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周六早上打来的,我正窝在沙发里,腿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毯子,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美式,咖啡的苦涩香气像一层温暖的薄雾,把我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电话是周六早上打来的,我正窝在沙发里,腿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毯子,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美式,咖啡的苦涩香气像一层温暖的薄雾,把我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窗外的阳光很好,碎金一样洒在地板上,把几盆绿植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切都安逸得像一幅油画。
手机震动的时候,我甚至懒得伸手去拿。
但它锲而不舍地响着,那种执着,打破了周末早晨的宁静。
我叹了口气,从抱枕下面摸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周岚”两个字。
是老周的妹妹,我的小姑子。
我按了接听键,开了免提,把手机扔在身边的沙发上。
“喂,嫂子。”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带着一丝刻意的热情,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中间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嗯,小岚啊,什么事?”我抿了一口咖啡,咖啡因顺着喉咙滑下去,让我的神经稍微清醒了一点。
“那个……嫂子,你和哥最近忙不忙啊?”她绕着圈子,这是她一贯的风格。
“还行吧,老样子。”我淡淡地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陶瓷杯壁温润的触感。
然后就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听筒里只有她那边隐约传来的、孩子打闹的嘈杂声,还有一些细微的、像是压抑着什么的呼吸声。
我没催她,就那么静静地等着。我知道,这沉默是在酝酿一个巨大的请求。
果然,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嫂子,是这样,我们一家人……想出去旅个游,放松一下。”
“哦?好事啊。”我心里咯噔一下,但嘴上还是客气地回应着。
“对,我们打算去趟海南,那边天气好,适合老人孩子。”
我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她家的人口构成。她,她丈夫,两个孩子,再加上我公公婆婆。六个人。
“挺好的,公公婆婆也该出去走走了。”
“是啊是啊,”她立刻接上话,语速快了一点,“所以……嫂子,我想麻烦你个事。”
来了。我心里想。
“你说。”
“你不是经常出差,订机票酒店什么的都在行吗?我想让你帮我们把机票订了,我们这边弄不太明白,怕买贵了。”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
我嗯了一声,说:“行啊,没问题。你们几个人?身份证号发给我,还有确定好的日期。”
“哎,太好了!谢谢嫂子!”她的声音一下子轻松愉快起来,像是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我们……我们一共八个人。”
八个?
我端着咖啡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八个?我没听错吧?你家不是六个人吗?”
“没错没错,是八个。”她赶紧解释,“还有我大伯家的两个孩子,也想跟着一起去见见世面,两个孩子学习也挺辛苦的,当奖励了。”
我大伯家的两个孩子。
我甚至都想不起来那两个孩子的长相,只在几年前的家庭聚会上见过一面,模糊的印象里,是两个瘦瘦高高、很沉默的少年。
我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已经超出了“一家人”的范畴了。
“行……吧。”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那你把八个人的信息都发给我。”
“好嘞!嫂子你最好了!”她欢快地说,“那钱的事……”
我心里一紧,屏住了呼吸。
“……等我们回来再一起算给你,你看行吗?我们这边手头最近有点紧,你知道的,两个孩子开销大,还有房贷……”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察的恳求。
我握着杯子的手,指节有点发白。
八张去海南的往返机票,就算我能找到折扣,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至少要三四万块钱。
让我先垫付,回来再给。
空气里那股好闻的咖啡香,似乎一下子就变味了,变得有点焦灼,有点苦涩。
我没有立刻回答,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
“嫂子?你在听吗?”
“在。”我回过神来,声音有点干,“我知道了。”
“那太谢谢你了嫂子!你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她那边像是彻底松了一口气,连背景里孩子的吵闹声都显得喜庆起来。
我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倒映出我有些僵硬的脸。
我把那杯已经凉了一半的咖啡一口喝完,冷掉的液体滑过食道,胃里一阵冰凉的抽搐。
老周从卧室里打着哈欠走出来,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
“谁啊一大早的?”他问。
“你妹。”
“哦,她有事?”他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把我搂进怀里,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上,轻轻地蹭了蹭。
他身上有刚睡醒时那种温暖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味的气息,是我熟悉的、能让我安心的味道。
但此刻,我却觉得有点烦躁。
我把事情跟他说了,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平铺直叙。
老周听完,沉默了一会儿。
“八个人?是有点多。”他揉了揉太阳穴,“她大伯家那俩孩子也去?”
