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口述9:母亲嘴里突然蹿出一条大蛔虫,我就明白了她的病因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10-02 08:36 1

摘要:北京当时也很困难。北京吃饭买粮食都要用粮票,限定了给你多少。吃的东西都很艰苦啊,实在没有荤菜吃,隔一段时候,就到张自忠路往前那个十字路口有个菜馆,可能是内蒙古来办的,那里可以吃到黄羊肉,就是草原上野生的黄羊,打了野生的黄羊拿到这里来卖。所以隔一段时间,我跟我爱

三年困难时期,全国大饥荒,情况非常严重。正在这时我家里来信说我母亲病危,刚好是春节前后,放寒假,我一听这个情况,就急急忙忙赶回去了。

北京当时也很困难。北京吃饭买粮食都要用粮票,限定了给你多少。吃的东西都很艰苦啊,实在没有荤菜吃,隔一段时候,就到张自忠路往前那个十字路口有个菜馆,可能是内蒙古来办的,那里可以吃到黄羊肉,就是草原上野生的黄羊,打了野生的黄羊拿到这里来卖。所以隔一段时间,我跟我爱人夏老师一起到那里吃一次饭,可以吃一次黄羊肉。

我也听家里人讲过,说农村没有粮食吃,好多农民肚子里都有蛔虫,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没有粮食吃,什么都吃,不卫生的东西也都吃进去了,很多人都被蛔虫穿破了肠胃死了。我知道了这个情况,就带了一些驱蛔灵,我也在北京买了一点面粉和大米,带着回家。我知道家乡很困难。

我从北京回老家的时候,乘火车到了无锡,要乘轮船去老家。一般轮船都是傍晚开,所以等到上了轮船,天已经黑了,大家都看不大清楚了,我也多年不回去,他们也不认识我了。我听着轮船里有人在讲,说现在太难了,日子太苦了,这样下去还能活多长时间啊?有的人说,现在的政府比东洋鬼子还要狠,所谓东洋鬼子就是日本鬼子。还有人说,怎么有这样征粮的?征得老百姓都没有粮食吃了。老百姓是自然地讲话,他不是有意要攻击什么,这些话我都听在耳朵里。后来因为轮船比较慢,时间要两三个小时,有人认出我来了。我小名叫三男,说,你是三男吧,我说是,他们就说,你回来了,咱们家乡可不得了,太苦了,都活不成了。

我到家一看,我母亲病得非常严重,医生也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病,人瘦得已经不行了。我回去的第二天,突如其来,我母亲嘴里蹿出来一条大蛔虫,我就明白了她也是受蛔虫的影响。我就马上把驱蛔灵给她吃,吃了驱蛔灵以后,很快,就大便出来了很多蛔虫,连续大便了好多次。那个驱蛔灵效力很高,经过两三天以后,把蛔虫全部打死了,母亲的症状马上好转了。我母亲就喝这个米汤,喝了一段时间才能吃稍微干一点的稀粥,然后吃点米饭。我带了点面粉和大米回去的,当时老家都没有吃的。

我回家探亲之前,人民大学党委会开过一次全校的党员大会,传达了中央的一个指示,就是说,党员回家一定要把看到的真实情况向组织汇报。我就把它作为一个组织的规定、要求来做。

我看到我母亲慢慢好转起来,我也走访了左右的邻居,也到整个村子看。我家右边的一个邻居叫冯兆泉,是我叔父的一辈,他满面胡子,躺在一张破旧的躺椅上面,身上盖一个麻袋片。我去看他,我叫他一声叔叔,他说,哎呀,你还来看我,我是没有几天了,已经不行了,他说我是再也经不起饿了,什么吃的也没有。说完这几句话,他也说不动了,后来真是等我回北京没几天,他就去世了,就是活活饿死的。

我家左边的一个邻居叫寿康,是我的堂兄,他母亲在我回去之前就去世了,是老百姓说的那种无疾而终,没什么病就死了,实际上就是饿死了,没有东西吃,长期坚持下去就是自然而然的死亡,她白天还起来呢,到晚上睡觉以后,再也没起来,就像一盏灯一样熄灭了。

但是有一个现象,农村干部,肚子都吃得大大的,走路那么摇晃摇晃的。我一看就心里很不舒服,一个地方干部,怎么跟老百姓完全不一样呢?

