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张A4纸,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贴在轿厢的金属壁上,正对着镜子。
搬来新家的第一天,我就在电梯里看到了一份蹭饭通知。
那是一张A4纸,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贴在轿厢的金属壁上,正对着镜子。
字是手写的,黑色水笔,笔迹娟秀,带着一点未脱的稚气。
“邻居们好,我是1702新搬来的小安,刚毕业工作,不太会做饭,可以来您家蹭饭吗?我可以洗碗或者付饭费!^_^”
末尾还画了一个笑脸。
我住1701。
我的手指攥紧了刚刚从中介手里拿到的钥匙,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小安。
这个名字像一根极细的针,精准地刺入我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迟钝而尖锐的痛。
电梯门开了,明亮的白光涌进来,我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两天前,我还住在城南那套一百四十平的房子里。
那是我和徐彦结婚时,我们两家合力买下的。
房子很大,阳光很好,阳台上种满了我的多肉,还有一株养了三年的柠檬树。
徐彦总说,生活给了我们柠檬,你就得把它榨成柠檬水。
他是个建筑设计师,温和,体面,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喜欢用各种比喻来消解生活的沉重。
我们结婚五年,没能要上孩子。
检查结果出来那天,是我一个人去的。医生的话很委婉,但结论冰冷如手术刀。
问题在我。
从医院出来,天正下着雨,我坐在车里,看着雨刷徒劳地刮着玻璃上的水幕,像在擦拭一张永远也擦不干净的哭花的脸。
我给徐彦打电话,他正在外地出差,电话那头是高铁站嘈杂的广播声。
我说,徐彦,我们可能不会有孩子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他说,没事,林芜,我们有彼此就够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一块浮木。
可浮木,终究是会被水泡烂的。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他加班越来越晚,还是他回家后,身上那股淡淡的、不属于我们家的洗发水味?
又或者,是他看我的眼神,怜悯多过了爱意。
婚姻像一间屋子的灯泡,什么时候坏掉的你可能不知道,但你总会在某个需要光的瞬间,发现它不亮了。
我发现灯泡不亮,是在那个周五的晚上。
他去邻市参加一个行业峰会,两天。
我帮他收拾行李,在他的电脑包夹层里,发现了一张高铁票根。
不是去峰会城市的。
是去另一个方向,一座以温泉闻名的小城。
时间是上个月。
我打开他的铁路APP,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常用同行人”那一栏。
一个陌生的名字跳了出来。
小安。
后面跟着一串陌生的身份证号。
我点开出行记录,一长串,密密麻麻。
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
看海,爬山,泡温泉。
那些地方,都是我曾经在旅行计划里标注出来,而他总说“以后有时间再去”的地方。
我坐在沙发上,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
那感觉,就像一个人守着一具慢慢变冷的尸体。
你知道它已经死了,但你就是不愿承认。
我从电梯里走出来,17楼的走廊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毫无温度。
1701和1702,门对门。
我看着1702那扇崭新的防盗门,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里面那个叫小安的女孩,正在兴高采烈地布置她和“徐哥”的爱巢。
多讽刺。
我卖掉了我们共同的房子,用分到的钱,在这里买了一套小小的两居室,企图开始新的生活。
结果,一头撞进了人家的新生活里。
我拿出手机,对着那张蹭饭通知,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我转身,按下了下行电梯。
我没有回那个我住了两天的,还堆满纸箱的新家。
我回了城南。
徐彦应该正在那里,打包他最后的东西。
有些事,不能再拖了。
生活不是法庭,但处处都需要证据。
我到的时候,徐彦正蹲在地上,用胶带封最后一个纸箱。
他穿着我给他买的灰色家居服,头发有些乱,侧脸的线条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有些疲惫。
听到开门声,他回头,看到我,愣了一下。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今天在新家那边收拾吗?”
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心虚。
我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他面前,把手机递给他。
屏幕上,是我刚拍的那张照片。
那张写着“我是1702新搬来的小安”的蹭饭通知。
徐彦的目光落在屏幕上,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静静地看着他。
我发现自己异常的冷静,冷静到可以清晰地观察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慌乱地抬起头,眼神躲闪,“林芜,你……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我问,声音平得像一条直线,“解释你们为什么这么有缘分,买房子都能买成对门?”
