毫无征兆地在厂里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王建军这次能解决那个技术难题,都是陈主任私下给他开小灶了。”
“什么开小灶,我看是开小床吧!”
“我就说嘛,一个普通钳工,哪有那么大本事。原来是路子走得不一样啊。”
“上次就有人看见他周末往陈主任家里跑,说是修灯,谁信啊?”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从四面八方扎向我。
它们传得有鼻子有眼,版本也越来越离谱。
有人说,我早就跟陈主任好上了,这次的技术攻关,就是她为了提拔我,特意演的一出戏。
还有人说,我老婆前段时间回娘家,就是因为发现了我们的事,闹别扭呢。
谣言的传播速度,比病毒还快。
没过几天,整个厂子,上至领导,下至食堂打饭的阿姨,几乎都知道了我和陈主任的“风流韵事”。
我走在厂区里,总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
那些曾经和我称兄道弟的工友,看我的眼神也变了。那里面混杂着嫉妒、鄙夷和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我试图去解释。
我抓住一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事,跟他说:“老张,你别听他们瞎说,我跟陈主任是清白的。”
老张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长:“建军,懂,我们都懂。你有本事,我们佩服。”
那笑容,比直接骂我一句还让我难受。
在他们眼里,我的“清白”,就是“虚伪”。我的“成功”,就是靠不正当关系换来的。
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汗水,都被这些肮脏的口水,给淹没了。
最让我崩溃的,是小丽的反应。
流言蜚"语,自然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不跟我说话了。
我下班回家,她就给我一张冷冰冰的脸。我跟她说话,她爱搭不理。晚上睡觉,她背对着我,中间隔着能躺下另一个人的距离。
那种冷暴力,比吵架更让人窒息。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根刺,又被挑动了。
我之前含糊其辞的解释,现在都成了“谎言”的证据。
那天晚上,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
“小丽,我们谈谈。”我坐在床边。
她没理我。
“那些都是谣言,你别信。”
她还是没理我。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的火气也上来了。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眼睛通红地瞪着我。
“相信你?王建军,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她把一个信封摔在我脸上,“这是什么?你自己看!”
信封里,散落出几张照片。
照片拍得很模糊,像是在远处偷拍的。
一张,是我从陈主任家楼里走出来。
一张,是我在车间,陈主任站在我身边看我干活。
还有一张,是我和小丽在街上吵架,她抹着眼泪,我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照片的下面,还配着不堪入目的文字说明。
我拿着那些照片,手抖得厉害。
“这是谁给你的?”
“你别管谁给我的!”小丽的声音在发颤,“王建军,你毁了这个家!”
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
我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搞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知道,我的世界,已经彻底乱了套。
我的事业,我的名誉,我的家庭……我所珍视的一切,都在这场风暴里,摇摇欲坠。
我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我去找陈主任。
我必须去找她。这件事,已经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我冲到她办公室,门都没敲就闯了进去。
她正在打电话,看到我这副样子,皱了皱眉,匆匆挂了电话。
“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
我把那些照片,一把拍在她桌子上。
“陈主任,你看看吧。”我的声音因为压抑着的情绪而有些沙哑。
她拿起照片,一张一张地看。
她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看完最后一张,她把照片扔回桌上,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了。”她说。
“你知道了?就这么简单?”我看着她,心里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窜,“现在整个厂子都在传我们的闲话,我老婆要跟我离婚,你跟我说你知道了?”
她睁开眼,目光像冰一样冷。
“那你想怎么样?”她看着我,“冲到广播室,用大喇叭告诉全厂职工,我们俩是清白的?你觉得,会有人信吗?”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没人会信。
他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
“王建军,”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你还是太年轻了。这种事,你越解释,越描越黑。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它,让它自己过去。”
“过去?怎么过去?”我自嘲地笑了笑,“等我妻离子散,身败名裂的时候,它就过去了吗?”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她提高了音量,“为了你的家庭,牺牲我的名誉?还是为了你的名誉,牺牲我的前途?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我看着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是啊,在这场风暴里,她也是受害者。
甚至,她承受的压力,比我更大。
我只是一个普通工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丢了工作,离了婚。
而她,是车间主任。这些流言,足以毁掉她多年的努力,让她在厂里再也抬不起头。
“对不起。”我低下了头。
办公室里,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照片是谁给你的?”她问。
“我老婆收到的匿名信。”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喝着水。
我站在她办公桌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心里乱成一团麻。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门推开,进来的是谢副厂长。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笑容:“哎呀,陈主任,小王也在啊。正好,有点事,想跟你们聊聊。”
他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在我们俩脸上来回扫视,那眼神,意味深明。
“陈主任啊,”他慢悠悠地开口,“最近厂里有些不好的传闻,对你的影响,很不好啊。”
陈主任面无表情:“谢厂长有话直说。”
“呵呵,快人快语。”谢副厂长笑了笑,“主要是关于你和小王……嗯,作风方面的问题。上面领导也很重视。你看,为了避嫌,小王这个岗位,是不是……暂时调整一下比较好?”
