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笔钱,两千块,我打给我妈的时候,手机屏幕上跳出的转账成功提示,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那笔钱,两千块,我打给我妈的时候,手机屏幕上跳出的转账成功提示,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我以为的湖面,其实是深渊。
电话是二姨打来的。
彼时我正陷在办公室柔软的转椅里,窗外是城市傍晚时分流光溢彩的血管。电话接通的瞬间,那种尖锐的、带着电流嘶嘶声的质问,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我耳膜。
“你给你妈钱了?”
不是疑问,是审判。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确认来电显示是“二姨”。
“是啊,给了两千,让她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平常,就像在谈论今天晚饭吃了什么一样。
电话那头是死一样的寂静。
这种寂静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心慌。它像一个黑洞,在无声地积蓄着能量,准备随时吞噬一切。
然后,能量爆发了。
“你凭什么给她钱?谁让你给她钱的?你是不是觉得你了不起了,会挣钱了,就可以随便糟蹋了?”
一连串的质问,字字句句都像是淬了毒的钉子,砸得我头晕眼花。
糟蹋?
我给我妈两千块零花钱,怎么就成了糟蹋?
“二姨,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孝敬我妈,天经地义,跟您有什么关系?”我的火气也上来了。那种被无端指责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喉咙。
“跟我没关系?关系大了去了!”二姨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要划破听筒,“我告诉你,这钱,你必须让她给我退回来!一分都不能少!不仅如此,以后你也不准再给她一分钱!听见没有!”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二姨,您管得也太宽了吧?我妈是我妈,不是您的附属品。我给她钱,她怎么花,那是我们母女之间的事。”
“母女?好一个母女情深!”二姨在那头冷笑,笑声里带着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凉意,“你要是还认我这个二姨,还想让你妈好过,就照我说的做。要么,你跟她断了,以后老死不相往来。你自己选!”
断亲。
这个词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无法理解。
我完完全全无法理解。
为了区区两千块钱,一个亲姐姐,竟然能逼着外甥女和自己的亲妹妹断绝关系。这背后,得是多大的仇,多深的怨?
我挂了电话,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我立刻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的是我妈小心翼翼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喂……”
“妈,二姨刚给我打电话了,她都知道了?”
“嗯。”一个单音节,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她凭什么啊?她怎么能说出那种话?让咱们断亲?她疯了吗?”我积攒的怒火,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可我妈的反应,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她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
她在哭。
那种压抑的、绝望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的哭声,顺着电话线,一寸一寸地蔓延过来,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你听你二姨的吧。”她哽咽着说,“把钱……把钱要回去。以后,也别再给我了。妈不要。”
“为什么?!”我几乎是在咆哮。
“别问了,求你了,别问了。你就当……就当妈对不起你。听你二姨的,不然……不然她会逼死我的。”
电话被挂断了。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忙音,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窗外的城市已经华灯初上,霓虹灯的光芒透过玻璃,在我脸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
可我的世界,一片漆黑。
我妈怕我二姨。
不是一天两天了。
从小到大,我的记忆里,我妈在我二姨面前,总是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二姨说东,我妈绝不敢往西。
二姨让她站着,她绝不敢坐着。
小时候我不懂,以为这就是姐妹间的相处模式,一个强势,一个温顺。
长大了我才渐渐觉得不对劲。
那不是温顺,是恐惧。
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反抗的恐惧。
我妈看我二姨的眼神,就像一只兔子看见了鹰。
我曾经问过我妈,为什么这么怕二姨。
我妈总是笑笑,说:“你二姨是姐姐,脾气急,我让着她点是应该的。”
可我知道,不是的。
绝不仅仅是“让着”那么简单。
那两千块钱,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一个我从未触及过的、被尘封了多年的家族秘密。
我决定回家一趟。
不是回我现在和父母同住的城市里的家,是回那个生我养我的,已经许久没有回去过的老家。
我觉得,答案,应该在那里。
坐上回老家的绿皮火车,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就像我此刻急于回溯的时光。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泡面和汗水混合的复杂气味,哐当哐当的铁轨撞击声,有节奏地敲打着我的神经。
我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我想起二姨家就在我们家隔壁,两家院子就隔了一道半人高的土墙。
我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搬个小板凳,趴在墙头上,看二姨在院子里忙活。
二姨是个极其利落的女人。
她的院子,永远是全村最干净的。地扫得一根杂草都没有,种的黄瓜豆角,藤蔓都整整齐齐地爬在竹竿上,结出的果实也比别人家的要饱满。
她有一台蝴蝶牌的缝纫机,放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
那台缝纫机,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背景音。
“嗒嗒嗒,嗒嗒嗒……”
那声音,清脆,密集,像不知疲倦的马蹄声,从清晨响到深夜。
二姨就是靠着这台缝纫机,给十里八乡的人做衣服,补贴家用。
她的手很巧,再普通的布料,到了她手里,几天之后,就成了一件熨帖合身的衣裳。
那时候,村里的人都说,我二姨的手,是会变魔术的手。
可我很少见她笑。
她的脸上,总是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云,眉头紧锁,嘴角向下撇着,仿佛全世界都欠了她的。
她对我妈尤其严厉。
我妈在她面前,永远是低着头的。
有一次,我妈炒菜多放了一点盐,二姨尝了一口,当场就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
“盐不要钱买吗?这么咸,是想齁死谁?”
