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嫂子一个人带着牛牛,不容易,你住过去,家里好歹有个男人,能帮衬着干点力气活。”
“陈瑾,你就先住你堂哥那屋吧。”
二叔掐灭了手里的烟卷,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
“你嫂子一个人带着牛牛,不容易,你住过去,家里好歹有个男人,能帮衬着干点力气活。”
我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把肩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又勒紧了些。
包里沉甸甸的,装着我全部的希望——几本皱巴巴的高中课本和一沓草稿纸。
1978年,我从上海来到这个叫陈家庄的北方村子,成了最后一批下乡的知识青年。
堂哥陈伟去年在水库工地上出了事,人就那么没了。
我甚至没见过他几面,对他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于家里长辈们含糊的叹息。
现在,我要住进他的房子,和他那位只在信里被称为“嫂子”的女人,还有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侄子,生活在一起。
二叔领着我穿过几条土路,来到一处泥坯墙围起来的院子前。
院门是两扇木板,虚掩着。
他推开门,喊了一声:“淑琴,我把陈瑾带来了。”
一个女人从正屋里走出来,身上系着一条灰布围裙,手里还拿着擦碗的抹布。
她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脸庞很清秀,只是眉眼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这就是嫂子,林淑琴。
“二叔。”她先是跟二叔打了个招呼,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些拘谨,但还是努力笑了笑,“是陈瑾吧,快进屋,路上累了吧。”
她的声音很轻,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落下的叶子。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从她身后探出个小脑袋,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牛牛,快叫小叔。”嫂子轻轻推了推他。
孩子怯生生地喊了声:“小叔。”
我应了一声,心里有点发堵。
屋子不大,两间正房,一间偏房当厨房。我住东边那间,是堂哥生前的屋子。
里面收拾得很干净,一张木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还有一把椅子。
土炕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阳光和皂角混合的味道。
“家里简陋,你别嫌弃。”嫂子站在门口,有些不安地说。
“挺好的,嫂子,给您添麻烦了。”我赶紧说。
晚饭是玉米糊糊和一碟咸菜。
牛牛很乖,自己拿着个小勺子,一口一口吃得认真。
嫂子话不多,只是偶尔给我夹一筷子咸菜,说:“多吃点,明天还要下地挣工分呢。”
我扒拉着碗里的糊糊,心里盘算着。
白天去队里干活,晚上回来就看书。高考去年就恢复了,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我必须考回上海去。
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只是暂时的。
我跟嫂子,我们之间隔着一层清晰的伦理关系,我是她的小叔子,她是我的嫂子。
我会尊重她,帮她干活,以此来回报她的收留。
等我考上大学离开,我们的生活就再也不会有交集。
这是一种很稳定,也很安全的平衡。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在陈家庄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苦。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跟着队里的人下地干活。
我一个城里长大的青年,哪干过这些。没几天,手上就磨出了血泡,腰也直不起来。
每次收工回来,嫂子都已经做好了饭。
虽然还是粗茶淡饭,但总会有一碗热腾腾的汤水等着我。
她话不多,但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毛巾,或者一杯晾好的温水。
她会帮我洗掉沾满泥土的衣服,在院子里的绳子上晾干。
我心里过意不去,想把工分都给她,她却怎么都不要。
“你一个学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工分换了粮食,你自己留着吃。”
她总是这么说,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
我只能在干活上更卖力些。
挑水、劈柴、修整院墙,只要是力气活,我都不让她沾手。
牛牛也渐渐跟我熟了,总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小叔、小叔”地叫。
我会教他认字,给他讲上海的故事。
每当这时,嫂子就会坐在旁边,一边纳鞋底,一边静静地听着。
她的脸上会露出一种很温柔的笑,那种笑,让这个贫瘠的家,有了一点点暖意。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我白天干活,晚上复习,嫂子操持家务,照顾牛牛。
我们像两条平行的线,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延伸,互不打扰,却又彼此支撑。
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在山里开荒,我的裤子被一根树枝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从大腿一直裂到膝盖。
当时天色已晚,我也没太在意,想着回来自己随便缝两针就行。
晚上,我点了煤油灯,在桌子前看书。
北方的夜晚很冷,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灯火直晃。
我看得正入神,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嫂子。
她端着一盏煤油灯,另一只手里拿着针线和一块布。
“嫂子,这么晚了,有事吗?”我有些不自在地站了起来。
她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我看你裤子破了,我帮你缝缝。”她说着,就走到了床边,把煤油灯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
“不用了嫂子,我自己来就行。”我连忙推辞。
“你一个大男人,哪会做这个。”她不由分说地拿起我搭在床尾的裤子,“快考试了,别为这点小事分心。”
她就坐在我的床沿上,低着头,借着两盏煤油灯的光,开始穿针引线。
屋子里很静,只听得到窗外呼呼的风声和她手里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
我站在桌子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油味,还有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皂角香。
我能看到她低垂的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的手指很巧,一针一线,缝得又密又齐。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我从来没有和一个除了我母亲之外的女人,在深夜里共处一室。
而且,她还是我的嫂子。
这个身份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不敢看她,只能盯着桌上的书本,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缠住的线。
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让人窒息的安静。