后来我就问大家,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局面的?他们讲得非常明白,他们说党中央毛主席是好的,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就出在底下的干部,为什么呢?地方干部为了表示自己的成绩,就虚报产量,一亩地本来产300斤,他就报1000斤,报1000斤呢,政府征收粮食的政策是按照你的产量收百分之多少,你虚报了那么多啊,老百姓产出来的全交了都还不够。他们说,我们好不容易打出来点粮食,全交公粮还不够,我们怎么能活啊?时间连续三年啊,村子里已经饿死了好几个人了。

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贯彻"六十条"?当时有一个农村政策叫《农业六十条》。他说"六十条"有什么用啊,都掌握在干部手里,他念给你听一听,听完了你哪记得住那么多,他就算贯彻过了。邓季方,就是小时候经常给我送南瓜的那个邓季方,他也说,六十条,七十条也没有用,地方干部根本不按照中央的要求办事,你看那些干部,谁家也没有饿肚子,更不可能饿死,饿死的都是普通百姓,干部都是好好的,他们的家里都还有存粮的。

我的堂兄寿康告诉我,他为了换粮食,都是徒步走的,跑到很远的邻县去。但是这个很难,要拿一些比较有价值的东西,好容易换到几升米,最多是一斗米,那就不得了了,夜里还不敢走,怕路上被别人抢劫,只能自己找个火车站,火车站的候车室比较安全一点,就在那里过一夜,等天大亮了,再背着换到的一点粮食,慢慢走回家来。这个粮食拿回来以后要掺和着别的东西吃,否则吃光了就没有了。

我在家待了有半个多月吧,眼看着我母亲慢慢好起来了,到后来我母亲能起来走路了,也能吃饭了。我母亲就对我说,你公家的事情多,你不能老在家里,你还是回去吧,这次你回来了,将来我就是最后老了,你不回来我也没有遗憾。

但是母亲嘱咐我几件事。第一件事,因为我大哥到香港做生意去了。我每个月把工资的一大半寄给我母亲维持生活。我二哥那候在江阴教书,他的家在那边,老家就只有我母亲、我大嫂和几个侄子,那都要有人抚养啊。我大哥为什么要到香港去呢?抗日战争时期,林少川从香港流浪过来,沿途乞讨,流落到我们老家前洲镇,到了我们家门口,我母亲看他年龄不小了,衣衫褴褛,面目憔悴。我母亲和大哥商量一下,说他也是老人了,怎么能再流浪呢?我们不管怎么困难,勉强一天能吃一点东西,就留着他吧,就把林少川留下来了。

林少川特别感激,他说,他本来是很有钱的,因为香港被日本鬼子占领了,他就跑到大陆来了,带的钱全部用光了,什么也没有了,要是我们不收留他,他也不知道能再存活多少时间。等抗战胜利以后,林少川就回香港了,他是做船舶生意的,有轮船公司,他的财产基本上都收回来了。林少川就告诉我大哥,干脆你到我的船舶公司工作吧,不要再回去了,内地"镇反""肃反",你参加过国民党,说也说不清楚。所以我大哥就留在了香港,在林少川的轮船公司工作。林少川还经常给我写信,告诉我,我大哥在那里挺好,没有什么问题,你放心好了,你有时间,愿意来也可以来。我那个时候已经在无锡市第一女中工作了,只是通通信知道知道情况。

当时政治第一啊,北京"左"得要命,知道我每月寄钱回家给我母亲,所以支部开会,说我包庇反革命家属,总要批判我。尤其"文化大革命"期间是完全不顾一切了,每次批判都要提到这个事,家里也知道。但是我母亲说,我什么时候反革命了?我只是一个农民,从你大嫂嫁过来,有这些孩子以后,一直是种地的,没有做别的事,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只能跟你大嫂和你侄子一起吃饭,我不能一个人吃饱了,让他们饿死。不管你在那里受多少批判,我不能让他们饿死。我当然答应了。

