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股味道,是霸道的,带着海水的咸腥和紫苏叶的清香,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整栋楼的楼道。
那股味道,是霸道的,带着海水的咸腥和紫苏叶的清香,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整栋楼的楼道。
我趴在门缝里,看着爸爸。
他的背影像一座被汗水浸湿的小山,弓在那个小小的厨房里。
蒸锅的盖子边缘,白色的蒸汽“嘶嘶”地冒着,像一条条不甘心被束缚的龙,拼命往外钻。
空气里全是那种味道,鲜得让人舌根发痒。
爸爸小心翼翼地掀开锅盖,一股更浓郁的热浪扑面而来,我的眼镜瞬间就白了。
我赶紧摘下来,用衣角胡乱擦了擦。
再戴上时,那抹亮烈的橘红色就撞进了我的眼睛里。
十只螃蟹。
我悄悄数过。
它们被爸爸用棉绳捆着,在盆里的时候还张牙舞爪,吐着白沫。现在,它们安静了,通体变成了喜庆的颜色,像十块温润的红玉,卧在白色的瓷盘里,被爸爸郑重地捧了出来。
爸爸的脸上有一种庄严的喜悦,就像一个完成了伟大作品的工匠。
他额角的汗珠,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碎钻。
“好了!”他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底气。
妈妈闻声从房间里出来,她手里还拿着织了一半的毛衣,脸上带着和我一样的,那种被幸福砸中的、有点晕眩的表情。
她走到桌边,俯下身,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真香啊。”她说。
那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搔着我的心。
那时候,一只螃蟹对我来说,就是全世界最盛大的节日。
爸爸的单位发了福利,他没舍得在单位食堂跟同事们分掉,用一个厚厚的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一路骑车,把这十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带回了家。
我记得他进门时,额头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献宝似的把那个沉甸甸的袋子递给妈妈。
“给你和孩子补补。”他憨厚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妈妈接过袋子,嘴上嗔怪着“又乱花钱”,眼里的光却骗不了人。
那光,比我们家那盏昏黄的吊灯,要亮得多。
爸爸把螃蟹倒进盆里,它们立刻横行霸道起来,挥舞着大钳子,发出“咔咔”的声响。
我蹲在旁边,既害怕又新奇,不敢伸手去碰,只敢用眼睛一遍遍地描摹它们青灰色的外壳和那些细小的绒毛。
爸爸开始刷洗它们,一只又一只,用旧牙刷刷得干干净净。
厨房里响着哗哗的水声和刷子摩擦蟹壳的“沙沙”声。
妈妈在旁边准备姜末和醋,空气里开始弥漫起一股酸甜的气息。
我们家很小,小到厨房里的任何一点声响,在客厅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声音,那气味,交织在一起,就是“家”的味道。
是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
爸爸把十只螃蟹小心翼翼地码进蒸锅,盖上盖子。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等待的时间里,每一秒钟都被那股越来越浓的鲜香拉长了。
我坐立不安,一会儿跑到厨房门口看看,一会儿又趴在桌子上,想象着蟹黄流油的样子。
终于,螃蟹出锅了。
十只,整整齐齐,像一队即将接受检阅的士兵。
爸爸把盘子端到桌子中央,我们一家三口围着它,像是在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
“等等,”爸爸说,“我去喊你奶奶和叔叔他们过来一起吃。”
妈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去吧,”她轻声说,“人多热闹。”
爸爸转身出去了。
我们家和奶奶家,就住对门。
一碗汤端过去,都还是烫的。
我看着那十只螃蟹,心里有点舍不得。
但爸爸说,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很快,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奶奶、叔叔、婶婶,还有我的堂弟,浩浩荡荡地进来了。
奶奶一进门,眼睛就跟探照灯似的,直直地射向了桌子中央那盘螃蟹。
“哎哟,今天什么好日子啊,这么香!”奶奶的声音又高又亮,在小小的客厅里回荡。
叔叔和婶婶也跟着附和:“是啊,大哥,发财了啊?”