“嫂子,牛牛睡了?”我干巴巴地问。
“嗯,睡了。”她头也没抬,手里的活没停。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这间屋子太小了,小到她的每一次呼吸,我似乎都能听见。
她缝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把那道大口子补好了,还用一块新布在里面加固了一层。
“好了。”她把裤子递给我,“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我接过来,那块补丁摸上去还是温的,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谢谢嫂子。”我的声音有点哑。
“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她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那盏煤油灯,转身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她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晚上冷,把被子盖严实了。”
说完,她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地带上,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可我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我坐在床边,摸着裤子上那块平整的补丁,心里乱成一团。
我知道,她只是出于关心,出于一个嫂子对小叔子的照顾。
可是在这个封闭的小村庄,在一个寡妇的家里,在这样寂静的深夜……
这种关心,本身就带着一种危险的温度。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就再也没松下来过。
我开始刻意地躲着嫂子。
早上,我比她起得更早,匆匆喝口凉水就下地。
晚上,我回来得很晚,通常她和牛牛已经吃过饭了。
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就着咸菜把饭吃完,然后就钻进自己屋里,把门插上。
我不敢再让她帮我洗衣服,哪怕穿得再脏,我也自己拿到河边去洗。
我甚至减少了和牛牛玩耍的时间。
我以为,只要我保持足够的距离,那天晚上的尴尬就会像水汽一样,慢慢蒸发掉。
可是我错了。
我的疏远,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嫂子很快就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疑惑和不解。
有一次,她在我吃饭的时候,踌躇了半天,才开口问:“陈瑾,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高兴了?”
我埋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没有,嫂子,你想多了。”我含糊地回答,“最近农活忙,我就是有点累。”
她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的谎言很拙劣,但我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我总不能告诉她,我害怕,我害怕别人说闲话,更害怕自己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的刻意回避,并没有让事情好转,反而让村里的一些人看出了端倪。
陈家庄是个小地方,谁家多根柴火,谁家少个鸡蛋,不出半天就能传遍全村。
更何况,我一个从上海来的“文化人”,住在一个年轻寡妇家里,这本身就是个焦点。
我开始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最开始,是村口的几个妇女,聚在一起,一边纳鞋底,一边朝我家院子的方向指指点点。
她们的声音不大,但那些零星的词句,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
“你看那林淑琴,男人才走一年,就……”
“那上海来的小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哪像个干活的样。”
“孤男寡女的,住在一个屋檐下,能不出事?”
说这些话的,就有住在我们家隔壁的刘婶。
她是个嗓门大,嘴巴又碎的女人。
有一次,我挑水从她家门口过,她正和几个女人聊天。
她看到我,故意拔高了嗓门:“哎呦,这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力气活都抢着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家的男主人呢!”
周围的女人发出一阵哄笑。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
我咬着牙,挑着水桶,快步走过。
回到家,我把水倒进缸里,胸口堵得厉害。
嫂子正在院子里喂鸡,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表情和平时一样平静。
可我却知道,这些话,她肯定也听到了。
她只是不说,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
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本想通过疏远来保护她,保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结果,我的行为却成了别人嘴里“欲盖弥彰”的证据。
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个地方,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分量。
它就像一张无形的网,要把我和嫂子,紧紧地捆在一起,然后让我们在众人的目光中,慢慢窒息。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刘婶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和那些不堪入耳的闲话。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作为一个男人,一个读过书的知识青年,我不仅没能保护好嫂子,反而让她陷入了更深的困境。
我甚至开始想,我是不是应该搬出去。
去村里的知青点,和那些男知青挤在一起。
虽然条件会差很多,但至少,可以断了这些流言蜚语的根。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第二天,我找到二叔,跟他说了我的想法。
二叔听完,沉默了很久,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陈瑾,你想好了?”他问。
“想好了,二叔。我住在嫂子家,确实不方便,对她名声不好。”
二叔叹了口气:“你嫂子是个苦命人。陈伟走了,她一个人拉扯着牛牛,村里说闲话的不少。你来了,家里有了个主心骨,她日子还好过点。你要是走了,她……”
二叔没说下去,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走了,嫂子和牛牛的日子,只会更难。
那些流言蜚V语,并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消失,反而可能会变本加厉。
人们会说,她连自己的小叔子都留不住,肯定是因为她自己不检点。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两难的境地里,怎么选,都是错。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心里烦躁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我听到隔壁传来牛牛的哭声,一声比一声急。
紧接着,是嫂子焦急的声音:“牛牛,牛牛,你怎么了?”
