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宋,宋建民,我的老伴,把手里的报纸叠得方方正正,放在了茶几角上,动作一丝不苟,像在完成一个什么重要的仪式。
“秀兰,我们谈谈。”
老宋,宋建民,我的老伴,把手里的报纸叠得方方正正,放在了茶几角上,动作一丝不苟,像在完成一个什么重要的仪式。
我正端着一锅鱼汤从厨房里出来,奶白色的汤汁上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香气一下子就满了整个屋子。
“谈什么?趁热喝,今天这鱼新鲜。”我把汤碗轻轻放在他面前,顺手拿走了他手边的烟灰缸,里面已经积了半截烟头。
“先不喝,”他抬起眼皮,那双曾经让我觉得很深邃的眼睛,现在看着有些浑浊,“关于我们俩的养老问题,我有个想法。”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养老?我们俩退休金加起来快一万了,儿子宋涛有自己的家,孙子也上了小学,还需要什么特别的想法?
我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解下围裙,叠好放在一边。我说:“什么想法,你说吧。”
他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发表什么重要讲话。
“从下个月开始,我们实行AA制吧。”
我以为我听错了,耳朵里嗡嗡地响。
“你说什么?”
“我说,AA制。”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算过了,家里的水电煤气、物业费,还有日常买菜吃饭的开销,我们一人一半。我的退休金我管,你的退休金你管。互不干涉。”
他甚至从茶几下面摸出个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一张打印出来的表格,上面用黑体字写着“家庭开支预算表”。
水费、电费、燃气费、菜金、物业费……每一项都列得清清楚楚,最后还有一个总计,下面除以二,得出了一个精确到分毫的数字。
我的视线落在那张纸上,上面的数字像一个个小虫子,在我眼前爬来爬去,爬得我头晕眼花。
我没去看那些数字,我只是看着他。我们结婚四十年了,从一个屋檐下住了四十年,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们会需要一张表格来计算我们的生活。
“建民,”我开口,觉得嗓子眼有点干,“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家缺钱吗?”
“不缺。”他回答得很快,“这不是钱的问题,秀兰,这是观念问题。现在都流行这个,子女跟父母都明算账,夫妻之间也一样。这样公平,谁也不占谁的便宜,你也更自由。”
自由?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我这一辈子,从嫁给他那天起,就在这个家里打转。给他做饭,洗衣,照顾孩子,侍候公婆。我的工资,除了家用,大部分都贴补给了这个家,给了儿子。现在,他跟我谈“自由”。
“你的意思是,我占了你四十年的便宜?”我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皱了皱眉,似乎对我的反应不太满意。“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这是为了我们好。你想买什么衣服,想去哪里旅游,用你自己的钱,不用跟我商量,多好。”
他说的那么理所当然,好像是在给我一份天大的恩赐。
那碗鱼汤,还冒着热气,香气依旧,可我闻着,却觉得一阵反胃。
我站起身,没再看他,也没看那张冰冷的表格。
“汤,你喝吧。账单也放在那,你自己看着办。”
我转身回了房间,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才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软。
门外没有声音,他没有跟进来。我能想象得到,他大概是端起了那碗汤,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就像在完成计划表上的另一项任务。
我在房间里枯坐了一整天。
傍晚的时候,儿子宋涛打来电话。电话一接通,我就知道,这是老宋搬来的“救兵”。
“妈,我听我爸说了。”宋涛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小心翼翼。
“嗯。”我应了一声。
“妈,您别多想。我爸也是一片好心,他那个人您还不知道吗?一辈子就是个老干部作风,讲究原则和条理。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现在社会都这样,挺新潮的。”
新潮。这个词从我儿子嘴里说出来,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你觉得有道理?”我问他。
“是啊,您跟我爸经济独立,也挺好的。您不是一直想跟您那些老姐妹去报个班学跳舞吗?用自己的钱,多自在。”
我没说话,听着电话那头儿子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种“新潮”生活方式的好处,什么界限感,什么独立人格。
我忽然觉得很累,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养大的儿子,他站在他父亲那边,用一套我听不懂的大道理,来告诉我,我过去四十年的生活方式是错的,是落伍的。
“妈,您在听吗?”