爸爸只是笑,招呼他们坐下。
奶奶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拿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就伸向了那盘螃蟹。
她的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
一只,两只。
她先是夹了一只最大的,放到了堂弟的碗里。
“来,小宝,吃这个,这个黄多。”
然后又夹了一只,放到了叔叔碗里。
“你上班辛苦,补补。”
婶婶笑着,也自己动手夹了一只。
转眼间,盘子里就少了三只。
爸爸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动了动嘴唇,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给我和妈妈一人夹了一只。
“快吃,热的才好吃。”
我拿起那只螃-蟹,感觉沉甸甸的,像捧着一块宝。
我学着爸爸的样子,先掰开蟹壳。
金黄色的蟹黄,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像融化的黄金。
那股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我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刮了一点,放进嘴里。
鲜,甜,香。
无数种滋味在舌尖上爆炸开来,幸福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我埋头苦吃,完全顾不上桌上其他人的动静。
等我好不容易吃完一只,舔了舔手指上残留的酱汁,抬起头时,却愣住了。
桌子中央那个巨大的白瓷盘里,空了。
不,不是全空。
还剩下最后一只。
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显得格外瘦小。
我记得很清楚,爸爸蒸了十只。
奶奶家来了四个人,我们家三个人。
怎么算,也不该是这个结果。
我看向爸爸,他的脸色有些尴尬,正在给叔叔倒酒。
我看向妈妈,她低着头,默默地吃着碗里的白米饭,看不清表情。
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凝固。
奶奶吃完了自己碗里的,又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盘子里那最后一只螃-蟹上。
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随着她的目光,聚焦到了那个小小的、橘红色的幸存者身上。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
奶奶的筷子,动了。
它缓缓地抬起,越过半个桌子,像一座精准的起重机,稳稳地、准确无误地夹住了那最后一只螃-蟹。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把它放进了自己的碗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妈妈的肩膀,猛地颤抖了一下。
她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平静得让人害怕。
“妈,”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清晰得像针尖划过玻璃,“您是不是忘了,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人没吃呢?”
奶奶夹着螃-蟹的动作停住了。
她抬起眼皮,瞥了妈妈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轻慢。
“怎么了?一盘螃-蟹而已,你还当个宝了?你爸(指我爷爷)在的时候,什么好东西我没吃过?你大哥孝敬我的,我吃一只怎么了?”
叔叔和婶婶低着头,假装在研究碗里的纹路。
堂弟还在专心致志地对付他那只大螃-蟹,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
爸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妈,你少说两句……”
“我说错了吗?”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她一个做媳妇的,还管到我这个婆婆头上来了?吃了她一只螃-蟹,是要她的命了?”
妈妈没有看奶奶,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爸爸。
那目光里,有失望,有委屈,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决绝。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是,不是要我的命。”她一字一顿地说,“是要我丈夫的心意,要我孩子的那份期盼。”
“爸辛辛苦苦从单位把这十只螃-蟹带回来,不是为了看它们上了桌,就只剩下四只的。”
“他刷洗了半天,守在灶台边上,满头大汗,不是为了让有的人,连句谢谢都没有,就心安理得地吃掉六只的。”
“这最后一只,您吃了,我不心疼螃-蟹。”
“我心疼我男人。”
妈妈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哭腔。
但她没有哭。
她只是站了起来,把碗里没吃完的饭,倒进了垃圾桶。
然后,她拉着我的手,走进了房间。
“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门外,奶奶气急败败的叫骂声,叔叔婶婶的劝解声,还有爸爸那无力而疲惫的叹息声。
妈妈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的身体在发抖。
我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肥皂香,还有一丝泪水的咸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小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十只螃-蟹又活了过来,它们排着队,从奶奶家的门缝里爬出来,爬回了我们家的蒸锅里。
