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个很闷的下午,窗外的蝉鸣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来来回回地拉扯着人的神经。
那是一个很闷的下午,窗外的蝉鸣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来来回回地拉扯着人的神经。
空气里有股味道。
是旧木头、樟脑丸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后来才明白,那是时间的味道。
爸爸把我们三姐妹叫到妈妈的房间里。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打开了那个放在床头柜上,我们从小看到大的红木首饰盒。
“啪嗒”一声,很轻,但在死寂的房间里,像惊雷。
盒盖掀开,里面那些沉睡了很久的光芒,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晃得我眼睛疼。
金的,玉的,珍珠的,玛瑙的。
满满一盒,像一个被打翻的宝藏。
爸爸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摊在妈妈睡过的那张床上。
床单是妈妈最喜欢的淡蓝色,上面有洗得发白了的栀子花暗纹。那些首饰躺在上面,像一群搁浅在沙滩上的、五光十色的鱼。
爸爸的手很慢,很稳,像是在进行一个极其庄严的典礼。
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侧脸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座被风雨侵蚀了很久的山。
他把最后一件东西放好,直起身,退后两步,看着我们。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你们妈走的时候说,这些东西,留给你们三个。”
“你们自己分吧。”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还体贴地帮我们关上了门。
门被合上的那一刻,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我们三姐妹,和一床沉默的、闪闪发光的遗物。
大姐林薇先动的。
她是我们中最像妈妈的人,一样的细眉细眼,一样的做什么事都有条不紊。
她走上前,拿起那串最饱满的珍珠项链,对着光看了看。
珍珠的光泽很温润,像月光,映在她沉静的脸上。
“这串,妈是在我出嫁那天戴的。”大姐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我记得。
我记得那天,妈妈穿着一身紫红色的旗袍,脖子上就戴着这串珍珠。她一直笑着,眼角却总有点湿润。她帮大姐整理头纱的时候,珍珠的冷光和她眼里的泪光,交织在一起。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照进来,一切都像一场梦。
妈妈拉着大姐的手,一遍遍地说:“薇薇,以后要好好的。”
那串珍珠,就随着她的叮嘱,在她的锁骨上,一起一伏。
二姐林静嗤笑了一声。
她总是这样,像一只随时准备竖起尖刺的刺猬。
她靠在门框上,双臂抱在胸前,眼神里带着一丝嘲弄。
“戴过一次又怎么样?就该归你吗?”
二姐和我们长得都不太像,她更像爸爸,轮廓分明,眼神里总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她从小就喜欢画画,手指上常年沾着洗不掉的颜料,和我们格格不入。
妈妈总说她,“女孩子家,一点样子都没有。”
大姐没理她,把珍珠项链轻轻放下,又拿起那只羊脂玉的手镯。
这只手镯,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它的成色极好,通体温润,没有一丝杂质。在昏暗的房间里,它自己就像一个光源,散发着柔和的光。
这是外婆传给妈妈的,妈妈说过,以后要传给她的女儿。
可她有三个女儿。
“这个手镯,”大姐开口了,语气不容置疑,“我是长女,理应由我继承。”
二姐冷笑得更厉害了:“长女?林薇,你除了比我们早出生几年,还有什么?妈最疼的是谁,你心里没数吗?”
我知道二姐说的是我。
我是家里最小的,从小体弱多病,妈妈确实在我身上花了最多的心思。
那些数不清的夜晚,她守在我的床边,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地给我擦拭额头。她的手很粗糙,掌心有常年做家务磨出来的茧,但她的动作总是那么轻柔。
空气里的火药味,一下子就浓了。
我站在床边,看着那些首-饰,每一件,都像一个记忆的开关。
那对金耳环,是爸爸送给妈妈的第一个礼物。那时候他们还很穷,爸爸攒了好几个月的工资。妈妈嘴上说着浪费,却宝贝得不得了,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舍得戴一次。
那枚红宝石戒指,是妈妈三十岁生日的时候,自己买给自己的。她说,女人也要懂得爱自己。那天她涂了口红,拉着我去公园拍照,笑得像个小姑娘。
还有那支银簪子,样式很旧了,是妈妈的嫁妆。她盘头发的时候总用它,银质的簪头已经被头发磨得锃亮。我小时候最喜欢坐在她身后,看她用那支簪子,三两下就挽出一个好看的发髻,像变魔术一样。
这些东西,它们不仅仅是金银珠宝。
它们是妈妈的一生。
是她作为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所有身份的见证。
现在,它们被摊在这里,像一具被肢解了的身体,等着我们去瓜分。
何其残忍。
“你们吵什么?”我终于开口,声音小的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这些都是妈妈的东西。”
“是啊,是妈妈的东西。”二姐的目光扫过我,带着一丝怜悯,“所以才要分得明明白白。不然,你以为爸爸为什么要让我们自己来分?”
