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衣帽间不大,整整齐齐挂着几套军装,每一件都烫得笔直,肩章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那件旧军大衣挂在最里面,颜色有些发白,袖口也磨出了毛边。
“小林,把我那件旧的军大衣拿出来,今天风大。”
“是,首长。”我应了一声,转身走向衣帽间。
衣帽间不大,整整齐齐挂着几套军装,每一件都烫得笔直,肩章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那件旧军大衣挂在最里面,颜色有些发白,袖口也磨出了毛边。
这是张首长还在基层带兵时穿过的,他一直没舍得扔。
我取下大衣,仔细掸了掸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递给他。
他接过去,自己穿上,没让我搭手。他总是这样,生活上的事,能自己做的,从来不麻烦警卫员。
“今天去北山靶场,那边风口上,冷。”他一边扣着扣子,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解释。
我点点头,没说话,跟在他身后,保持着标准的半步距离。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全部世界。我是林峰,张首长的警卫员。从新兵连被选出来那天起,我的天职就是保证他的安全,我的生活就是围绕着他转。
他看的文件,我不需要懂,但我要保证他看文件时,周围绝对安静。他开的会,我不需要听,但我要保证会议室的茶水永远是温的。
日子就像营区里那条笔直的水泥路,一眼能望到头,平坦,安稳。我以为,这条路我会一直走下去,直到我干不动了,或者首长退休了。
这是一种稳固得像石头一样的关系。我依赖他,就像士兵依赖自己的枪。而他,也习惯了我的存在,就像习惯了每天清晨的军号。
我们之间话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彼此都能明白。
这种默契,让我觉得踏实。
那天,北山靶场的天空很蓝,云被风吹成一丝一丝的,像棉絮。
首长正在和几位技术人员讨论新装备的弹道参数,我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是我的本能。
靶场很空旷,除了我们这几个人,远处只有几个负责维护的战士。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正常得有些乏味。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潜进来的,也不知道他手里那东西是什么时候掏出来的。我的眼睛只捕捉到了一个反光,一个从山坡草丛里射向首长的金属反光。
身体的反应,比大脑快了无数倍。
我甚至来不及喊一声“小心”,整个人已经扑了过去,用后背挡在了张首长的身前。
几乎是同时,一声沉闷的响动,像有人用锤子狠狠砸在我的背上。
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我往前,我撞在首长身上,把他一起带倒在地。
世界好像一下子安静了,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鸣响。我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后背流出来,很快浸透了作训服。
我趴在地上,扭过头,想看看首长怎么样了。
他没事,只是被我撞倒时擦破了手肘。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然后,周围乱了起来,警卫排的战士们冲了过来,靶场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
我看着张首长的嘴在动,他在大声喊着什么,但我听不清。
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天空和地面颠倒过来,最后,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我在医院醒来。
一片纯白,天花板,墙壁,被子,还有浓重的消毒水味道。
后背传来一阵阵的钝痛,牵扯着我的每一次呼吸。
同在警卫排的战友小李坐在床边,正给我削苹果。看我醒了,他把手里的水果刀和苹果一放,凑了过来。
“峰哥,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砂纸。“首长……怎么样?”
“首长没事,就是手擦破点皮。你可真是……当时太险了。”小李的脸上还带着后怕的神色。
我松了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没事就好。
“医生说你命大,偏了一点,没伤到要害。不过得好好养着。”
我在医院里住了很久。
最初的日子,来看望的人很多,单位的领导,机关的干事,还有警卫排的兄弟们。
他们都说我勇敢,是英雄。
可我心里想的,只是张首长。
他来过一次,在我刚醒来没多久的时候。
他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和一罐麦乳精,就像探望一个普通下属。
他坐在床边,问了问我的伤情,嘱咐我好好养伤,别的,什么也没说。
他的表情很平静,和我印象里那个在靶场上,对着我大喊的张首长判若两人。
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些别的情绪,哪怕是一点点担忧,或者后怕。
但是没有。他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一件与他无关的公事。
“组织上会给你记功的。”他最后说。
“我不是为了记功。”我脱口而出。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我知道。好好休息。”
然后他就走了。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我看着他带来的那个网兜,心里空落落的。
后来,来看我的人渐渐少了。伤口在慢慢愈合,每天换药,做康复训练。日子变得漫长而单调。
小李隔三差五会来一趟,给我讲讲单位里的事。
他说,首长换了新的警卫员,是个从特战队选上来的小伙子,身手特别好。
他说,靶场的安保漏洞已经查清了,处理了好几个人。
他说,我的立功申请已经报上去了,是二等功。
我听着,心里没什么波澜。我只关心一件事。
“首长……他忙吗?”