“不是的,我不知道她也买在那儿,这是个巧合!”他急切地说。
“巧合?”我轻轻地笑了一声,“徐彦,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我收回手机,点开另一张照片。
是那张铁路APP的截图,“常用同行人,小安”。
“这也是巧合?”
他的脸色彻底白了,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靠在了身后的纸箱上。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夕阳的光线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把空气中的尘埃照得一清二楚,它们飞舞着,像一场无声的嘲讽。
“多久了?”我问。
他垂着头,双手插进头发里,声音闷闷的,“半年。”
“半年。”我重复着这两个字,感觉像在咀嚼玻璃渣。
半年前,正是我被判了“死刑”的时候。
原来,他说的“有我”,是在别处有了人。
“为什么?”我还是问了,尽管知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带着一种破碎的脆弱。
“林芜,对不起。”
“我累了。”他说。
“这几年,我们为了孩子的事,家里像个冰窖。你把自己关起来,我也把自己关起来。我每天下班,想到要回家面对那份沉默,就觉得害怕。”
“我像掉进一个黑洞里,喘不过气。”
“遇到她,是个意外。她很年轻,像……像太阳,很亮。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还能呼吸。”
太阳。
我想到那个娟秀的笔迹,那个可爱的笑脸。
确实,很亮。
亮到可以轻易地灼伤别人。
我没有哭,也没有歇斯底里。
我只是觉得很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我看着这个我爱了八年的男人,忽然觉得很陌生。
“所以,是我把我们的家变成了冰窖,才把你推出去晒太阳的?”我问。
他痛苦地闭上眼,“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步步紧逼,“是怪我生不出孩子,还是怪我没有在你出轨的时候,给你递上一杯热茶?”
他的肩膀垮了下来,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对不起,林芜,都是我的错。”
道歉是最廉价的补救。
尤其是在伤害已经造成之后。
我拉开餐椅,坐下,双臂环胸,看着他。
“徐彦,我们谈谈吧。”
我的冷静让他感到了恐惧。
他抬起头,不安地看着我,“谈什么?”
“谈我们这段婚姻的违约责任,以及后续的资产清算问题。”
我说话的语气,像在主持一场项目会议。
我是做风控的,习惯了把一切都量化,条款化。
感情或许无法量化,但背叛的代价可以。
徐彦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没有眼泪,没有控诉,只有冰冷的条款和责任。
“林芜,你……你要离婚?”他的声音在发抖。
“离婚是选项之一。”我说,“但在那之前,我需要见她一面。”
他猛地站起来,“不行!这件事跟她没关系,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没关系?”我笑了,“徐彦,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做什么工作的?”
“在法律上,她现在是过错方认定的关键证人。你确定要让她置身事外吗?”
他怔怔地看着我,嘴唇失去了血色。
他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是那种会躲在家里哭,或者跑到小三单位去闹的女人。
我会用我的方式,解决我的问题。
“时间,地点,你来定。”我说,“明天之内,我要见到她。”
说完,我站起身,拿起车钥匙,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曾经被我称为“家”的地方。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靠在冰冷的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第二天下午,咖啡馆。
我提前十分钟到了,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
徐彦带着那个叫小安的女孩走进来时,我正在搅动杯子里的拿铁。
女孩和我想象中差不多。
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脸上是那种未经世事的干净。
她看到我,显得很局促,下意识地往徐彦身后躲了躲。
徐彦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让她坐下。
他自己则站在一旁,像个等待审判的罪犯。
我没有看徐彦,目光落在女孩脸上。
“你好,我叫林芜。”我先开了口。
“我……我叫安可。”她小声说,不敢看我的眼睛。
小安,安可。
“喝点什么?”我问。
她摇摇头,“不,不用了,林姐。”
这一声“林姐”,叫得我心里一阵发麻。
我把目光转向徐彦,“你先出去等吧,我和安小姐单独聊聊。”
徐彦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安可,又看了看我。
安可对他点了点头。
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隔着玻璃墙,在外面的一张长椅上坐下,焦躁地望着我们这边。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蓝调音乐。
我和安可之间,是长久的沉默。
她很紧张,双手紧紧地攥着裙角,指节都发白了。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林姐,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腔,“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徐哥他……他说你们感情不好,早就准备离婚了。”
这是我听过的,最经典,也最拙劣的借口。
我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他给你买的1702的房子?”我问。
她愣了一下,随即拼命摇头,“不是的!房子是我自己买的,我爸妈付的首付,我自己还贷款。”
“那他知道你买在那里吗?”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是他……他帮我看的楼盘,他说那个小区环境好,离他公司也近。”
离他公司近。
也离我的新家近。
真是体贴。
“安小姐。”我换了个称呼,“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
“刚毕业?”