是啊,为什么?
爸爸不是一个粗心的人。他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方式,最容易引起纷争吗?
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场考验?
一场关于我们对妈妈的爱,究竟有多深的考验?
大姐的脸色沉了下来,她把玉镯放回原处,力道有点重,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林静,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会贪图这点东西吗?我只是想留个念想。”
“念想?”二姐从门框边直起身,走到床边,拿起那只玉镯,放在手心掂了掂,“这东西现在值多少钱,你比我清楚。别把话说得那么好听。”
大姐学的是金融,对这些东西的市价,确实比我们都懂。
被二姐这么一说,她的脸涨得通红。
“你……你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二姐针锋相对,“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不都是你先挑?你穿新衣服的时候,我穿的是你的旧衣服。你吃苹果的时候,我只能啃你剩下的核。现在连妈妈的遗物,你也要第一个抢?”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被二姐翻了出来,带着一股怨气,扑面而来。
大-姐气得嘴唇都在发抖:“那是因为我是姐姐!我照顾你,让着你,难道不应该吗?”
“照顾?让着?”二姐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林薇,你那是照顾吗?你那是施舍!你用你的‘好’,来衬托我的‘不懂事’!在爸妈面前,你永远是那个最乖巧、最优秀的大女儿,而我呢?我就是那个不务正业、只会给家里丢脸的画画的!”
房间里的空气,被她们的争吵切割得支离破碎。
我感觉呼吸困难。
我看着那只玉镯,在二姐的手里,仿佛也带上了她的愤怒和悲伤。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有一年夏天,二姐发高烧,烧得说胡话。妈妈守了她一夜,第二天早上,二姐退烧了,妈妈却累得晕了过去。
她倒下去的时候,手腕上就戴着这只玉镯。
玉镯磕在了床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我们都吓坏了。
爸爸冲过来抱起妈妈,第一时间却是去看那只镯子。
看到镯子完好无损,他才松了口气。
那个场景,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也许,也刻在了二姐的脑子里。
在那个时候,我们是不是都觉得,在爸爸心里,这只镯子,比妈妈还重要?
又或者,这只镯子,代表的不仅仅是它本身的价值,而是某种传承,某种……不可撼动的家庭地位?
“够了!”我大喊了一声。
她们俩都愣住了,齐齐地看向我。
我很少发脾气,在她们眼里,我一直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温顺的妹妹。
“你们忘了妈妈是怎么说的吗?”我看着她们,一字一句地问。
她们都沉默了。
妈妈还在的时候,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总是很温暖。
每个周末,妈妈都会做一大桌子菜。她会记得大姐喜欢吃糖醋排骨,二姐喜欢吃可乐鸡翅,我喜欢喝玉米浓汤。
吃饭的时候,她总会给我们夹菜,嘴里念叨着:“薇薇多吃点,工作辛苦。”“静静多吃点,别老想着减肥。”“幺幺多吃点,你太瘦了。”
她的爱,就像那张饭桌,满满当当,不偏不倚。
可为什么,她一走,我们连坐下来好好说句话都做不到了?
