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雪琴,四十八岁,在南城这条最热闹的夜市街上,开了家门脸不大不小的火锅店。
一
我叫李雪琴,四十八岁,在南城这条最热闹的夜市街上,开了家门脸不大不小的火锅店。
店名叫“雪琴老火锅”。
俗气不?俗气。但我们这行,讲究的就是一个辨识度,你叫个“爱丽丝”或者“托斯卡纳”试试?客人一听,还以为是卖洋娃娃的,谁敢进来涮毛肚?
我这人,没什么文化,初中毕业就出来闯了。但我懂一个道理:开门做生意,味道是根,人情是魂。
我店里的锅底,是我拿命换来的。前半夜炒料,后半夜守着灶台熬汤,三十年,没断过一天。那锅红油,亮得能照出人影,辣得能让你灵魂出窍,香得能把隔壁街的馋虫都勾过来。
所以,我这店,生意那叫一个火。
下午五点不到,门口就得排队叫号。一帮大小伙子,姑娘们,穿着人模狗样的,为了我这一口吃的,能跟门口的塑料板凳耗上俩小时。
我呢,就喜欢叉着腰,站在店门口,看着这帮人。
看他们一边刷着手机,一边伸长了脖子往里瞅,那感觉,比当年在学校考了第一还带劲。
“老板娘,还有几桌啊?”
“快了快了,前面就剩八桌了!”我扯着嗓子喊,声音洪亮,底气十足。
我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底气。
这底气,不是男人给的,不是票子给的,是我自己,一锅一铲,硬生生从这操蛋的生活里刨出来的。
那天傍晚,天跟泼了墨似的,眼看就要下雨。店里已经坐满了,门口的队伍也排到了街角。我正指挥着服务员小张,“手脚麻利点!那桌的锅底赶紧上!”
就在这时,门口进来一个老头。
干瘦干瘦的,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背有点驼,手里捏着个布幡子,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字:铁口直断。
嘿,我乐了。
这年头,还有干这个的?
我以为这行当,早就被朋友圈里的塔罗牌和星座运势给挤兑得没活路了。
小张刚要上去拦,“大爷,我们这儿……”
我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我走过去,上下打量着这老头。他脸上沟壑纵横,像一张揉搓了无数遍的旧报纸,但那双眼睛,贼亮,跟两颗黑玻璃珠子似的,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光。
“大爷,吃饭还是算命啊?”我问,语气里带着点调侃。
他没理我,自顾自地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把布幡子小心翼翼地靠在墙上。
“来碗清汤面,卧两个鸡蛋。”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我愣了一下。
来火锅店吃清汤面的,他绝对是头一个。
“行,等着。”我没多说,转身进了后厨。
等我端着面出来,他已经把家伙事儿都摆好了。一张八卦图,几枚旧铜钱,还有一个小小的签筒。
我把面碗重重地往他桌上一放,汤都溅出来几滴。
“大爷,你这生意,不好做吧?”
他抬起眼皮,那双黑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盯着我,半晌,才慢悠悠地说:“心不诚,则不灵。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嗤笑一声,拉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那我倒想问问,我这命,你算得出来吗?”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那眼神,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那不是一种审视,也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洞悉。仿佛他能透过我这身油腻腻的围裙,看到我心里藏着的那些,连我自己都快忘了的陈年旧事。
我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
可就在我张嘴的瞬间,我突然觉得,这张脸,这双眼睛,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呢?
记忆像一盘被猫抓乱的毛线团,我扯了半天,终于,扯出了那根线头。
三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傍晚。
十八岁的我,站在南下打工的人潮里,兜里揣着借来的五十块钱,前途和这城市的天空一样,灰蒙蒙的,看不见一点光。
一个算命的瞎子,拉住了我的手。
不,他不是瞎子。
他就是眼前这个老头。
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双眼睛,当时看得我浑身冰凉。
他捏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念有词。
最后,他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在我心里扎了三十年。
他说:“姑娘,你这命啊,苦。前半生流离,后半生孤苦,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我当时就傻了。
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周围人来人往,没人多看我一眼。我就像一颗被扔进洪流里的石子,连个响儿都没有。
三十年了。
我以为我早忘了。
可当这张脸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那些委屈,不甘,愤怒,像刚从地底下挖出来的陈年老酒,后劲儿大得差点把我掀翻。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店里人声鼎沸,火锅的雾气蒸腾着,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嘴角咧开一个笑。
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老先生,别来无恙啊。”
二
老头端起碗,慢条斯理地吸溜了一口面条,发出“滋溜”一声响。
他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好像早就料到我会认出他。
“面不错。”他放下筷子,拿袖子擦了擦嘴,“汤头鲜,面也筋道。老板娘,好手艺。”
我没心情跟他扯这些。
我死死地盯着他,“你还记得我吗?”