爸爸妈妈和我,围着桌子,一人分了三只,还剩下一只,我们让它爬回了大海。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受到妈妈的愤怒。
那不是歇斯底里的争吵,而是一种用尽全身力气,去维护一个小小世界的尊严。
那个世界,就是我们的家。
那盘螃-蟹,只是一个导火索。
它点燃的,是妈妈心中积压了许久的,那些无声的委屈和不甘。
后来我才知道,那消失的六只螃-蟹,有两只是奶奶趁着爸爸妈妈在厨房忙活的时候,偷偷打包好,让叔叔先送回他们自己家的。
她说,要留着给堂弟明天下面条吃。
这件事,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们这个小家的心脏里。
从那以后,妈妈很少再笑了。
她和爸爸之间,也多了一种沉默。
爸爸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他会买妈妈喜欢吃的菜,会主动包揽所有的家务。
但他从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
奶奶和叔叔一家,也很少再来我们家串门了。
楼道里遇见,也只是淡淡地点个头,空气里充满了尴尬。
一个家,散了。
不是那种分崩离析的散,而是心与心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那道墙,冰冷,且坚硬。
我常常会想起那盘螃-蟹。
想起它那鲜艳的橘红色,想起它那霸道的鲜香。
它本该是一场盛大的狂欢,最后却成了一场无声的葬礼。
葬送的,是家人之间,那份本该最纯粹的体谅与温情。
时间是最好的稀释剂,它能冲淡很多浓烈的情感,比如快乐,也比如伤痛。
但有些记忆,就像刻在骨头上的疤,无论过去多久,只要轻轻一碰,还是会隐隐作痛。
螃-蟹事件之后,我们家和奶奶家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冷和平”状态。
表面上,我们还是亲人,住在对门,低头不见抬头见。
但那种骨子里的亲近,消失了。
妈妈不再像以前那样,做了什么好吃的,总要先给奶奶端一碗过去。
爸爸去奶奶家修东西,也总是速战速决,不再留下来说话。
而我,也被妈妈告诫,不要随便去奶奶家。
“他们家有好吃的,你别眼馋。”妈妈这样对我说,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知道,她不是小气。
她只是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保护着我们这个小小的家,不再受到伤害。
我记得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奶奶坐在楼道里,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慢慢地摇着。
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有些孤单。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小声地喊了一句:“奶奶。”
她回过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哎,放学啦。”
她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颗水果糖,递给我。
那糖纸,被捏得有些褶皱。
“拿着吃。”
我看着那颗糖,没有伸手去接。
我想起了妈妈的话,想起了那盘只剩下四只的螃-蟹。
我的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我……我不要。”我小声说,“妈妈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我说的是“别人”,而不是“奶奶”。
奶奶伸出来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地凝固了。
她看了我很久,然后,默默地把手收了回去。
“好孩子,听话。”她喃喃地说,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我逃也似的跑回了家。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靠在门板上,心里难受极了。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没有。
我只是,不想让妈妈不开心。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妈妈。
它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小秘密。
这个秘密,像一颗小石子,硌得我心里发慌。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妈妈和奶奶。
我发现,妈妈在面对奶奶时,总是带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礼貌。
她会打招呼,会点头,但眼神从不多做停留。
而奶奶,在看到我们一家三口走在一起时,眼神里总会流露出一丝羡慕,和一丝落寞。
她对堂弟,更好了。
几乎是予取予求。
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堂弟。
叔叔和婶婶,也乐得清闲,把孩子往奶奶那一推,就万事大吉。
堂弟被惯得越来越无法无天。
他会在楼道里大声喧哗,会把吃剩的果皮随手扔在我们家门口。
有一次,他还用小刀,在我家新刷的墙壁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爸爸看到了,气得脸都青了。
他冲到对门,想找叔叔理论。
开门的是奶奶。
“多大点事儿,”奶奶轻描淡写地说,“小孩子不懂事,你一个当大伯的,还跟他计较?”
爸爸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奶奶身后,那个探头探脑,脸上带着得意笑容的堂弟,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回来。