“这只手镯,我们谁都不要。”我走过去,从二姐手里,轻轻地拿过那只玉镯。
玉的触感很凉,贴在我的掌心,像妈妈的手。
“我们把它,还给爸爸。”
大姐和二姐都没有说话。
她们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疑惑,也有一丝……释然。
我把手镯放回首饰盒的最中间。
然后,我拿起那枚缺了一颗红宝石的金戒指。
戒指的款式很老了,金灿灿的戒托上,有一个空空的爪镶,像一个张着嘴的伤口。
“这个,你们记得吗?”我问她们。
大姐皱了皱眉,似乎在回忆。
二姐的眼神却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她当然记得。
那年她考美术学院,专业课过了,文化课却差了几分。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那时候,我们家所有的积蓄,都给大姐交了大学的学费。
爸爸愁得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妈妈沉默了很久。
第四天早上,妈妈推开二姐的房门,把一沓钱放在她的床头。
“去复读吧。”妈妈说,“妈相信你。”
二姐后来问妈妈,钱是哪里来的。
妈妈只是笑笑,说:“妈有办法。”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妈妈在灯下,看着自己光秃秃的戒指发呆。
我才明白,她的“办法”是什么。
她把戒指上那颗最值钱的红宝石,给撬了下来,卖掉了。
为了二姐的梦想。
“这枚戒指,”我看向二姐,声音有些哽咽,“我觉得,应该给你。”
二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起那枚戒指,紧紧地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堵墙,塌了。
大姐看着二姐,眼神也软了下来。
她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二姐的背。
然后,她拿起那对金耳环。
“这对,我记得是我上小学的时候,爸送给妈的。”大姐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怀念。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筒子楼里,厨房是公用的。妈每次做饭,都要排很久的队。爸心疼她,就说,等以后有钱了,一定买个大房子,有独立的厨房,让妈想什么时候做饭,就什么时候做饭。”
“妈听了就笑,说,房子不房子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
“这对耳环,妈只有在见很重要的人的时候才会戴。她说,这是爸的心意,要亮出来给别人看,告诉所有人,她嫁了个好男人。”
大姐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把其中一只耳环,递给了我。
“幺幺,这个给你。我们一人一只。”
我接过那只小小的、沉甸甸的耳环,金子的触感温热,像还带着妈妈的体温。
我们三个人,第一次,没有了争吵,没有了隔阂。
我们就那样站着,围着那张铺满了妈妈回忆的床。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件属于自己的“念想”。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们轻轻的呼吸声,和窗外那不知疲倦的蝉鸣。
我突然觉得,妈妈好像没有离开。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些闪闪发光的物件里,存在于我们的记忆里,存在于我们重新连接起来的心里。
我们把剩下的首饰,一件一件地,重新放回了那个红木盒子里。
那串珍珠项链,我们决定留给大姐未来的女儿。
那支银簪子,二姐说她想留着,以后画妈妈的画像时,可以看着它。
还有很多很多,我们都一一做了安排。
就像小时候玩过家家一样,认真又郑重。
最后,盒子里只剩下了一件东西。
是一个很不起眼的银质小挂坠,已经氧化得有些发黑了,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叫不出名字的花。
我们之前都忽略了它。
“这是什么?”我拿起来,发现它是一个可以打开的小盒子。
我和大姐、二姐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好奇。
我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开了那个小小的卡扣。
里面没有照片,也没有纸条。
只有一小撮,用红线仔细缠绕着的……胎发。
黄黄的,软软的,细细的。
在挂坠的另一面,刻着三个小小的字。
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是一个我们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林望。”
林望。
望,希望的望。
我们三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谁?
为什么妈妈的首饰盒里,会有这样一个东西?
一个巨大的谜团,笼罩了我们。
爸爸推门进来的时候,我们还维持着那个姿势,三个人,三颗脑袋,凑在一起,盯着那个小小的挂坠。
他看到我们手里的东西,眼神闪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那个挂坠,摩挲了很久。
“这是你们的哥哥。”爸爸的声音,比刚才更哑了。
哥哥?
我们什么时候,有过一个哥哥?
