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金店里的冷气开得特别足,吹得我裸露在外的胳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金店里的冷气开得特别足,吹得我裸露在外的胳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柜台里那些黄澄澄的金子,在顶灯的照射下,发出一种近乎虚假的光芒,晃得人眼睛疼。
陈阳就站在我身边,他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腰上,那是一种带着宣告意味的姿势。
他刚为我付了款,一套不算奢华但分量十足的三金。
沉甸甸的,像是我们这段仓促开始的婚姻的某种实体化证明。
售货员小姐的笑容甜得像刚从蜜罐里捞出来,她把包装精美的首饰盒递给我,嘴里说着“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我接过来,指尖触到丝绒盒子,有一种不真切的温热感。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不是因为激动,而是一种莫名的,轻微的不安。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空气中那种过分宁静的压抑。
走出金店,外面的热浪一下子扑了过来,眼镜片上瞬间蒙上一层白雾。
我摘下眼镜,世界变得模糊而朦胧。
陈阳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
“喜欢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我点点头,把眼镜擦干净戴上,世界重新变得清晰。
他英俊的侧脸在阳光下轮廓分明,眼角的细纹让他看起来成熟又可靠。
就是这个男人,我们认识不到半年,他就向我求了婚。
他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不搞那些小年轻的弯弯绕绕了,感觉对了,就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我离过一次婚,对婚姻没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求一个安稳。
陈阳似乎就是那个对的人。
他有自己的公司,经济条件不错,对我体贴,也尊重我的工作和过去。
一切都好得像个梦。
直到坐进车里,他发动车子,空调的冷风再次包裹住我。
他没有立刻开车,而是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试探,又像是愧疚。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他开口,语气很平缓。
我心里那点不安,瞬间被放大了。
“你说。”我看着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他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组织语言。
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空调出风口轻微的“呼呼”声。
“下周,我想让你见见念念。”
念念,是他的女儿,跟前妻生活。
这是我们婚前就说好的,我迟早要见她。
我点点头,“好啊,应该的。”
他似乎松了口气,但眉头并没有完全舒展开。
“念念她……被她妈妈惯坏了,有点小脾气。第一次见面,我想让她对你有个好印象。”
我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了什么。
果然,他接下来说的话,像一块冰,直接砸进了我刚刚因为那套三金而升起的一点点温情里。
“刚才那家店里,我看到一个金手镯,挺适合小姑娘戴的。大概两万块左右。我想,要不……你买下来,当做给念念的见面礼?”
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金店里那种混合着香水和金属的特殊气味,但此刻闻起来,却让人有点反胃。
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但是没有。
他很认真,甚至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他给我买完三金,转头就让我花两万块,给他女儿买一个金手镯,作为见面礼。
这是什么逻辑?
我感觉自己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那套躺在副驾驶座上的三金,瞬间变得无比讽刺。
那不是礼物,那是诱饵吗?或者说,是某种交易的预付款?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玻璃盒子,而我被困在其中一个更小的盒子里,有点喘不过气。
我的沉默让车里的气氛更加压抑。
陈阳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有多么不妥。
他腾出一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你别多想。我不是那个意思。念念她妈妈……总跟她说我亏欠了她,所以……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让她快点接纳你。”
他的解释听起来很无力,甚至有点可笑。
用钱,去买一个孩子的接纳?
这是他处理问题的方式吗?
我慢慢地把手抽回来,攥紧了那个丝绒首饰盒,盒子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你的意思是,这个见面礼,必须是我来买,用我的钱?”我问,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样……念念会觉得你重视她。”
我忽然很想笑。
一种荒谬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我重视她,就要用两万块钱来证明?