“嗯。”
“钱让你先垫着?”
“嗯。”
他又沉默了,眉头也皱了起来,我知道他也在为难。
周岚是他唯一的妹妹,从小他就疼她。她家条件一般,妹夫是个老实本分的上班族,工资不高,她自己在家带孩子,全家就靠那一份死工资,还要还房贷,日子的确过得紧巴巴。
“要不……就算了吧。”老周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疲惫,“就当……就当我这个当哥的,送他们一家出去玩一次。”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算了?老周,你说得轻巧!八张机票,三四万块钱,就这么算了?”
我不是心疼钱,我们的收入还不错,这笔钱拿得出来,也不会伤筋动骨。
我在意的是这个态度。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小到几百块钱的衣服鞋子,大到孩子上辅导班的费用,周岚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找我们“周转”。说是周转,但十次有八次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老周总是说:“算了算了,她也不容易。”
我知道她不容易,可谁又容易呢?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老周,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这是一家人,八口人,出去旅游,让我们来买单。这叫什么事?他们把我们当什么了?提款机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委屈。”老周抱着我的手紧了紧,“可她是我妹妹……我爸妈也去,我总不能让他们玩得不开心吧。”
又是这样。
每次都用亲情来绑架我。
我挣开他的怀抱,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阳光正好,楼下花园里有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可我的心里却是一片阴霾。
那几天,我的心情都很糟糕。
周岚很快就把八个人的身份证信息发了过来,一长串的文字,像一张催款单。
我打开订票软件,看着那些航班信息,心里堵得慌。
我选了价格相对便宜的红眼航班,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
付款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
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确认支付”按钮,仿佛有千斤重。
我输入密码,指尖触碰到屏幕的那一刻,感觉像是自己的心被挖走了一块。
三万六千八百块。
一串冰冷的数字,从我的账户里消失了。
手机收到一条银行发来的扣款短信,提醒我这笔交易是真实发生的。
我把订票信息截图发给了周岚。
那边几乎是秒回,发来一个“谢谢嫂子”的表情包,后面跟着一连串的鲜花和爱心。
除此之外,再无下文。
没有提钱的事,一个字都没有。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老周看我脸色不好,那几天在家都小心翼翼的。给我端茶倒水,主动包揽了所有家务,晚上还会给我捏肩捶背。
我知道他心里有愧。
“老婆,别生气了。”他讨好地凑过来说,“就这一次,好不好?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能怎么办呢?跟他大吵一架吗?为了几万块钱,让这个家不得安宁?
我做不到。
我只能把这口怨气,硬生生地咽下去。
那口气,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出发那天是个周五。
航班是晚上的,我们吃过晚饭才不紧不慢地往机场赶。
老周开车,我坐在副驾上,一路无话。
车里的空气很沉闷,只有电台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声。
到了机场,巨大的航站楼灯火通明,像一只蛰伏在夜色中的钢铁巨兽。
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不同的故事。
我们约在出发大厅的3号门见面。
我跟老周拖着行李箱,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等着。
我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我不想见到他们,一见到他们,我就会想起那笔还没着落的机票钱,心里就不痛快。
另一方面,我又有点病态地期待着见到他们。我想看看,这一家子花了我的钱去旅游,脸上会是怎样一副理所当然、心安理得的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开始莫名地加速。
终于,在人群中,我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公公婆婆走在最前面,两个老人都穿得很精神,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婆婆还特意烫了头发,穿了一件崭新的枣红色外套,在人群中很显眼。
公公推着一个大行李箱,步子迈得很大,腰板挺得笔直。
周岚和她丈夫跟在后面,一人牵着一个孩子。
两个孩子也很兴奋,一路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最后面,是那两个我不熟悉的、所谓大伯家的孩子,低着头,默默地跟在队伍里,像两个沉默的影子。
一行八个人,浩浩荡荡地朝我们走来。
我站起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老周已经迎了上去,热情地跟爸妈打招呼,又拍了拍妹夫的肩膀。
“爸,妈,路上累不累?”
