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安静到我能清晰地听见婆婆手腕上那只玉镯,随着她夹菜的动作,轻轻磕在骨瓷碗沿上,发出一声脆响。
那顿饭,是我人生中吃过最安静的一顿饭。
安静到我能清晰地听见婆婆手腕上那只玉镯,随着她夹菜的动作,轻轻磕在骨瓷碗沿上,发出一声脆响。
那声音,像一根针,扎进我鼓噪的耳膜。
桌上摆着八个菜,四荤四素,都是我爱吃的。糖醋排骨烧得油亮,汤汁浓稠,挂在每一寸软烂的肉上;清蒸鲈鱼的葱丝被热油浇过,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
可我嘴里,只有一片挥之不去的苦涩。
公公清了清嗓子,那是一个信号,一个家庭会议即将开始的信号。
他慢悠悠地放下筷子,那双看过半辈子账本的眼睛,在我们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大哥陈昂身上,带着满意的笑意。
“家里这三套房,我跟你妈商量过了。”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悬了起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城东那套大的,还有现在我们住的这套,以后都给陈昂。”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大嫂的脸上立刻漾开一朵克制的、得体的笑容,她伸手在桌下,轻轻拍了拍大哥的手背。
大哥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点了点头,端起酒杯,敬了公公一杯。
我能感觉到身边丈夫陈默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他,他却垂着眼,盯着自己碗里那几粒米饭,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宇宙的奥秘。
公公的目光,终于,像分发剩余物资一样,落到了我和陈默身上。
“南边那套老房子,面积小,地段也一般,你们就别惦记了。我们打算卖了,钱留着自己养老。”
他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三套房子,两套给了大哥大嫂,一套变现养老。
我和陈默,什么都没有。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砸在胸腔上,又闷又疼。
我没有看婆婆,但我能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来回扫射。
那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和得意。
她似乎在等着我发作,等着我拍案而起,等着我质问,等着我哭闹。
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给我扣上一顶“不懂事”、“贪心”、“搅家精”的帽子。
我没有。
我只是低下头,默默地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
甜,腻得发慌。
酸,涩得倒牙。
我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在咀嚼这巨大的、无声的羞辱。
我能感觉到陈默放在桌下的手,伸过来,想要握住我的。
我躲开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和他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张餐桌,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
吃完饭,大嫂热情地拉着我去客厅看她新买的包。
婆婆则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不大不小声地跟公公说话。
“你看她,一句话都不说,心里指不定怎么骂我们呢。”
“不说话就对了,说明她懂分寸。”公公的声音听起来很满意,“老二媳妇就是这点好,安静,不惹事。”
安静。
不惹事。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这个。
像一件旧家具,摆在角落里,不占地方,不发声音,甚至不需要人拂去上面的灰尘。
我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城市的灯火,像一片打碎了的星河,璀璨又遥远。
没有一盏,是为我亮的。
回家的路上,陈默开着车。
车里的空气,比窗外的冬夜还要冷。
他几次想开口,嘴唇动了动,又咽了回去。
最后,他只是腾出一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
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一如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可那温度,却再也暖不进我的心里。
“对不起。”他终于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没有回答。
对不起什么呢?
对不起他的父母如此偏心?还是对不起他自己的懦弱和沉默?
车开进小区,停在楼下。
我们坐着,谁也没有动。
路灯的光,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明明暗暗的光影。
我看着他熟悉的侧脸,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
这个我爱了五年的男人。
这个在我生病时,会半夜起来给我熬粥的男人。
这个会在我加班深夜回家时,永远留一盏灯的男人。
此刻,却让我觉得如此陌生。
“他们……他们只是觉得大哥压力大,孩子也快上学了。”他试图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终于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陈默,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说过什么?”
他愣住了。
“你说,以后你会给我一个家。一个完完整整,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小石子,投进他眼底那片深潭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你说,你爸妈就是我爸妈,他们会像疼你一样疼我。”
“你说,我们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一句一句地,把他曾经许下的诺言,重新捡起来,摊开在他面前。
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黯了下去。
最后,他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能说什么呢?