我心里一沉。
这是要对我下手了。
“谢厂长觉得,该怎么调整?”陈主任问。
“后勤处不是缺个看仓库的嘛,我看小王就挺合适。工作清闲,也免得在车间,惹人闲话。”谢副厂长说得冠冕堂皇。
从技术骨干,调去看仓库。
这跟发配,有什么区别?
我攥紧了拳头。
“我不同意。”
没等我开口,陈主任先说话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王建军是车间的技术骨干,这次的出口任务,他立了功。把他调去看仓库,我不理解,也不同意。”
谢副厂长的脸色有点挂不住了:“陈主任,我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他好。你这么护着他,不是更让人说闲话吗?”
“身正不怕影子斜。”陈主任站了起来,直视着他,“我的兵,我自己清楚。谁要是想在我这儿,玩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陈静,第一个不答应。”
她的气场很强,一时间,连谢副厂长都被镇住了。
我站在旁边,看着她的侧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她会站出来,顶着压力保我。
谢副厂长悻悻地走了。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谢谢你,陈主任。”我由衷地说。
她摆了摆手,重新坐下,脸上满是倦意。
“你别谢我。我不是为了你,”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为了我自己。我不会向那些人低头。”
那天,我从她办公室出来,心里乱糟糟的。
我好像,有点懂她了。
她的强硬,她的坚持,她那身不输给任何男人的孤勇。
但懂了,又有什么用呢?
流言并没有因为谢副厂长的退却而停止。
反而,因为陈主任“力保”我的行为,愈演愈烈。
“看看,都这时候了还护着,说他俩没事谁信啊?”
“这下坐实了。”
我走在路上,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不敢回。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小丽那双充满失望和怀疑的眼睛。
我一个人,在厂区后面的小河边,坐了一整夜。
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远处工厂的烟囱,还在冒着黑烟。
我想起了刚进厂的时候,师傅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军,好好干,凭你这手艺,以后肯定有出息。”
我想起了和小丽结婚的时候,我跟她保证:“以后,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想起了女儿出生的时候,我抱着她软软的小身体,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可现在,一切都搞砸了。
我坚守的“清白”,成了一个笑话。
我引以为傲的“手艺”,成了别人攻击我的把柄。
我想要守护的“家庭”,也已经岌岌可危。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这么坚持,到底有什么意义?
夜风很凉,吹得我浑身发抖。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情绪吞噬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陈主任说的那句话。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我不会向那些人低头。”
是啊。
她一个女人,尚且有这样的骨气。
我一个大男人,难道就要这么被打趴下吗?
如果我现在认输了,不就正好遂了那些背后搞鬼的人的意?
他们不就是想看我妻离子散,身败名裂吗?
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天快亮的时候,我站了起来。
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腿,但我感觉不到冷。
我心里,好像有一团火,重新被点燃了。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得把那个躲在暗处,用照片和谣言毁掉我生活的人,给揪出来。
这不仅仅是为了证明我的清白。
更是为了找回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应有的尊严。
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在厂里暗中调查。
我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谢副厂长。
他一直对陈主任有想法,这是厂里公开的秘密。而他又主张把我调去看仓库,动机很明显。
但我没有证据。
我也怀疑过那个被我顶替了技术攻关任务的老师傅,还有那个没评上技术员的小李。
我把所有可能的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可查来查去,都没有任何线索。
那个寄信的人,就像个鬼影,藏在暗处,冷冷地看着我,看着我的生活一点点被摧毁。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小丽突然来厂里找我了。
她看起来很憔ें,眼睛也肿着,像是哭了好久。
“建军,”她拉着我,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我们……我们离婚吧。”
听到“离婚”两个字,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为什么?”
“我累了。”她低着头,声音里满是疲惫,“我不想再过这种天天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了。我带婷婷回我妈那,别人问起来,我就说你不好。这样,对你,对婷婷,都好。”
我看着她,心里疼得厉害。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想离婚。
她只是,被这些流言蜚语,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她想用这种方式,来保护我,保护这个家。
“小丽,”我抓住她的手,“你再信我最后一次。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没用的,建军。”她摇着头,眼泪掉了下来,“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住的。”
“能管住。”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我们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就没什么好怕的。”
也许是我的眼神打动了她。
她犹豫了。
“那……婷婷怎么办?”她哽咽着说,“我怕她以后在外面,被人指着鼻子骂……”
“不会的。”我把她揽进怀里,“我不会让我们的女儿,受那种委屈。”
那天,我把小丽送回家。
看着她抱着女儿,站在门口,那孤单瘦弱的样子,我心里暗暗发誓。
我一定要把这个人揪出来。
我改变了策略。
既然查不到人,那我就从照片本身入手。
我把那几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
偷拍的角度,照片的清晰度……
我忽然发现一个细节。
那张拍到我和小丽在街上吵架的照片,背景里,有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大爷。
我记得那个老大爷。
他总是在我们家附近的那条街上摆摊。
而那条街,离我们厂,有很长一段距离。
这说明什么?