那我之前失败的婚姻,教会我最重要的一课,就是永远不要试图用钱去衡量和购买感情。
因为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那会变成一个无底洞,吞噬掉你所有的尊严和真诚。
“我需要考虑一下。”我最终还是没有当场发作。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
这或许只是他爱女心切,方法用得笨拙了一些。
我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全盘否定这个人,否定我们即将开始的婚姻。
陈陽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情绪,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车子一路开回我们刚布置好的新家,一路无话。
回到家,我把那套三金随手放在玄关的柜子上,甚至没有打开再看一眼。
它们在我眼里,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光彩,反而像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接下来的几天,陈阳没有再提手镯的事。
他对我一如既往地体贴,会给我做早餐,会记得我无意中提过想看的电影,会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矛盾。
我开始失眠。
深夜里,我躺在他身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脑子里却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地回放着那天在车里他的那番话。
我试图去理解他。
一个离异的父亲,带着对女儿的愧疚,想要补偿她,想要在新家庭里为她争取到足够的重视。
这似乎……情有可原。
可是,方式错了。
错得离谱。
他没有意识到,他这个要求,是在我和他女儿之间,竖起了一道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墙。
他把我放在了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上。
买,我心不甘情不愿,像个冤大P。这不仅是两万块钱的事,这是对我尊严的践踏。
不买,又显得我小气,不通情理,还没进门就跟继女过不去。
这简直就是一个死局。
周末很快就到了,见面的日子定在周六晚上。
陈阳订了一家格调很不错的西餐厅。
周六下午,他去接念念。
我一个人在家里,坐立不安。
衣柜里的衣服被我翻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一件合适的。
穿得太正式,怕有距离感。
穿得太随意,又怕被认为不重视。
最后,我选了一条米色的连衣裙,化了个淡妆。
镜子里的我,看起来温和又得体,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手心一直在冒冷汗。
我没有去买那个两万块的手镯。
我不能开这个头。
但我也没有空着手。
我去了一家很有名的书店,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为念念挑选了一套原版的经典文学名著,还有一个非常精致的复古羽毛笔礼盒。
我想,如果她是个爱读书的孩子,应该会喜欢。
如果她不喜欢,那也代表了我的心意和品味。
这比一个冷冰冰的金手镯,要有温度得多。
我提前到了餐厅,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窗外是城市的夜景,华灯初上,车流像一条条发光的河。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大概七点钟,陈阳带着念念来了。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女孩。
她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名牌的休闲装,长得很像陈阳,眉眼间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漠和审视。
她从进门开始,目光就没离开过我。
那目光,不像一个孩子看长辈,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
陈阳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他拉着念念走到我面前。
“念念,这是林阿姨。”
然后又对我说:“这是念念。”
我站起身,脸上挂着我练习了很久的微笑。
“念念,你好。你比照片上还漂亮。”
女孩没有说话,甚至连嘴角都没有牵动一下。
她只是上下打量着我,目光最后落在我放在桌边的礼品袋上。
那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不屑。
陈阳的脸色更尴尬了。
他轻轻推了一下女儿的后背,“念念,叫人啊。”
女孩这才不情不愿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那一瞬间,我心里所有的紧张和不安,都变成了一种淡淡的悲哀。
为陈阳,也为这个被物质宠坏的孩子。
服务员过来点餐。
念念很熟练地报出了一连串昂贵的菜品,全程没有看我们一眼,仿佛这是她一个人的主场。
陈阳只是纵容地笑着,对服务员说:“都按她说的上。”
等待上菜的间隙,是最难熬的。
陈阳努力地找着话题,从念念的学校,说到最近的考试,再说到她喜欢的明星。
整个过程,都是他一个人在说,念念偶尔用“嗯”、“哦”来回应,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手机。
我像个局外人,插不进一句话。
我能感觉到,陈阳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一定很后悔,后悔没有提前“搞定”我,让我带着那个金手镯来。
或许在他看来,只要那个金手镯一出手,现在尴尬的局面就能瞬间化解。
终于,他忍不住了。
他清了清嗓子,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把那个准备好的礼品袋,轻轻推到念念面前。
“念念,第一次见面,阿姨给你准备了个小礼物,希望你喜欢。”
念念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懒洋洋地瞥了一眼那个纸袋。
她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我。
“是什么?”她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挑衅。
“是一套书,还有一支笔。”我说。
她嗤笑了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我的耳朵里。
“书?现在谁还看书啊。”
她说完,又低下头去看手机,仿佛那个礼品袋是什么脏东西一样,碰都不想碰一下。
空气,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我看到陈阳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是想发火,但看着女儿那张冷漠的脸,又把火气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他转过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和无奈。
我对他摇了摇头,示意我没事。
其实我怎么可能没事。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我不是气这个孩子的无礼,我是气陈阳的无能和懦弱。
是他,亲手把自己的女儿,教养成了一个只认金钱、不懂尊重的“小怪物”。
是他,把本该是家人间温情的初见,变成了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
而我,因为没有“出价”,就被判定为“不合格”。
这顿饭,最后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结束了。
那些昂贵的菜,在我嘴里,味同嚼蜡。
回去的路上,陈阳一直在跟我道歉。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念念她不是故意的,她就是被她妈妈教坏了。”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
如果不是他的纵容和默许,孩子不会变成这样。
“你别生气,手镯的事,都怪我。我明天就去买,算我的,就当是……我补给你的。”他急切地说。
我猛地转过头,看着他。
“陈阳,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颤抖。
“这不是一个手镯的事。这是尊重,是底线。你用钱给你女儿铺路,让她觉得所有东西都可以用价格来衡量,包括感情,包括人。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当她遇到用钱买不到的东西时,她该怎么办?”