说他父母做得对?
还是说,他无能为力?
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几套房子。
我在乎的,是他们把我当成什么。
一个外人。
一个可以被随意打发,被轻易牺牲的外人。
而我的丈夫,对此,默许了。
这比任何尖酸刻薄的话语,都更伤人。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结婚三年来,第一次。
我躺在客房的小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墙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
我忽然想起我外婆。
外婆是个木匠,十里八乡唯一的女木匠。
她有一双粗糙的手,指关节又粗又大,掌心布满了老茧。
可就是这双手,能把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变成一张精巧的梳妆台,一把温润的摇椅,一个会唱歌的八音盒。
我小时候,最喜欢待在她的木工房里。
那间小屋子,总是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木头香气,阳光透过窗户,把空气中飞舞的木屑,照得像金色的精灵。
外婆总是说:“丫头,木头跟人一样,都有自己的纹路和脾气。你要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把它打磨成最好的样子。”
她还说:“做人也一样,要有自己的骨头。骨头硬了,才不会被风吹倒,才不会被人看轻。”
外婆去世的时候,给我留下了那间木工房,和她所有的工具。
她说:“这些家伙什儿,就是你的骨头。什么时候觉得活不下去了,就回来,摸摸它们,它们会告诉你,该怎么站起来。”
结婚后,我忙于工作和家庭,已经很久没有回过那间小屋了。
我甚至快要忘了,木头刨花是什么味道,砂纸磨过木头表面,是什么样的触感。
我好像,把外婆给我的“骨头”,弄丢了。
第二天,我请了假。
我没有告诉陈默,自己一个人,坐上了回老家的长途汽车。
老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
我用钥匙打开那把生了锈的铜锁,推开木工房的门。
“吱呀”一声,仿佛推开了一段尘封的时光。
阳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照亮了满屋的灰尘。
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松木、樟木和桐油的味道,瞬间包裹了我。
我看见了墙上挂着的锯子、刨子、凿子,工作台上摆放整齐的刻刀,角落里堆着的,外婆没用完的木料。
一切都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张饱经沧桑的工作台。
台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划痕和印记,那是外婆几十年如一日,用汗水和心血浇灌出的痕迹。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积了灰的木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我在这里,待了一整天。
我把所有的工具,一件一件拿下来,用棉布擦拭干净,重新上油。
我把所有的木料,一块一块搬出来,清理掉上面的蛛网和尘土。
我把整个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被风吹动的荒草。
心里,那块被冻住的地方,好像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晚上,陈默的电话打来了。
响了很久,我才接。
“你去哪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焦虑。
“我回老家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你……还在生气?”
我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凉意。
“陈默,这不是生气。”
“这是失望。”
我挂了电话,关了机。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木工房里的一张旧躺椅上。
躺椅是外婆亲手做的,用了最好的藤条,夏天睡在上面,又凉快又舒服。
我闻着空气中淡淡的木香,一夜无梦。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有回城里。
我就待在老家,待在我的木工房里。
我开始重新拾起外婆教我的手艺。
我找来一块最普通的松木,学着外婆的样子,先用墨斗弹线,再用锯子裁开。
一开始,我的手很生,锯口歪歪扭扭,刨花也推得厚薄不均。
我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水泡,又变成了老茧。
胳膊酸得抬不起来,腰也疼得直不起来。
可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每一次锯子和木头的摩擦,每一次刨子推过木头的声响,都像在告诉我:你还活着,你还有力气。
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我要亲手,为自己做一张床。
一张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床。
我选了最好的榉木,它的纹理细腻,质地坚硬,像一个沉默而温柔的守护者。
我画了无数张图纸,修改了无数次。
我想要一张最简单的床,没有任何多余的雕花和装饰,只有流畅的线条和温润的质感。
就像我希望我的人生一样,简单,纯粹,有自己的风骨。
那段时间,我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陈默来过两次。
第一次,他站在院子门口,隔着半人高的荒草,远远地看着我。
我穿着一身沾满木屑的旧衣服,头发用一根筷子随意地挽着,正在专心致志地给一块木板开榫。
他没有进来,站了很久,然后默默地离开了。
第二次,他提着很多我爱吃的菜,走进了院子。
他把菜放在厨房的灶台上,走过来,想帮我。
“我来吧。”他说。
我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你不会。”
他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用凿子,一点一点地,凿出精准的卯眼。
木屑纷飞,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
“我们……谈谈吧。”他终于开口。
我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憔unprecedented悴又颓唐。
“你想谈什么?”