“他来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生。”爸爸看着窗外,眼神悠远,像是在看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家里很苦。他生下来就体弱,没过百天,就走了。”
爸爸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我们的心上。
“你们妈……一直很自责。她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他。”
“这个挂坠,是她找人打的。里面放着他的胎发。她戴了很多年,直到你们一个一个出生,她才把它收了起来。”
爸爸顿了顿,继续说。
“她说,不能让你们看到,怕你们会觉得,妈妈的心里,还装着别人。”
“其实,她不是不爱你们。正是因为太爱你们,所以才把那份思念,藏得那么深。”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我们不知道的岁月里,妈妈的心里,藏着这样一个巨大的悲伤。
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们。
却把那份最沉重的痛苦,独自背负了一生。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妈妈总是对我那么小心翼翼。
因为我的体弱多病,一定让她时时刻刻,都在重温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恐惧。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二姐总觉得妈妈不爱她。
因为妈妈把那份最原始、最浓烈的母爱,连同所有的遗憾和亏欠,都给了那个我们从未见过的哥哥。
而对于我们,她的爱,变得小心翼翼,变得克制,变得……害怕再次失去。
“她给你们取名字的时候,也花了心思。”爸爸的声音把我们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林薇,薇,是一种很小的草。她说,希望你像小草一样,坚韧,有生命力。”
“林静,静,是安静。她说,你来的时候,家里太吵了,希望你是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没想到,你偏偏最闹腾。”爸爸说到这里,嘴角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林幺,”他看向我,“幺,是最小的意思。她说,你是老天送给她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宝贝的礼物。”
薇,静,幺。
我们的名字里,藏着妈妈对我们最朴素的祝愿。
而那个我们从未见过的哥哥,叫林望。
希望。
他是妈妈最初的,也是最终的,希望。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们小时候的糗事,聊妈妈做的哪道菜最好吃,聊她偷偷藏起来舍不得吃的糖果。
我们把那个首饰盒,重新装满。
然后,郑重地,把它放回了原处。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分”这个字。
因为我们知道,妈妈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遗产,从来都不是这些金银珠宝。
是爱。
是那些渗透在柴米油盐里,藏在唠叨叮嘱里,融化在日日夜夜的陪伴里的,独一无二的,爱。
这份爱,分不开,也带不走。
它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成为我们生命中最温暖的光。
走出房间的时候,夕阳正从窗户里照进来,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空气里,那股旧木头和樟脑丸的味道,好像也变得温暖了起来。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张床。
那些首-饰,安安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像一群找到了归宿的鱼。
我知道,它们会一直在这里,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我们。
就像妈妈,从未离开一样。
从那天以后,我们姐妹三个的关系,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小时候。
我们开始频繁地聚在一起,不再是为了什么家庭义务,就是单纯地想待在一起。
大姐不再总是用一副长姐如母的口吻教训我们。她会给我们带她公司楼下新开的奶茶,会在我们加班晚了的时候,发信息问我们要不要去接。
有一次,我看到她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戴上那只金耳环。镜子里的她,眉眼温柔,像极了妈妈。
二姐也不再像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她的话多了起来,甚至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她把那枚缺了宝石的戒指,用一根红绳穿起来,挂在了脖子上,贴身戴着。她说,这是她的护身符。
她开始着手画一幅画,画的名字,就叫《妈妈的首饰盒》。
她说,她要把那些光芒,那些记忆,全都画下来。
而我,把那个装着哥哥胎发的银挂坠,放在了我书桌最显眼的抽屉里。
我时常会打开它,看看那撮细软的胎发,想象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
他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他还在,我们家,又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答案。
但我知道,他的存在,让我们更完整了。
我们开始理解妈妈那些我们曾经不理解的行为。
她为什么总是忧心忡忡,为什么总是把“平安是福”挂在嘴边。
她为什么对我们的每一个小病小痛,都紧张得如临大敌。
因为她失去过。
所以她比谁都懂得,拥有的可贵。
爸爸的变化是最大的。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的、只剩下一个背影的父亲。
他开始学着,走进我们的生活。
他会笨拙地用微信给我们发一些养生链接,会在我们回家的时候,提前去菜市场买我们喜欢吃的菜,然后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折腾半天。
做出来的味道,当然比不上妈妈。