他抬起头,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又在我脸上扫了一圈。
“三十年了,南来北往的人,我见的多了。”他淡淡地说,“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
好一个记不清了!
我心里那股火,“腾”地一下就蹿了起来,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你一句“记不清了”,就把我十八岁那年的天塌地陷给抹了?就把我这三十年,为了跟你那句屁话较劲,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都当成笑话了?
凭什么!
“我可记得你!”我一字一顿,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三十年前,火车站,你跟我说,我命苦,前半生流离,后半生孤苦,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我把“捂不热的石头”这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这话,跟了我三十年。
我谈恋爱,那男的对我挺好,可我总觉得他不够真心,心里老想着“我是块捂不热的石头”,最后硬是把人给作走了。
我开店,跟合伙人闹掰了,一个人扛着所有债务,差点倒闭。夜里睡在店里的躺椅上,蚊子嗡嗡地叫,我就想,这就是“前半生流离”吧?
我女儿出生,我抱着她软软小小的身子,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我有了亲人,怕的是,万一我真是个孤苦命,会不会连累她?
这三十年,我活得像个战士,每天都在跟“命”这个看不见的敌人打仗。
我不敢停,不敢懈怠,不敢对任何人抱有幻想。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支队伍,一支只有我一个人的队伍。
我赢了。
我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把女儿养得亭亭玉立,把这家小小的火锅店,经营成了这条街的招牌。
我用三十年的时间,狠狠地扇了“命运”一个大嘴巴子。
今天,我终于见到了当年那个给我“判刑”的“法官”。
我得让他看看,我这块“捂不热的石头”,是怎么把自己烧成一团火的!
店里的客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火药味,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些。
老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听完我的话,既不惊讶,也不愧疚,只是端起碗,把最后一口汤喝了个干净。
然后,他放下碗,发出满足的一声喟叹。
“所以呢?”他问。
“所以?”我气得差点笑出声,“所以你当年就是个信口雌黄的骗子!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话,对我影响有多大?你差点毁了我!”
我的声音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是气的。
那些被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委屈,像开了闸的洪水,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我那时候才十八岁!十八岁!我一个人跑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举目无亲,我兜里就五十块钱!我有多害怕,你知道吗?然后你出现了,你告诉我,我这辈子完了,我就是个苦命。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绝望吗?”
“我好几次都想,干脆跳江算了!反正都是苦,早死早超生!”
“可我不甘心!我凭什么就要认命?凭你一张嘴吗?你算老几!”
我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眼泪都下来了。
我这辈子,流血流汗,就是没流过泪。
我觉得哭是弱者的表现。
可今天,对着这个毁了我半辈子心情的糟老头子,我没忍住。
老头静静地听着,等我说完,他才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手绢,递给我。
我一把打开,“用不着!”
他也不尴尬,自己收了回去。
“这么说,”他慢悠悠地开口了,“你现在,过得很好?”
我一愣。
“废话!”我抹了把眼泪,指着这满屋子的客人,指着吧台后面挂着的营业执照,指着墙上我和女儿的合影,照片里,我俩笑得比蜜还甜。
“你瞎吗?你自己看!我有店,有钱,有女儿!我女儿今年考上了重点大学,前途一片光明!我哪里像个孤苦命?我哪里流离了?我这石头,热得很,烫手!”
我说完,挺直了腰杆,像一只斗赢了的公鸡。
我等着他道歉,等着他忏悔,等着他为自己当年的胡说八道付出代价。
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彻底傻眼了。
他看着我,嘴角竟然微微往上翘了翘,露出一个像是欣慰,又像是嘲弄的笑容。
“那我不就……算准了吗?”