“嗯,去年毕业的。”
“做什么工作?”
“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
我点了点头,像在做一次普通的尽职调查。
“你喜欢徐彦什么?”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似乎让她有些意外。
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我。
她的眼睛很亮,像含着一汪水。
“他对我很好。”她说,“他很成熟,很稳重,会照顾人。在他身边,我很有安全感。”
“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给我准备红糖水。我加班晚了,他会开车来接我。我生病了,他会整晚守着我。”
她说的这些,曾经,徐彦也为我做过。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都消失了。
“他就像一棵大树,能为我遮风挡雨。”她总结道,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和依赖。
我听着,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甚至有点想笑。
一个连自己的家庭都无法承担责任的男人,怎么可能成为别人的大树?
他不过是在一场暴雨中,自私地从一把伞下,躲进了另一把伞下而已。
“安全感,遮风挡雨。”我重复着她的话,然后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咖啡已经冷了,又苦又涩。
“安小姐,我今天找你来,不是来听你们的爱情故事,也不是来跟你争抢一个男人。”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件事。”
“我和徐彦的婚姻,是一份受法律保护的合同。而你,是这份合同被违约的直接相关人。”
“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喜欢把事情弄得太脏。”
“所以,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你和他彻底断绝关系,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我会考虑不起诉你,追回徐彦在你身上花掉的那些属于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
“第二,你继续。那么,我们法庭上见。我会请最好的律师,确保我的权益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到时候,你不仅会面临财产的追索,你的名字,你的事,可能会出现在你的公司,你的父母面前。”
安可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大概从没想过,一段她所以为的“爱情”,会被我用如此冰冷、残酷的条款来解构。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语无伦次。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推到她面前。
“现在,你知道了。”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说完,我站起身,拿起包,准备离开。
我没有再看她一眼。
走到门口时,我停下脚步,回头对那个坐在外面长椅上,坐立不安的男人说:
“徐彦,该你了。”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知道了我们卖房子的事,问我是不是跟徐彦吵架了。
我把车停在路边,告诉了她真相。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叹了口气。
“男人嘛,都是这样,一时糊涂。你别太冲动,闹到离婚那一步,对你没好处。”
“你都这个年纪了,又不能生,离了婚,再找个什么样的?”
“听妈的,给他个机会。等过两年,你们领养一个孩子,他心就收回来了。”
这些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我知道我妈是为我好。
在她的观念里,女人的天,就是家庭。天塌了,就得自己想办法补起来。
可我不想补了。
那片天,已经烂了,全是窟窿。
“妈。”我打断她,“这是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呢?”
“我不是不听劝,我只是不想再骗自己了。”
我挂了电话,趴在方向盘上,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为什么?
为什么犯错的是他,可所有人,包括我的亲妈,都觉得我应该去原谅,去妥协?
就因为我生不了孩子吗?
就因为我年纪大了吗?
哭够了,我擦干眼泪,重新发动车子。
后视镜里,我的眼睛又红又肿,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不。
我的人生,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和徐彦的第二次谈话,是在我的新家,1701。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组装一个书架。
满屋子都是没有拆封的纸箱,显得空旷而凌乱。
他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眼神复杂。
“你真的……都搬出来了?”
