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举着果汁杯,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成年人世界里特有的、包装精美的探究。
我表妹那句话,像一根小小的针,轻轻扎破了饭桌上热闹的气球。
她举着果汁杯,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成年人世界里特有的、包装精美的探究。
“嫂子,你可真有福气。跟我哥结婚二十五年了,我听说,你连碗都没洗过一个吧?江河哥也太疼你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筷子碰撞的声音,小孩子们的笑闹声,电视里新闻联播的片头曲,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一桌子的亲戚,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好奇,有审视,还有一些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微微发烫,只能低头,假装对盘子里那块烧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叫林晚秋,今年五十一岁。
坐在我身边的,是我的丈夫,陈江河。
我们结婚二十五年,有一个即将大学毕业的儿子。
而我,确实,二十五年没怎么进过厨房,没操持过家务。
这不是什么秘密,在我们这个小小的亲友圈子里,算是一个公开的“传说”。
过去,大家当着我的面,多是善意的调侃。但今天,从刚工作不久、新潮思想满脑袋的表妹嘴里说出来,味道就有点不一样了。
那语气,三分羡慕,七分探寻,像是在做一个社会学观察,观察我这个“不事生产”的家庭妇女,是如何在婚姻里“幸存”下来的。
我还没想好怎么用一个得体的微笑把这个话题带过去,身边的陈江河放下了筷子。
动作很轻,瓷筷和骨瓷盘子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他没看我表妹,而是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我碗里。
他的手,很大,手指粗壮,指甲剪得干干净净,但虎口和指节上,全是陈年的老茧和细小的伤疤。这是一双干了半辈子重活的手。
“小慧,”他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像老房子里那张用了几十年的榆木桌子,厚实,让人心安,“你嫂子不是不做,是我不让她做。”
表妹“哦?”了一声,显然更感兴趣了,身体微微前倾:“为什么呀,江河哥?现在不都说男女平等,家务要分担嘛。你一个人全包了,也太辛苦了。”
这话听着没什么问题,甚至还很“政治正确”。
可我听着,心里却泛起一丝凉意。
是啊,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像一颗埋藏了很久的种子,在今天这个场合,被表妹无心的一句话浇了水,眼看就要破土而出。
连我自己,都恍惚了一下。
二十五年,太长了。长到很多事情都成了习惯,成了理所当然。
我习惯了每天早上醒来,厨房里有温热的粥;习惯了回家时,窗明几净,地板光洁;习惯了换下的衣服,第二天就干干净净地出现在衣柜里。
而陈江河,也习惯了这一切。
他从不说累,也从不抱怨。他就像一棵沉默的大树,用他自己的方式,为我,为这个家,撑起一片荫凉。
我看着他,他也正转头看我,眼神温和。
他对着满桌的亲戚,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憨厚,和他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形象很搭。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就是……为了她那双手。”
“手?”
满桌的人都愣住了,包括我。
我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保养得还算不错的手,皮肤白皙,手指纤长。因为常年不用接触洗涤剂和油污,连指甲都透着健康的粉色。
和我身边陈江河那双饱经风霜的手比起来,简直不像是一个世界里的。
“对,就是手。”陈江河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眼神里,是我读不懂的悠远。
他说:“我第一次见晚秋,就是在火车上。那时候,她手里就捧着一本书。”
我的思绪,瞬间被他这句话,拉回到了二十六年前。
那是一趟绿皮火车,从我读书的省城,开往我的老家。
一九九几年的夏天,没有空调,车厢里拥挤不堪,空气中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吹下来的风都是热的。
我好不容易在硬座车厢的角落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靠着窗,心里烦闷得不行。
大学毕业,我没听父母的安排去当老师,一意孤行地想去南方闯荡。结果呢?现实给了我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工作没找到,带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只能灰溜溜地回家。
我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本《瓦尔登湖》,想用文字把这令人窒息的现实隔绝开来。
就在这时,我对面坐下了一个人。
他很高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皮肤是那种被太阳晒出来的古铜色,头发很短,眉眼很深。
他身上带着一股尘土和汗水的味道,但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很……很原始的生命力。
他一坐下,整个空间都显得局促起来。
他就是陈江河。
当时的他,二十七岁,是一个跟着工程队四处奔波的建筑工人。
我们俩,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意外地在这一节拥挤的车厢里,有了交点。
火车开动,窗外的景色缓缓后退。
我沉浸在书里,努力忽略周围的嘈杂。
“咕噜噜——”
一声清晰的响动,从我对面传来。
我抬起头,正对上陈江河的视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黝黑的脸膛上泛起一丝红色。
他从一个巨大的、军绿色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搪瓷缸子,又掏出两个用油纸包着的、比我脸还大的馒头。
他拧开缸子,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水,然后拿起一个馒头,就那么干啃起来。
他吃得很快,但并不粗鲁。一大口馒头,嚼上好几下,才咽下去。
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股烦躁,忽然就平息了一些。
也许是他的吃相太有感染力,我的肚子也跟着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我这才想起,为了赶火车,我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我合上书,从包里拿出我妈给我准备的面包和火腿肠。
就在我准备撕开包装的时候,他忽然把手里的搪瓷缸子递了过来。
“喝口水吧,看你嘴唇都干了。”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但很清晰。
我愣了一下。
那是一个白色的搪瓷缸子,上面印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边缘有好几处磕碰掉的瓷漆,露出里面黑色的铁皮。
缸子里是白开水,还在微微冒着热气。
在那个年代,出门在外,一个装着热水的杯子,是很珍贵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水的温度,透过搪瓷,暖暖地传到我手心。
我喝了一小口,温热的水流进喉咙,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
“你……也是回家?”我没话找话地问。
他点点头,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嗯,回家看看。干完这个工地,能歇半个月。”
“你在哪儿工作啊?”