我妈吓得脸都白了,一句话都不敢说,默默地把那盘菜端下去,重新又炒了一盘。
我当时只有七八岁,躲在门后,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我看到我妈的眼圈是红的。
还有一次,是过年。
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的,我妈给我做了一件新棉袄,红色的,上面还绣着小小的迎春花。
我高兴地穿上,跑到院子里给我二姨看。
二姨当时正在院子里劈柴,她抬头瞥了我一眼,眼神冷得像冬天的冰。
她没夸我的新衣服好看,而是扭头对我妈说:“有钱烧的?做这么花里胡哨的给谁看?不知道省着点花?日子不打算过了?”
我妈的笑容,瞬间就僵在了脸上。
她把我拉回屋里,让我把新棉袄脱下来,说等走亲戚的时候再穿。
可那件棉袄,直到过完年,我都没能再穿上一次。
现在想来,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其实早就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二姨对我妈的控制,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不允许我妈有任何属于自己的快乐,不允许她花一分“不该花”的钱。
我给的那两千块,无疑是触碰了她最敏感的神经。
火车到站,我深吸了一口故乡的空气。
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潮湿而熟悉。
老家的房子还在,只是因为常年没人住,显得有些破败。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我还高,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
我没先回自己家,而是直接去了二姨家。
她的家,还是和记忆里一样,干净得一尘不染。
二姨正在院子里择菜,看到我,她只是抬了抬眼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回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样,冷冰冰的。
“二姨,我想跟您谈谈。”我把手里提的水果放在石桌上。
她看都没看一眼。
“没什么好谈的。话我在电话里已经说清楚了。要么让你妈把钱退回来,以后你俩别联系。要么,你就当我这个二姨死了。”
她的决绝,像一堵墙,堵死了所有沟通的可能。
“为什么?”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您就这么恨我妈吗?恨到要逼我们断绝关系?她到底是哪里对不起您了?”
二姨择菜的手顿住了。
她抬起头,那双浑浊但依旧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悲哀。
“她哪里对不起我?”她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她没有对不起我。她好得很。她是有出息的大学生,是城里人,她现在还有个会挣钱的好女儿,每个月给她两千块零花钱。她多风光啊。我呢?我算什么?我就是一个守着这破院子等死的老太婆!”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最后几乎变成了嘶吼。
手里的青菜被她狠狠地摔在地上,绿色的叶子碎了一地。
我被她的反应震住了。
大学生?
我妈是大学生?
这怎么可能?
我的母亲,在我记忆里,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她早早嫁给了我爸,生下了我,一辈子都在围着灶台和家庭打转。她连字都认不全,怎么可能是大学生?
“二姨,您在说什么?我妈……她不是……”
“不是什么?”二姨打断我,眼神像刀子一样刮着我,“你回去问问她!问问她,当年那张录取通知书,是怎么到她手上的!问问她,是谁,低声下气去求人,把那个上大学的名额,让给了她!”
录取通知书?