第二件事呢,她说,我为了抚养你们,向邻居阿月借了钱。阿月原来是上海工厂的工人,她每个月拿了工资,都寄到家里积攒下来。我们当时已经走投无路了,亲戚朋友都借过钱了,无法再开口了,所以向阿月借了钱,养活我们。那时候都是高利贷,翻几个身的利息。她就说,现在解放了,不准有高利贷了,但是当初我养活你们的时候,如果没有这个高利贷,你们根本就成长不了,所以你不能因为解放了,就不顾原来的情况了,你还要根据原来的情况,给我把债务都还清。我也答应了,我说我一定照你的嘱咐办,该还的,我完完整整地都照你当年借款的约定还清楚。

她给我说,你只要给我把这几件事做好了,我死了,你不回来,我也没有遗憾了,知道你工作很忙。我觉得母亲的嘱咐都是合情合理的,我说,不管他们怎么样批判,他们不了解情况,我还照样寄钱回来。"文革"期间我遭到批判,监禁着,我爱人就帮我寄钱到家里,不能让他们知道,偷偷地出去寄了。有时候我也没钱了,有几次我记得,实在很困难了,我爱人就把家里的皮帽子、皮大衣和其他的值点钱的东西打了包裹寄回去,叫他们卖了,过日子。

还有一次,我二哥的女儿来信,说她要上学,交不起学费,希望我无论如何要帮忙,寄钱给她们。我二哥为什么那个情况呢?因为在国民党时期,要么参加国民党,要么参加三青团,普通的纯粹种地的老百姓当然可以不参与这些,但是你要稍微在外面做点工作都得这样,所以我二哥参加过三青团。由于这个原因,解放以后,本来他是小学教师,也不让他当小学教师了,就没有收入了,但是孩子到学龄了要上学啊,所以写信给我。我也没有办法了,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所以我把最喜欢的一些书,如昌思勉编的《两晋南北朝史》两册,还有其他一些当时比较少的书,能卖得出钱的我都卖掉了,寄钱给我侄女们交学费。

我回家看到农村这种凄凉的情况,因为组织上不是有嘱咐吗,要向党反映,这个反映也不可能口头去讲啊,我就写了一篇报告,叫《回乡见闻》,我从在船里听到的,自己母亲的情况,邻居的情况,《农业六十条》贯彻的情况,统统都讲了,一件一件都讲了。我当时向党组织汇报,也没有留底稿。我送到人民大学党委会,当时人民大学党委会看到这样生动的调查报告,还表扬我,说冯其庸敢于向党反映真实的情况,人民大学党委会还把我的报告送到北京市委,北京市委还专门表扬了我,说冯其庸这个报告写得很好,很真实。

但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了,就把我这个报告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状,在语文系的广场上要批判我,要我认罪,要定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三反分子"。当时我就跟军宣队讲,我向组织交了这篇文章以后,再也没有过问这个事,要我认罪,总应该让我再看看这篇文章吧!我说我当时也没有发表,我是交给组织的,我怎么反党啊,我要反党反而把自己的反党材料交给党组织吗?

军宣队还比较理智,说那没有问题,我们给你找出这篇文章来,你看一看再说吧。军宣队就给我找了这篇文章,我一读这篇文章,心里就完全有底了,我连忙抄了一份,原件还得还他们呢。我这篇文章里讲,我的家乡是鱼米之乡,关键问题是中央定的"六十条"的政策没有执行,干部们没有按照中央政策办事,虚报产量,造成这种悲惨的现象,所以老百姓对党中央和毛主席是信任的,只要政策调整,很快就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在广场上批判的时候,我提出来,你们要我低头认罪,我说我现在看了我自己写的《回乡见闻》,第一,我是交给党组织的,不是去外面传播散发,没有听说自己给党组织交反党材料的。第二,你们认为我说的情况都是诬蔑党的,那你们跟我一起到我老家去做调查,开农民大会,你把我的调查报告念给老百姓听,念给我村子上的老百姓听,让他们听听我讲的是谎言还是事实,如果你们不能到我老家去调查,面对老百姓,我今天也不能认罪,我说我没有什么罪。这么一来呢,没一个人愿意跟着我到老家去调查,最后,这次批判就不了了之,但是我还是被作为打倒的对象,监禁着。

当时他们硬要把我的成分改了,我说你们有这个权力吗?土改时候给我定的成分,现在中央有文件可以让你们改我的成分吗?我当时分到一亩五分地和一间房子,这个是什么成分?大家知道土改的时候,中农以上的人分不到土地,只有中农以下,就是下中农、贫雇农才有可能分到土地,我属于下中农,否则不可能分到土地。