“谈我们。”
“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我反问。
他的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那件事,是我不对。”他艰难地说,“我应该站出来,为你说话的。”
“然后呢?”我追问,“说了之后呢?跟你爸妈大吵一架?然后他们就会改变主意,把房子分给我们一套?”
他沉默了。
“陈默,你还不明白吗?问题不在于一套房子,也不在于你有没有为我说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问题在于,在你的潜意识里,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一个和你完全平等的人。你觉得我是你的妻子,你就应该保护我,照顾我。但当你的保护,和你原生家庭的利益发生冲突时,你会下意识地,选择牺牲我。”
“因为你觉得,我‘安静’,我‘不惹事’,我能‘体谅’你的难处。”
“我不是!”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我没有这么想!”
“你有没有,你心里最清楚。”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重新拿起我的凿子。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天,他最终还是走了。
我听着他汽车发动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我手里的凿子,终于没拿稳,“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不是不难过。
我只是,不想再把我的伤口,剖开来给他看了。
因为我知道,他看不懂。
或者说,他不愿意懂。
做床的工程,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光是打磨床头板,我就用掉了十几张不同粗细的砂纸。
从粗糙到细腻,一遍又一遍。
我的指尖,被磨得又红又烫,几乎失去了知觉。
可当我用手掌,抚摸过那片光滑如丝的木板时,一种巨大的满足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那是一种,完全掌控自己生活的感觉。
那是一种,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美好事物的成就感。
这种感觉,是陈默给不了我的,是任何人,都给不了我的。
床架搭好的那天,是个晴天。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崭新的榉木上,泛着一层温暖的光晕。
我躺在没有床垫的床板上,闻着木头独有的清香。
我忽然觉得,这才是“家”的味道。
不是一栋房子,不是一纸房产证。
而是这种,能让我感到安心、踏实、自由的味道。
我开始接一些零散的活儿。
帮邻居家的张大爷,修好了他那把用了几十年的摇椅。
帮镇上开杂货铺的李阿姨,打了一个新的置物架。
我的手艺,是外婆亲传的,扎实,地道。
慢慢地,找我的人越来越多。
有人听说了我的故事,专门从城里开车过来,请我帮他们修复一件旧家具。
那是一对很有气质的老夫妻。
他们带来的是一只旧樟木箱子,箱子上的铜锁已经坏了,箱体也有些变形。
老太太抚摸着箱子,眼圈红红的。
“这是我母亲的嫁妆。”她说,“我母亲去世得早,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念物了。”
我看着那只箱子,仿佛看到了时间的痕迹。
我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拆开,清理掉里面的灰尘和霉斑。
我用特制的胶水,把开裂的木板重新粘合。
我用刨子,把变形的箱盖,重新刨平。
我还去旧货市场,淘来了一把样式相仿的旧铜锁,给它换上。
整个过程,我花了一个星期。
当那只修葺一新的樟木箱子,重新摆在老夫妻面前时,老太太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打开箱子,一股浓郁的樟木香气,扑面而来。
“是这个味道,是这个味道。”她喃喃地说。
老先生从钱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钱,递给我。
我没有接。
“您给个工本费就行了。”我说。
老先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你这姑娘,有意思。”他说,“我叫林振声,这是我的名片。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找我。”
我接过名片,上面写着“xx博物馆 研究员”。
我没想到,这次偶然的相遇,会成为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
林教授后来又来过几次。
他对我修复旧物的技艺,非常欣赏。
他说,我有一种天赋,能读懂木头里的故事。
在他的引荐下,我接到了一个大活儿——修复博物馆里一批在运输中受损的明清家具。
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也是一个巨大的机遇。
我把我的木工房,搬到了城里。
我在郊区租了一个更大的厂房,招了两个帮手。
我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名字就叫“外婆的木工房”。
我每天都泡在工作室里,对着那些残破的,却依旧散发着岁月光辉的旧家具。
我像一个医生,给它们诊断,清创,缝合,疗伤。
这个过程,枯燥,繁琐,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
但我乐在其中。
因为我知道,我修复的,不仅仅是这些木头。
也是我自己那颗,曾经支离破碎的心。
我和陈默,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我听说,他升职了,当了部门主管。