上大学的名额?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踉踉跄跄地从二姨家跑出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我自己的老屋。
一定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了。
一定有。
老屋的堂屋里,还摆着那些旧家具。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还有一个靠墙的、上了锁的红漆木柜。
那个木柜,是我外婆的嫁妆。
外婆去世后,这个柜子就一直锁着。我妈说,里面都是外婆的遗物,怕我们小孩子乱翻,就把钥匙收起来了。
我小时候曾经无数次地想打开它,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宝贝。
可我妈从来不许。
现在,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秘密,就在这个柜子里。
我开始疯狂地翻箱倒柜找钥匙。
抽屉里,床底下,瓦罐里……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我都找遍了。
最后,我在一个满是灰尘的针线笸箩底下,找到了那把已经生了锈的黄铜钥匙。
我的手在发抖。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时候,发出了“咔哒”一声脆响。
那声音,像是打开了某个尘封已久的开关。
柜门打开,一股樟脑丸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涌了出来。
柜子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件外婆的旧衣服,还有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小木匣子。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木匣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和一沓信纸。
照片上,是两个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姑娘。
她们并肩站在一起,笑得灿烂又青涩。
一个是我妈,另一个,是年轻时的二姨。
照片里的二姨,和我印象中那个总是愁云满面的中年妇女,判若两人。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淬了星光,嘴角上扬的弧度,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而她身边的我妈,则显得有些怯生生的,依赖地靠着自己的姐姐。
我拿起那些信纸。
最上面的一张,不是信,而是一张奖状。
“奖状:授予高一(二)班学生简敏同学,在全县作文竞赛中,荣获第一名。”
简敏。
是我二姨的名字。
我一张一张地往下翻。
“三好学生奖状:简敏。”
“优秀团员证书:简敏。”
……
一沓厚厚的荣誉,几乎全部属于我二姨。
而属于我妈的,只有寥寥几张“学习进步奖”。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在那个年代,这样的荣誉,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二姨,才是那个学习最好的,最优秀的孩子。
终于,我翻到了最底下。
那里,压着两个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保存得极其完好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拿出第一个。
信封的封皮上,用钢笔写着几个隽秀的字:简静 收。
简静,是我妈的名字。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展开它,几个鲜红的印刷体大字,像烙铁一样,烫伤了我的眼睛。
“录取通知书”。
某某师范大学,中文系。
我妈……她真的考上了大学。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我无法想象,那个连给我检查作业都要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辨认半天的母亲,曾经离大学那么近。
我颤抖着,拿起了第二个信封。
这个信封,没有封口,只是虚掩着。
封皮上,写着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名字:简敏。
我的心跳,快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抽出了里面的那张纸。
一模一样的,鲜红的“录取通知书”。
一模一样的,某某师范大学。
只是下面的院系,写的是:数学系。
同一所大学,同一年。
我的母亲和我的二姨,她们……她们竟然同时考上了大学!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个炸弹同时引爆,把我所有的认知都炸得粉碎。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
如果她们都考上了,为什么最后去上学的是我妈?
为什么二姨留在了家里,守着一台缝纫机,过了一辈子?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我瘫坐在地上,手里攥着那两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纸,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我好像明白了。
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一个农村家庭,要同时供养两个大学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人,做出牺牲。
而那个牺牲的人,是我的二姨。
是那个学习成绩更好,拿到更多奖状的二姨。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是她?
我拿着那两份通知书,像拿着两个烫手的山芋,再一次冲到了二姨家。
这一次,我没有敲门,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二姨正坐在堂屋里,对着那台老旧的蝴蝶牌缝纫机发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沟壑。
她听见动静,回过头,看到我手里的东西,瞳孔猛地一缩。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你从哪里找到的?”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我把两份通知书,并排放在她面前的缝纫机上。
“二姨,您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的声音也在抖,“为什么?为什么是您留下来了?”