说明偷拍我的人,不仅在厂里盯着我,甚至还跟踪我到了我家附近。
这个人,对我的生活轨迹,了如指掌。
我的后背,窜起一阵寒意。
我拿着照片,去找了那个卖糖葫芦的大爷。
大爷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
我跟他描述了半天,又把照片给他看。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忽然“哦”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他说,“那天是有个年轻人,在你家对面的电话亭那,鬼鬼祟祟地打了半天电话。我还以为是小偷呢。”
“年轻人?长什么样?”我激动地问。
“个子不高,瘦瘦的,戴个眼镜……”大爷努力回忆着。
个子不高,瘦瘦的,戴眼镜……
一个人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慢慢清晰起来。
是小李。
那个顶替我评上技术员的小李。
怎么会是他?
我跟他平时没什么交集,更谈不上有什么过节。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没有声张,而是开始默默地观察小李。
我发现,他最近跟谢副厂长走得很近。
好几次,我都看到他往谢副厂长的办公室跑。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冒了出来。
难道,这件事是谢副厂长在背后指使,小李只是个跑腿的?
为了证实我的猜想,我设了一个局。
我故意放出风声,说我已经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了,而且已经掌握了证据,准备直接去市里的纪委举报。
这个消息,我只告诉了几个嘴巴不严的同事。
我知道,用不了半天,这话就会传遍整个厂子。
然后,我就等着鱼儿上钩。
那天下午,我正在车间干活。
小李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王哥,王哥,”他把我拉到一边,脸色煞白,“你……你是不是要去举报?”
我看着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你心虚什么?”我冷冷地问。
他“扑通”一声,差点给我跪下。
“王哥,你别去!这事儿不赖我,都是谢副厂长让我干的!”他带着哭腔说。
果然如此。
“他让你干什么了?”
“他……他让我盯着你和陈主任,拍点照片,再把照片和信寄出去……”小李哆哆嗦嗦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原来,谢副厂长早就想把陈主任搞下台,自己安插亲信。
他见陈主任提拔我,又抓不到我们俩的把柄,就想出了这么一条毒计。
他想利用流言蜚语,给我们俩施压。
一方面,可以毁掉陈主任的名声,让她在厂里待不下去。
另一方面,也可以把我这个“陈主任的人”给赶走。
而小李,因为评技术员的事,对我也心怀嫉妒。谢副厂长许诺他,只要办成这件事,以后就提拔他当工段长。
利诱之下,他便成了谢副厂长的帮凶。
真相大白。
我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恐惧而痛哭流涕的年轻人,心里没有一丝快感,只有一种深深的悲哀。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工段长”,他就可以昧着良心,去毁掉别人的人生和家庭。
人性的恶,有时候真的超乎想象。
我没有立刻去找谢副厂长对质。
我知道,小李的一面之词,根本扳不倒他。
我需要更直接的证据。
我让小李,去帮我做一件事。
第二天,小李揣着一个微型录音机,走进了谢副厂长的办公室。
那是我找我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远房亲戚借的,当时还是个稀罕玩意儿。
半个小时后,小李出来了。
他把录音机交给我,手还是抖的。
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戴上耳机。
录音机里,清晰地传来了谢副厂长和小李的对话。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厂长,王建军他好像知道了,说要去纪委举报我们……”
“慌什么!他有证据吗?你放心,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只要把嘴闭严了,以后这车间,就是你的天下……”
证据确凿。
我拿着这盘录音带,心里百感交集。
我可以直接把它交给厂领导,甚至市纪委。
这样一来,谢副厂长肯定完蛋了。
但同时,我和陈主任的“丑闻”,也会被彻底公开,摆在台面上,接受所有人的审视。
到时候,就算证明了我们的清白,那些流言蜚语带来的伤害,也无法消除。
小丽,婷婷,还有陈主任,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都会被搅得天翻地覆。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犹豫了。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陈主任的电话。
她让我去她办公室一趟。
我走进她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她正在收拾东西。
桌子上,放着一张调离申请。
“你要走?”我愣住了。
“嗯,”她点了点头,语气很平静,“去南方的分厂。手续都办好了。”
“为什么?”