“不然呢?”我头也不抬,继续拧着手里的螺丝。
他走进来,在我身边蹲下,想来帮忙。
我躲开了。
“别碰我的东西。”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尴尬地收了回去。
“林芜,我和她,已经说清楚了。”他说,“她会离开这里。”
“是吗?”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是她自己的决定,还是被我的‘条款’吓跑了?”
他沉默了。
答案不言而喻。
“徐彦,你觉得这样就结束了吗?”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站起身,走到客厅中央。
“我给你两个选择。”
同样的话,我昨天对安可说过,今天,我对她的男主角再说一遍。
“第一,我们离婚。”
“我掌握了你婚内出轨的证据,我会要求你净身出户,并且保留对你和她进行财产追索的权利。”
徐彦的身体晃了一下,他扶住身边的纸箱才站稳。
“第二。”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离婚。”
他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希望的光。
“但是,我们要签一份协议。”
我从茶几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份文件,递给他。
《婚内忠诚协议补充条款》。
这是我昨天晚上,熬了一夜赶出来的。
他颤抖着手接过那几页纸。
我给他简单解释了一下核心条款。
第一,所有财产归于我个人名下,包括他名下的房产、车辆和存款。
第二,他的工资卡由我保管,每月我给他定额的零花钱。所有超过一千元的开支,必须向我报备。
第三,手机24小时开机,随时接受我的查岗。微信、通话记录,对我完全公开。
第四,开启家庭位置共享,让我随时知道他在哪里。
第五,断绝和安可以及其他所有异性的非必要联系。
第六,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协议有效期三年。三年内,如果他再次违反忠诚义务,他将自愿放弃所有财产,净身出户。
徐彦看着那些条款,脸色比纸还白。
“林芜,你这是……在监视我,在控制我。”
“是。”我坦然承认,“这是你为你的‘不累’,为你的‘太阳’,应该付出的代价。”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你没有尽到你的义务,就要接受惩罚。”
“你觉得不公平?”我冷笑一声,“那你现在就可以选第一条,我们明天就去民政局。”
他捏着那份协议,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指节泛白。
那几页纸,仿佛有千斤重。
我知道这很残忍。
这几乎剥夺了他作为一个成年男性的所有尊严和自由。
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让自己稍微获得一点安全感的方式。
我不想离婚。
不是因为我还爱他。
而是因为,我不甘心。
我不想把我苦心经营了五年的家,我付出了那么多感情和心血的婚姻,就这么轻易地,拱手让给一个只出现了半年的“太阳”。
凭什么?
凭什么犯错的人可以拍拍屁股开始新生活,而受害者却要独自舔舐伤口?
我就是要让他痛。
让他时时刻刻记住,他犯过的错,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屋子里没有开灯,我和他,都陷在巨大的阴影里。
终于,他抬起头,声音沙哑。
“我签。”
我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递给他。
他接过笔,在协议的末尾,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徐彦。
那两个字,他写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签完字,他把协议递还给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瘫坐在了地上。
我拿起协议,吹了吹上面的墨迹,然后小心地收好。
“从今天起。”我说,“我们的婚姻,进入试用期。”
日子开始以一种诡异的平静,继续往下过。
徐彦搬了进来,睡在客房。
他严格地遵守着协议上的每一条规定。
工资卡上交,手机任我翻看,每天下班准时回家,并且把一天的行程都事无巨细地报备给我。
他开始学着做饭。
他以前是从来不进厨房的。
现在,他会对着菜谱,笨拙地切菜,满头大汗地炒菜。
做出来的东西,味道时好时坏。
有时候会咸,有时候会淡。
我从不评价,只是默默地吃。
吃完饭,他会抢着去洗碗。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这个两居室的房子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我们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把时间当成硬币,一枚一枚地投进这台叫做“观察”的机器里,换取他靠近我的每一步。
我看到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他不再讲那些有趣的比喻,也不再听那些高雅的古典乐。
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无法驱散的疲惫和空洞。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我像一个手握鞭子的狱卒,看管着我的犯人。
可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冰冷、刻薄、毫无生气的脸,又觉得,我也被困在了这座自己建造的监狱里。
周末,我妈来看我。
她提了一大锅她亲手熬的鸡汤,还有一袋子红得发亮的石榴。
她看到睡在客房的徐彦,又看到我们之间那种冰冻三尺的气氛,把我拉到阳台上,压低了声音说:
“林芜,你这是何苦呢?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你这么分着房睡,不是把人往外推吗?”