三
啥玩意儿?
我怀疑我耳朵出问题了。
算准了?
他管这叫算准了?
我过得这么好,我用事实反驳了他的每一个字,他居然有脸说他算准了?
这老骗子,是修炼到不要脸的最高境界了吗?
“你……你说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大脑一片空白。
“我说,我算准了。”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响起。
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黑玻璃珠子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姑娘,我问你,如果三十年前,我跟你说,你命里带财,是个天生的老板娘,将来吃穿不愁,儿女双全,你会怎么样?”
我被他问住了。
我会怎么样?
我想象了一下。
十八岁的我,听到这样的话,大概会欣喜若狂吧。
然后呢?
然后我可能会觉得,既然命这么好,那还费那么大劲干嘛?找个差不多的工作,嫁个差不多的男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等着好运自己掉下来。
我还会半夜三更起来炒料吗?
我还会为了盘下一个好门面,跟人磨破嘴皮子吗?
我还会为了留住一个回头客,亲自端茶倒水,陪着笑脸吗?
我……不会。
人的惰性,是刻在骨子里的。顺风顺水的时候,有几个人愿意去披荆斩棘?
老头看我没说话,笑了笑,继续说:“你这人的命格,我当年看得清清楚楚。你命里有火,是灶王爷赏饭吃的命。但你这火,是地火,得有东西压着,逼着,才能烧得起来。要是没人压,没人逼,它就是一缕青烟,风一吹就散了。”
“我当年看你,年纪轻轻,眼神里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我就知道,你这种人,吃软不吃硬。我要是顺着你,夸你,捧你,你就飘了,那点狠劲儿也就泄了。你这辈子,顶多就是个小富即安。”
“可我不一样。”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发出“笃笃”的轻响,“我给你判了个‘死刑’。我说你命苦,把你所有的指望都堵死了。人啊,到了绝路上,才会爆发出最大的潜力。就像那被逼到悬崖边的狼,要么跳下去粉身碎骨,要么回头拼个你死我活。”
“你,就是那头狼。”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
“我断定你不会去跳江。因为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是认命的人。我那几句话,对别人来说,是诅咒,是判决书。但对你来说,是战书,是磨刀石。”
“我给你心里种下了一根刺。这根刺,让你疼,让你不甘,让你夜不能寐。但也是这根刺,逼着你往前跑,不敢停。你每成功一次,就等于把这根刺往外拔了一点。你每推翻我一句断言,就等于在自己的人生大厦上,添了一块砖。”
“三十年,你一直在跟我较劲。其实,你是在跟你自己较劲。你恨我,其实,你最该感谢的,是我。”
“因为我,用最坏的批语,给了你最好的命运。”
“我说你前半生流离,你就在这座城市扎下了根,比谁都深。”
“我说你后半生孤苦,你就把这家店经营得人声鼎鼎,把女儿培养得那么出色,你身边,比谁都热闹。”
“我说你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你看看你现在,你不是石头,你是个火炉,不但暖了自己,还暖了这么多人。”
他指了指满屋子的客人,他们正热火朝天地涮着火锅,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姑娘,这不叫苦命。这叫……逆天改命。”
“而我,只是那个在你身后,推了你一把的人。”
“所以,你说,我算得准不准?”
老头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整个火锅店,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他那番惊世骇俗的话。
我彻底傻了。
我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脑袋里“嗡嗡”作响。
三十年的怨恨,三十年的不甘,三十年里支撑我走过所有艰难困苦的那个“敌人”,那个我发誓要找到并让他颜面扫地的“骗子”……
他竟然说,他是我的“恩人”?
这……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啊!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想骂他胡说八道,想把他这套歪理邪说批得体无完肤。
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的心,乱了。
他说得对。
如果不是他那番话,我真的会成为现在的我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三十年,我活得太累了。
我像一根绷紧了的弦,不敢有丝毫松懈。
我不敢相信任何人,不敢依赖任何人。
我把我所有的温柔和软弱,都深深地埋了起来,只用一身的盔甲去面对这个世界。
现在,这个给我穿上盔甲的人告诉我,他当初只是想让我更好地保护自己。
这算什么?
善意的谎言?还是最高明的骗术?