我心里一紧,赶紧披上衣服,下了床。
我推开门,看到嫂子屋里的灯还亮着。
我顾不上多想,直接走了过去。
“嫂子,怎么了?”我站在门口问。
嫂子抱着牛牛,一脸的慌张,眼圈都红了。
“陈瑾,你快来看看,牛牛身上好烫。”
我伸手摸了摸牛牛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像个火炉。
“发高烧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年代,在农村,一场高烧,是能要人命的。
“村里的赤脚医生呢?”我急着问。
“下这么大雨,他家又在村那头,怎么去啊?”嫂子带着哭腔说。
我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心里也凉了半截。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形成一道水帘,院子里的路肯定已经泥泞不堪。
“不行,不能等了。”我当机立断,“得送去乡里的卫生院。”
“可是……”嫂子看着外面的大雨,犹豫了。
“没什么可是的,救孩子要紧。”
我说着,就回屋找了件自己的旧大衣,又拿了一块塑料布。
我把大衣裹在牛牛身上,又用塑料布把他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点缝隙呼吸。
“嫂子,你在家等着,我送牛牛去。”
“不行,我跟你一起去。”嫂子态度很坚决。
我看了她一眼,没再反对。
我背起牛牛,嫂子打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给我俩遮着头。
我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了雨幕里。
去乡里的路,全是土路。
一下雨,就变成了烂泥塘,一脚踩下去,能陷到小腿肚子。
雨下得很大,打在油纸伞上,噼里啪啦地响。
风也很大,吹得我们站都站不稳。
没走多远,我俩全身就都湿透了。
泥水灌进了鞋子里,又冷又黏,难受极了。
我背上的牛牛,还在不停地哼哼,身体烫得吓人。
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
我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嫂子跟在我身边,一手举着伞,一手扶着我的胳膊。
她自己淋得比我还湿,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有好几次,我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都是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拉住了我。
她的手很冰,但是很有力。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不再是“嫂子”和“小叔子”。
我们是战友,是在这场暴风雨中,为了同一个目标,并肩作战的战友。
那些关于名声、关于流言蜚语的顾虑,全都被这场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我的脑子里,只剩下背上这个滚烫的小生命,和身边这个坚韧的女人。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责任。
责任不是逃避,不是划清界限。
责任是在危难的时候,能够挺身而出,能够用自己的肩膀,为身边的人扛起一片天。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撑着。
终于,我们看到了远处卫生院那点微弱的灯光。
那一刻,我差点哭出来。
到了卫生院,医生给牛牛检查了一下,说是急性肺炎,幸亏送来得及时。
打了退烧针,又挂上了点滴,牛牛的体温总算慢慢降了下来。
看着他在病床上安稳地睡着,我和嫂子,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们俩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谁也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她,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脸色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显得苍白。
可是在我眼里,她却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需要我刻意保持距离的“寡妇嫂子”。
我看到的,是一个母亲,一个为了孩子可以不顾一切的、坚强得让人心疼的女人。
“陈瑾,谢谢你。”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嫂子,别说这个。”我摇摇头,“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这三个字,我说出口的时候,心里没有任何犹豫。
是的,一家人。
从我住进这个家的那天起,我们就已经是了。
是我自己,一直被那些世俗的眼光束缚着,不敢承认。
从卫生院回来后,我们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不再刻意躲着她了。
我会和她一起在院子里吃饭,会跟她聊聊队里的事,聊聊我复习的功课。
她的话也比以前多了些。
她会问我上海是什么样子,问我大学里都教些什么。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那是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和向往。
牛牛病好后,跟我更亲了。
他喜欢让我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给他念书。
嫂子就在一旁,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听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常常会看得有些出神。
我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很好看。
我开始主动地为这个家做得更多。
我把家里的窗户用泥巴糊得更严实,不让风再钻进来。
我用木板给牛牛做了个小书桌,让他可以趴在上面写字画画。
秋收的时候,队里分了粮食,我把我的那份,全都搬回了家里的粮仓。
嫂子拦着我,说:“你自己的口粮,怎么能都拿回来?”