但我们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因为我们知道,那里面,有一个男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延续着妻子的爱。
有一次,我们三姐妹陪爸爸一起整理妈妈的遗物。
在一个旧箱子的最底层,我们发现了一个日记本。
是妈妈的。
我们都以为,妈妈是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
没想到,她会写字,而且,字迹清秀。
我们征求了爸爸的同意,翻开了那本泛黄的日记。
里面的内容,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
“今天米价又涨了五分钱。”
“薇薇的个子又长高了,去年的裤子穿不上了。”
“静静又把墨水弄得到处都是,真拿她没办法。”
“幺幺今天终于肯多吃半碗饭了,谢天谢地。”
一行行,一页页,都是我们。
我们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原来,在我们不曾留意的日子里,有一个人,那么认真地,记录着我们的成长。
日记的最后一页,日期停留在妈妈生病前的一个星期。
上面只有一句话。
“望儿,妈妈很快,就来见你了。你不要怕,妈妈会找到你。只是,妈妈有点舍不得她们。”
那个“们”字,被泪水晕开了一小片,变得模糊不清。
我们三个人,抱着那本日记,哭得泣不成声。
爸爸站在我们身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们妈这一辈子,心里苦。”
是啊,她心里苦。
但她给我们的,全都是甜。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妈妈。
她穿着那身紫红色的旗袍,戴着那串温润的珍珠项链,站在一片开满了栀子花的原野上。
她笑着朝我招手。
在她身边,站着一个很模糊的小男孩。
阳光很好,风很轻。
我听见妈妈说:“幺幺,别怕,妈妈在这里,很好。”
我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片。
窗外,天已经亮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们都以为,关于妈妈的故事,已经画上了一个句号。
直到有一天,二姐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画廊打来的,说看中了她的画,想邀请她办一个个人画展。
这对于一直默默无闻的二姐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们都为她高兴。
画展的名字,二姐早就想好了,就叫《妈妈的首饰盒》。
她把那幅她画了很久的油画,作为了画展的主打作品。
画展那天,我们全家都去了。
爸爸穿上了他最好的那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画廊里人来人往。
很多人都停留在二姐那幅画前,驻足观看。
画面上,一个打开的红木首饰盒,静静地躺在蓝色的栀子花床单上。
里面的首饰,每一件都闪着光。
但那光,不是冰冷的、物质的光。
是温暖的,带着记忆温度的光。
二姐用她的画笔,把我们那个下午的所有情绪,都封存在了画布上。
有悲伤,有争吵,有释然,有爱。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很久。
她戴着一副老花镜,看得特别仔细。
二姐走了过去,礼貌地问:“奶奶,您喜欢这幅画吗?”
老奶奶抬起头,透过镜片,看着二姐。
“孩子,这画里的人,是你妈妈吗?”
二姐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老奶奶笑了,眼角堆起了深深的皱纹。
“我认识她。”
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
老奶奶说,她以前是妈妈的邻居,在我们家还没搬进楼房的时候。
“你妈妈啊,是个苦命的人。”老奶奶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
“她嫁给你爸爸的时候,你爸爸家里穷得叮当响。她跟着他,吃了不少苦。”
“后来,好不容易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就是那个叫‘望儿’的,长得可俊了。可惜,没福气……”
老奶奶叹了口气,继续说。
“那孩子走了以后,你妈妈就像丢了魂一样。整天不说话,就是抱着那个小包被发呆。”
“我们都担心她会想不开。你爸爸也急得不行,到处求医问药。”
“后来,有个走方的郎中说,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爸爸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偏方,说金银玉器,能镇住人的魂,能留住人的念想。”
“他就开始拼了命地赚钱。去码头扛过大包,去工地搬过砖。只要能赚钱,什么苦活累活他都干。”
“他把赚来的钱,一点一点地攒起来,给你妈妈买首饰。”
“第一件,就是那对金耳环。”
老奶奶指着画上的那对耳环说。
“你妈妈收到的时候,哭了。她打你爸爸,说他傻,说他乱花钱。可我们都看得出来,她心里是高兴的。”
“从那以后,你爸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你妈妈买一件首-饰。”
“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就是些小金戒指,小银镯子。但每一件,都是你爸爸拿命换来的。”
“你妈妈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脸上有笑容了,也愿意出门跟我们说话了。”
“再后来,就有了你们。”
老奶奶看着我们三姐妹,眼神里充满了慈爱。
“你们的出生,才是真正治好你们妈妈的药。”
“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你们身上。那些首饰,她也渐渐不怎么戴了,都小心地收了起来。”
“她说,这些东西,是她的命。是你们爸爸,用命给她换回来的另一条命。”
“她说,等以后,要把这些‘命’,传给她的女儿们。让她的女儿们,也能像她一样,被人疼,被人爱。”
老奶奶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们心中最后一道锁。
我们回头,看向站在人群外的爸爸。
他还是那样,微微地驼着背,沉默地看着我们。
眼神里,有我们从未读懂过的,深情。
原来,那个首饰盒里,装的不仅仅是妈妈的一生。
还有爸爸,那份沉默如山的,爱。
他不是不善言辞。
他只是把所有的情话,都打造成了那些闪闪发光的物件,一件一件,亲手戴在了他最爱的女人的身上。