那天晚上,爸爸一个人,用腻子粉,把那道划痕,一点一点地补上了。
灯光下,他的侧影,显得格外疲惫。
妈妈默默地站在他身后,递给他一杯水。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但那种无声的交流,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沉重。
我躲在房间里,透过门缝看着他们。
我突然明白了,妈妈那天为什么会为了最后一-只螃--蟹,和奶奶撕破脸。
她不是在争一只螃-蟹。
她是在争一口气。
争一份作为这个家的女主人,本该得到的尊重。
争一份作为丈夫和孩子,本该被珍视的心意。
那道墙上的划痕,就像那盘被偷走的螃-蟹一样,划在墙上,也刻在了我爸妈的心里。
它提醒着他们,在这个所谓的“大家庭”里,他们的小家,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多么的不被尊重。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
我上了初中,学业变得繁重起来。
我不再有那么多时间,去关注这些家庭的琐事。
我们家和奶奶家的关系,也固定在了那种不冷不热的模式里。
直到一件事的发生,打破了这种平静。
奶奶病了。
很突然。
那天早上,是婶婶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爸爸妈妈立刻冲了出去。
我也跟了出去。
奶奶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叔叔和婶婶围在她身边,手足无措。
“快,打120!”爸爸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他一边喊,一边蹲下身,解开奶奶的衣领,让她保持呼吸通畅。
妈妈也跑回家,拿了毯子出来,盖在奶奶身上。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爸爸和叔叔跟着车去了医院。
妈妈留下来,安抚着吓坏了的婶婶和堂弟。
那一刻,我看着妈妈忙碌的身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我以为,过去的那些不愉快,会让她在这时候选择袖手旁观。
但她没有。
在生命面前,所有的恩怨,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奶奶是突发性脑溢血,幸好送医及时,抢救了过来。
但她偏瘫了。
右半边身子,完全失去了知觉。
她躺在病床上,不能说话,不能动,只能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无助地看着天花板。
医院里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叔叔和婶婶要上班,堂弟要上学。
照顾奶奶的重担,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我爸妈的肩上。
爸爸每天下班后,就直接赶到医院。
给奶奶喂饭,擦身,按摩。
妈妈则负责每天熬汤,送到医院去。
她会把骨头汤熬得浓浓的,撇去上面的浮油,用保温桶装好,再细心地把肉剔下来,剁成肉泥,方便奶奶吞咽。
我去看过奶奶几次。
她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大半。
看到我,她的眼睛会亮一下,嘴巴努力地张合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含糊声音。
有一次,妈妈正在给她喂汤。
一勺,一勺,喂得很慢,很耐心。
奶奶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了被子上。
妈妈没有嫌弃,她放下碗,拿起毛巾,轻轻地帮她擦干净。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奶奶的眼睛里,流出了一行泪。
那滴泪,顺着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下来,消失在枕头里。
我不知道那滴泪里,包含了什么。
是病痛的折磨,是无法言说的痛苦,还是……迟来的悔恨?
出院后,奶奶回到了她自己的家。
但她已经离不开人了。
叔叔和婶婶商量着,想请个护工。
但合适的护工,不好找,而且价格昂贵。
他们为此争吵了好几次。
最后,是妈妈做出了决定。
“我来吧。”她说,“我辞职,在家照顾妈。”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爸爸和我。
妈妈在一家工厂做出纳,工作虽然辛苦,但很稳定。
“你疯了?”爸爸第一个反对,“你辞了工作,我们家怎么办?”
“没事,”妈妈说得云淡风清,“你的工资够我们花了。妈现在这个样子,交给外人,我们不放心。”
叔叔和婶婶的脸上,露出了既惭愧又感激的神情。
他们没有再反对。
就这样,妈妈成了一个全职的家庭主妇。
她的世界,从工厂的账本,变成了奶奶的屎尿屁。
每天,她要给奶奶翻身,拍背,防止生褥疮。
要给她做康复训练,活动那些僵硬的关节。
要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饭,喝水。
还要处理她失禁后的大小便。
那股难闻的气味,常年弥漫在对门的那个家里。
妈妈瘦了,也憔悴了。
她的手上,长出了厚厚的茧。
她的脸上,多了很多细小的皱纹。
她不再穿漂亮的衣服,总是穿着方便干活的旧T恤。
我有时候会问她:“妈,你后悔吗?”
她总是笑着摇摇头。
“没什么后悔的。”她说,“她是你爸的妈,也是你的奶奶。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罪。”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妈妈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强大的灵魂。
她可以为了尊严,跟婆婆撕破脸。
也可以为了责任,放下所有的恩怨,去照顾一个曾经深深伤害过她的人。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胸怀?