“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天让我用两万块的手镯来敲开你女儿的心门,那明天呢?是不是要用二十万的包?后天呢?是不是要用一套房子?”
“这是一个无底洞,陈阳。你正在亲手把你女儿,也把我们的未来,推向一个深渊。”
我的话,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他那片看似平静的湖面。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泛白。
车子在路边缓缓停下。
他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垮了下来。
“我……我只是太爱她了,太亏欠她了。”他喃喃地说。
“我跟她妈妈离婚的时候,她才五岁。我那时候忙着创业,一个月也见不到她几次。等我公司稳定下来,想好好陪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跟我亲了。她妈妈总跟她说,爸爸不要我们了,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家。”
“每次我去看她,她妈妈都会列一张单子给我,上面都是要给念念买的东西。从几百块的玩具,到几万块的钢琴。我只有照单全收,才能换来跟念念单独相处几个小时。”
“久而久之,这就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沟通方式。我不知道除了给她花钱,我还能为她做什么。”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助。
那一刻,我心里的怒气,忽然就消散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同情。
他不是坏,他只是……笨。
他用最笨拙的方式,去爱一个他不知道该如何去爱的孩子。
我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
“陈阳,这不是你的错。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给我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我们一起,想办法把念念‘拉’回来,好不好?”
他抬起头,眼眶泛红,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我才知道,陈阳的前妻,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
离婚后,她把女儿当成了对付陈阳的武器,也是她源源不断的提款机。
她给女儿灌输的思想就是:你爸爸亏欠你的,所以他为你花再多钱都是应该的。你不必对他有任何感情,你只需要从他身上拿到足够的好处。
而陈阳,因为深陷在对女儿的愧疚中,对前妻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
他以为这是爱,其实这是一种饮鸩止渴的伤害。
我决定,我不能坐以待毙。
如果我想和陈阳有未来,如果我想拥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我就必须解决念念这个问题。
而要解决念念的问题,就必须先了解她的过去。
我向陈阳提出了一个要求。
“带我去你以前的家看看吧。就是……你和念念,还有她妈妈,一起生活过的那个家。”
陈阳很惊讶,但他没有拒绝。
那套房子,离婚后判给了前妻,但前妻带着念念搬走后,就把房子一直空置着,没有卖,也没有租出去。
她说,那是留给念念的念想。
但陈阳说,他知道,她只是想留着那个地方,时时刻刻提醒他,他曾经有过一个完整的家,是他亲手毁了它。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布满了蜘蛛网和小孩的涂鸦。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发了霉的味道。
陈阳拿出钥匙,打开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仿佛在诉说着被遗忘的岁月。
一股尘封已久的空气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家具都用白布盖着,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阳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时间按下了暂停键。
陈阳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怀念,有痛苦,还有一丝恐惧。
我能理解。
回到过去,是需要勇气的。
我脱下鞋,赤着脚走了进去。
地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感受着。
我能想象,很多年前,这里曾经有过的欢声笑语。
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有一个小小的女孩。
客厅的墙上,还挂着他们一家的合影。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
照片里,年轻的陈阳抱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一脸灿烂。
旁边的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前妻,很漂亮,但笑容里却带着一丝矜持和疏离。
那个小女孩,就是念念。
她紧紧地搂着陈阳的脖子,脸上是毫无保留的,全然信任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和我在餐厅里看到的那个冷漠的少女,判若两人。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
我走到一间看起来是儿童房的房间。
房间不大,墙上贴着已经褪色的卡通墙纸。
一张小小的木床上,放着一个旧旧的布娃娃。
书桌上,还摆着一些小女孩的涂鸦。
我拿起一张画。
画上,是一个小女孩,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在公园里放风筝。