我看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我分不清了。
我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震得粉碎。
四
“妈,你怎么了?跟客人吵架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女儿孟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她穿着我们店里的工作服,扎着个马尾辫,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青春逼人。
她刚高考完,暑假非要来我店里帮忙,说是体验生活。
我拗不过她,只好由着她去。
“没……没事。”我回过神,声音有点干涩。
孟萌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对面的老头。
“大爷,您好。”她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老头抬眼看了看孟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
“这丫头,是你女儿?”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嗯。”老头端详着孟萌,满意地点了点头,“眉清目秀,印堂发亮,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将来,成就比你大。”
听到他夸我女儿,我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地消了一大半。
哪个当妈的,不爱听别人夸自己孩子?
哪怕这人是个“骗子”。
“借您吉言了。”我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孟萌被我们这奇怪的对话搞得一头雾水,“妈,你们在聊什么啊?”
“没什么,聊你小时候的糗事呢。”我随口胡诌。
“妈!”孟萌娇嗔地跺了跺脚。
我看着女儿天真烂漫的样子,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被轻轻地触动了。
是啊,我为什么要把日子过得这么好?
不就是为了她吗?
为了让她不用像我当年一样,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被一个算命先生三言两语就吓得魂飞魄散。
为了让她有底气,有选择,可以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从这个角度看,不管这老头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结果是好的。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
那我还在这儿纠结个什么劲儿呢?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那块压了三十年的大石头,好像“咯噔”一下,松动了。
“面钱多少?”老头站起身,从口袋里摸索着。
“不用了。”我摆了摆手,“我请你。”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笑容,在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荡开,竟然有几分慈祥。
“也好。”他也不推辞,重新坐下,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递给我。
“送你的。”
我接过来,是一支上上签。
签文上写着:苦尽甘来,否极泰来。
我捏着那支小小的竹签,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走了。”老头拿起他的布幡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在店里蒸腾的雾气中,显得有些萧索,又有些神秘。
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姑娘。”
“嗯?”
“你这火锅店,名字起得不好。”
我一愣,“哪里不好了?‘雪琴老火锅’,又好记又实在。”
“俗了。”他摇了摇头,“你这前半生,是‘雪’。冰天雪地,熬过来的。你这后半生,是‘琴’。高山流水,得有知音。你这火锅,熬尽了苦,沸腾的是人生。依我看,不如就叫……”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
“‘苦尽锅’。”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支签,嘴里反复念叨着那三个字。
苦尽锅。
苦尽……甘来。
嘿,这老头。
还有点东西。
五
老头走了以后,我一晚上都心神不宁。
炒料的时候,差点把一整包干辣椒都倒进去。
客人买单,我拿着计算器按了半天,愣是算不对数。
小张看我魂不守舍的,凑过来小声问:“老板娘,你没事吧?是不是刚才那老大爷……是来找茬的?”
“去去去,干你的活去!”我没好气地把他轰走了。
我能有什么事?
我好得很。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件事。
这就好比,你恨了一个人三十年,每天都把他的照片当靶子练飞镖,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那个人其实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爹,他当年抛弃你,是为了保护你。
你什么感觉?
懵逼,愤怒,委屈,然后是巨大的混乱和茫然。
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
我这三十年的奋斗史,我引以为傲的“逆天改命”,难道从头到尾,都在一个算命老头的算计之中?
那我算什么?
一个提线木偶?
一个被剧透了结局,还傻乎乎演得特卖力的演员?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浑身都不得劲。
我宁愿相信他就是个信口雌黄的骗子,我今天的成就是我自己挣来的,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对,一定是这样!
他就是看我现在发达了,想来攀关系,讹点好处。编出这么一套说辞,显得他自己多高明似的。
对,就是这样!
我给自己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总算把那点不舒服的感觉给压下去了。
生活还得继续,火锅还得卖。
管他什么“激将法”还是“歪理邪说”,日子是我自己过的,钱是我自己赚的,这就够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亲自去菜市场挑最新鲜的毛肚和黄喉。
回来的时候,路过街角,看到一群人围着,不知道在看什么热闹。
我这人,爱凑热闹。
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个摆摊画糖画的。
一个年轻小伙子,手艺不错,勺子在他手里上下翻飞,一会儿是孙悟空,一会儿是小猪佩奇,引得一群孩子围着叫好。
我看着那金黄色的糖稀,在石板上迅速凝固成一个个鲜活的形象,突然就想起了昨天那个老头。
他说我命里有火,是地火。
他说我的人生,是熬出来的。
熬。
这个字,用得的准。
我这三十年,可不就是在一个“熬”字里过来的吗?