我开始学着帮妈妈分担。
放学后,我会去给奶奶读报纸,讲学校里的趣事。
奶奶听得很认真。
虽然她不能说话,但她的眼神,会告诉我,她听进去了。
有一次,我给她读到一则关于美食的新闻。
我随口说了一句:“奶奶,您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爸爸蒸的螃-蟹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提起了那个我们家谁都不愿再提起的禁忌。
我看到奶奶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她的情绪,变得非常激动。
我吓坏了,赶紧去叫妈妈。
妈妈跑过来,看到奶奶的样子,也慌了。
她一边给奶奶顺气,一边轻声安慰她:“妈,您别急,别急,有话慢慢说。”
奶奶的情绪,却越来越激动。
她用那只唯一能动的左手,死死地抓住了妈妈的胳-膊。
她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妈妈的肉里。
妈妈疼得皱起了眉,却没有挣脱。
奶奶的眼睛里,又流出了泪。
这一次,是汹涌的,无法抑制的泪水。
她看着妈妈,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哀求。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对……不……起……”
那三个字,像三颗沉重的石头,砸在了我的心上。
也砸在了妈妈的心上。
妈妈愣住了。
她看着奶奶,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奶奶的后背。
一下,又一下。
就像很多年前,在那个因为螃-蟹而吵架的夜晚,我拍着她的背一样。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
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洒在她们身上。
一个满头白发、瘫痪在床的老人。
一个面容憔-悴、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中年女人。
她们曾经是婆媳,是天敌。
但在此刻,她们之间所有的隔阂,似乎都在那一句“对不起”和那无声的轻拍中,烟消云散了。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记恨,而是放下。
真正的亲情,也不是永不犯错,而是在犯错之后,依然有弥补和原谅的可能。
奶奶的身体,在妈妈的精心照料下,有了一些起色。
她可以含糊地说一些简单的词语了。
左手也比以前灵活了一些。
天气好的时候,妈妈会用轮椅,推着她到楼下晒太阳。
叔叔和婶婶,对妈妈的态度,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不再是甩手掌柜,会主动承担起周末照顾奶奶的任务,让妈妈能喘口气。
他们会给妈妈买新衣服,买护肤品。
婶婶甚至拉着妈妈的手,诚恳地道了歉。
“大嫂,以前,是我们不对。”
妈妈只是笑笑,说:“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就像那盘螃-蟹,虽然曾经在我们心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但时间,和爱,终究还是把它慢慢抚平了。
两年后,奶奶在一个平静的午后,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妈妈一直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奶奶的葬礼上,妈妈哭得很伤心。
那种悲伤,是真切的,发自内心的。
我抱着她,就像小时候她抱着我一样。
我跟她说:“妈,别难过了,奶奶走得很安详。”
妈妈点点头,哽咽着说:“我知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我还没有照顾够她。”
我愣住了。
我看着妈妈哭红的眼睛,突然觉得,她和奶奶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婆媳。
在那两年日复一日的照顾里,在那些屎尿屁的琐碎里,在那些无声的对视和眼泪里,她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比血缘更深刻的,相依为命的感情。
妈妈原谅了奶奶,也救赎了自己。
她用她的善良和坚韧,把一个即将破碎的家,重新粘合了起来。
葬礼结束后,我们整理奶奶的遗物。
在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里,我们发现了一沓泛黄的信纸。
那是爷爷写给奶奶的信。
信里,爷爷说,他知道奶奶的苦。
他知道她从小没过过好日子,所以总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的儿子。
他劝她,手心手背都是肉,要一碗水端平。
在信的最后,爷爷写道:“我知道你没有坏心,你只是……太害怕穷了。”
信纸的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颗已经干瘪发黑的糖。
我认得那颗糖。
就是很多年前,奶奶想给我,而我没有要的那一颗。
她竟然,一直留着。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那颗糖,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它硌得我的手心生疼。
也硌得我的心,生疼。
我终于理解了奶奶。
她的偏心,她的自私,她的刻薄,都源于她内心深处,那份巨大的不安全感。
她经历过饥饿,经历过贫穷。
所以她拼命地想抓住一切她认为好的东西,想把它留给自己最疼爱的儿子。
她的方式是错的,是伤人的。
但她的初衷,或许,只是一个母亲,最本能的爱。
只是这份爱,太过偏执,太过狭隘,以至于伤害了另一个同样爱着她儿子的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又梦到了那盘螃-蟹。
这一次,桌子边坐满了人。
奶奶,爷爷,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堂弟,还有我。
爸爸把十只螃-蟹,分给了每一个人。
每个人碗里,都有一只。
盘子里,还剩下两只。
奶奶笑着,把那两只,一只夹给了妈妈,一只夹给了婶婶。
她说:“你们,才是这个家最大的功臣。”
妈妈和婶婶相视一笑,眼眶都红了。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温暖,而明亮。
梦醒了。
我睁开眼,窗外,天已经亮了。
我走出房间,看到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着。
她在包饺子。
白色的面粉,沾了她一脸。
爸爸在旁边,帮她擀皮。
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照在他们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种岁月静好的画面,让我觉得无比心安。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妈妈。
“妈。”
“嗯?”她回过头,笑着看我,“怎么了?”