太阳被画得很大,金灿灿的。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大大的笑容。
画的右下角,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念念,5岁。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
原来,她也曾有过那样天真烂漫的时光。
原来,她也曾那样深爱着自己的父亲。
我在书桌的一个小抽屉里,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日记本。
锁很简单,我用一根发夹,轻易就捅开了。
我承认,偷看别人的日记,很不道德。
但那一刻,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答案,就在这里面。
我翻开了日记本。
里面的字迹,从歪歪扭扭的拼音,到逐渐工整的汉字,记录了一个女孩从五岁到十岁的成长。
日记本的第一页,写着:
“今天爸爸出差了,他说他会很快回来,给我带我最喜欢的巧克力。”
“爸爸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来了,妈妈说爸爸是坏蛋,不要我们了。我不信。”
“妈妈今天哭了,她把爸爸的照片都剪掉了。我偷偷藏起来一张。”
“爸爸终于回来了,可是他很累的样子,都没有抱我。他给了我很多钱,让妈妈带我去买东西。可是,我不想买东西,我只想爸爸陪我玩。”
“今天是我生日,爸爸没有回来。他让秘书送来一个很大的蛋糕,还有一个很贵的芭比娃娃。同学们都羡慕我,可是我一点都不开心。我把娃娃拆了。”
“妈妈说,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阿姨。她说,是我不够好,爸爸才不回家的。”
“我讨厌爸爸。我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妈妈说,只要我听话,跟爸爸要很多很多钱,爸爸就会觉得亏欠我们,就会多回家看看。是真的吗?”
“今天我跟爸爸要了一个新手机,他马上就给我买了。他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原来,他喜欢我跟他要东西。”
“我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了。我要很多很多东西,把爸爸的爱,都换成东西,装在我的房间里。这样,他就不会走了吧?”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后面的页码,都是空白的。
我合上日记本,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那个女孩眼中,与年龄不符的冷漠和沧桑。
我明白了她对物质近乎偏执的追求。
那不是贪婪,那是恐惧。
她害怕被抛弃。
她用那些昂贵的礼物,来填补内心的不安,来确认父亲对她的爱。
她以为,只要她索取,父亲就会给予。
只要这种给予还在,就证明父亲还没有彻底离开她。
这是一种多么可悲的,自我欺骗。
而陈阳和他的前妻,一个用愧疚来弥补,一个用怨恨来教唆,他们联手,把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浑身是刺的“怪物”。
他们都以为自己爱她,却都用自以为是的方式,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我拿着日记本,走出房间。
陈阳还站在客厅里,像一尊雕塑。
我把日记本递给他。
“看看吧。这是念念的心。”
他接过日记本,疑惑地翻开。
他的脸色,随着书页的翻动,一点点变得惨白。
他的手开始发抖,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看到最后,这个一米八几的男人,竟然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抱着头,发出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那一刻,我没有去安慰他。
有些伤疤,必须由自己亲手揭开,才能真正愈合。
他需要这场痛彻心扉的醒悟。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着我。
“我……我该怎么办?我这个混蛋,我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现在发现,还来得及。”
“陈阳,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需要你,我,还有念念,我们三个人一起来解决。但首先,你必须做出改变。”
“第一,停止无条件的金钱满足。你要让她明白,爱,不是用钱来衡量的。”
“第二,你要花时间,真正地去陪伴她,了解她。听她说话,参与她的生活,让她重新建立对你的信任。”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要跟她坦诚地沟通,告诉你当年的苦衷,告诉你对她的爱。也要告诉她,她妈妈的做法是错的。她需要一个正确的是非观。”
“至于我,”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会用我的方式,去尝试着靠近她,温暖她。不靠金钱,只靠真心。但前提是,你必须是我坚实的后盾。”
陈D阳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感激,还有一丝重燃的希望。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好,都听你的。”
从那天起,一切都开始悄然改变。
陈阳推掉了很多不必要的应酬,每周固定抽出两天时间,雷打不动地去陪念念。
一开始,他遭到了前妻强烈的阻挠。
那个女人在电话里对陈阳破口大骂,说他是不是被我这个狐狸精洗了脑,想断了她们母女的活路。
陈阳第一次没有退缩。
他很平静地告诉她:“以前是我不对,让你和念念受了委屈。钱,我还是会按时给,甚至会给得更多,作为你们的生活费。但从今以后,念念的教育,我必须参与。如果你再教唆她跟我提物质要求,或者阻拦我见她,那我们就法庭上见。我相信,法官会很愿意听一听,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那一次,陈阳的前妻,第一次妥协了。