我说:“我吃不了多少,放在家里,一起吃。”
她看着我,眼圈有点红。
“陈瑾,你不用这样……”
“嫂子。”我打断她,“堂哥不在了,我就是这个家里的男人。照顾你和牛牛,是我的责任。”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很平静,也很坚定。
这不是冲动,也不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
这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然而,我以为的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我和嫂子之间关系的缓和,在村里人看来,就成了坐实那些流言的铁证。
风言风语,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这一次,矛头不再是含沙射影,而是变得尖锐而刻薄。
“那林淑琴,真是不知羞耻,把个小叔子迷得团团转。”
“我看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八成是看上人家那点家底了。”
“可怜陈伟,尸骨未寒啊……”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不仅扎在我身上,更扎在嫂子心上。
我看到她好几次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地抹眼泪。
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那么单薄和无助。
我心里难受得厉害。
我去找那些说闲话的人理论,可他们只是用一种看笑话的眼神看着我。
“呦,这就心疼上了?我们说错了吗?”
“年轻人,火气别这么大。我们也是为你好,别被狐狸精迷了心窍。”
我的愤怒,在他们看来,只是恼羞成怒。
我的辩解,更是苍白无力。
终于,事情闹大了。
刘婶联合了村里几个长舌妇,直接找到了二叔家里。
她们添油加醋地把我跟嫂子的事说了一遍,话说得极其难听。
最后,她们下了结论:“二叔,你也是陈家的长辈。这事要是传出去,丢的是你们整个陈家的脸。你可得管管啊!”
二叔被她们说得脸色铁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那天晚上,二叔把我叫了过去。
他的脸色很难看,像是老了好几岁。
“陈瑾,”他开口,声音很沉,“你明天就搬去知青点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
“二叔,事情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跟嫂子是清白的。”我急切地解释。
“我知道。”二叔摆了摆手,“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知道淑琴不是那种人。可是,陈瑾,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住啊。”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无奈。
“再这样下去,淑琴的名声就彻底毁了。她一个女人家,以后还怎么在村里立足?牛牛长大了,又该怎么看她?”
二"为了她好,也为了你好,你必须搬走。"
二叔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浑身发冷。
我本以为,我承担起责任,就能为她遮风挡雨。
却没想到,我所谓的“保护”,反而给她带来了更大的灾难。
我的存在,成了她身上洗刷不掉的污点。
我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
嫂子屋里的灯还亮着。
我推开门,看到她正坐在灯下,给牛牛缝补一件旧棉袄。
她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回来了?饿不饿,锅里给你留了饭。”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昏暗灯光下依然清澈的眼睛,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她看出了我的不对劲,站了起来,“是不是二叔找你了?”
我点了点头。
她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她什么都明白了。
“他……让你搬走?”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桌子才站稳。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我珍视的一切,我努力想要维持的平衡,我以为可以扛起的责任,在这一刻,全部崩塌了。
我不仅没能保护她,反而把她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我像一个被打败的士兵,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几件换洗的衣服,和那些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书。
嫂子默默地帮我收拾,一句话也没说。
她的眼睛红红的,我知道她昨晚肯定没睡。
牛牛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
“小叔,你别走,你走了谁教我认字?”
我摸着他的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嫂子给我盛了一碗满满的玉米糊糊,还卧了一个荷包蛋。
这在平时,是只有过年才舍得吃的。
“多吃点,知青点那边,吃不好。”她低着头说。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把饭吃完,背起我的帆布包,准备走。
走到门口,我停住了。
我回头,看着她和牛牛站在屋檐下。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有不舍,有委屈,有无奈,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的心,疼得厉害。
我走了。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知青点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难熬。
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上,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和脚臭味。
吃的更是差,顿顿都是窝窝头配咸菜,清汤寡水的,见不到一点油星。
可这些,都比不上心里的煎熬。
我每天拼了命地干活,想用疲惫来麻痹自己。
可是一到晚上,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嫂子和牛牛的脸,就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想象着,没有我在,她们娘俩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嫂子一个人,要干所有的农活,要照顾牛牛,还要承受村里人的指指点点。
她会害怕吗?她会哭吗?