“他已经知道错了,你就给他个台阶下吧。”
我看着阳台那盆快要枯死的柠檬树,淡淡地说:“妈,有些台阶,一旦走下去了,就再也上不来了。”
我妈叹了口气,把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前两天去庙里给你求的玉坠,你贴身戴着,保平安,也……也求个子嗣。”
我看着手里的玉坠,温润的,还带着我妈的体温。
我知道,在她心里,孩子,依然是解决我们所有问题的终极答案。
我没有拒绝,把玉坠收下了。
我不想再和她争辩。
代际之间的观念鸿沟,就像马里亚纳海沟,是填不平的。
送走我妈,徐彦正在厨房里剥石榴。
他剥得很仔细,把一粒粒晶莹剔T的石榴籽,完整地放进玻璃碗里,然后插上一把小勺子,端到我面前。
“妈让你多吃点这个,说对身体好。”他低声说。
我看着那碗石榴,红得像血。
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那晚,我没有再让他回客房。
他从身后抱着我的时候,身体是僵硬的。
黑暗中,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我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
“徐彦,灯泡坏了,可以换一个新的。”
“但是,如果线路出了问题,修起来,会很麻烦。”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关系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回温。
像冰川解冻,需要漫长的时间和持续的温度。
徐彦开始尝试和我聊天。
聊他工作上的趣事,聊他看到的社会新闻。
他会给我买我喜欢吃的栗子蛋糕,会在我加班的晚上,给我送来一碗热腾腾的面。
他的手机里,再也没有任何可疑的记录。
位置共享APP上,他的轨迹永远是公司和家,两点一线。
我有时候会想,我是不是可以试着,再相信他一次?
就像那盆柠檬树,我给它换了土,施了肥,它也奇迹般地,冒出了新芽。
生活,似乎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那天晚上。
我们搬进新家,正好三个月。
我洗完澡出来,看到他的手机落在沙发上,屏幕亮着。
是一条微信消息的预览。
一个陌生的头像,没有备注。
消息内容很短:
“徐哥,我下周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走之前,能再见你一面吗?”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是安可。
她没有删掉他的微信。
我拿起手机,手指颤抖着,点开了那条微信。
我想看看徐彦会怎么回复。
或者,他已经回复了。
我点开对话框,往上翻。
我看到了他们的聊天记录。
在我不知道的这三个月里,他们一直断断续续地联系着。
没有暧昧的言语,都是些日常的问候。
“你还好吗?”
“工作顺利吗?”
“天冷了,多穿点衣服。”
徐彦的回复很少,很简短。
“嗯。”
“还好。”
“你也是。”
看起来,确实像普通朋友的问候。
可是,背叛过你的人,连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我继续往上翻。
翻到了三个月前。
我看到安可发给他的一段话。
“徐哥,对不起,我不能遵守和林姐的约定了。我忘不了你。我买了你家对面的房子,不是为了逼你,我只是……只是想离你近一点。哪怕只是每天能在电梯里偶遇,和你说上一句话,我就满足了。”
那份蹭饭通知,原来不是天真,是蓄谋。
而徐彦的回复是:
“别胡闹。把房子卖了,离开这里。”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一直以为,是我把他拉回了轨道。
原来,是他自己选择了刹车。
而我,像个自作聪明的傻子,挥舞着那份自以为是的协议,上演了一场独角戏。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愤怒?羞辱?还是……一丝丝的感动?
太复杂了。
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
徐彦洗完澡出来,看到我拿着他的手机,脸色一变。
“林芜……”
我把手机扔给他。
“你自己看。”
他看到那条最新的消息,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我没有答应她。”他急忙解释,“我正准备回复她,让她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了。”
“是吗?”我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那之前的三个月呢?你们这些‘普通朋友’的问候,又算什么?”
“我只是……只是觉得她一个人在这里不容易,怕她想不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所以,你的同情心,就是要用这种藕断丝连的方式来表达?”