后来,由于这几年出我的文集,我意外地从好多旧的文章里,找到了我当年抄出来的这篇《回乡见闻》,因为这篇文章引起了我家庭的悲剧,我就把它收到我的文集里了,同时我又写了一篇文章,叫《重读<回乡见闻>》,回忆"文革"期间那种无人道的情形,这是关于《回乡见闻》的事情。

到1965年的冬天,年底,我就接到我母亲叫我大嫂写的一封信,告诉我,那些高利贷全部还清了。我母亲还说:从此以后就是我不在了,我也心里愉快了,再不欠人家了,而且要感谢当时最困难的时候,人家借钱给我们,让我们能够度过困难。我觉得我母亲讲的这些话是合情合理的,那个时候连高利贷都借不着,人家肯借给你钱已经不得了了。所以我也觉得,我终于给家里把这个负担全部还掉了,我心里也很高兴。

现在,我的家乡应该就是《回乡见闻》里预见到的,我说我的家乡是鱼米之乡,只要政策落实,干部能够贯彻党的政策,我的家乡肯定会富裕起来的,现在成为全国有名的富裕地区了,村子的房子都翻造了好几次,我回家真正都不认识了。我们村子,冯巷40多户人家都拆掉旧房子重新盖了新房子,过了几年更富裕了,觉得刚盖好的房子不够满意了,还没有旧呢,又拆掉重盖。我的侄子来看我北京的这个房子,说他们的房子比我这个房子好得多。

1964年10月份,开始了一个新的运动,就是"四清"运动。当时中央提出来,就是中国的农村都已经不在手里了,要赶快进行清理,让政策贯彻下去。实际上当时的估计也是不符合事实的。

农村在三年大饥荒的时候,确实是干部问题很大,"四清"时候,已经到了1964年了,经过三年饥荒的调整以后,农村正在好转过来。但是,中央又估计得不符合实际情况,派大量的干部下去,贯彻中央的政策。当时雷厉风行啊,我们人民大学的语文系被派到陕西长安县。

当时"四清"的通报是非常严厉的。我们10月份下去的时候,有的地方已经很寒冷了,因为一条河没有桥,只能光着腿从河水里蹚过去,有一个老干部年龄大了,同去的人都照顾他,就说,你不要光着腿从水里蹚过去了。你禁不起,我们背着你过去吧。这个消息一传出去,上面就下令开除这个人的党籍,说共产党员连水都不敢下?其实这有点不近人情了,不是他自己让别人抬着他,是大家觉得他年龄大了,冰凉的水光着腿过去,对他身体不合适,大家就背着他过去了,不让他的腿在水里走,这是大家的意思。上面不问这个情理,就这么下一道命令,这个处分下来,所有的"四清"工作队都看到了,大家都紧张得不得了。

我被派到长安县的王曲公社。学校总部也在王曲。我工作和住的地方叫南堡寨,要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这个我不怕,我本身是劳动人民出身,本来就吃得苦,跟农民一起吃住没有问题。

南堡寨是黄土高原,从平地上去,等于爬山要爬得很高,几层楼那么高。都是打的井,很深的井,用那个绞绳提水上来,这也不难,只要有水。最主要的问题是他们没有厕所,那大便到哪里去呢?到猪圈里。猪圈里养着猪,还有猪食槽,猪圈里整个都是污泥和猪粪,怎么踩得下去啊?但是刚到农村,再加上过河那件事情,大家都很紧张,不敢马虎。所以我也没有办法,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找了几块砖,铺在那个猪圈里,就垫得高高的,脚不踩在猪粪里,蹲在垒起来的砖上面解大便。一解大便猪就来吃,弄得我紧张得不得了。

老百姓还是通情达理的,他说,我们都不到那里解大便的,他就领我到一个长着杂草树的地方,他说随便大便就行了,这里都是荒野,谁来管啊?!老百姓带着我们去的,这样放松了一点,否则每天都不好过啊。