“我爱你。”我说。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她用沾满面粉的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傻孩子。”
我也笑了。
我知道,我们家,再也不会因为一盘螃-蟹而争吵了。
因为我们已经懂得,比螃-蟹更重要的,是爱,是理解,是包容。
是那份无论发生什么,都打不散,扯不断的,家的羁绊。
那段日子,像一部缓慢播放的黑白电影,每一个镜头都充满了压抑和沉重。妈妈辞职后,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爸爸的工资要支撑整个家的开销,还要负担奶奶的一部分医药费。
他开始在下班后,去做一些零工。
帮人修电器,或者去工地扛水泥。
他总是很晚才回家,身上带着一股汗味和尘土味。
他会先在门口,把自己身上的灰拍干净,才肯进屋。
他怕把家里弄脏了。
妈妈总是会给他留一盏灯,温一碗饭。
他回来后,两个人就坐在那盏昏黄的灯下,默默地吃饭。
他们很少说话,但我觉得,他们的心,比任何时候都更近。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个人,就着月光,在用红花油揉着自己的肩膀。
他的眉头紧锁,动作很轻,生怕吵醒我们。
我躲在门后,看着他宽阔而疲惫的背影,眼泪就那么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知道,这个男人,在用他的肩膀,扛起两个家。
一个是我们的小家,一个是奶奶和叔叔的那个家。
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第二天,我把我存了很久的零花钱,都拿了出来,放在了饭桌上。
那是我准备买一双新球鞋的钱。
妈妈看到了,问我这是干什么。
我说:“给爸爸买点好吃的。”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眼圈红了。
她把钱又塞回了我的手里。
“你的心意,爸妈收到了。”她说,“但这钱,你自己留着。我们家,还没到要用你的钱的地-步。”
那天晚上,我们家的饭桌上,多了一盘红烧肉。
妈妈把最大最好的几块,都夹到了爸爸的碗里。
爸爸看着碗里的肉,又看看我,笑了。
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一些我看不懂的酸楚。
他夹起一块肉,放到了我的碗里。
“你正在长身体,多吃点。”
然后,他又夹了一块,放到了妈妈的碗里。
“你也辛苦了。”
最后,他碗里只剩下一些汤汁。
他就用那些汤汁,泡着饭,吃得津津有味。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家,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虽然物质上很清贫,但我们的心,是满的。
因为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对方,守护着这个家。
奶奶的情况,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会清醒一些,能认出我们,甚至能跟着我们,说一些简单的词。
但更多的时候,她是糊涂的。
她会把妈妈错认成她自己的母亲,抱着妈妈哭,说她想家了。
她会对着空气说话,好像爷爷就在她身边。
她会突然大发脾气,把碗筷都摔在地上。
每当这个时候,妈妈总是最有耐心的那一个。
她会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奶奶。
给她唱歌,给她讲故事。
等她情绪稳定下来,再默默地把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
婶婶有时候会看不下去。
“大嫂,你别太惯着她了。”她说,“她就是作。”
妈妈总是摇摇头。
“她不是作,她是病了。”她说,“她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
我常常在想,妈妈的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为什么可以那么宽容,那么有韧性?
后来,我从爸爸那里,听到了一个关于妈妈的故事。
妈妈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外婆,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
外公一个人,拉扯着妈妈和舅舅长大。
外公的脾气很不好,喝了酒,就会打人。
妈妈和舅舅,从小就是在外公的打骂声中长大的。
但妈妈从来没有恨过外公。
她说,外公也很可怜。
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心里的苦,没地方说。
所以,他只能用酒精和暴力,来麻痹自己。
外婆去世后,妈妈就成了家里的“小妈妈”。
她学着做饭,学着洗衣服,学着照顾年幼的舅舅。
有一次,舅舅生病发高烧,外公又喝醉了。
是妈妈,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背着舅舅,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了十几里路,才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那天,舅舅得救了。
但妈妈的脚,却冻伤了。
直到现在,每到阴雨天,她的脚后跟,还会隐隐作痛。
爸爸说,妈妈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家人。
因为她从小就失去了完整的家,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家庭的温暖。
她也比任何人都懂得,维系一个家,有多么不容易。
听完爸爸的讲述,我终于明白了。
妈妈对奶奶的照顾,不仅仅是出于责任和义务。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她内心的那份善良和同理心。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替别人撑把伞。
她从奶奶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
她不想让奶奶,像她母亲一样,在病痛和孤独中,凄凉地离去。
她想用自己的温暖,去弥补奶奶内心的那份缺失。
也或许,她是在弥补自己,童年时,未能好好照顾母亲的遗憾。
奶奶的病情,在又一个冬天,急转直下。
她开始拒绝进食,整日昏睡。
医生说,她的器官,已经开始衰竭了。
让我们,准备后事。
那段时间,我们家所有的人,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叔叔和婶婶,请了假,日夜守在医院。
爸爸的白头发,又多了许多。
妈妈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她几乎不怎么睡觉,就坐在奶奶的床边,握着她干枯的手,跟她说话。
说我们小时候的趣事,说爸爸工作上的成就,说堂弟又考了第一名。
她好像想用这种方式,把奶奶留住。
奶奶的意识,已经很不清楚了。
但有一次,她突然清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看着围在床边的一大家子人。
她的目光,从爸爸,到叔叔,再到我,和堂弟。
最后,落在了妈妈的脸上。
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了她的左手,颤颤巍巍地,抚摸着妈妈的脸。
她的嘴唇,翕动着。
我们都凑过去,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下……辈子……”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她的手,从妈妈的脸上,滑落了下来。
她的眼睛,也永远地闭上了。
所有人都哭了。
只有妈妈,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奶奶,脸上,带着一种悲伤而又释然的微笑。
她俯下身,在奶奶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妈,您走好。”
我不知道奶奶最后那句“下辈子”,到底想说什么。
是想说,下辈子,还想做我们的亲人?