“工地上,盖房子。”他回答得言简意赅。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我们之间的沉默,和周围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是一个中文系的学生,最擅长的就是咬文嚼字,和人谈天说地。可面对他,我所有的话术,好像都失灵了。
他太……真实了。
真实得像一块石头,一棵树,没有半点多余的修饰。
我又低头看起了书。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开口了。
“你看的……是啥书?”他问得很认真,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
我把书的封面亮给他看,“《瓦尔登湖》。”
他皱着眉头,很努力地辨认着那几个字,然后摇了摇头,“没听过。是讲故事的吗?”
“嗯……也算是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本书,“讲的是一个人,怎么在大自然里生活的故事。”
“一个人?”他好像很感兴趣,“那他吃啥?住啥?”
我想了想,用最简单的话,给他讲了讲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生活。
他听得特别专注,连手里的馒头都忘了吃。
阳光从车窗照进来,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真好看。
不是那种学校里男生的清秀好看,而是一种充满力量感的、粗粝的好看。
讲完之后,他沉默了很久,才说:“这人,真厉害。一个人也能过得这么好。”
我笑了:“是啊,他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富足。”
“精神……”他咀嚼着这个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像你们读书人说的,肚子里有墨水,是吧?”
我被他逗笑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一路上,我们断断续续地聊了很多。
我给他讲我读过的书,讲大学里的趣事。
他给我讲他在工地上遇到的事,讲他走南闯北的见闻。
他的世界,离我很远,但又那么具体,那么有烟火气。他讲怎么看钢筋的标号,怎么和水泥,怎么在几十米的高空上作业,每一样,都让我觉得新奇。
我发现,他虽然读书不多,但脑子特别好使,而且有一种天生的通透和善良。
快到站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你那双手,真好看。”
我愣住了,低头看着自己拿着书的手。
“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握笔杆子的手。”他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种由衷的赞叹,“不像我的手。”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那真是一双被生活打磨过的手。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茧,像一层盔甲,皮肤粗糙,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口子。
“我这手,只能搬砖和泥。”他自嘲地笑了笑。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看着他的手,又看看我的手,忽然说了一句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我说:“你的手也很好看,能盖起那么高的楼,很了不起。”
他怔住了,看着我,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
火车到站,我们一起下车。
站台上人潮汹涌,他一直走在我前面,用他高大的身躯,为我隔开拥挤的人群。
出站的时候,我们就要分开了。
他忽然转过身,从那个军绿色的帆布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个,给你。”
我打开一看,是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还带着一点凉意。
“路上吃。”他说完,就转身汇入了人流,很快就看不见了。
我捏着那个苹果,站在原地,心里空落落的。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以为,这只是一场萍水相逢。
没想到,半个月后,我在县城的图书馆里,又遇见了他。
那天我正在书架前找书,一转身,就看到了他。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像是新理过的,站在一排排的书架之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看到我,他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我……我来还书。”他有些紧张地举了举手里的书。
我凑过去一看,竟然是那本《瓦尔DEN湖》。
我惊讶地问:“你……你看完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看不太懂。好多字不认识,就……就翻了翻。”
“你怎么会借这本书?”