我在那里待了有一个多月,组织上又把我派到马河滩。马河滩在终南山的底下,离王曲有一段路,隔开一条大河叫高河,老百姓又称这条河叫湘子河。为什么叫湘子河呢?传说韩湘子就是在终南山下的湘子河得道成仙的,所以又称这条河叫湘子河。河面很宽,但是水很少,所以平时过河,不用从桥上走,在河底下走就行了,一跨就过去了。这个地方为什么叫马河滩呢?就是因为秦始皇的老祖宗还没有发迹的时候,就在这个地方牧马,所以很宽阔的湘子河边上有大片的适合长草的地,现在长着些荒草。

我是"四清"工作队的地区工作队的副队长,当地的干部是队长。当时是服从组织分配,反正组织上叫你到哪里去,你就到哪里去,我就到马河滩。当天去的时候已经黄昏了,到终南山已经黑乎乎的了。

他们安排我到贫农张宝财家,同吃同住同劳动,他家里腾出一个炕。冬天10月份已经冷了,要烧炕了,我们南方从来没有住过这个,在北京也不住炕。但是这边是住炕,他每天都事先给我烧好炕,他们有经验。

按照当时的政策,到了那个地方,第一步就是把所有的原来的干部全部打倒,就是"靠边站"。我去了以后,地方干部跟我还比较协调,一个叫高生昌,是副职,就是副队长,还有一个正队长,但是我一下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他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两位都跟我关系特别好,我们三个人一起比较协调。

这是一个穷困得不得了的山村,大家一样的贫困,怎么贪污?我们﹣了解情况,就跟当地干部商量,不能死搬上面的政策,宣布他们全被打倒,这个太冤枉人了。我们应该按照实际情况办事,向他们说明,"四清"工作队是来帮助你们贯彻中央的政策,哪些地方有困难,需要解决的,我们给你们反映。按照中央政策,大队的事情由新派去的领导,就是"四清"工作组的组长和副组长来代管,地方干部熟悉当地的情况,在旁边指点。当地干部非常高兴,因为原来都是一下宣布被打倒了,我们没有这样做,当时就得到村子里许多老百姓包括那些干部极好的反映。他们说,我们碰到好人了,别的村子一下就被打倒了,不管有罪没罪就宣布被打倒。

当地生产产量很低,因为是盐碱地,地下没有几层土,全是石块,根本种不了什么东西。当地的老百姓每年靠返销粮,就是政府发回来的粮食才能过,一到春节以后,基本上就没有多少东西可吃了,秋天有点收获,收的最多能够过到春节,春节以后就是荒年了,就全是靠吃返销粮了。

我们在那里,跟农民是真正的同吃同住同劳动。平时跟农民一起在地里干活,该开会的时候大家一起开会。我们规定要跟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所以我们都在农民家里吃饭,后来农民根本做不出来饭了。我们把这个情况向上反映了以后,就让"四清"干部自己做饭,由政府发给面粉、大米。农民吃返销粮,也是由"四清"工作队向上反映了以后,实事求是地,把粮食发下来。

实际上我们在那里工作了将近一年,1964年10月下去的。到了旧历年的春节,过年,我们就在宝鸡集中,大家交流经验,听中央政策。那时候是胡耀邦同志来,胡耀邦同志就给"四清"工作队做报告,主要就是嘱咐大家要抓大的事情,看有没有贯彻党的政策,当地干部是不是按照党的政策办事,要抓大事,不要抓鸡毛蒜皮的小事。鸡毛蒜皮的小事是什么呢?

有的"四清"工作队一去,就整哪个干部跟哪个女的好啊,搞男女关系啊。耀邦同志讲话非常有意思,什么男女关系,男女本来就有关系,用不着你们整,你们整的是他们有没有按照政策办事,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春节过完了,我又回到马河滩,继续进行工作,实际上这个工作没有多少内容,因为马河滩很贫困,没什么事。当地老百姓还有一个普遍的病,就是大脖子病,就是缺碘,他们饮用的水缺碘。