还是想说,下辈子,她要做一个好婆婆,好好地补偿妈妈?
没有人知道答案。
这个答案,随着她的离去,永远地成了一个谜。
但我想,对于妈妈来说,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奶奶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里,她陪伴着她,温暖着她,让她没有带着遗憾和孤独离开。
这就够了。
奶奶走后,叔叔把奶奶留下的那个旧木箱,交给了妈妈。
他说:“大嫂,这是妈特意交代,要留给你的。”
妈妈打开了木箱。
里面,除了那沓信和那颗糖,还有一个小小的存折。
存折上,有五万块钱。
那是奶奶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
存折的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奶奶歪歪扭扭的字迹。
像是她瘫痪后,用左手,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写下来的。
上面只有一句话:
“给我的好儿媳。”
看到那句话,妈妈再也忍不住了。
她抱着那个存折,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她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酸,所有的疲惫,都哭了出来。
我们谁也没有去打扰她。
我们知道,她需要这样一场彻底的发泄。
哭过之后,生活还要继续。
妈妈把那五万块钱,分成了两份。
一份,给了叔叔。
她说:“这是妈留给你们的,你们拿着,给浩浩将来娶媳-妇用。”
另一份,她用来,在我们家旁边,买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
她开了一家饺子馆。
店名,就叫“妈妈的饺子”。
饺子馆的生意,很好。
因为妈妈的饺子,皮薄馅大,味道鲜美。
更重要的是,每一个饺子里,都包着她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家人的深情。
爸爸不再需要去打零工了。
他下班后,就来店里,帮妈妈打下手。
叔叔和婶婶,也经常带着堂弟,来店里帮忙。
我们两家人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融洽。
有时候,我会坐在店里的角落,看着妈妈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满足的笑容。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温暖而美好。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件“螃-蟹事件”,我们家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会少很多波折和伤痛。
但同样,我们可能也无法像现在这样,深刻地理解到,家人之间,那份爱与和解的珍贵。
生活,就像一盘五味杂陈的菜。
有甜,有咸,有酸,有苦,也有辣。
正是因为尝遍了所有的味道,我们才更能体会到,那份平淡的幸福,是多么的来之能可贵。
如今,我也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但我还是会经常回家,吃一碗妈妈亲手包的饺子。
那熟悉的味道,总能让我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弥漫着螃-蟹鲜香的夜晚。
想起那十只螃-蟹,如何像一个命运的转轮,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轨迹。
也想起我的妈妈,那个平凡而又伟大的女人,是如何用她的爱和坚韧,抚平了所有的伤痕,把一个家,经营得如此温暖,如此有声有色。
她教会了我,什么叫做爱,什么叫做责任,什么叫做原谅。
也让我明白,一个家,最重要的,不是有多少钱,住多大的房子。
而是,一家人,心在一起。
只要心在一起,无论遇到多大的风雨,都能一起扛过去。
只要心在一起,再普通的饭菜,也能吃出幸福的味道。
就像那盘饺子,也像当年那盘,虽然只吃到了四只,却永远刻在我记忆深处的,螃-蟹。
来源:好学的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