“我问了图书馆的管理员,说是一个大学生落在火车上的那本书,他们就帮我找到了。”他解释道。
原来,那天我下车匆忙,把书落在了座位上。
“我叫陈江河。”他看着我,认真地做了自我介绍。
“我叫林晚秋。”我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天,我们在图书馆里聊了很久。
后来我才知道,他家就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他那天来县城,就是为了还这本书,顺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见到我。
我们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过程,当然是阻力重重。
我父母是镇上的中学老师,一辈子的知识分子,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那个读了四年大学的宝贝女儿,要嫁给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建筑工人。
我爸第一次见陈江河,就把他叫到书房,谈了一个多小时。
出来的时候,我爸脸色铁青,陈江河的眼圈却是红的。
我爸对我说:“晚秋,你不能嫁给他。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我问:“爸,你觉得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
“是琴棋书画诗酒茶,是阳春白雪,是精神上的共鸣!”我爸说得斩钉截铁。
“那陈江河给我的,就是柴米油盐,是下里巴人,是吗?”我反问。
我爸沉默了。
那天晚上,我跟爸妈大吵一架,摔门而出。
陈江河在外面等我。
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就是想哭。
他没问我谈得怎么样,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晚秋,”他忽然说,“你爸说得对。”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我配不上你。”他低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没读过多少书,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我给不了你……那些书里写的东西。”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我拉住他的手,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
“陈江河,”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书里写的东西,我自己有。我不需要你给我。我只要你,这个人。”
他抬起头,眼圈更红了。
“可是,你跟我在一起,会很辛苦。我什么都没有。”
“我不怕辛苦。”
我们俩,就像两个倔强的孩子,认定了彼此。
最后,我爸妈还是妥协了。
因为我爸发现,陈江河虽然话不多,但每天都会来我们家楼下,默默地帮着劈柴、挑水、修补院墙。
我妈生病,他二话不说,背着我妈去医院,跑前跑后,比我还细心。
我爸叹了口气,对我说:“这小伙子,人是好人。就怕你以后会后悔。”
我没有后悔。
我们结婚了。没有盛大的婚礼,就在县城的小饭店里,摆了三桌酒。
婚房,是他在城郊租的一间小平房,十几平米,带一个小院子。
新婚的第一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陈江河已经不在身边了。
我听到院子里有声音,披上衣服出去一看,他正蹲在水井边,吭哧吭哧地洗我们昨天换下来的床单被套。
晨光熹微,他的背影,宽厚而踏实。
我走过去,想去帮忙。
他却拦住了我。
“别动,水凉。”他说,“你进去,锅里有我熬的粥,还热着。”
我看着他泡在冷水里,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心里又暖又酸。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家务,就被他一个人承包了。
一开始,我也很不习惯。
我觉得,夫妻俩,就该一起分担。
我抢着去洗碗,他会把我的手拉开,自己默默地收拾。
我拿起拖把想拖地,他会从我手里接过去,说:“我力气大,拖得干净。”
我甚至为此跟他生过气。
我说:“陈江河,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会干?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废人。”
他当时愣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声闷气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追问。
他憋了半天,脸都红了,才说:“我……我就是想让你歇着。你那双手,是用来写字,看书的。不是用来干这些粗活的。”
又是那双手。
我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看他因为常年干活而变形的指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后来,我也就慢慢习惯了。
我们在这个城市里扎下了根。
他靠着一把子力气和实在的为人,从一个普通的工人,做到了包工头。
我们从小平房,搬进了楼房。
我找了一份在文化馆的工作,清闲,也能继续我喜欢的文字。
儿子出生,长大,家里的一切,似乎都越来越好。
唯一不变的,就是陈江河对家务的大包大揽。
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劲。白天在工地上忙得像个陀螺,晚上回来,还要洗衣做饭,辅导儿子的功课。
我有时候看着他疲惫的背影,都会觉得心疼。
我说:“江河,要不我们请个保姆吧。”
他总是摇头:“不用,我干得惯。外人来了,家里不自在。”
我也曾问过他,你就不觉得累吗?不觉得不公平吗?