终南山有很多狼,每天天黑以后,狼就下来了,我们在那里也非常紧张,天晚了就不敢出门。狼下来的时候有个特征,狼狡猾,它装狗叫,大家一听这种狗叫的声音,就知道是狼来了。我那个房东张宝财,小时候被狼咬过,狼有个规律,第一口咬人的时候不管咬着什么地方,叼着就走,等到走得远了,再放下来咬第二口,第二口一定咬人的喉管,一口就把喉管咬断,咬死了。当时狼第一口咬在张宝财背上,咬了就走,幸亏当地老百姓有经验,拼命地追。追到狼身边了,狼只好放下人逃走了。张宝财就是这样被救下来的,他背上还有很深的狼的牙齿印。狼把孩子咬走以后,不能疏忽,不能怕,拿好棍子拼命追,追得它喘不过气来,就会放下来,跑了,那孩子就可以救活,如果你不紧追,狼走得远了,咬第二口,这孩子就一定会被咬死了。

当地老百姓嘱咐我们说,狼就怕棍子,还怕灯火,白天如果你拿根棍子它就敢来。我们在那里,白天要与农民一起劳动,晚上有时候要开会。晚上开会时,每人手里拿一根棍子,每人手里提一盏灯,只要有灯有棍子,即使狼来,也不敢碰你。

当地老百姓还有一个嘱咐,在夜里出去的时候,如果背后有人拍你的背,你千万不能回头。因为狼夜里咬人,它是悄悄来的,两只脚先从背后往你肩膀上一搭,不知道的,还以为有熟人呢,就回头看了,它一口正好咬你的脖子,就完了。所以老乡就关照我们,晚上出去第一要拿根棍子,第二要拿盏灯,第三感觉背后有人搭你背的时候,你要马上一棍子打过去,不能回头。他们当地有个习惯,就是从来不从背后去拍人家的背。这个要是搞不清楚,就会按习惯一棍子打过去,如果是人,不是就打坏了嘛,所以当地都有这个特点,我们在那里也适应了。

"四清"的时候,对我来说有特别重大的意义,为什么呢?从1954年我到北京以后,就再没有机会到外面去调查。我自己一直有这个想法,我认为一切讨论古代的文化历史的问题,最好是做实地调查。因为有许多遗迹都还存在。可是我没有机会出去实地调查。这次派我到陕西去,我觉得太理想了,因为陕西是中国文化最主要的地区,尤其是唐代文化,周秦汉唐有很多遗迹都在陕西,到了陕西那个地区,自然而然会接触到很多古代的东西,所以我觉得这是个意外的收获。

尽管生活很艰苦,还是有星期天的,另外也有节假日,我就利用节假日去调查。长安附近的周秦汉唐的文化遗址,基本上我都调查遍了,像汉代的未央宫遗址,未央宫是斩韩信的地方;还有项羽烧掉的阿房宫的遗址,遗址前面还有大片的广场,当时我去的时候种满了玉米,但是玉米已经老了,那时候10月份了嘛,有的玉米已经收了,大片的广场都露出来了;还有唐代的这个兴庆宫遗址,现在成了兴庆宫公园了;还有大明宫遗址,那是杜甫、李白上朝的地方,大明宫面积非常大,当时一片荒凉,土丘有一层楼高。

唐诗里所写到的地方,比如说杜甫住的地方、唐玄奘埋骨的兴教寺、神禾塬上的香积寺……我所知道的这些名胜古迹,凡是我能走得到的地方,我都去做历史调查。

有一次寒假,我就带着大家去送灯台,终南山旁边有一座小山叫送灯台,也有上千米高吧,已经下过雪了,很厚的积雪,景色确实非常漂亮。他们告诉我,送灯台有老虎的足迹,我们看到很大的很奇怪的野兽的足迹,但是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动物的足迹。我还写了一首诗:"群山簇簇兀斜阳。太乙峰高不可望。独立苍茫何所见,五陵红紫大河黄。""群山簇簇兀斜阳",一个一个山头,一群山头,一簇一簇,兀立在斜阳中间,"太乙峰高不可望",终南山的主峰叫太乙峰,最高的主峰,高得望都望不见了,第三句"独立苍茫何所见",在一片暮色中,独自在送灯台的顶上看到什么呢?"五陵红紫大河黄",陕西最有名的一条河是渭河,渭河简称大河,渭河北面的丘陵叫五陵原,是唐代埋葬许多帝王将相的地方,唐高宗的陵墓就在那里,卫青、霍去病,汉代的坟墓也在那里,远远就可以看到很高的一个一个的坟堆。黄土高原有一个特色,到了傍晚,斜阳的时候,太阳的光照射上去,真正是发红、发紫的颜色。泾水、渭水,泾渭分明嘛,泾水清,渭水浊,河水是黄色的,所以"五陵红紫大河黄"。