“累了。”她转过头,看着窗外,“这个地方,待着没意思。”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明白了。
她选择用离开,来平息这场风波。
用她自己的前途,来保全我们两个人的体面。
“你不能走。”我脱口而出。
她回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我把那盘录音带,放在她桌上。
“这是什么?”
“你听了就知道了。”
我把录音机拿出来,按下了播放键。
谢副厂长那猥琐又得意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主任的脸色,随着录音的内容,一点点变得铁青。
听完后,她久久没有说话。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把它交上去,我们俩都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不交,我不甘心。”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释然。
“王建军,”她说,“你长大了。”
我没懂她的意思。
她拿起那盘录音带,放进抽屉,锁好。
“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她说,“你,什么都不要管,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
我不知道她要怎么处理。
但看着她那双沉静而有力的眼睛,我选择了相信她。
我走出她办公室的时候,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好像终于搬开了一点。
第二天,厂里就传出消息。
谢副厂长因为“身体原因”,主动申请调去后勤,管仓库去了。
而那个告密的小李,也被调到了最苦最累的铸造车间。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家只知道,陈主任,赢了。
那场席卷了整个工厂的流言风暴,也随着谢副厂长的倒台,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没人再敢在背后嚼舌根。
我的生活,也重新回到了平静。
小丽脸上的笑容,又多了起来。
工友们看我的眼神,也恢复了正常。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陈主任没有走。
她留了下来,继续当她的车间主任。
只是,她比以前,更沉默了。
我们俩之间,也像是达成了一种默契。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那盘录音带,没有再提过谢副厂长,更没有再提过那个停电的,暧.昧的夜晚。
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
那年年底,厂里又评了一次技术员。
我的名字,在名单的第一个。
拿到红本本的那天,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
我只是觉得,这是我应得的。
又过了几个月,厂里分的筒子楼也下来了。
搬家的那天,很多工友都来帮忙。
忙活了一天,晚上,小丽做了一大桌子菜。
大家热热闹闹地喝酒,聊天。
我看着满屋子的笑脸,看着身边忙着给大家夹菜的小丽,看着在床上爬来爬去的女儿。
心里,忽然觉得很安宁。
这就是我想要的,最普通,也最珍贵的幸福。
酒过三巡,我走到阳台上,点了根烟。
楼下,是厂区的万家灯火。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楼下走过。
是陈主任。
她一个人,穿着一件深色的大衣,慢慢地走着,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我想起了那个晚上,她在我家楼下,对我说的话。
那天,谢副厂长倒台后,她来找过我一次。
我们俩,就在我家的那栋破平房前,站了很久。
“王建军,”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那天晚上,在我家,谢谢你。”
我愣住了,不知道她谢我什么。
“我是在试探你。”她坦然地承认了,“我刚离婚,谢副厂长又一直骚扰我。我那时候,对所有男人,都充满了不信任。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
“拉下电闸,说那句话,我就是想看看,你会怎么做。”
“如果你当时……做了什么,我可能会给你想要的,但我会从心底里,看不起你。”
“而你没有。你用一种最笨拙的方式,守住了你的底线,也守住了我的尊严。”
“只是,我当时也在气头上,觉得你是在拒绝我,不给我面子。所以后来,才会……对不起。”
那一刻,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我心里的那根刺,也终于被拔了出来。
原来,那句“还是摸黑,干活方便”,不是一个邀请,而是一道考题。
一道关于人性的,艰难的考题。
我很庆幸,我交出了一份,让自己问心无愧的答卷。
“都过去了,陈主任。”我对着电话那头的她说。
她也笑了:“是啊,都过去了。对了,祝贺你,王技术员。”
“也谢谢你,陈主任。”
挂了电话,我看着楼下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掐灭了手里的烟。
我知道,我们俩,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工作之外的交集。
我们都会回到各自生活的轨道上,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但那个夜晚,和那之后发生的一切,会永远地刻在我心里。
它让我明白,生活,不是非黑即白的。
它有很多的灰色地带,有很多的无奈和身不由己。
它也让我明白,在任何时候,守住自己内心的那份准则,比什么都重要。
那份准则,无关利益,无关前途。
它是一个男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的故事,其实很普通。
在九十年代那个风云变幻的背景下,无数像我一样的小人物,都在时代的浪潮里,经历着自己的浮沉和挣扎。
我们都曾面临过选择,都曾有过迷茫。
但最终,我们都会找到自己的方向。
就像我,经历了一场风波,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也得到了一些更宝贵的东西。
我得到了家庭的和睦,得到了内心的安宁,也得到了一个男人的成长。
这就够了。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