“不累不累,我们坐地铁来的,方便得很!”婆婆笑得合不拢嘴。
周岚也看到了我,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嫂子,真是太麻烦你了。”她的手很凉,脸上虽然在笑,但看起来却很疲惫,眼下有两团淡淡的青黑色。
“没事,应该的。”我客套地回答,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快速地打量了他们一遍。
除了公公婆婆和两个小孩子,其他人的脸上,似乎都找不到要去度假的轻松和喜悦。
周岚的丈夫,那个我印象中总是憨厚地笑着的男人,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默。他只是对着我点了点头,眼神有些闪躲,嘴唇紧紧地抿着,脸上的线条很僵硬。
那两个大伯家的孩子,更是全程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这气氛,有点奇怪。
跟我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理直气壮,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沉重。
是我的错觉吗?
我甩了甩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赶出脑海。
也许是旅途劳顿吧。
我们一起去办理值机手续。
因为是廉价航空,没有免费的行李托运额度,我提前在网上给他们买好了。
我把八个人的身份证递给地勤人员,心里那块石头又翻了上来。
就是这八张身份证,花了我三万六千八。
地勤人员在电脑上操作着,键盘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噼里啪啦”声。
然后,她停了下来,抬起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这是要去旅游吗?”她问。
我愣了一下。
“是啊,怎么了?”
她皱了皱眉,指着电脑屏幕,说:“可是……你们订的都是单程票。”
单程票?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单程票?
我明明订的是往返票啊!
我急忙凑过去看电脑屏幕,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这八张票,目的地是三亚,但是,没有返程信息。
只有去程。
“不可能!”我失声叫了出来,“我订的肯定是往返票!你再仔细看看!”
我的声音有点大,引来了周围一些人的侧目。
老周也赶紧过来看,他的脸色也变了。
“怎么回事?老婆,你是不是订错了?”
“我不可能订错!”我急得快要哭了,“我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付的款!怎么会是单程?”
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全部涌上了心头。
我不仅白白搭进去三万多块钱,还办了这么一件乌龙事。
这下好了,他们到了海南,怎么回来?
难道还要我再花钱给他们买返程票吗?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周岚。
我以为她会像我一样震惊,或者会埋怨我办事不力。
但是,没有。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甚至,在那平静之下,我还看到了一丝……解脱?
不只是她。
她的丈夫,那两个沉默的少年,甚至是我那兴高采烈的婆婆,脸上的表情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那种凝固,不是惊讶,而是一种“该来的总会来”的宿命感。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机场大厅的嘈杂声,广播里甜美的女声,远处孩子的哭闹声,全都消失了。
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
一种巨大的、莫名的恐慌,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我笼罩。
我明白了。
不是我订错了。
是他们……根本就没打算回来。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我浑身冰冷,手脚都在发麻。
“周岚。”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周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抓住周岚的胳膊,急切地问:“小岚,你说话啊!为什么是单程票?你们到底要去干什么?”
周岚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碎成一片一片。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那种压抑到极致的悲伤,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婆婆也转过身去,用手捂住了脸,我看到她的肩膀也在一抽一抽的。
公公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老周的肩膀,声音沙哑地说:“别问了,先去候机室吧,这里人多。”
地勤人员一脸尴尬地看着我们这一家子,把身份证和登机牌递了过来。
“那个……先生,女士,你们的登机牌。”
我机械地接过来,指尖冰凉。
八张薄薄的纸片,此刻却重如千钧。
我们默默地走过安检口,没有人说话。
两个小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诡异的气氛,不再吵闹,乖乖地牵着大人的手。
候机室里人不多,我们找了一排空着的座位坐下来。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停机坪,远处有飞机的航灯像星星一样闪烁。
冰冷的灯光从头顶洒下来,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惨白。
我坐在周岚的身边,她还在不停地掉眼泪,把头埋得很低。
她的丈夫,那个叫李浩的男人,默默地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
然后,他坐在了我们对面,低着头,双手插在头发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困兽。
我看着他。
这才发现,他瘦得厉害,整个人都脱了相。
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地凸起,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袖口已经磨破了,脚上是一双很旧的运动鞋。
这根本不像一个要去阳光沙滩度假的人。
更像是一个……大病初愈,或者说,正被病痛折磨的病人。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李浩他……”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涩得像砂纸磨过喉咙,“他是不是……生病了?”