到了春节期间,我带了好几个人一起上终南山。终南山比较高,名胜古迹有很多,寺庙也有很多,当时都已经败落了。因为路很险,大家走了一半就不愿意上去了,我坚持要到山顶,所以我往山上一直走,最终走到终南山的顶上,哎呀,一到终南山顶上觉得特别好,这样的意境,往南面看是秦岭,因为晴天,太阳一照整个秦岭都是蓝颜色的,蓝得就像蓝宝石一样,往这边看,这边的山峰都是积雪,雪白的山峰。真是不到终南山顶上,哪能看到这种奇异的景色啊!所以高兴得不得了。

当时纪律很严明,如果你当天出去不回来,要处分的。我去看神禾塬上的香积寺,怕回不来啊,就拼命地跑,总算是跑到香积寺。王维的诗里不是有"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吗?实际上他所说的云峰是黄土高原,因为真正的秦岭,真正的终南山都离它还很远。神禾塬这个黄土高原也很高,就像爬山一样,所以"不知香积寺,数里人云峰",你不自己去香积寺看,就容易误解香积寺是在深山里,实际上是在高原上头。

我去的那个时候还有寺庙,已经败落了,剩下的房子已经不多了,老房子只剩几间,但是庙产还很大,周围的废墟,都是香积寺的。香积寺外面有一棵大树,什么树我也记不起来了,像是千年的古树。我去的时候,刚好一个老和尚盘腿在树下打坐,那个情景就像一幅画似的。我看着他在打坐,就等他,等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了,我就请教他,问他多大年纪了,我估计他有七十多岁,没有想到,他说有98岁,这个老和尚,让我真正感觉到,方外人完全是另外一种面貌。

后来隔了几年了,我又去了一次,我有机会再到陕西去的时候,我特意再去看一次,香积寺没有了,连那棵树也没有了。

那时候我们的总部是在王曲,王曲靠近南堡寨,有时候总部要开会,我都是从马河滩步行十几里路到南堡寨。有一次我到王曲开会的时候,在南堡寨参加"四清"的一位我们人民大学的年轻同事叫周红兴来找我。他说,我在这里捡到一些很奇怪的陶片,不知是什么时代的东西。他就拿了两片给我看,我一看,这是原始时代的陶器的碎片,是原始的彩陶,距离现在至少有五千年。他给我看的几片,我说是属于仰韶文化的。我就问他在哪里发现的,他说就在南堡寨,到处都是,你只要去找,野地里都是。

我们"四清"的时候一天吃两顿,早上九点一顿早餐,下午四点吃晚餐,所以四点吃完晚饭以后等于没有事了。我就跟周红兴在南堡寨、北堡寨、藏驾庄几个地点周围调查,有空就去。捡到很多的彩陶片,都是暴露在地面上的,还有几只已经变成化石的大鹿角,那个鹿角大得就像现在咱们看到的梅花鹿的那样大。

在黄土高原的一个坡上,有块就像塌方以后暴露出来的墙壁,远远看去一大堆像灰土一样的东西,实际上是原始人的灰坑,烧完东西吃完东西都往那个坑里扔。那个灰坑是一层一层累积上来的,因为塌了一大片,看得清清楚楚。从底下到上头,越到底下年代越早,越到上头年代越近。大灰坑里,稍微扒拉一下就露出东西来了,首先很明显的是鹿角,我们就把这个鹿角抓住了,把它拉出来,很完整的大鹿角,分的大枝杈,都变成化石了,一共两三只,我们当然很高兴,就拿回去了。

那一段时间我在南堡寨,睡一张普通搭出来的床,床底下有空,我把鹿角塞在床底下了。结果隔了一段时候,这几只大鹿角被人偷走了,后来再也没有找到。但是我在这个原始遗址的另外一个地方,还找到一只小鹿角,那鹿角的根啊,长在脑袋上的圆圈还在,已经完全发朱砂色了,成了化石了。我在那里又捡到很多完整的陶器,三个腿的这种器物叫鬲,还有其他残破的陶片。