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揪成一团。
我开始疯狂地看书。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复习中去。
高考,是我唯一的希望。
只有考上大学,离开这里,我才能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
我才能把她们母子,从那个泥潭里拉出来。
有一天,队里一个和我关系还不错的知青,从村里回来,偷偷塞给我一个布包。
“陈瑾,你嫂子托我带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个热乎乎的煮鸡蛋,还有一双新做的布鞋。
鞋底纳得很密,针脚细得像印上去的一样。
我知道,这肯定是她熬了好几个晚上,一针一线给我做的。
我捏着那几个还有余温的鸡蛋,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躲在被窝里,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哭泣。
我恨自己的无能。
我恨那些嚼舌根的人。
我也恨这个不公的世道。
为什么一个善良坚强的女人,就要承受这么多的苦难?
为什么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关系,就要被那些肮脏的念头玷污?
那些天,我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灰暗的情绪里。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坚持的这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就算我考上了大学,回了上海,又能怎么样呢?
我能带她们走吗?
在那个年代,一个城市户口,比什么都珍贵。我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连自己的工作都还没着落,又怎么可能把她们母子接到上海?
我似乎看不到任何希望。
书本上的字,也变得模糊起来。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人也迅速地消瘦下去。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雪的午后。
那天,我去乡里邮局,给我父母寄信。
在邮局门口,我碰到了二叔。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把我拉到一边。
“陈瑾,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他皱着眉头说。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二叔叹了셔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烟卷,点上,猛吸了一口。
“村里……给你嫂子提亲了。”他缓缓地说道。
我心里猛地一震,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是邻村的王屠夫,老婆死了两年了,留了三个孩子。家里条件还行,就是人……脾气不太好,爱喝酒。”
二叔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刘婶她们几个,天天去你嫂子家说和,说这是个好归宿,让她别挑了。一个寡妇,还带着个拖油瓶,有人要就不错了。”
我的拳头,瞬间攥紧了。
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疼。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画面:嫂子那张清秀的脸,和王屠夫那张油腻、凶狠的脸,摆在一起。
不。
绝对不行。
“她……同意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还没。”二叔摇了摇头,“淑琴那孩子,性子犟。她说,她这辈子,就守着牛牛过。可是……她一个女人,能扛多久啊?”
二叔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风雪里,站了很久很久。
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我的身体是冷的,可是我的心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烧。
我忽然想明白了。
我之前的痛苦和迷茫,都是因为我把希望寄托在“逃离”上。
我总想着,等我考上大学,等我回到上海,等我有了能力……
可是,未来太远了。
嫂子她,等不了那么久。
真正的责任,不是在未来功成名就之后,再去补偿。
而是在当下,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就要站在她身边。
哪怕我什么都没有,哪怕我能做的,只是用我这副单薄的身体,为她挡住一点风雪。
我不能再逃避了。
我不能让她为了所谓的“名声”,去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去跳进另一个火坑。
她的幸福,牛牛的未来,不能毁在那些流言蜚语里。
也不能毁在我的懦弱和退缩里。
我转身,朝着陈家庄的方向,大步走去。
风雪很大,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了。
我直接去了二叔家。
他看到我,一脸的惊讶。
“陈瑾,你……”
“二叔。”我打断他,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嫂子的事,我来解决。”
二叔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我。
“你……你怎么解决?你一个毛头小子……”
“二叔,你听我说。”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参加高考,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等我毕业了,有了工作,我就会回来,把嫂子和牛牛接到城里去。”
“我会照顾她们一辈子。”
“这是我对堂哥的承诺,也是对我自己的承诺。”
二叔被我的话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呆呆地看着我,嘴里的烟卷掉在了地上,都没有发觉。
“你……你疯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可不是儿戏!”