他用这种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告诉她:
“别怕,有我。我把我的命,给你。”
画展结束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我们和爸爸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回到家,爸爸从他的房间里,拿出了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上了锁的小木盒。
他用一把小钥匙,打开了盒子。
里面,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是一沓发票。
有金店的,有银楼的,有玉器行的。
每一张发票的背后,都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
“赠吾妻,林秀珠。”
“愿你,一世安康。”
“愿你,笑口常开。”
“愿你,岁岁平安。”
……
日期从他们结婚的那一年开始,一直延续到妈妈生病的前一年。
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的情书。
我们终于明白,那天爸爸为什么要把那些首-饰摊在床上,让我们自己分。
他不是在考验我们。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把他和妈妈的故事,讲给我们听。
他在告诉我们,你们的妈妈,是被这样深爱过的。
所以,你们也要像她一样,去爱,去生活。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一个决定。
我们把那些首-饰,从妈妈的红木盒子里,拿了出来。
然后,和爸爸的那一沓发票一起,放进了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盒里。
这个盒子里,装着我们家最宝贵的财富。
是爸爸对妈妈的爱,是妈妈对我们的爱,也是我们,对他们,永恒的思念。
我们把盒子,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它会一直陪着我们。
提醒我们,我们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提醒我们,要永远,像他们一样,用力地去爱。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几年。
大姐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小名叫“念念”。
取自“念念不忘”。
二姐的画廊越办越好,她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家。她的画,总是充满了温暖和力量。
我读完了研究生,找了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也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
我们家,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甚至,比从前更好了。
我们每个人,都带着那份沉甸甸的爱,努力地,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每年妈妈的忌日,我们都会回到老房子。
爸爸会做一大桌子菜,都是妈妈生前最喜欢吃的。
我们不烧纸,也不哭。
我们就坐在那张饭桌前,聊聊天,说说这一年的近况。
就好像,妈妈只是出了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一样。
有一次,我问爸爸:“爸,你想妈妈吗?”
爸爸正在给我夹菜,手顿了一下。
他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轻轻地说:
“她不在身边。”
“但她,也无处不在。”
我懂了。
她在我眉眼间,在大姐的温柔里,在二姐的画笔下。
她在爸爸做的每一道菜里,在家里每一个熟悉的角落里,在我们共同的记忆里。
她从未离开。
爱,是不会消失的。
它只会换一种方式,永远陪伴。
就像那个首-饰盒。
虽然空了,但它曾经装过的那些光芒,已经照亮了我们所有人的,余生。
生活像一条平静的河,缓缓流淌。
偶尔,也会有一些小小的浪花。
大姐的女儿念念长到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她翻出了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盒。
她好奇地问:“外婆,这里面是什么呀?”
大姐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把她抱到腿上,用一种讲童话故事的语气,把那个关于首饰盒的故事,讲给了她听。
念念听得似懂非懂,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那外婆的首饰,都去哪里了呀?”
大-姐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在这里。”
然后,她又指了指念念的心口,说:“也在这里。”
念念咯咯地笑了起来。
后来,大姐告诉我,她打算等念念长大了,就把那只金耳环送给她。
“我要告诉她,这不是一件简单的首饰。”大姐说,“这是一个承诺,一份守护。是她的外公,对外婆的承诺。也是我们,对她的守护。”
我看着大姐,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妈妈。
爱,就这样,在一代又一代人之间,传承了下去。
二姐也遇到了她的爱情。
对方是一个摄影师,很欣赏她的才华,更懂得她那些画作背后,深藏的情感。
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办盛大的婚礼。
只是请了我们两家人,一起吃了个饭。
婚礼上,二姐没有穿婚纱,就穿了一件自己设计的,很素雅的白色长裙。
她的脖子上,挂着那枚用红绳穿着的,缺了宝石的金戒指。
新郎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宠溺。
他说:“我第一次看到林静的画,就被打动了。她的画里,有一种破碎的美。后来我才知道,那种美,来自于爱,来自于她对她母亲深深的思念。”
“我可能给不了她像她父亲给她母亲那样的,一辈子的承诺。因为一辈子太长了。”
“但我可以保证,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会像她父亲爱她母亲那样,去爱她。”
二姐哭了。
我们也都哭了。
爸爸走上前,把二姐的手,交到了那个男人的手里。