大概是1965年下半年,北大知名的原始文化研究专家苏秉琦专门到我家里来,看了这批东西。他觉得这个完全是原始文化的东西,后来分析,一种是仰韶文化,主要是南堡寨地区;一种是龙山文化,那是北堡寨地区;一种比较晚一点的,可能是到了周代了,这个地点是藏驾庄。我们还把一些原始文物送给郭沫若同志看了,郭老看了我送去的东西,也是跟那个北大的老教授一样的意思:这个完全没有问题,是很重要的一个发现。

当时在陕西的时候,我们就把这个发现告诉了陕西省考古所,考古所派了人来,跟着我们把这三个地区都走了一遍,也都一致认可了,最后把那个地区划作一个原始文化区,保留下来了。

1965年的下半年我跟周红兴写了一篇调查报告,文字是我写的,图是《考古》杂志的专业人员画的。当时稿子交给他们了,但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所以这稿子就一直没有发表。"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我们都把这件事情忘记了,《考古》杂志来了通知,说你们原来写的报告还是要发表,因为这是很有价值的发现,而且由非考古人员写出这样一个完全符合考古专业要求的调查报告,他说我们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报告,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所以这篇文章一定要发表。

前几年我再到西安去的时候,我又去马河滩看了一下,我那时候的房东张宝财已经去世了,他儿子刚好不在,原来我住的房子也已经没有了,因为本来就是很简陋的土坯砌的茅草房,也没有了。马河滩基本上还有,但是也变了样子了,有的地方被开垦了,跟当地的老百姓见面呢,有几位年龄稍微长一点的还认得我,说冯先生又来了,高兴得很。

最感动人的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批斗我,把我关起来的时候,马河滩当地的老百姓还到北京来看望我,说冯先生是好人。我都不知道,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说马河滩的老乡来看望你了,红卫兵没有让他们看你,他们很有意见,说,冯先生是好人,在我们那儿待了一年呢。

我是到1965年5月才回来的,回来的时候,我们总部王曲开了大会,还表彰了马河滩工作队:工作成绩很好,老百姓非常拥护,整个过程都跟老百姓打成一片。但是我想不到的是1965年5月回到北京,学校里也要总结,我在王曲已经总结了一次了,已经受到总部的表扬了。回到人民大学,就是我们系的总支书记管事了,又要开总结会。没有想到在这个总结会上,就给我没头没脑的大批判,我就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就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不讲道理。

我已经感受到当时"左"的一种气势了,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就来了,那个时候整个思想界"左"得厉害,总想把别人一棍子打死。当时我写了一首《感事诗》:"一枝一叶自千秋,风雨纵横入小楼。会与高人期物外,五千年事上心头。"

"一枝一叶自千秋",我的意思就是我并不想做大官,发大财,做什么大人物,我就一枝一叶过一辈子就行了,没有想到这样一点微小的要求也不行,"风雨纵横入小楼",风雨没头没脑地纵横地打过来,打到我的小楼里,"会与高人期物外"可是我自己呢,尽管他们那么没头没脑地打棍子,我自己也要跟境界更高的人看齐,我不追求个人物质生活,为什么呢?"五千年事上心头",五千年的国家发展的光荣历史,时刻刻记在心上,要做对国家对人民有贡献的人,不是要当什么官发什么财做什么大人物。

冯其庸(1924年2月3日—2017年1月22日),名迟,字其庸,号宽堂,斋名瓜饭楼,江苏无锡县前洲镇人,红学家,文史专家,生前是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名誉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冯其庸于1942年考入省立无锡工业专科学校;1946年初入学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接受顶级、系统的国学训练;1947年参加中国共产党的地下活动;1948年毕业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1949年4月22日迎接解放军渡江,随即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5月在苏南行署工作;195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9月任教于无锡市第一女子中学;1954年8月调中国人民大学,历任讲师、副教授、教授等职;1980年、1981年—1982年两度赴美国在斯坦福、哈佛、耶鲁、柏克莱等大学讲学;1986年调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1996年应邀访问德国、法国,并在柏林和巴黎考察两国所藏敦煌、吐鲁番文献;2005年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院长,主要研究《红楼梦》,还研究中国文化史、古代文学史、戏曲史、艺术史等;2017年1月22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3岁。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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