“我知道。”我点点头,“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二叔,请你相信我。”
我没有在二叔家多待。
说完这些话,我就转身离开了。
我直接去了刘婶家。
当时,她家正热闹着,那几个长舌妇都在,她们正围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嫂子的婚事。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我。
“陈瑾?你来干什么?”刘婶最先反应过来,语气不善地问。
我没理她,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然后,我清了清嗓子,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大声说道:
“各位婶子,大娘,我今天来,是想跟大家宣布一件事。”
“我嫂子林淑琴的婚事,不用大家操心了。”
“我已经跟二叔说好了,等我考上大学,毕了业,我就会回来娶她。”
“从今往后,她是我的人。谁要是再敢说她半句闲话,就是跟我陈瑾过不去。”
我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屋子里炸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
她们张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整个屋子,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没有看她们的反应,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知道,这个消息,不出一个小时,就会传遍整个陈家庄。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我要用这种最直接,也最决绝的方式,斩断所有的流言蜚语。
我把我自己,和嫂子的命运,彻底地绑在了一起。
这是一场豪赌。
赌注,是我和她的未来。
我从刘婶家出来,直接回了那个我离开了一个多月的家。
院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看到嫂子正站在院子里,手里端着一盆要喂鸡的菜叶,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显然已经听到了风声。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不解,有感动,还有一丝慌乱。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都变了调。
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嫂子,等我。等我考上大学,我就回来娶你。”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大颗大颗的,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掉在脚下的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坑。
她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流泪,不停地摇头。
我知道,她想说我傻,想说我不该这样。
我伸出手,用我那粗糙的、满是冻疮的手,轻轻地擦掉了她脸上的泪水。
“嫂子,别哭。”我说,“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知青点。
我就在东屋住下了。
嫂子给我铺了新的被褥,还把炕烧得热热的。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那件事,但我们都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那道无形的墙,消失了。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新的,更深的联结。
那是一种超越了所有世俗定义的,相依为命的承诺。
我的那番话,在陈家庄掀起了轩然大波。
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我疯了,一个上海来的大学生,怎么会看上一个农村的寡妇。
有人说我仗义,有担当,是条汉子。
也有人说,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些关于嫂子的难听的闲话,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
再也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指指点点。
王屠夫的提亲,也不了了之。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甚至比原来更加清晰。
白天,我照样下地干活,挣工分。
晚上,我就在灯下,拼命地复习。
我的心里,有了一盏明灯。
我知道我为什么而奋斗。
嫂子也变了。
她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虽然还是很清浅,但不再是带着苦涩和疲惫。
她会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会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
她不再叫我“陈瑾”,而是开始叫我的小名,“阿瑾”。
每次听到她这么叫我,我的心里都暖洋洋的。
我们依然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但彼此的关心,却在每一个细节里流淌。
天冷了,她会把我的棉衣烤得暖烘烘的再让我穿上。
我复习晚了,她会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我看着她为我忙碌的身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成功。
我不能辜负她。
1979年7月,我走进了高考的考场。
那三天,是我人生中最重要,也最平静的三天。
我的心里没有任何杂念,只有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公式和定理。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时候,我看着天上火红的太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尽力了。
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我嘴上说着不紧张,可心里却像悬着一块大石头。
我每天都往乡里的邮局跑,盼着能早点收到消息。
嫂子比我还紧张。
她每天都会去村口的庙里烧香,祈求菩萨保佑。
终于,在一个炎热的午后,邮递员那辆绿色的自行车,出现在了村口。
他扯着嗓子喊:“陈瑾!有你的信!上海来的!”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我冲过去,从他手里接过那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很厚,上面印着“上海复旦大学招生办公室”的红色字样。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不敢拆。
我怕,我怕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是嫂子,从我手里拿过了信封。
她用她那双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封口。
她从里面,抽出一张印着红字的纸。
她不认识上面的字,但她看到了那三个大字——录取通知书。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瞬间就蓄满了泪水。
她笑了。
那是我见过的,她最美的笑容。
像雨后的彩虹,像雪后的初阳。
“阿瑾,”她的声音哽咽着,“你考上了。”
我考上了。
我真的考上了。
那一刻,我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期盼,都有了结果。
我一把抱住了她,紧紧地。
我抱着她,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
牛牛在一旁,拍着手,咯咯地笑。
院子里的老槐树,在阳光下,枝叶繁茂,沙沙作响。
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走的那天,天气很好。
二叔用队里的牛车送我。
全村的人都来送我。
那些曾经说我闲话的人,现在都用一种羡慕和敬佩的眼神看着我。
我是陈家庄飞出去的第一只金凤凰。
嫂子和牛牛,一直把我送到村口。
她给我准备了一个大大的包裹,里面有她亲手做的干粮,还有几双新布鞋。
临上车前,她给我整了整衣领。
“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她嘱咐道,“别惦记家里,我会照顾好牛牛,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
“嫂子,”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她笑了,眼角带着泪光。
“我等你。”
牛车,缓缓地启动了。
我坐在车上,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录取通知书。
我知道,这不只是一张纸。
这是我的未来。
也是,我们的未来。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它只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