他说:“我女儿,从小就犟。以后,就拜托你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重如千钧。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
我们都相信,妈妈在天上,一定也看到了这一幕。
她一定会很欣慰。
她那个最让她操心的二女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而我,也带着我的男朋友,回了家。
他是个很温和的男人,话不多,但很细心。
他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他会在我加班的时候,默默地给我准备好夜宵。
他会在我生病的时候,比我还紧张。
爸爸第一次见他,什么也没说,就是拉着他,下了一下午的棋。
晚饭的时候,爸爸喝了点酒,脸颊微红。
他对我的男朋友说:“我们家幺幺,从小身体就不好,是我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就希望你,能真心对她好。”
男朋友郑重地点了点头:“叔叔,您放心。”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拥有了妈妈那样的幸运。
可以被一个男人,这样笨拙又真诚地,爱着。
我们家的故事,很平凡。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跌宕起伏。
就是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里,最普通的一个。
但我们又是那么的幸运。
因为我们拥有过,一份最真挚的爱。
这份爱,教会了我们如何去爱别人,如何去面对生活中的风风雨雨。
它像一盏灯,在我们迷茫的时候,指引我们方向。
它像一个港湾,在我们疲惫的时候,给我们依靠。
后来,我们把老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
但妈妈的那个房间,我们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那个红木首饰盒,依然静静地放在床头柜上。
我们时常会回去,坐在那个房间里,待上一会儿。
好像只要待在那里,就能感觉到妈妈的气息。
爸爸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的记性,也开始变差。
有时候,他会对着我们,叫出妈妈的名字。
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对着那个空荡荡的首饰盒,自言自语。
我们知道,他开始想她了。
很想,很想。
在一个深秋的午后,爸爸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来。
他走得很安详。
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那个装着哥哥胎发的,银质小挂坠。
原来,他一直,都把它带在身边。
我们把爸爸和妈妈,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没有刻生卒年月。
只刻了一行字。
“林远山,林秀珠。一世夫妻,一生相守。”
下葬那天,下起了小雨。
我们三姐妹,撑着伞,站在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我们没有哭。
因为我们知道,这不是结束。
是重逢。
爸爸,终于可以去见他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那个人了。
他可以亲口告诉她,他有多想她。
他可以像从前一样,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很长很长的路。
从那以后,回老房子,就成了我们姐妹之间,一个不成文的约定。
每个月,我们都会抽出一天,带着孩子,带着爱人,一起回去。
我们打扫卫生,做饭,聊天。
就像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一样。
那个家,因为有我们,就永远不会冷清。
那份爱,因为有我们,就永远不会消散。
有一次,念念指着墙上,那幅二姐画的《妈妈的首-饰盒》,问我:
“小姨,外婆和外公,是不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我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
“不,他们没有变成星星。”
“他们变成了风,变成了雨,变成了阳光。”
“变成了我们生命里,无处不在的,一部分。”
是的。
无处不在。
我时常会想,如果那天下午,我们真的因为那些首-饰,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那我们,会错过多少珍贵的东西?
我们会错过妈妈日记里,那些笨拙的爱意。
我们会错过爸爸发票背后,那些深情的告白。
我们会错过那个我们素未谋面,却让我们更完整的哥哥。
我们甚至会错过,我们彼此之间,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幸好,没有。
在那个决定命运的下午,我们最终,选择了爱。
爱,战胜了贪婪,战胜了怨恨,战胜了隔阂。
它像一道光,穿透了岁月的迷雾,让我们看清了,什么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如今,我也成了一个母亲。
我也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常常会抱着她,给她讲那个关于首饰盒的故事。
我会告诉她,我们家有一个很爱很爱我们的外婆,她有一盒全世界最漂亮的宝贝。
我会告诉她,我们家有一个很酷很酷的外公,他用一辈子,写了一封全世界最长、最动人的情书。
我会告诉她,爱,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魔法。
它可以让平凡的日子,闪闪发光。
它可以让逝去的人,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我的女儿,总是听得入了迷。
她会问我:“妈妈,那外婆的宝贝,现在在哪里呀?”
我会像当年大姐那样,指着她的心口,告诉她:
“在这里呀。”
“它会永远,守护着你。”
是的,永远。
就像那个下午,窗外的蝉鸣。
虽然聒噪,却充满了生命力。
它在告诉我们,夏天会过去,冬天会到来。
生命会有轮回,岁月会有更迭。
但总有一些东西,会永远留在那里。
比如,记忆。
比如,思念。
比如,爱。
它们就像那个空了的首饰盒。
虽然无形,却重如千钧。
支撑着我们,走过漫漫人生路。
无所畏惧。
也永不孤单。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