“忙,最近特别忙,好像有个很重要的演习要准备。”小李说。
我点点头,不再问了。
出院那天,是小李来接的我。
我换上了自己的常服,对着镜子照了照。人瘦了一大圈,脸色也有些苍白。后背的伤疤,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回到单位,我没有直接回报到处,而是先去了首长的办公室。
我想见他。
他的新警卫员,那个叫小周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拦住了我。
“林班长,首长正在开会。”他说话很客气,但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认识这种眼神,我曾经也有过。
“我等他。”我站在走廊里,像一棵树。
我等了很久,从上午等到中午。走廊里人来人往,他们看到我,会点头笑一笑,说一句“小林回来了”,然后匆匆走开。
我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会议终于结束了。门开了,一群干部簇拥着张首长走出来。
他看到了我,脚步顿了一下。
“小林,身体恢复了?”
“报告首长,恢复了。”我立正,敬了个军礼。动作牵动了后背的伤,一阵隐痛。
他点点头,表情依然很平静。他对身边的人说:“你们先走。”
然后他转向我,“到我办公室来。”
办公室里,还是我熟悉的样子。办公桌上的文件堆得很高,笔筒里插着几支他惯用的红蓝铅笔,墙上挂着那副“宁静致远”的书法。
唯一的变化,是窗台那盆君子兰,好像比我离开时更茂盛了。
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示意我坐下。
我没坐,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首长,我什么时候能归队?”我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你先看看这个。”
我低头,看到文件抬头印着几个醒目的黑体字:《关于林峰同志转业安置的决定》。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又被子弹打中了一次。
转业?
我才二十四岁。我的军旅生涯,才刚刚开始。
“为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这是组织上的决定。”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宣布一件和天气一样寻常的事情,“你的身体情况,经过专家鉴定,已经不适合再承担高强度的警卫工作。”
“我的身体没问题!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这是命令,林峰。”他加重了语气,叫了我的全名。
我愣住了。他很少叫我全名,除非是在非常正式,或者他非常严肃的时候。
“我为你挡了子彈。”我说出这句话,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不该说这个,这听起来像是在邀功,像是在质问。
这不是我的本意。
我只是不明白。
他沉默了。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知道。国家和部队,都不会忘记你的贡献。你的转业,会安排得很好。地方上,会给你一个不错的单位,级别也会有考虑。”
他说的,是待遇,是前途。
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我想要留下来,留在他身边,继续当他的警卫员。这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
“我不想转业。”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他说,“你现在的身体,万一再遇到突发情况,不仅无法完成任务,还可能成为累赘。”
累赘。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为他拼过命,现在,我成了累赘。
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所有的委屈,不解,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堵在我的喉咙口。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用生命去保护的人。他的脸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有些模糊。
我挺直了后背,用尽全身力气,又敬了一个军礼。
“是,首长。我服从命令。”
我转身,走出办公室。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小周站在门口,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同情。
我没理他,径直往前走。
回到宿舍,我开始收拾东西。
东西不多,一个背囊就能装下。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本看了一半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一张我和警卫排全体战友的合影。
照片上,我站在张首长的斜后方,笑得一脸灿烂。
我把照片抽出来,盯着看了很久,然后把它塞进了书里。
小李他们都来了,围在我的床边,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峰哥,别想太多。地方上也挺好的。”有人安慰我。
“就是,以后咱们去看你。”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但没成功。
“行了,都别跟送终似的。我就是换个地方,又不是没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办手续的过程很快,快得让我感觉有些不真实。
我脱下了穿了六年的军装,换上了便服。
衣服很宽松,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好像连同军装一起,也脱掉了一层皮肉。
离开的那天,是个阴天。
单位派了车送我。我把背囊扔进后备箱,回头看了一眼这片我生活了六年的营区。
熟悉的训练场,熟悉的办公楼,熟悉的宿舍楼。
一切都和我来时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张首长没有来送我。
我其实也没指望他会来。他是首长,日理万机,怎么会为了一个前警卫员的离开,耽误工作。
车子缓缓开动,驶向大门。
我没有回头。
回到老家,一个小县城。
父母看到我,很高兴,又很心疼。他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受了伤,不能再当兵了。
母亲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想把我瘦下去的肉补回来。
父亲话不多,只是一个劲地给我夹菜,偶尔叹口气,说:“回来了也好,在家安稳。”
安稳。
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安稳。
我的心,好像还留在那个营区里。
每天早上,我还是会在五点半准时醒来,醒来后,会下意识地摸枕头边的武装带。
摸了个空,才想起来,我已经不是军人了。
白天,我不知道该干什么。
县城很小,节奏很慢。街坊邻居们喝茶,打牌,晒太阳。
我融不进去。
我试着帮家里干点农活,但没干一会儿,后背的伤口就开始隐隐作痛。
母亲就不让我干了,让我好好歇着。
我就成了一个闲人。
转业安置的文件,很快就下来了。
安排的单位,是县里的武装部,职务是副部长。
对于我这个年纪,这个级别,可以说是非常好的安排了。县里很多人都羡慕我,说我年纪轻轻,前途无量。
父母也很高兴,觉得我有了个体面的工作,一辈子就有了着落。
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去武装部报到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我最好的一套西装。
可站在镜子前,我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这身衣服,没有军装穿着提气。
武装部的同事们很客气,部长亲自把我引到办公室,嘘寒问暖。
办公室很宽敞,比我在部队的宿舍大多了。有独立的办公桌,沙发,茶几。
可我坐在这里,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里太安静了,也太安逸了。
没有紧急集合的哨声,没有训练场上的口号,没有首长那句“小林”。
工作很清闲,无非就是开开会,写写材料,组织一下民兵训练。
这些事,对我来说,太简单了。简单得让我觉得是在浪费生命。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靶场那天的情景。
那声沉闷的枪响,首长那张复杂的脸,还有他说的那句“你可能会成为累赘”。
这句话,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我一遍遍地回想,试图从他的表情,他的语气里,找出一点点别的东西。
可什么都没有。
他就是那么平静,那么公事公办。
难道,我真的只是一个没用的工具,用完了,就该被丢掉吗?