“在听。”我说,“说完了吗?”
宋涛那边顿了一下,可能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妈,您别生气。我爸也是……”
“我知道了。”我打断他,“就这样吧,我累了,想歇会儿。”
我挂了电话,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晚上,老宋像往常一样,准时十点上床睡觉。他躺在床的另一侧,我们中间隔着的距离,像一条河。
他睡得很快,没一会儿就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我却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想起了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住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单间里,什么都没有。冬天冷,我们就把所有的被子都盖在身上,紧紧挨在一起取暖。那时候,他会把我的脚捂在他怀里,说我的脚怎么跟冰块似的。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却好像拥有一切。
现在,我们有宽敞的房子,有存款,有退休金,却要用一张表格来划分彼此的生活。
后半夜,我悄悄起了床。
我从衣柜最深处,拖出了一个旧皮箱。那是很多年前,我们单位组织去旅游时发的,后来就一直没用过。
箱子的搭扣已经有点生锈了,打开时发出“嘎吱”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往里面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我的身份证,银行卡,还有一本没看完的书。
动作很轻,像个贼。
收拾完,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熟睡中的老宋。他的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岁月,终究是没饶过谁。
我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我出去走走,勿念。”
然后,我拉着那个吱呀作响的旧皮箱,走出了这个我住了大半辈子的家。
清晨的空气有点凉,我深吸了一口气,却感觉不到丝毫的轻松。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只是想离开这个让我喘不过气来的地方。
我在楼下的早点摊,吃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热乎乎的豆浆下肚,身体里才算有了一点暖意。
我拿出手机,开始查火车票。
去哪儿呢?脑子里一片空白。
手机屏幕上划过一个个陌生的地名,最后,我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叫“西塘”的地方。
我以前在电视上看过,一个江南水乡,小桥流水,白墙黑瓦。我觉得,那应该是个能让人安静下来的地方。
买了票,我直接去了火车站。
坐在候车大厅里,周围是来来往往的陌生人,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那一刻,我才真正感觉到,我是真的离开家了。
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有点慌,又有点说不清的期待。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给儿子发了条信息:
“我出去旅游一阵子,别担心。照顾好你爸。”
他几乎是秒回:“妈,您去哪了?您别这样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您快回来吧。”
我看着他的信息,没有回复。
好好说?我已经说过了,可他们听不懂。
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想懂。
火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了田野和村庄。
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陌生的风景,心里那根紧绷了很久的弦,好像才慢慢松开了一点。
到了西塘,我找了一家临河的客栈住下。
推开窗,就能看到小河,乌篷船悠悠地从窗下划过,船娘哼着听不懂的小调。
这里的生活节奏很慢,慢得好像时间都静止了。
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就沿着河边的小巷子,漫无目的地走。
这里的巷子很窄,很长,两边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空气里都是潮湿而安逸的味道。
我学着别的游客,坐在河边的茶馆里,点一壶茶,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一坐就是一下午。
起初的几天,我很不习惯。
每到饭点,我都会下意识地想,老宋今天吃什么了?家里的花浇水了吗?
晚上一个人躺在客栈的床上,听着窗外的水声,会觉得这屋子空得让人心慌。
我好几次拿起手机,想给老宋打个电话。可每次号码都拨出去了,又被我挂断。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有没有按时吃饭?问他有没有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
还是问他,那张“家庭开支预算表”,他是不是已经开始执行了?