我的话音刚落,周岚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了。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嫂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她的眼泪,滚烫滚烫的,透过我薄薄的衣衫,一直烫到了我的心里。
那一刻,所有的怨气,所有的计较,都烟消云散了。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颤抖的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老周坐在另一边,脸色煞白,他看着对面的妹夫,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公公婆婆坐得稍远一些,婆婆在偷偷抹眼泪,公公则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候机室里不让吸烟,他就把烟拿在手里,用力地闻着那股烟草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镇定下来。
那两个大伯家的孩子,我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李浩姐姐家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在外地打工,常年不回家,是李浩和周岚一手带大的,跟亲生的没什么两样。
他们就坐在李浩的身边,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大的那个男孩,默默地把手放在李浩的背上,轻轻地抚摸着,眼神里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悲伤。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周岚压抑的哭声,和我们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很久,周岚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布满了红血丝。
她看着我,声音嘶哑地说:“嫂子,李浩他……得了阿尔茨海マー病。”
阿尔茨海マー病。
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
可是李浩才四十出头啊。
我的脑子又是一片空白。
“是早发性的。”周岚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补充道,“医生说,发展得很快……可能……可能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谁都不认识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明白了他为什么瘦得脱了相,明白了他们脸上为什么没有一丝喜悦,明白了周岚为什么那么疲惫,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去买一张……有去无回的机票。
“三亚……是他的老家。”周岚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随时都会飘散,“我们想……趁他还记得,带他回去看看。看看他长大的地方,走一走他小时候走过的路……也许……也许这样,他能记起来的东西,可以多一点,久一点。”
他们不是去旅游。
他们是去告别。
去和过去告别,去和记忆告别。
“我们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周岚平静地说出了一句让我震惊不已的话,“给他治病,花了很多钱,已经撑不下去了。卖房子的钱,一部分还了债,剩下的,就想带他回家。”
“我们没打算回来……至少,短期内不打算回来了。想在那边租个小房子,陪着他,能陪多久,是多久。”
“我知道,嫂子,让你买机票,还不给你钱,是我不对。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们走得急,卖房子的钱还没全部到账,手里一分钱都拿不出来。我不敢跟你们说实话,我怕……我怕你们担心,也怕你们看不起我们……”
她说到这里,又说不下去了,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腰,却依然拼尽全力想要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的女人,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地疼。
我有什么资格去计较那几万块钱?
在生离死别面前,在无法抗拒的命运面前,钱,算得了什么?
我转过头,看着老周。
他的眼眶也红了,这个一米八几的汉子,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他看着自己的妹夫,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喝酒、一起打球、一起畅想未来的男人,如今却像一片即将凋零的落叶,生命的光彩正在一点一点地从他身上流逝。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老周的声音哽咽了,“我们是一家人啊!”