熬夜炒料,熬过没钱交房租的日子,熬过跟人打架抢地盘的岁月,熬过一个人带孩子的辛酸。
把所有的苦,所有的难,都放进一口叫“生活”的大锅里,用叫“时间”的火,慢慢地熬。
熬到最后,苦的都沉了底,剩下的,就是这一锅滚烫的,飘着香气的人生。
我突然就释然了。
管他是不是算计好的呢。
这路,是我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这苦,是我一滴一滴咽下去的。
这份甜,也是我应得的。
谁也抢不走。
想到这,我心情豁然开朗,感觉天都比刚才蓝了几分。
我挤出人群,哼着小曲,往店里走。
刚到店门口,就看见孟萌拿着个大扫帚,在扫门口的落叶。
“妈,你回来啦!”她看见我,笑得眉眼弯弯。
“嗯。”我应了一声,把手里的菜递给她,“去,把这个拿去后厨洗了。”
“好嘞!”
我看着她活泼的背影,心里暖洋洋的。
这就是我的“琴”。
我这辈子,弹得最好听的一首曲子。
我走到吧台,拿起笔,在一张红纸上,想了想,写下三个大字。
“苦尽锅”。
写完,我端详了半天,觉得特满意。
比“雪琴老火锅”有内涵多了。
“小张!”我喊。
“哎,老板娘!”
“去,找个做牌匾的,把咱们的招牌,换了!”
“换?换成什么?”
我把红纸往他面前一拍。
“就这个!”
小张看着那三个字,愣了半天。
“苦……尽锅?老板娘,这名字……是不是有点不吉利啊?”
“你懂个屁!”我白了他一眼,“这叫时来运转,否极泰来!去办吧!”
“哦……好。”小张拿着红纸,一脸懵圈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笑了。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雪琴老火锅”。
只有“苦尽锅”。
也再没有那个活在仇恨和不甘里的李雪琴。
只有一个熬尽了前半生的苦,准备好好品尝后半生甘甜的火锅店老板娘。
六
换招牌是件大事。
我特意找人算了日子,挑了个黄道吉日。
那天,店门口噼里啪啦放了一挂鞭炮,红色的纸屑落了一地,喜庆得跟过年似的。
新的牌匾,黑底金字,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苦尽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老客人们来了,都挺好奇。
“老板娘,怎么突然换名字了?‘雪琴老火锅’叫了这么多年,多顺口啊。”
“就是啊,这‘苦尽锅’,听着怪怪的。”
我也不解释,只是笑。
“名字不重要,味道不变就行。来,尝尝我今天新调的蘸料,保证你们吃了还想吃。”
几筷子毛肚下肚,那熟悉的麻辣鲜香,瞬间就征服了他们的味蕾。
吃得满头大汗,大呼过瘾的时候,谁还管你叫“苦尽锅”还是“甜来锅”?
生意,不但没受影响,反而更好了。
很多人觉得这名字有意思,有故事,专门跑来打卡。
“老板娘,你这名字有啥说法不?是不是有什么辛酸的创业史啊?”一个举着手机直播的小姑娘问我。
我叉着腰,对着镜头,大大方方地笑。
“哪有什么辛酸史啊。就是觉得吧,人生就像吃火锅,什么酸甜苦辣,都得往一个锅里涮。涮到最后,什么味儿都出来了。先吃点苦的,垫垫肚子,后面吃什么都香。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哇,老板娘好有哲理啊!”
“老板娘666!”