我不相信。
我和他之间,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我认识的张首长,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我记得有一次,警卫排一个战士的母亲生了重病,急需用钱。首长知道了,二话不说,从自己的工资里拿了两万块钱,让我送过去。他还特意嘱咐我,别说是他给的,就说是单位的补助。
我还记得,有一年冬天,站岗的哨兵冻伤了脚。他去看望,脱下自己的棉鞋,硬是让那个小战士换上。
他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那他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一定有什么原因。
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弄明白。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在我的脑子里疯狂地生长,再也压不下去。
我不是想回去质问他,也不是想求他让我回去。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能让我睡得着觉的答案。
我开始为回去做准备。
我没有告诉父母,只说单位要派我出去学习一段时间。
我把武装部的工作交接好,请了长假。
然后,我买了去往那座城市的火车票。
那是一座我生活了六年,却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城市。过去,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营区和首长需要去的地方。
现在,我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重新踏上了这片土地。
我没有直接去单位。我知道,我一个转业干部,是不可能随随便便进去的。
我在单位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每天,我就在单位周围转悠。
我希望能碰到一个熟人,一个能跟我说说话的熟人。
可是没有。
警卫排的战士们,纪律严明,不会随意出入营区。机关的干部们,行色匆匆,我也不好意思贸然上去打扰。
我像一个游魂,在这片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徘徊。
我看到了那个叫小周的年轻人,他跟在首长身后,步履矫健,眼神警惕。
他做得很好,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不,他比我做得更好。他更高,更壮,眼神也更锐利。
首长看起来,精神不错。他还是那么忙,每天的行程都排得满满的。
我远远地看着他的车进进出出,心里五味杂陈。
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我。
我的存在,对于他庞大的工作和生活来说,或许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笔。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也许,是我自己想多了。
也许,事情的真相,就是我看到的那样。
我受了伤,不再适合那个岗位,所以,我被替换了。
这很残酷,但也很合理。就像一台机器,一个零件坏了,换掉就是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这次回来的决定,是不是一个错误。
我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个偷窥者一样,看着别人的生活。
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悲。
就在我准备放弃,买票回家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那天,我在单位对面的一个小公园里坐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发呆。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面前走过。
是李嫂,张首长的爱人。
她提着一个菜篮子,看样子是刚从菜市场回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李嫂。”
她听到声音,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你是……小林?”她认出了我。
“是我,李嫂。”
“哎呀,真是你!你怎么在这儿?”她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你这孩子,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她的热情,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回来办点事。”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办什么事?吃饭了没有?走,上家里吃饭去!”她不由分说,拉起我的胳膊就往家属院走。
我拗不过她,只好跟着。
家属院,我来过几次,都是送文件。
首长的家,很朴素。普通的三居室,家具都是很多年前配发的,沙发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沙发巾。
李嫂让我坐下,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就钻进厨房忙活起来。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有些局促。
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张首长穿着军装,英姿飒爽。李嫂站在他身边,笑得很温柔。他们的儿子,也穿着一身小军装,敬着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我听说,他们的儿子也在部队,而且是在最艰苦的边防。
“小林,你可瘦多了。”李嫂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从厨房出来,“在地方上,工作还习惯吗?”
“还行,挺好的。”我言不由衷地说。
“好什么呀。”李嫂把西瓜放在我面前,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报喜不报忧。老张跟我说,你心里肯定有疙瘩。”
我心里一动,抬起头看着她。
“李嫂,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李嫂打断了我,她的眼神很温和,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你是不是觉得,老张他……对你太不近人情了?”