陈阳去见念念,不再是大包小包的礼物,有时候,只是一本书,有时候,是他亲手做的一份便当。
他不再问她“你想要什么”,而是问她“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他会去看她的画展,去听她的演奏会,会笨拙地学着玩她喜欢的游戏。
当然,这个过程并不顺利。
念念的反应,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激烈。
她会把陈阳带去的便当直接扔进垃圾桶。
她会当着他的面,撕掉他送的书。
她会冷嘲热讽:“怎么?新老婆不给你钱了?买不起礼物了?没钱就别来见我。”
每一次,陈阳都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挫败回来。
有好几次,他都想放弃。
他跟我说:“算了吧,她已经这样了,改不了了。我还是给她钱吧,至少她能开心点。”
我都会抱着他,跟他说:“再坚持一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心里的冰山,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和温暖去融化。”
“你每次去,不要在乎她说什么,做什么。你只要让她看到,不管她怎么拒绝,怎么伤害你,你都还在。你的爱,是无条件的,是不需要交换的。”
而我,也在用我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我知道念念喜欢画画。
我托朋友,联系到了一位我很敬佩的,国内顶尖的插画师。
我把我为念念选的那套书寄给了那位插画师,并且附上了一封长长的信,信里,我讲述了念念的故事。
我恳请她,能否为这套书,画一套专属的插图,作为送给一个迷路女孩的礼物。
那位插画师被我的故事打动了,她答应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几乎每周都会收到她寄来的画稿。
每一张,都美得像一个梦。
我把那些画稿,一张张地扫描,然后用陈阳的名义,发给念念。
邮件里,只有一句话:“爸爸知道你喜欢画画,希望这些能给你一些灵感。”
我们没有告诉她这些画的出处。
我们只是默默地,坚持地做着。
念念从没有回复过任何一封邮件。
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看。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周六。
那天,是念念学校的家长会。
陈阳的前妻临时有事,去不了,就打电话让陈阳去。
陈阳的公司那天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客户要见,他分身乏术,急得团团转。
我跟他说:“我去吧。”
他愣住了,“你?念念她……会同意吗?”
“她同不同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家长会,必须有家长参加。你总不希望,全班同学都有家长陪着,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吧?”
我开着车,冒着大雨,赶到了念念的学校。
我在教室门口,看到了她。
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搅着衣角。
她的班主任正在跟她说着什么,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兽。
我走过去,听到班主任说:“念念,你爸爸妈妈今天……都来不了吗?”
念念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老师,您好。我是陈念的……阿姨。她爸爸今天公司有急事,实在走不开,委托我过来的。”
班主任和念念,都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
念念的眼睛里,有震惊,有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她没有说“我不要你来”,也没有当场给我难堪。
她只是沉默着,默认了我的存在。
家长会开得很长。
班主任表扬了念念的画画天赋,但也提到了她性格孤僻,不合群,成绩下滑严重的问题。
我认真地听着,把老师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了本子上。
家长会结束后,家长们都围着老师,询问自己孩子的情况。
我没有去挤。
我走到念念身边,把手里的雨伞递给她。
“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没有接伞,也没有动。
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你为什么来?”她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
“因为你是陈阳的女儿,所以,你也是我的家人。家人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她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你不用讨好我。我不会喜欢你的。”她别过脸,语气依旧很硬。
“我没想讨好你。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
“我也不需要你喜欢我。但我希望,你能给你爸爸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去重新认识一个,不只是会用钱来表达爱的父亲。”
她沉默了。
我们就这样在走廊里站了很久。
直到别的家长和同学都走光了。
她才默默地接过我手里的伞,跟我一起,走进了雨幕里。
那是我第一次,送她回家。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车里只播放着轻柔的音乐。
雨刮器在眼前规律地摆动,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钟摆。
快到她家小区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开口。
“那些画,是你找人画的吧?”