对面的李浩,似乎对我们这边的情绪毫无察觉。
他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夜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世界,或许已经开始慢慢地、无声地崩塌了。
广播里开始催促登机。
周岚擦干眼泪,站起身,走到李浩身边,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
“阿浩,我们该走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像在哄一个孩子。
李浩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顺从地点了点头,任由她牵着,站了起来。
一家人,默默地排队,走向登机口。
我跟老周站在原地,像两个被遗弃的雕塑。
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消失在登机口的拐角处,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决定。
我转头对老周说:“你在这里等我,哪儿也别去。”
说完,我转身就往回跑。
我跑到航空公司的柜台,气喘吁吁地问:“你好,请问现在还能买去三亚的机票吗?就是刚刚登机的那一班。”
柜台小姐看了看电脑,说:“可以,还剩最后一个座位。”
“我要了!”我毫不犹豫地拿出身份证。
我用最快的速度买好了票,拿到登机牌,然后飞奔向安检口。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出于愧疚。
或许,是出于同情。
或许,我只是想……陪着他们。
在我眼里,他们不再是占我便宜的亲戚,而是一群勇敢的、正在与命运抗争的战士。
我不想让他们孤军奋战。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上飞机,在最后一排找到了我的座位时,飞机已经准备要起飞了。
我看到了他们。
他们就坐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
周岚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我对着她,笑了笑。
那是我这几天来,发自内心的、第一个真正的微笑。
飞机起飞了。
巨大的轰鸣声中,城市璀璨的灯火,在窗外渐渐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海,然后,被厚厚的云层彻底吞没。
我们飞向一片未知的黑暗。
但我知道,天总会亮的。
飞机在凌晨时分降落在三亚凤凰国际机场。
走出机场,一股湿热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和北方干燥的空气截然不同。
空气里弥漫着热带植物特有的甜香,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默默地打了一辆车,去往周岚提前在网上订好的一个家庭旅馆。
那是在一个很偏僻的城中村里,房子很旧,巷子很窄,到处都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万国旗一样。
旅馆的条件很简陋,两个房间,一张大床,几张小床,勉强能把我们所有人都塞下。
奔波了一夜,所有人都累了。
公公婆婆和孩子们很快就睡着了,房间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我跟周岚睡在一张床上,却毫无睡意。
我们躺在黑暗里,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和摩托车驶过的声音。
“嫂子,谢谢你。”周岚在我身边轻声说。
“谢什么,我们是一家人。”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依然很凉。
“对不起……之前一直瞒着你。”
“我明白。”
我当然明白。
那种面对绝症的无助和恐惧,那种不想让亲人担心的逞强,那种维护着最后一点尊严的卑微,我全都明白。
黑暗中,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述李浩生病以来的事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一年多以前。
他开始变得健忘。
一开始,只是忘记带钥匙,忘记关火,忘记刚刚说过的话。
周岚只当他是工作太累,压力太大,没往心里去。
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
他会开着车,却忘了回家的路。
他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茫然地问:“这个人是谁?”
有一次,他去接孩子放学,却把孩子忘在了校门口,自己一个人回了家。
直到那天,周岚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
她带他去医院,做了一系列的检查。
最后,医生给了她那张薄薄的、却重如泰山的诊断书。
早发性阿尔茨海マー病。
一个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说,无比残忍的宣判。
周岚说,她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感觉天都塌了。
她不相信,她带着他跑遍了所有的大医院,找了无数的专家。
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这是一种无法治愈的、不可逆转的神经退行性疾病。
他们能做的,只有通过药物,延缓病情的恶化。
而那些药,都极其昂贵。
为了给他治病,他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
但李浩的病情,还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
他开始不认识人。
先是邻居,然后是朋友,再然后……是他的父母,他的孩子。
他会指着自己的儿子,问周岚:“这个小孩是谁家的?怎么一直在我们家不走?”
他会看着年迈的父母,一脸警惕地问:“你们是谁?来我家干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周岚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地疼。
但她不能哭,不能倒下。
她要照顾他,要照顾两个孩子,还有两个年迈的老人。
她一个人,扛起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家。
“他现在……还认识我。”周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庆幸,和更深的恐惧,“但是,医生说,很快……很快他可能连我都会忘记。”
“所以,我想带他回来。”
“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有他所有的童年记忆。我想,也许这里的空气,这里的水,这里的一草一木,能刺激他的记忆。哪怕……哪怕只能让他多记起一点点,多记得久一点点,也好。”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地颤抖着。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痛苦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希望我的体温,能给她带去一丝丝的温暖和力量。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我们才沉沉睡去。
在三亚的日子,是缓慢而凝重的。
这里没有阳光沙滩,没有椰林海风,没有游客的喧嚣。
我们住的那个小小的城中村,就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每天,周岚都会带着李浩,去走他小时候走过的路。
那是一条很长的、铺着青石板的小巷。
巷子两边,是斑驳的老墙,墙上爬满了青苔和藤蔓。
李浩会走得很慢很慢,像一个初学走路的孩子。
他会停下来,好奇地摸一摸墙上的青苔,或者蹲下身,看一只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半天。
他的眼神,大部分时间都是空洞而茫然的。
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光亮。
比如,当他们走到巷子尽头那棵巨大的榕树下时。
周岚指着那棵树,对他说:“阿浩,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最喜欢爬这棵树了,有一次还从上面掉下来,摔断了胳膊。”
李浩仰着头,看着那片浓密的、遮天蔽日的树冠,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困惑。
他似乎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
过了很久,他喃喃地说了一句:“疼……”
就这一个字。
周岚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激动地抱住他,又哭又笑:“你记起来了!阿浩!你记起来了!”