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李嫂在我身边坐下,慢慢地开了口。
“你出事那天,老张他,一晚上没合眼。就坐在你的病房外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医生出来说你脱离危险了,他一个那么大的人,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说,小林这孩子,是替我挡的。这条命,是我欠他的。”
我听着,鼻子有点发酸。这些事,我从来都不知道。
“那……那他为什么还要让我转业?”我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问。
李嫂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那是,在保护你啊。”
“保护我?”我不解。
“你以为,靶场那件事,就那么简单吗?”李嫂的声音低了下来,“那不是一次意外,是冲着老张来的。”
我心里一惊。
“老张那段时间,正在推行一项很重要的装备改革,动了很多人的利益。有人,不希望他成功。”
“那次袭击,就是一次警告。他们没想真的把老张怎么样,但是,他们成功地把你打伤了。”
“你想想,你作为他的警卫员,在他身边出了这么大的事。按照规定,他作为主官,是要承担领导责任的。而你,作为当事人,也会被卷进后续无休无止的调查里去。”
“老张他,不想让你被卷进来。你是个好兵,你的前途,不应该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给毁了。”
“所以,他力排众议,快刀斩乱麻,让你以因伤转业的名义,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给你安排的那个武装部副部长的位置,是他动用了自己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人情,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为你争取来的。”
“他说,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他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但他要给你一个安稳的后半生。”
李嫂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里所有的迷雾。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那看似冷漠的决定背后,藏着这么深的用意。
他不是抛弃我,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他说的“累赘”,不是嫌弃我,而是怕我留下来,会成为别人攻击他的靶子,会成为这场复杂斗争的牺牲品。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委屈,不甘,怨怼,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有感动,有愧疚,还有一种深深的理解。
“你转业那天,他没去送你。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站了很久。后来我进去,看到他正在擦那盆君子兰的叶子。他说,小林那孩子,最喜欢这盆花,走之前,我得替他再擦一遍。”
我的眼眶,再也控制不住地湿了。
我一直以为,他不在乎。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那天晚上,我在李嫂家吃了饭。
张首长很晚才回来。
他推开门,看到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回来了。”他一边换鞋,一边说。
“嗯,回来了。”我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吃饭了吗?”
“吃过了。”
李嫂在旁边笑着说:“你们爷俩,就不能多说几句话?”
晚饭后,李嫂借口出去散步,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张首长两个人。
他给我泡了杯茶,还是我以前常给他泡的那种大红袍。
“都……知道了?”他问。
我点点头。
“别怪我。在那个位置上,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首长,我不怪您。”我看着他,“我只是……之前没想明白。”
他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轻松。
“想明白了就好。在地方上,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
“是。”
我们又聊了很多。聊我的新工作,聊部队里的变化,聊他的身体。
就像久别重逢的家人。
没有上下级,没有命令和服从。只有平等的,真诚的交流。
临走的时候,他把我送到门口。
“小林。”他突然叫住我。
“到!”我下意识地立正。
他走过来,替我整理了一下衣领。
“以后,别叫我首长了。叫我……张叔吧。”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用力地点头,“是,张叔。”
从那以后,我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失眠,不再迷茫。
我开始认真地投入到武装部的工作中去。
我把部队里学到的东西,用到了民兵训练上。我改革了训练方法,增加了实战演练,把县里的民兵队伍,带成了一支嗷嗷叫的队伍。
在市里组织的民兵比武中,我们县,拿了第一名。
我的工作,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我和张叔,一直保持着联系。
我们不常打电话,但每逢过年过节,我都会给他发个信息,汇报一下我的近况。
他回得不多,有时候只有一个“好”字。
但我知道,他一直在关注着我。
两年后,那场装备改革,终于取得了成功。
我在新闻上,看到了张叔的身影。他站在新型装备的前面,向最高领导做汇报。
他的背,比以前更直了。
又过了几年,他退休了。
退休后,他和李嫂回了老家,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市。
我去看过他们。
他脱下了军装,穿着一身便服,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
看到我,他笑呵呵地招手。
“小林,来,看看我这兰花,开得怎么样?”
我们坐在院子里,喝着茶,聊着天,就像两个普通的老朋友。
他跟我讲他年轻时带兵打仗的故事,我跟他讲我工作中的趣事。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一切都那么平静,那么美好。
我看着他两鬓的白发,心里充满了宁静。
我为他挡过一枪,他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我们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越了职责和命令。
那道后背上的伤疤,偶尔还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但它不再是委屈的印记,而是一枚勋章。
它提醒我,我曾经是一名军人,我曾经用生命,去践行过我的誓言。
这就够了。
人生有很多条路,我离开了那条笔直的水泥路,拐进了一条新的,有风景,有阳光的路。
这条路,也很好。
来源:潇洒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