我怕听到我不想要的答案。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才慢慢适应了这种一个人的生活。
我开始尝试着去跟客栈的老板娘聊天,跟邻座的游客搭话。
我发现,原来跟陌生人说话,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我开始用手机拍照,拍小桥,拍流水,拍那些在屋檐下打盹的猫。
我学着年轻人,把照片发在朋友圈里,配上一两句简单的文字。
“天气很好。”
“今天吃到了很好吃的馄饨。”
我把朋友圈设置成仅自己可见。这更像是我写给自己的日记。
儿子每天都会给我发信息,有时候是几句关心的话,有时候会给我发孙子的照片和视频。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心软,让我回家。
我每次都只回两个字:“安好。”
老宋,一次都没有联系过我。
我不知道他是不想,还是不屑。
或许在他看来,我这次的行为,就是无理取闹,是更年期没过完的无端情绪。
他大概觉得,等我钱花完了,自己玩累了,自然就会回去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那点刚刚平复下去的波澜,又开始翻涌。
我凭什么要回去?
回到那个需要用账单来维持的家里去吗?
我的退休金虽然不算多,但一个人生活,绰绰有余。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宋建民,你觉得我离了你不行,离了这个家不行,我偏要让你看看,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这股劲,支撑着我。
在西塘待了半个多月,我觉得有点腻了。
我又买了张票,去了厦门。
我喜欢海。年轻的时候,老宋答应过我,等我们老了,就带我去看海。
后来,这个承诺,就像很多其他的承诺一样,消失在了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里。
现在,我自己来了。
我住在鼓浪屿上的一家民宿里,每天就去海边散步,听海浪的声音。
海风吹在脸上,咸咸的,湿湿的。
我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心里忽然觉得,跟这天地比起来,我那点委屈,好像也没那么大了。
我开始主动去规划自己的生活。
我报了一个本地的短期烹饪班,学做闽南菜。
我跟着一群比我小几十岁的年轻人,一起学着怎么做沙茶面,怎么包海蛎煎。
老师傅夸我刀工好,有天赋。
我笑了笑,我这半辈子的刀工,都是在厨房里练出来的。
我还去学了用智能手机剪辑视频。
我把我拍的照片,做成一个个小短片,配上音乐。
看着那些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东西,一种久违的成就感,从心底里冒出来。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事了。
我不再是宋建民的妻子,不再是宋涛的母亲,我只是赵秀ulan,一个普普通通的,来旅行的退休老太太。
这种感觉,很新奇,也很好。
我开始享受这种状态。
我不再每天都想着家里的事,不再每天都等着谁的电话。
我的生活,被这些新鲜的事物填满了。
我甚至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也挺好。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出来已经快三个月了。
我从厦门,又去了大理。
我喜欢苍山,喜欢洱海。
我在一个白族的小院子里租了个房间,房东是对和善的老夫妻。
我每天跟着老阿妈去赶集,学着她做当地的家常菜。
有时候,我会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着太阳,看着天上的云,一发呆就是一下午。
我开始反思我这大半辈子的人生。
我和老宋,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们年轻的时候,感情很好。他上进,有责任心,我觉得他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后来,他当了厂里的领导,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我们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
他回家,就是吃饭,看报纸,看电视。
我跟他说话,他总是“嗯”“啊”地应付。
我以为,所有的夫妻,到老了,都是这样。
从爱情,变成亲情,最后,变成一种习惯。
我习惯了为他准备好一切,他习惯了回家就有热饭热菜。
我们就像两个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室友,各自运转在自己的轨道上,偶尔交汇,却再也没有了心灵的碰撞。
那张AA制的表格,就像一块巨石,砸碎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温情脉得假象。
它让我看清楚,原来在他心里,我们之间,是可以算得那么清楚的。
我不再去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得更多的,是我自己。
如果我没有离开家,我会怎么样?
大概会跟他大吵一架,然后冷战。
或者,我会妥协,不情不愿地接受他的AA制。
然后,在日复一日的算计和隔阂中,慢慢耗尽我们最后的情分。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我出走的这个决定,是对的。
它至少让我,有了一个重新审视自己,审视我们这段关系的机会。
就在我以为,我的生活会这样平静地继续下去的时候,一个电话,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电话是儿媳林微打来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快。
“妈,您快回来吧,爸病了,住院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手机差点没拿稳。
“怎么回事?他怎么了?”