“徐彦,你到底是心软,还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他百口莫辩,脸涨得通红。
“林芜,我错了。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把她删了,拉黑,可以吗?”
他说着,就拿起手机操作。
我没有阻止他。
我只是觉得很累。
像跑了一场永远没有终点的马拉松。
我以为我快到终点了,结果发现,那只是另一个起点。
他删完之后,把手机递给我看。
“你看,真的删了。”
我看着那个干净的联系人列表,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删掉一个微信,他还可以有别的联系方式。
我看管得了他的手机,却看管不了他的心。
“徐彦。”我轻声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他愣住了。
“什么意思?”
“我需要冷静一下。你也需要。”我说,“这座监狱太小了,我们俩都快窒息了。”
“我搬去客房。”
说完,我没再看他,转身抱起枕头,走进了那间曾经属于他的小房间。
关上门,我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窗外,月光清冷。
我抱着膝盖,一夜无眠。
尾声。
我以为,我和徐彦的故事,会以一种漫长的、消磨彼此的冷战而告终。
直到一周后,我收到一条短信。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
“林姐,我是小安。有些东西,我觉得你应该看一下。”
下面附着一个网盘链接,和一串提取码。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点开了那个链接。
里面是一个视频文件。
视频的场景,是在一间装修雅致的公寓里。
是1702。
镜头是固定的,应该是藏在某个角落的摄像头拍的。
视频里,徐彦和安可相对而坐。
时间,应该就是我看到那条微信的第二天。
他还是去见她了。
我的心,凉了半截。
我戴上耳机,点开了播放键。
视频里,安可哭得梨花带雨。
“徐哥,你真的要这么对我吗?我为了你,留在这里,你现在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了吗?”
徐彦坐在她对面,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冷漠和决绝。
“安可,我今天来,是最后一次。”
“我来告诉你,我和林芜,我们是夫妻。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我犯了错,我伤害了她,这是我欠她的。我会用我的余生去弥补。”
“你说的那些喜欢,那些安全感,对不起,我给不了你。那是我偷来的东西,现在,我要还回去了。”
“你年轻,你的人生还有很多可能。别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这套房子,我会找中介帮你卖掉。你离开这里,去一个新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安可哭着摇头,“我不要!我不要你弥补她,我要你跟我在一起!”
徐彦站起身。
“不可能了。”
他说完,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
“这个,还给你。”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把画面暂停。
放大,再放大。
我看清了桌上那个东西。
那是我妈给我的,那个说要保平安,求子嗣的玉坠。
我一直以为,我把它收在了首饰盒里。
原来,早就被他拿走了。
他把它拿去,给了安可。
又在最后,亲手要了回来。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水渍。
这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安可的第二条短信。
“林姐,我走了。他是个好人,只是我们相遇的时间不对。祝你们幸福。”
我关掉手机,走到客厅。
徐彦正在厨房里煲汤,小火慢炖,咕嘟咕嘟地响着。
他穿着围裙,背影看上去有些笨拙,却异常地踏实。
我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
他转过身,看到我满脸的泪,慌了神。
“怎么了?林芜,是不是我哪里又做错了?”
我摇摇头,把脸埋在他的胸口。
那里很温暖,有让他心安的味道。
“徐彦。”我闷声说。
“嗯?”
“汤里,别放香菜。”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他伸手,擦掉我的眼泪,声音温柔得像一池春水。
“好,都听你的。”
我闭上眼睛,听着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线路,还没有完全修好。
上面布满了裂痕和补丁。
但至少,我们都在努力。
也许,这就够了。
就在我以为,生活终于可以翻开新的一页时。
我的手机,又响了。
这一次,是一条彩信。
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安可的号码。
彩信里是一张照片。
是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的照片。
一只是女人的手,涂着鲜红的指甲油。
另一只,是男人的手。
那只男人的手上,戴着一只我无比熟悉的表。
那是我和徐彦结婚三周年时,我送给他的礼物。
照片下面,还有一行字。
“林姐,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送给徐哥的那块表,好像落在我这里了。还有,我的新男朋友,也很喜欢呢。”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