李浩被她抱得有点不知所措,脸上还是那副茫然的表情。
那一丝光亮,很快就熄灭了。
但对于周岚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这证明,他的记忆,还没有被完全吞噬。
还有希望。
他们去了李浩小时候读过的小学。
学校已经废弃了,操场上长满了荒草,教室的门窗都破败不堪。
他们站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哭泣。
周岚指着那个锈迹斑斑的篮球架,说:“你看,你以前就是在这里打篮球的,你是校队的,可厉害了。”
李浩看着那个篮球架,眼神依旧空洞。
他们去了海边。
不是那种游客云集的沙滩,而是一片很荒芜的、布满了礁石的海岸。
海浪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礁石,发出巨大的轰鸣。
李浩很喜欢这里。
他会一个人坐在礁石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海天一线。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他什么都没有想。
他的大脑,已经像这片被海浪反复冲刷的礁石,所有的痕迹,都在被一点一点地磨平。
而我们能做的,只是在一旁,静静地陪着他。
公公婆婆每天都会去很远的菜市场,买回最新鲜的食材,变着花样地给李浩做好吃的。
那些都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菜。
婆婆会一边做饭,一边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他小时候的趣事。
李浩大部分时间都听不懂,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吃饭。
但偶尔,他会抬起头,对着婆婆,露出一个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每当这个时候,婆婆都会转过身去,偷偷地抹眼泪。
那两个孩子,也异常地懂事。
他们不再吵闹,不再任性。
他们会帮着大人做家务,会给李浩喂饭,会牵着他的手,陪他散步。
那个大一点的男孩,甚至学会了给李浩按摩。
他说,书上说,多按摩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对大脑有好处。
我看着这一家人,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却无比坚定地,守护着他们挚爱的亲人。
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被震撼。
我在这里,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能做的,就是承担起所有的开销,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我每天去取钱,把现金交给周岚。
周岚一开始不肯要,她说,机票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不能再花我的钱。
我说:“小岚,我们是一家人。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我也会陪着他们,一起去走那些李浩曾经走过的路。
我像一个旁观者,又像一个参与者,记录着他们与遗忘抗争的每一个瞬间。
有一天晚上,李浩突然发起了高烧。
他整个人烧得滚烫,说胡话,浑身抽搐。
我们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把他送去了最近的医院。
医院的条件很差,医生给他打上点滴,就让我们在走廊里等着。
那一夜,我们谁都没有合眼。
周岚抱着他,不停地用湿毛巾给他擦拭身体,嘴里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阿浩,你醒醒,你看看我……”
“阿浩,你不能有事,你答应过要陪我一辈子的……”
她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医院走廊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我站在一边,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一样,深刻地体会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常。
一个昨天还鲜活的生命,可能在下一秒,就会凋零。
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健康,财富,记忆,爱,都可能在瞬间化为乌有。
我们能抓住的,到底是什么?
天快亮的时候,李浩的烧,终于退了。
他睁开眼睛,眼神清澈,看着抱着他的周岚,虚弱地叫了一声:“岚岚……”
周岚愣住了。
已经很久很久,他没有这样叫过她了。
他平时都叫她“哎”,或者干脆不叫,直接用手指。
“阿浩?”周岚试探地叫了一声,声音在发抖。
“我……我这是在哪儿?”李浩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但更多的是清醒。
他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看着我们一张张又惊又喜的脸。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父母,看到了孩子。
“爸,妈……你们怎么也来了?”
他……他全都记起来了!