二姨死死地盯着那两份通知书,浑浊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水汽。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伸出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得粗糙变形的手,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抚摸着那张属于她的通知书。
她的动作,那么轻,那么柔,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抚摸一个夭折的孩子。
“数学系……”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我那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数学了。那些数字,那些公式,在我眼里,比什么都好看。”
“我做梦都想去当一个老师,站在讲台上,教孩子们数学。”
“可是……”
她的声音,戛然而生。
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一滴一滴,砸在了那张泛黄的纸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没有可是了。”她猛地抬起头,用手背狠狠地擦掉眼泪,眼神又恢复了那种冰冷和坚硬。
“过去的事,提它干什么?你妈没告诉你吗?是我自己不想去的!我觉得上大学没意思,还不如在家学个手艺,来钱快!”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我知道她在撒谎。
没有一个寒窗苦读十二年的农家子弟,会觉得上大学没意思。
那张通知书,是他们跳出农门的唯一希望,是他们用整个青春换来的梦想。
“二姨,”我哽咽着,把那个装满奖状的木匣子,也放在了她面前,“您别骗我了。也别再骗您自己了。”
“这些,我都看见了。”
当二姨的目光,触及到那个木匣子,触及到里面那一张张鲜红的奖状时,她耗尽半生力气筑起的那道坚硬的堤坝,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她再也控制不住,趴在那台冰冷的缝纫机上,嚎啕大哭。
那哭声,不像是哭声。
更像是一头被困了几十年的野兽,发出的绝望的悲鸣。
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把这几十年的委屈,不甘,遗憾,和被命运捉弄的痛苦,全都哭了出去。
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牺牲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能陪着她,任由她的哭声,将这个小小的院落,彻底淹没。
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她的声音都变得沙哑,才渐渐停了下来。
她抬起通红的双眼,看着我,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那个被埋藏了三十多年的往事。
那一年,她们姐妹俩,是全村的骄傲。
一个村子,同时飞出两只金凤凰,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事。
可通知书带来的喜悦,很快就被现实的残酷冲刷得一干二净。
家里太穷了。
穷到连下一顿的米在哪里都不知道。
外公外婆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两个人的学费,路费,生活费,加起来是一笔天文数字。
砸锅卖铁,都凑不齐。
必须,有一个人放弃。
手心手背都是肉,让谁放弃?
外公外一筹莫展,只能求助于最古老也最无奈的办法——抓阄。
他写了两个纸团,一个“去”,一个“留”,让她们姐妹俩自己选。
“那天晚上,你妈哭了一整夜。”二姨的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拉着我的手,说,姐,我不去了,你去吧。你比我学得好,你应该去。”
“我怎么能让她不去呢?她从小胆子就小,身体又弱,让她留在家里,跟着我们下地干活,我怕她撑不下去。”
“我就跟她说,没事,咱们听天由命。”
“抓阄的时候,我手心全是汗。我这辈子,都没那么紧张过。”
“结果,我抓到了那个‘去’字。”
二姨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我当时,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可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你妈的脸。”
“她就站在我对面,脸色煞白,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了。她没哭,也没闹,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好像魂被抽走了。”
“那一刻,我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知道,她也想去。她做梦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天晚上,我一晚上没睡。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
“我偷偷地,把那两个纸团,换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所以……抓阄是假的?”
“嗯。”二姨点了点头,“第二天,当着全家人的面,我们又‘抓’了一次。这一次,你妈抓到了‘去’,我抓到了‘留’。”
“你妈当时就哭了,抱着我不撒手,说她不去,非要让我去。”
“我当时,就板起脸,狠狠地骂了她一顿。”
“我说,这是天意,你必须去!你要是不去,就是看不起我,以后我就没你这个妹妹!”
“我还说,我早就想好了,我不喜欢念书,我就喜欢做衣服,我要留在家里,开个裁缝铺,挣大钱。”
“我演得特别像,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包括你妈。”
“她最后,还是哭哭啼啼地,被我送上了去城里的火车。”
“火车开走的时候,她把头伸出窗外,一个劲地冲我挥手,喊着,姐,你等我,我毕业了就回来接你!”