“您先别急,是心脏的问题,医生说需要做手术。您快回来吧,家里现在乱成一团了。”
我挂了电话,手还在抖。
我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收拾什么东西,抓起背包就往外冲。
我跟房东老阿妈打了声招呼,说家里有急事,就匆匆忙忙地赶去了机场。
我买了最快一班飞回去的机票。
坐在飞机上,看着窗外的云层,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喘不过气来。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林微那句“爸病了”。
我怨他,我气他,可我从来没想过,他会病倒。
他身体一直很好,连感冒都很少有。怎么会突然心脏出了问题?
三个小时的飞行,我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飞机一落地,我开了机,就看到儿子和儿媳发来的几十条信息,问我到哪里了。
我打车直接去了医院。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了宋涛和林微,两个人眼圈都红红的,一脸憔悴。
“妈,您可算回来了。”林微看到我,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顾不上安慰她,急着问:“你爸呢?他怎么样了?”
“在里面,刚睡着。”宋涛指了指病房,“医生说情况暂时稳住了,但需要尽快手术。”
我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
老宋躺在病床上,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他瘦了,也憔悴了,短短三个月,像是老了十岁。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推开门,轻轻走了进去。
我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
他睡得很沉,眉头却紧紧皱着,好像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我伸出手,想去抚平他的眉头,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们之间,好像已经隔了太多的东西。
我在医院陪了老宋一夜。
第二天,他醒了。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黯淡下去。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病房里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还是我先开了口。
“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又是这种口气。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
我站起身,给他倒了杯水,用棉签沾着,湿润他的嘴唇。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谢谢。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相处着。
医生来查房,跟我说了他的病情。
冠状动脉严重堵塞,需要做心脏搭桥手术。
手术风险不小,费用也很高。
医生问我是不是家属,让我去签字。
我拿着笔,看着手术同意书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手抖得厉害。
“赵秀兰”,这三个字,我写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沉重过。
签完字,我回到病房,宋涛和林微也来了。
他们给我带来了早饭,我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几口。
宋涛跟我商量手术费用的事。
“妈,我跟林微这边能凑一部分,您和我爸的存款……”
我打断他:“钱的事,你不用管,我来想办法。”
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还去跟他算那些账。
宋涛还想说什么,被林微拉了一下。
林微把我叫到走廊上。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小微,有话就说吧。”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妈,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你说。”
“其实……爸在跟您提那个AA制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心脏不舒服了。”
我愣住了,像是没听懂她的话。
“你说什么?”
“他上个季度体检,就查出来心电图异常。医生建议他做个详细的检查,他一直拖着。他跟您提那个AA制,不是真的要跟您分得那么清楚。”
林微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不忍。
“他是怕……怕他这个病是个无底洞,会拖累您。他想着,把钱跟您分开,他的钱用来治病,花光了就算了。至少,您的那份还在,您的晚年能有个保障。”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
我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他……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爸那个人,您还不知道吗?死要面子,一辈子没低过头。他不想让您担心,也不想让您看到他脆弱的样子。他以为他想了个万全之策,没想到……把您给气走了。”
林微叹了口气,“妈,您走的这三个月,他其实……挺想您的。家里被他弄得一团糟,他也不会做饭,天天就吃外卖,或者随便下点面条。我们让他请个保姆,他也不肯。他说,家里有女主人,请什么保姆。”
“他每天都看您的朋友圈,您发的每一张照片,他都要看好几遍。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一个人在那发呆。”
“前天,他就是一个人在家,突然犯了病,幸亏邻居听见动静,帮忙叫了救护车,不然……”
林微说不下去了,捂着嘴哭了起来。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张冷冰冰的表格背后,藏着的是这样一个笨拙而沉重的秘密。
他不是不爱了,不是不认这个家了。
他是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甚至是被我深深误解了的方式,在为我做打算。
他这个傻子。
他这个天底下最傻的傻子!
我们是夫妻啊,四十年的夫妻。有什么坎,是不能一起过的?