那一刻,我们所有人都哭了。
喜极而泣。
医生说,这可能是高烧刺激了大脑皮层,出现的一种暂时性的清醒。
也可能,是回光返照。
不管是哪一种,对我们来说,都是上天赐予的、最珍贵的礼物。
那一天,是李浩生病以来,最清醒的一天。
他记得每一个人,记得所有的事情。
他拉着周岚的手,跟她道歉,说:“岚岚,对不起,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周岚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地摇头。
他抱着自己的孩子,亲了又亲,说:“爸爸对不起你们,爸爸不是一个好爸爸。”
他对着父母,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响头,说:“爸,妈,儿子不孝。”
他又拉着我和老周的手,说:“哥,嫂子,谢谢你们。我这辈子,能有你们这样的亲人,值了。”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在我们的心上。
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清醒,是短暂的。
像烟花,绚烂之后,就是更深的寂寞。
但是,我们都贪恋着这一刻的温暖。
那天下午,我们带他去了海边。
夕阳把整个海面都染成了金色,美得像一幅不真实的画。
我们一家人,坐在沙滩上,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沉入海平面。
李浩靠在周岚的肩膀上,脸上带着久违的、安详的笑容。
他对周岚说:“岚岚,你看,多美啊。”
“嗯,美。”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海边。”
“是啊,你还傻乎乎地问我,喜不喜欢看海。”
“那你喜欢吗?”
“喜欢。只要跟你在一起,看什么都喜欢。”
他们的对话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
我跟老周坐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们。
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这次旅行的意义。
它不是一次简单的告别。
它是一场用尽全力的挽留。
他们想用爱,用记忆,用故乡的一草一木,去对抗那冰冷的、不可抗拒的遗忘。
哪怕,只能多留住一天,一个小时,甚至一分钟。
也是值得的。
太阳完全落山了。
天色暗了下来,海风也变得有些凉了。
李浩的眼神,又开始变得涣散。
他靠在周岚的肩膀上,睡着了。
也许,是又回到了那个混沌的世界。
那场短暂的清醒,像一场梦。
梦醒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但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一天,那一刻,那个清醒的、完整的李浩,会永远地留在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里。
这就够了。
我们在三亚待了整整一个月。
后来,周岚说,他们想回去了。
她说,故乡已经看过了,记忆已经找过了,就够了。
剩下的路,不管多难,他们都要回家去走。
因为家,才是最终的归宿。
我给他们订了返程的机票。
这一次,是九张。
还有我。
回去的飞机上,大家都很沉默。
没有来时的那种悲壮和决绝,多了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平静和坦然。
李浩靠在窗边,安静地睡着。
阳光透过舷窗,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睫毛很长,微微地颤动着。
我看着他,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未来等待着这个家庭的,依然是漫长而艰难的挑战。
但是,我不担心他们。
因为我看到了,在他们身上,有一种最强大的力量。
那种力量,叫做爱。
回到家,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我和周岚之间,再也没有了任何隔阂。
我们成了最亲密的、无话不谈的姐妹。
老周也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和稀泥的“老好人”,他开始主动地承担起一个做哥哥、做儿子的责任。
他每个周末都会去看望李浩,陪他说话,给他读报纸,尽管他知道,李浩可能一个字都听不懂。
那笔机票钱,周岚后来坚持要还给我。
她找了一份在超市做收银员的工作,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会雷打不动地转给我一部分。
我每次都点了退回。
我对她说:“小岚,这笔钱,不是我借给你的,是我投资的。”
“投资什么?”她不解地问。
“投资亲情。”我说,“事实证明,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成功的一笔投资。”
是啊。
我用三万六千八百块钱,买回了一样用多少钱都买不到的东西。
那就是,一个家的温度。
有时候,我还会想起那个尴尬的机场。
想起那八张刺眼的单程机票。
但我的心里,再也没有了怨恨和委屈。
只剩下感激。
感激那场意外,感激那个误会。
是它,让我有机会,真正地走进一个家庭的内核,去触摸那些最柔软、最真实、也最宝贵的情感。
是它,让我明白,家人,不是一个简单的称谓。
它意味着,在风雨来临的时候,我们可以成为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它意味着,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抛弃对方,不会放弃对方。
我们会牵着手,一起走下去。
直到时间的尽头。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