“我站在站台上,也冲她笑,冲她挥手。”
“直到火车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了,我才敢,蹲在地上,哭出声来。”
二-姨的故事,讲完了。
我的眼泪,早已流了满脸。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二姨为什么那么恨我妈花钱。
因为我妈上大学的钱,是二姨一针一线,熬了无数个通宵,用那台缝纫机,硬生生“嗒嗒”出来的。
我妈的学费,是我二姨的青春。
我妈的未来,是我二姨的梦想。
我妈身上穿的每一件新衣服,吃的每一口饱饭,都像是踩在二姨的心尖上。
二姨不是恨我妈,她是恨自己。
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妹妹,却把所有的怨,都留给了自己。
她用一辈子的强势和刻薄,来掩盖那份牺牲背后,不为人知的脆弱和不甘。
她逼着我妈节俭,逼着我妈“听话”,其实是在用一种扭曲的方式,不断地提醒我妈,也提醒她自己:你的今天,是我给的,你不能忘记。
这是一种近乎自虐的心理补偿。
而我给妈妈的那两千块钱,就像一根刺,狠狠地扎进了二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那笔钱,对我来说,是孝心。
对二姨来说,却是一种背叛。
它意味着,我妈的生活,已经好到可以随意“挥霍”了。
它意味着,她这个姐姐的牺牲,好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它打破了她们姐妹之间,维持了几十年的、那种微妙又痛苦的平衡。
“二姨……”我走过去,轻轻地握住她冰冷的手,“对不起。我们都不知道。”
二姨摇了摇头,抽回了手。
“没什么对不起的。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她站起身,把那两份通知书,连同那个木匣子,一起推到我面前。
“这些东西,你拿走吧。烧了也好,扔了也罢,别再让我看见了。”
“还有,我之前说的话,不是气话。”
“你告诉你妈,以后,我们姐妹,缘分尽了。”
她说完,就转身进了里屋,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抱着那个沉重的木匣子,站在院子里,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一片冰凉。
我知道,解开这个结的钥匙,不在我这里。
而在我妈身上。
我连夜赶回了城里。
当我把那个木匣子,放在我妈面前时,她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要平静。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颤抖地打开了匣子。
当她看到那两份并排躺在一起的录取通知书时,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那是一种压抑了几十年的,充满了愧疚和痛苦的泪水。
“原来……她都留着。”我妈抚摸着那张属于二姨的通知书,声音沙哑。
“妈,二姨她……她都知道了。她以为,抓阄是真的。”
我把二姨告诉我的,关于换纸团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妈。
我妈听完,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姐姐一样,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然后,那种震惊,慢慢地,变成了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悲恸。
“她……她怎么这么傻啊……”
我妈趴在桌子上,终于放声大哭。
这一次,她哭得比二姨还要伤心,还要绝望。
“我一直以为,是老天爷对我不公,让我抢了她的机会。我这辈子,都活在愧疚里。我拼命地省钱,不敢乱花一分,就是想多攒点钱给她,补偿她。”
“我什么都听她的,她说一,我不敢说二,我就是想让她心里能好受一点。”
“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连老天爷给我的那点念想,都是假的。”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都是她一个人,在成全我。”
那天晚上,我妈跟我说了很多。
她说,她去上大学之后,每个月都会收到二姨寄来的钱和粮票。
信里,二姨总是报喜不报忧,说自己开了裁缝铺,生意有多好,挣了多少钱,让她在学校安心读书,不用担心家里。
她大学毕业,留在城里工作,二姨又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帮她安家。
她结婚,生子,二姨就像她的第二个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她以为,她对姐姐的亏欠,可以通过一辈子的顺从和物质上的补偿,来慢慢偿还。
可她现在才知道,她欠姐姐的,根本不是一个上大学的机会。
她欠她的,是整个人生。
是她本该拥有的,光芒万丈的未来。
这份债,太重了。
重到她这辈子,都还不清。
第二天,我妈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回老家。
她没有让我陪同,她说,这是她们姐妹俩之间的事情,必须由她自己去面对。
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带上了那个木匣子。
我不知道她和二姨谈了什么。
我只知道,她去了三天。
三天后,她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眼睛还是红肿的,但神情,却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释然。
她没有告诉我结果。
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只是,我妈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二姨的电话,唯唯诺诺,言听计从。
二姨也再没有打来电话,提那两千块钱,或者断绝关系的事情。
她们之间,仿佛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谁也没有再主动去触碰。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不了了之。
她们会用余下的生命,来消化这份沉重的过往,然后带着遗憾,慢慢老去。
直到半年后,我接到了二姨的电话。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不再尖锐,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脆弱。
“你……有空吗?能不能,回来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二姨,出什么事了?”