我也听说,他爸妈给他介绍了很多个相亲对象,但他一个都没去见。
这些消息,都是从我们共同的朋友那里,零零星星传到我耳朵里的。
我听了,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波澜。
就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博物馆的项目,进展得很顺利。
我的工作室,也渐渐有了名气。
很多人慕名而来,请我为他们量身定做家具,或者修复有特殊意义的旧物。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于谁,才能生存下去的女人。
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价值。
我用自己赚的钱,在城里买了一套小公寓。
公寓不大,但有一个朝南的大阳台。
我把阳台,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花房,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
搬家的那天,我一个人,把那张我亲手做的榉木床,搬进了卧室。
当我躺在属于我自己的床上,睡在属于我自己的房子里时,我从未感到如此的安宁和满足。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婆婆打来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中气十足,反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小雅啊……你,最近还好吗?”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礼貌地回答:“挺好的,妈。您有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就是……家里那套红木的太师椅,不知道怎么回事,扶手裂了。你爸心疼得不行,找了好多师傅来看,都说修不了了。”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听陈昂说,你现在自己开了个工作室,专门修这些老物件?”
“嗯。”
“那……你能不能,抽空回来,帮忙看看?”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请求。
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沉默了。
我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
电话那头,婆婆似乎有些急了。
“工钱……工钱我们照付,按你最高的标准付!”
我笑了。
“妈,这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
“我最近很忙,工作室的订单已经排到明年了。您那椅子要是不急的话,可以先放着,等我空下来再说。”
我说完,不等她回答,就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
我知道,我这个态度,肯定会让她不舒服。
但那又怎么样呢?
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样,做一个有求必应的,懂事的,好拿捏的儿媳妇了。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这个道理,是我用半段失败的婚姻,才换来的。
过了几天,大嫂忽然约我喝咖啡。
我们约在一家环境很雅致的咖啡馆。
她穿着一身名牌,妆容精致,看起来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太太。
“小雅,你现在可真了不起。”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笑着说,“都成大老板了。”
我淡淡地笑了笑:“就是个手艺人,混口饭吃而已。”
她话锋一转,切入了正题。
“妈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不肯帮忙修那套椅子?”
“我没说不肯,我只是说,我最近没时间。”
“小雅,你别这样。”她放下咖啡勺,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心里有气。爸妈那次做事,是有点欠考虑。”
“有点欠考虑?”我重复着她的话,觉得有些好笑。
“是,是,是我用词不当。”她连忙改口,“是他们做得不对,做得太过分了。我跟陈昂也说过他们好几次了。”
“但是,毕竟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跟陈默,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僵着吧?”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当说客的?”我看着她,直截了当地问。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我也是为了你们好。”她说,“陈默最近,状态很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话也少了。上次我见他,他一个人在阳台上抽烟,那烟灰缸里,全是烟头。”
我的心,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而已。
“那是他的事,跟我没关系。”我说。
“怎么会没关系呢?你们还没离婚,就还是夫妻。”
“那张证,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大嫂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复杂。
有同情,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嫉妒?