他只是笑笑,说:“不累。看到你和儿子好好的,我就不累。”
……
思绪从二十五年的时光长河里,回到了这张饭桌上。
亲戚们的目光,依然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陈江河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
他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表妹的脸上。
“小慧,你刚大学毕业,读的书比我多,懂的道理也比我多。你说的男女平等,家务分担,都对。”
“但是,在我这里,在我跟晚秋之间,这件事,得从二十六年前说起。”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
“我第一次见晚秋,就是在火车上。那时候,我刚从一个大工地上下来,身上又脏又臭,自己都嫌弃自己。整个车厢,就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
“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场景。”
他说得很慢,很认真,不像是在讲故事,倒像是在描绘一幅刻在他心里的画。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身上,她的头发,她的侧脸,都在发光。特别是她那双手,捧着书,手指又白又长,翻书的动作,都那么……那么有文化。”
他用了“有文化”这个词,桌上有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他不在意,继续说:“我当时就想,这得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姑娘。她跟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后来,我们认识了,在一起了。她爸妈,也就是我岳父岳母,一开始是不同意的。我知道,他们是怕晚秋跟着我受苦。”
“我岳父找我谈话,问我,能给晚秋什么。我说,我什么都没有,但我会用我的命,对她好。”
“我岳父当时就笑了,他说,年轻人,光说大话没用。他说,晚秋这双手,从小到大,连根针都没拿过,是用来弹琴画画写字的。要是跟着我,没几年,就得磨成我这样。”
陈江河说着,把自己的手,摊在了桌面上。
那双饱经风霜的手,在餐厅明亮的灯光下,每一道纹路,都清晰可见。
“我当时看着我自己的手,再想想晚秋那双手,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我跟岳父保证,我说,叔叔你放心,只要有我陈江河在一天,我就不会让晚秋的手,沾上一点粗活。她那双手,就该跟以前一样,写字,看书,做她喜欢做的事。”
“这不是一句空话。这是我对岳父的承诺,也是……也是我对自己的承诺。”
“结婚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忘过。我每天在工地上,跟钢筋水泥打交道,回到家,看到她安安静静地坐在灯下看书,我就觉得,我这一天的累,都值了。”
“我守着我的承诺,其实,也是在守着我心里最开始的那份感觉。我保护的,不是一个不做家务的妻子,我保护的,是我当年在火车上,第一眼看到的那个……会发光的姑娘。”
他的话,说完了。
整个餐厅,鸦雀无声。
我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我抬起头,看着陈江河。他的眼眶,有些湿润。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二十五年的岁月静好,背后是这样一个笨拙而又深情的承诺。
我一直以为,是他心疼我,是他大包大揽惯了。
我却不知道,在他心里,我那双手,象征着他最初的怦然心动,象征着他想要守护的那个美好的世界。
他不是在把我当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供着。
他是在用他最朴素的方式,守护着他自己的爱情。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落在了面前的碗里。
对面的表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动容。
满桌的亲戚,也都沉默了。
之前那些探究的、复杂的目光,此刻,都化成了善意和理解。
我婆婆,一个沉默了一辈子的农村妇女,颤巍巍地站起来,给陈江河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
“江河,吃块肉。”她声音沙哑地说,“你……是个好样的。”
我爸妈坐在另一边,我爸推了推老花镜,别过头去,偷偷抹了抹眼睛。我妈则一直看着我,眼里是欣慰的泪光。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月光很好,透过车窗,洒在我们身上。
我伸出手,覆在他放在方向盘上的那只手上。
他的手,很粗糙,很温暖。
“江河,”我轻声说,“谢谢你。”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笑了。
“傻瓜,谢什么。”
“谢谢你,守护了我的……天真。”我说。
是的,天真。
他守护的,何止是我的双手。
他守护的,是我可以心无旁骛地沉浸在我的世界里的那份天真,是我对生活依然抱有浪漫幻想的那份天真。
他用他厚实的肩膀,为我扛起了所有的柴米油盐,让我可以在他撑起的那片小小的天空下,继续做那个二十六年前,在火车上捧着书的林晚秋。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
陈江河还在熟睡,他太累了。
我第一次,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
厨房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各种厨具都摆在最顺手的地方。
我学着他的样子,淘米,下锅,打开小火,慢慢地熬粥。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香,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站在厨房里,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忽然觉得,这人间烟火,也很好。
陈江河是被香味弄醒的。
他走进厨房,看到围着围裙的我,愣在了原地。
“你……”
我盛了一碗粥,递给他,对他笑了笑。
“尝尝,我第一次熬的。”
他接过碗,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低头喝了一口,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好喝。”他说。
从那天起,我开始学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我会早起熬一锅粥,会学着炒两个简单的青菜,会在他拖地的时候,帮他把家具挪开。
陈江河还是不让我多做。
他会抢过我手里的锅铲,说:“油烟大,对皮肤不好。”
他会拿走我手里的抹布,说:“这个我来,你有空多看会儿书。”
我们俩,就像两个在拔河的孩子,只不过,我们都想把对方,拉到更轻松的那一边。
我知道,我做的这些,和他二十五年如一日的付出相比,微不足道。
但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他守护的那个姑娘,也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守护他。
爱情,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付出,和另一个人的安享其成。
它或许,有千百种模样。
有的是轰轰烈烈,有的是相濡以沫。
而我和陈江河的爱情,就是他用他粗糙的双手,为我捧起了一个纤尘不染的世界。
而我,愿意走出那个世界,走进他的风雨里,为他撑起一把伞。
前几天,儿子放假回家,看到我在厨房里忙活,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
“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爸竟然舍得让你进厨房了?”
我笑着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就你话多。”
陈江河从后面走过来,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盘子,对我儿子说:“你妈这是……心疼我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满满的笑意,像盛夏的阳光,温暖而明亮。
是啊,我心疼他。
心疼了他二十五年,也准备,再心疼下一个,下下个二十五年。
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因为爱我,而爱我的双手,爱到了愿意为它,守护一辈子。
来源:一往无前溪水p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