“我……我病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老家。
当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二姨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半年没见,她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蜡黄,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是癌症。
肝癌,晚期。
医生说,发现得太晚了,已经没有手术的必要了。
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我妈在我之前,就已经赶到了。
她守在病床前,寸步不离,握着二姨的手,不停地流泪。
而二姨,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怨,没有恨,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淡然。
“哭什么?”她开口,声音虚弱得像风中的烛火,“人早晚都有这么一天。”
“姐……”我妈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这辈子,没求过人。”二姨的目光,转向我,“就求你一件事。”
“二姨,您说。”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把我……接回家吧。我不想死在医院里。这里……太冷了。”
我把我二姨,从医院接回了家。
回到了那个她守了一辈子的小院。
我妈留了下来,全心全意地照顾她。
喂她吃饭,给她擦身,陪她说话。
她们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她们聊起了小时候,一起去河里摸鱼,一起去山上摘野果。
聊起了那件我妈穿过的,二姨亲手做的红棉袄。
聊起了那两份,改变了她们一生的录取通知书。
只是,她们谁也没有再提那个“让”与“被让”的故事。
有些事情,说开了,是解脱。
但有些事情,永远地埋在心底,才是对彼此最大的温柔。
在二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的脸上,竟然渐渐有了笑容。
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的。
有一天,天气很好,阳光暖洋洋的。
二姨精神头难得地好了一些。
她让我把我妈,扶她到院子里坐坐。
她坐在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机身。
“这台缝纫机,陪了我一辈子了。”她轻声说,“年轻的时候,我恨它。我觉得,是它,困住了我。”
“现在老了,快死了,才觉得,其实,是我离不开它。”
“没有它,就没有你妈的今天,也就没有你的今天。”
她转过头,看着我妈,笑了笑。
“简静,这辈子,做你姐姐,我不后悔。”
我妈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二姨面前。
“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二姨伸出手,想要去扶她,却已经没有了力气。
她只是摇了摇头,说:“傻丫头,快起来。咱们姐妹俩,不说这个。”
“下辈子,换你当姐姐,你来照顾我,好不好?”
“好……好……”我妈哭得泣不成声。
二姨走了。
在一个很安静的下午,睡过去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们按照她的遗愿,把她葬在了后山,那里面朝着她和妈妈曾经一起上学的小路。
处理完二姨的后事,我和我妈一起,整理她的遗物。
她的东西很少,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个存着几千块钱的存折。
在她的枕头底下,我们发现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打开来,是那两份录取通知书。
它们被熨烫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在属于我妈的那份通知书背面,我们看到了一行用铅笔写的,已经有些模糊的小字。
“我的妹妹,愿你前程似锦,一生无忧。”
那一刻,我妈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打湿我的衣襟。
我终于明白,有一种爱,叫做成全。
有一种亲情,叫做牺牲。
二姨用她的一生,给我上了一堂最沉重,也最深刻的课。
后来,我妈把二姨的那个小院,重新修葺了一下。
她把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擦拭得一尘不染,摆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
她说,要让这个家,永远都有姐姐的气息。
她也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胆小怯懦的女人。
她的腰杆,挺直了。
她的眼神,变得坚定而有光。
她开始学习认字,看书,甚至报名了老年大学。
她说,她要替她姐姐,把那些没走完的路,没看过的风景,都体验一遍。
她要把自己,活成姐姐当年期望的样子。
至于那两千块钱,它成了一个我们家谁也不会再主动提起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符号。
它不再代表金钱,而是代表了一段被揭开的过往,一次迟到了三十年的和解,和一个姐姐对妹妹,最深沉、最无私的爱。
每年清明,我都会陪着我妈,去后山看望二姨。
我们会带上一束她最喜欢的野菊花,在她坟前,坐上很久很久。
我妈会跟她聊家常,聊我的工作,聊她新学的字。
就像她还在一样。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墓碑上,也洒在我们身上。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年,去上大学的是二姨,一切,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或许,她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数学老师,桃李满天下。
或许,她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过着和我妈截然不同的人生。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命运的齿轮,一旦转动,就再也无法回头。
她用自己的“留”,换来了我妈的“去”。
用自己的黯淡,换来了我们的光明。
这份情,比山高,比海深。
我会永远记得,曾经有那样一个女人,她叫简敏。
她是我的二姨。
她用一台缝纫机,缝补了一个家庭的贫穷,也缝合了一个妹妹破碎的梦想。
她的爱,沉默如山,却拥有着足以撼动岁月的力量。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