“小雅,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占了你的便宜?”她忽然说。
我没有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其实,城东那套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爸妈的名字。我们只是暂时住在那里。”
“我们住的那套,也是公婆的。说白了,我们跟你们一样,名下都没有房子。”
“爸妈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因为偏心,而是因为……他们信不过你。”
“信不过我?”我皱起了眉。
“对。”大嫂点了点头,喝了一口咖啡,“他们觉得你太有主见了,太独立了,不像我,什么都听他们的。”
“他们怕你跟陈默以后要是……万一……离婚了,会分走陈家的财产。”
“所以,他们宁愿把房子都攥在自己手里。给我们住,也只是暂时的。等他们百年之后,这些东西,还是要留给陈昂和陈默兄弟俩的。”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是这样。
不是偏心,而是算计。
因为我不够“听话”,不够“好控制”,所以,我就不配拥有他们的信任。
这比单纯的偏心,更让我觉得心寒。
“那你呢?”我看着她,“你什么都听他们的,你过得开心吗?”
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她搅动咖啡的动作,停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开不开心,不都这么过吗?”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也挺可怜的。
她用自己的顺从和“懂事”,换来了一个看似安稳的,被圈养的人生。
而我,选择了另一条路。
一条更艰难,但却能让我自由呼吸的路。
我没有再为难她。
我答应她,会抽空回去,看看那套椅子。
不是因为我原谅了他们,也不是因为我心软了。
我只是想去,做一个了结。
给那段不堪的过往,画上一个句号。
我选了一个周末,回到了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
开门的是婆婆。
看到我,她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小雅,你来了。”她一边说,一边给我拿拖鞋。
公公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头也没抬。
那套裂了扶手的太师椅,就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我走过去,蹲下身,仔细地检查着裂缝。
裂口很深,从扶手顶端,一直延伸到底座。
看得出来,是受了很重的外力撞击。
“怎么弄的?”我问。
婆婆支支吾吾地说:“就是……不小心,碰了一下。”
我没再追问。
我从我的工具箱里,拿出专业的检测工具。
我告诉他们,这种程度的损伤,修复起来很麻烦。
需要把整个扶手拆下来,用特制的胶水和木榫重新固定,再经过反复的打磨和上漆,才能恢复原样。
整个过程,至少需要一个月。
而且,费用不菲。
我报了一个价格。
那个数字,让公公从报纸后面,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怀疑。
“这么贵?”他忍不住说,“你抢钱啊?”
我站起身,平静地看着他。
“爸,我开的是工作室,不是慈善堂。我的手艺,我的时间,我的工具,这些都是成本。”
“而且,我报给您的,已经是看在陈默的面子上,打了八折的亲情价了。如果您不信,可以去外面打听打打听,修复这种级别的古董家具,是什么行情。”
公公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脸涨成了猪肝色。
婆婆赶紧过来打圆场。
“修,修,多少钱都修。这椅子,是你爷爷传下来的,有感情了。”
我说:“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跟陈默,办离婚手续。”
我的话,像一颗炸弹,在客厅里炸开。
公公“霍”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手里的报纸,散落一地。
婆婆也愣住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公公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这是在威胁我们?”
“我不是在威胁你们。”我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静,“我只是在通知你们。”
“这椅子,我可以修。但是,从今往后,我不想再跟你们陈家,有任何瓜葛。”
“你……”
“我跟陈默之间,早就已经没有感情了。拖着一张结婚证,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说完,不再看他们,开始收拾我的工具箱。
“椅子你们要是决定修,就给我打电话。我会派我的助理,过来取。”
“至于离婚的事,我希望陈默能尽快联系我。”
我拎起工具箱,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哦,对了。”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来没稀罕过你们家的房子。因为,我自己买得起。”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重重地关上。
也关上了我的过去。
那天晚上,陈默来了。
他来了我的新家。
他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一切,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迷茫。
“你……什么时候买的房子?”他问。
“上个月。”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觉得,没有必要。”
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相对无言。
茶几上,放着我刚泡好的茶,热气袅袅,升腾,然后消散在空气里。
就像我们之间,那些曾经温热的感情。
“我妈……都跟我说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听他说了太多次。
已经麻木了。
“我们离婚吧。”我说。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痛苦和乞求。
“非要这样吗?”