他宁愿把我推开,宁愿让我误会他,也不愿意跟我说一句实话,向我展露一丝软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病房的。
我只记得,我的眼泪,一直在流,怎么都擦不干净。
我走到他的床边,他正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转过头,看着我。
看到我满脸的泪水,他愣住了。
“怎么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慌乱。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们对视了很久。
最后,我俯下身,握住了他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
他的手,很凉,也很瘦,皮肤干巴巴的,全是褶子。
“宋建民,”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你是个大笨蛋。”
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别过头,不让我看他的眼睛。
“老了,不中用了。”他喃喃地说。
“谁说的。”我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有我在呢,怕什么。”
他没再说话,只是任由我握着他的手。
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反过来,也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刻,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所有的误会,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手术安排在三天后。
那三天,我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
我给他擦身,喂他吃饭,陪他说话。
我们聊了很多,聊起了年轻的时候,聊起了儿子小时候的趣事。
我们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好好地聊过天了。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干部”,我也不再是那个只会围着灶台转的家庭主妇。
我们只是两个相互扶持,即将要共同面对一场大风浪的老人。
手术那天,老宋被推进手术室前,拉着我的手。
“秀兰,如果……如果我下不来台了,那张卡里,是我所有的积蓄,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拿着,好好过。”
“别说傻话。”我拍了拍他的手,“我等你出来。你还欠我一次看海呢,不能耍赖。”
他笑了,眼角挤出了深深的皱纹。
“好,不耍赖。”
手术室的灯亮了,红色的,看得我心慌。
我在外面等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宋涛和林微陪在我身边,不停地安慰我。
我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祈祷。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变成了绿色。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
“手术很成功。”
我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是宋涛和林微,一左一右地扶住了我。
老宋在ICU待了两天,就转回了普通病房。
他恢复得比想象中要好。
他醒来后,看到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秀兰,我饿了,想喝你做的鱼汤。”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好,我回家给你做。”
我回家,打开门,一股冷清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子里乱糟糟的,沙发上堆着他换下来的衣服,茶几上放着吃了一半的外卖盒子。
那张“家庭开支预算表”,还压在茶几的玻璃板下。
我走过去,把它抽了出来,撕了个粉碎,扔进了垃圾桶。
我走进厨房,系上围裙。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熟练地洗菜,切菜,开火,炖汤。
厨房里,很快又弥漫起了熟悉的香气。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家,不是一个地方,不是一栋房子。
家,是那个需要你,也被你需要着的人。
老宋出院后,我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我成了他的“私人护士”,每天监督他吃药,陪他做康复训练。
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脸上的气色也渐渐红润了。
我们的话,比以前多了很多。
他会跟我讲他看的报纸上的新闻,我会跟他讲我旅行时遇到的趣事。
有时候,我们会因为一个电视节目的观点不同,而争论几句。
但我们再也没有冷战过。
争论完了,我会去厨房给他端一盘切好的水果,他会主动给我递上遥控器。
我们都老了,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在无谓的沉默里了。
那次出走,像是我人生的一个中场休息。
它让我有机会跳出来,看看自己的生活,也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AA制,独立,自由,这些听起来很时髦的词,或许适合某些人。
但对于我和老宋这样的老夫老妻来说,我们需要的,不是分得清清楚楚的账单,而是揉在一起,分不开的牵挂和承担。
是你在病床前,我想为你炖一锅汤。
是我在手术室外,你还惦记着我的后半生。
这,或许才是婚姻最本真的意义。
半年后,老宋的身体基本康复了。
有一天,他吃完晚饭,忽然对我说:
“秀兰,我们去看海吧。”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啊。”
我们没有跟儿子儿媳说,两个人,像年轻时一样,偷偷地买了火车票,去了一座海边的小城。
我们住在能看到海的房间里。
我们手牵着手,在沙滩上散步,看日出,看日落。
海风吹起我的头发,他很自然地伸出手,帮我把乱发别到耳后。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很温柔。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们都笑了。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我们错过了很多,也走过很多弯路。
但好在,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把剩下的路,好好地,一起走完。
来源:温柔饼干PK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