直播间里一片叫好。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飞速滚动的弹幕,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我发现,当我放下过去那些执念之后,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时刻紧绷着,像个准备战斗的刺猬。
我开始学着跟员工开玩笑,学着跟客人拉家常,甚至还学着在抖音上发我们店里的小视频。
孟萌说,我变了。
变得……柔软了。
“妈,你以前笑,都是皮笑肉不笑的,跟假笑男孩似的。”她一边帮我捶背,一边吐槽,“现在你笑起来,眼角都有褶子了,但比以前好看多了。”
我拍了她脑袋一下,“没大没小,连你妈都敢编排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甜丝丝的。
是啊,我以前活得太用力了。
生怕一不小心,就活成了那个老头嘴里的“苦命人”。
现在我才明白,命苦不苦,不在于别人怎么说,而在于你自己怎么活。
你把它当成苦,它就是一杯黄连水,喝一口都咧嘴。
你把它当成药,它就是一副良方,能治你的懦弱和懒惰。
那个算命老头,从那以后,再也没出现过。
我有时候会想,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是个洞悉人性的智者?还是个碰巧说中了的江湖骗子?
或许,两者都是。
或许,他什么都不是。
他只是我人生路上,遇到的一块石头。
我被他绊了一跤,摔得很疼。
但我没有趴在地上哭,而是爬起来,把这块石头,搬起来,垫在了自己脚下。
我踩着它,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这个高度。
所以,我该恨他吗?
不了。
我甚至,有点感激他。
虽然他让我拧巴了三十年,但也让我强大了三十年。
如果没有他,我可能真的会成为一个,被生活随便揉捏的,面目模糊的,庸庸碌碌的女人。
是他,让我成为了李雪琴。
这个独一无二的,热气腾腾的,李雪琴。
七
一转眼,又是两年过去。
“苦尽锅”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在隔壁街又开了家分店。
孟萌大学毕业了,没像别的同学那样,挤破头地往大公司里钻。
她跟我说:“妈,我想好了,我不去当什么白领了。我想跟你学炒料,把咱们的‘苦尽锅’,开到全国去!”
我当时正在后厨看着火,听到这话,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进了锅里。
我捞了半天,才把勺子捞出来,烫得我直甩手。
“你……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辛辛苦苦供她读大学,就是希望她能摆脱我这种油腻腻的人生,去过那种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敲敲键盘,喝喝咖啡的体面生活。
她倒好,主动要往这火坑里跳?
“你脑子被门夹了?”我没好气地问。
“我脑子清醒得很!”孟萌一脸认真地看着我,“妈,我以前觉得,你开个火锅店,又累又没面子。可我这两年看下来,我才明白,你有多了不起。”
“你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养活了我们一家人,还养活了店里这几十号员工。你让那么多人在你这里,吃得开心,吃得满足。我觉得,这比坐在办公室里做PPT,有意义多了。”
“而且,”她狡黠地一笑,“我觉得‘苦尽锅’这个品牌,特别有潜力。它的背后,是你的故事,是奋斗,是逆袭。这简直是天生的网红IP啊!交给我,我保证把它打造成火锅界的‘爱马仕’!”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我听不太懂的词,什么“IP”,什么“品牌故事”。
但我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不觉得我丢人。
她为我感到骄傲。
她想成为我这样的人。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这辈子,没在人前示过弱。
可在那一刻,我看着我如花似玉的女儿,穿着跟我一样的厨师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说着要把我的事业发扬光大。
我没忍住,背过身,偷偷抹了把眼泪。
我这块“捂不热的石头”,终究还是被我女儿这团火,给烧化了。
我前半生的苦,好像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甜。
“行!”我转过身,吸了吸鼻子,把勺子塞到她手里,“想学是吧?那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炒料这活儿,没别的诀窍,就是一个字,熬!你给我好好熬!”
“好嘞,师父!”孟萌俏皮地敬了个礼。
看着她在灶台前,有模有样地学着我翻炒锅底料,那被辣椒和花椒呛得直咳嗽的样子,像极了三十年前,刚开始学艺的我自己。
我突然觉得,这大概就是传承吧。
我把我的人生,连同那些苦与甜,都熬进了这口锅里。
现在,我的女儿,要把它端起来,继续往下走。
真好。
八
孟萌是个天生的生意人。
她比我有文化,有想法,也更懂现在年轻人的心思。
她接手“苦尽锅”的运营后,搞了一系列骚操作。
先是把我的创业故事,拍成了小短剧,在抖音上连载。
她请了专业的团队,把我拍得,用她的话说,叫“又飒又美,充满了故事感”。
我看着视频里那个化着妆,打着光的“我”,别扭得脚指头都能在地上抠出三室一厅。
“这哪是我啊?我平时哪有这么好看!”