“是。”
“就因为……就因为房子的事?”
“不是。”我摇了摇头,“房子,只是一个导火索。它点燃的,是我们之间,早就已经埋下的炸药。”
“陈默,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一套房子,两套房子。而是,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你想要一个安稳的,听话的,能在你的羽翼下,为你操持好后方的妻子。”
“而我,想要一个能跟我并肩站在一起,尊重我,理解我,支持我,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平等的灵魂来对待的伴侣。”
“我们都给不了对方,想要的东西。”
他沉默了。
良久,他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离婚协议,我会尽快找律师拟好。”
“好。”
那天,他没有留下。
我们像两个即将分手的商业伙伴,冷静地,理智地,谈妥了所有细节。
没有争吵,没有眼泪。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巨大的空虚。
办完离婚手续的那天,天气很好。
天空蓝得像一块水洗过的画布。
我们从民政局出来,并排走在马路上。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把工作室做好。”我说,“可能会去国外,进修一段时间。”
“挺好的。”
“你呢?”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走到了路口,红灯亮了。
我们停下脚步。
“那……就到这吧。”我说。
“嗯。”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最后,他只是说:“保重。”
“你也是。”
绿灯亮了。
我转过身,朝马路对面走去。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他一定还站在原地,看着我的背影。
但我不能回头。
因为我的路,在前方。
那套太师椅,我最终还是修好了。
我把它修得,比原来还要好。
我让助理,把它送回了陈家。
我没有再收他们的钱。
就当是,为我们这段五年的感情,做一个最后的,体面的告别。
后来,我去了意大利。
我在佛罗伦萨,一个古老的,专门修复欧洲古董家具的作坊里,当了三年的学徒。
那三年,我过得很辛苦,也很充实。
我学会了用最传统的方法,修复最精美的艺术品。
我的眼界,我的技艺,都有了质的飞越。
三年后,我回国了。
我的“外婆的木工房”,已经成了国内修复界的金字招牌。
我接的单子,都是国家级的博物馆,和顶级的私人收藏家。
我成了别人口中,那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陈默。
我听说,他一直没有再婚。
他爸妈给他安排的相亲,他依旧一次都没有去。
他好像,就那么一个人,不咸不淡地,过着。
有一次,我在一个行业峰会上,偶然遇见了林教授。
他已经退休了,精神却很好。
我们聊了很久。
临走时,他忽然对我说:“小雅,你知道吗?陈家那套太师椅,后来被一个收藏家看中了,出价很高,想买下来。”
我有些意外。
“那他们卖了吗?”
“没有。”林教授摇了摇头,“陈默没同意。”
“他说,那是你修好的东西。他要留着,当个念想。”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酸酸的,麻麻的。
但我很快,就释然了。
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留个念想,也挺好。
至少,证明我们曾经,真实地,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
我的工作室里,一直摆着一张床。
就是那张,我亲手为自己做的,榉木床。
它陪着我,走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
它是我亲手为自己打造的,最坚固的,也最温柔的,避风港。
每天晚上,当我躺在这张床上,闻着淡淡的木香时,我都会想起外婆。
想起她那双粗糙的手,想起她说过的话。
“丫头,做人,要有自己的骨头。”
我想,我做到了。
我用我自己的双手,把我的人生,打磨成了我想要的样子。
虽然过程很痛,很漫长。
但当我回头看时,我看到的,是那个在满天木屑中,站得笔直的,闪闪发光的自己。
这,就够了。
来源:情感撰述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