“妈,这叫艺术加工!”孟萌振振有词,“咱们要塑造的是一个独立女性的品牌形象!”
没想到,这玩意儿还真火了。
很多女孩子,看了我的故事,都特别受鼓舞。
她们跑到我店里来,非要跟我合影。
“雪琴姐,你就是我的偶像!我也要像你一样,活出自己的样子!”
“老板娘,看了你的故事,我把我那渣男前任给踹了!女人就该搞事业!”
我被她们搞得哭笑不得,但也挺开心的。
我没想到,我这普普通通的前半生,还能成为别人的光。
接着,孟萌又推出了各种联名款。
跟文创店联名,出“苦尽甘来”系列帆布包。
跟奶茶店联名,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特调奶茶。
甚至还跟一家心理咨询机构合作,搞了个“火锅疗愈”活动。
说是,没什么烦心事,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我看着她把我的“苦尽锅”玩得风生水起,分店一家接一家地开,从南城开到了省城,又从省城开到了北京上海。
我有时候会恍惚。
这还是我那个,当初只为了糊口的小破店吗?
我这个初中都没毕业的文盲,竟然也成了“连锁餐饮品牌创始人”?
人生这玩意儿,还奇妙。
我五十岁生日那天,孟萌给我办了个盛大的生日宴。
地点就在我们“苦尽锅”的总店,也就是我最早开的那家店。
她把所有亲戚朋友,还有店里的老员工,都请来了。
宴会上,她放了一个PPT。
PPT上,是我从十八岁到五十岁的照片。
从那个在火车站门口,一脸迷茫的黄毛丫头,到后来满身油污,在后厨炒料的青年妇女,再到后来,抱着小小的她,笑得一脸慈爱的母亲,最后,是现在,这个虽然有了皱纹,但眼神坚定,腰杆笔直的中年女人。
一张张照片,就是我这半辈子的缩影。
看到最后,我自己都忍不住,哭了。
孟萌抱着我,在我耳边说:“妈,你辛苦了。你是我心里,最伟大的英雄。”
所有的客人都站起来,为我鼓掌。
掌声雷动。
我站在灯光下,看着眼前这一切,觉得像在做梦。
一个做了三十年的,又苦又长的梦。
现在,梦醒了。
天亮了。
宴会快结束的时候,一个服务员跑过来,递给我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小盒子。
“李董,这是刚才一位老先生托我转交给您的,说是您的生日礼物。”
“老先生?”我愣了一下,“什么样的老先生?”
“就……干干瘦瘦的,穿着中山装,背有点驼。”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他!
我急忙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
我展开宣纸。
上面是两行遒劲有力的毛笔字。
上联是:半生冰雪,熬成一锅红尘火。
下联是:卅年风雨,烹出百味快意人。
横批:命由己造。
落款,只有一个字:陈。
我拿着那张纸,手微微颤抖。
陈半山。
我终于知道了他姓什么。
我跑到门口,四处张望,可外面人来人往,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他就这样,又一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像一个神秘的摆渡人,在我最迷茫的时候,把我渡到了对岸,然后,便转身离去,深藏功与名。
我拿着那副对联,回到宴会厅。
孟萌问我:“妈,谁送的啊?”
我笑了笑,把纸递给她。
“一个……故人。”
我抬起头,看着店里那块“苦尽锅”的牌匾,心里一片澄明。
苦吗?
是真的苦。
但,值了。
我李雪琴这辈子,活明白了。
什么叫命?
命,就是你手里抓着的那副牌。有好有坏,你没得选。
什么叫运?
运,就是你怎么去打这副牌。是自暴自弃,还是奋力一搏,全看你自己。
我抓了一手烂牌。
但我,打出了一副王炸。
这就够了。
我端起酒杯,对着满堂宾客,也对着那个不知在何方的算命老头,遥遥一敬。
“谢谢。”
谢谢你当年的“恶言相向”。
也谢谢我自己这三十年的“不信邪”。
这杯酒,我干了。
往后余生,皆是坦途。
火锅,还很烫。
人生,正滚烫。
来源:借月亮的光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