我心里一惊,但没有否认。
“嗯。”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的才华,值得被更好的人看到。也因为,我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比金钱更珍贵的。比如才华,比如梦想,比如……真心。”
她又沉默了。
车子停在她家楼下。
她没有马上下车。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和不屑,多了一些迷茫和挣扎。
“我妈妈说,你跟我爸爸在一起,就是为了他的钱。”
我笑了笑。
“那你觉得呢?你觉得,一个为了钱的女人,会花几个月的时间,去为你做这些吗?”
我没有等她回答,接着说:“念念,别人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什么,你的心,感受到了什么。”
“时间,会证明一切。”
说完,我解开了车门锁。
“上去吧,外面雨大,别着凉了。”
她看了我很久,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虽然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但我听到了。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知道,那座冰山,已经开始融化了。
从那以后,我和念念的关系,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
她不再对我恶语相向。
陈阳带她来我们家吃饭,她虽然话不多,但会安安静静地把饭吃完。
我给她夹菜,她会小声地说谢谢。
陈阳欣喜若狂,觉得我们已经成功了。
但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她只是放下了戒备,但还没有真正地敞开心扉。
我一直在等一个契机。
很快,机会就来了。
念念的生日快到了。
陈阳问我,该送她什么礼物。
这一次,他没有提任何关于金钱的建议,而是把决定权完全交给了我。
我想了很久。
我想起在那个老房子里,看到的那些画。
我想起她日记里,对父亲陪伴的渴望。
我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我让陈阳把他所有储存着的老照片,都找了出来。
从他年轻的时候,到和前妻结婚,再到念念出生,一点点长大。
照片很多,很杂乱。
我们花了好几个周末的时间,才把那些照片一张张整理出来。
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陈阳。
他会抱着刚出生的念念,笨拙地给她换尿布。
他会背着小小的念念,在公园里疯跑。
他会把念念举过头顶,笑得像个傻子。
那些照片里,充满了爱意。
只是后来,随着他事业越来越忙,他出现在照片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而念念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地,被一种落寞所取代。
我把这些照片,按照时间顺序,精心挑选出来,做成了一本厚厚的成长相册。
每一张照片下面,我都让陈阳亲手写下一段话。
写下当时的心情,写下他对女儿想说却一直没说出口的话。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
有好几次,我看到他写着写着,就红了眼眶。
他说,他从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这么多。
相册的最后一页,我贴上了那张,我在老房子里发现的,念念五岁时画的全家福。
在画的旁边,我写了一句话:
“念念,过去我们或许错过了很多,但未来,我们想陪你一起,画上更美的风景。生日快乐。”
生日那天,我们没有订豪华的餐厅,也没有准备昂贵的礼物。
我亲手做了一个蛋糕,做了一大桌子念念爱吃的菜。
陈阳把家里布置得很温馨。
当念念走进家门,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她愣住了。
我们把她拉到餐桌前,为她唱生日歌,让她许愿,吹蜡烛。
她的脸上,一直带着一种不知所措的表情。
吃完饭,陈阳把那本相册,郑重地交到她手上。
“念念,这是爸爸和林阿姨,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她疑惑地接过去,翻开了第一页。
当她看到那些泛黄的老照片,看到照片下,父亲那熟悉的,却又带着一丝颤抖的字迹时,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很慢,很慢。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相册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到最后,她再也控制不住,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思念,有压抑了太久的痛苦。
陈阳走过去,伸出手,犹豫了很久,才轻轻地放在女儿的背上。
“对不起,念念。爸爸对不起你。”
念念哭得更凶了。
她猛地抬起头,扑进陈阳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仿佛要把这些年缺失的拥抱,一次性都补回来。
“爸爸……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好想你……”
父女俩抱头痛哭。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家,才算是真正地完整了。
那本相册,代替了那个本该出现的,两万块的金手镯。
它告诉我们所有人,最贵重的礼物,从来都不是金钱。
而是时间,是陪伴,是那些被遗忘在岁月里的,闪闪发光的爱。
后来,念念主动提出,想跟我学做菜。
她会在周末来到我们家,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
我们会一起窝在沙发里,看一部老电影。
她会跟我分享学校里的趣事,会吐槽她那个“笨手笨脚”的爸爸。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越来越像那张五岁照片里的样子。
有一次,她拿着一本画册,神秘兮兮地跑来找我。
“林阿姨,你看。”
我打开画册。
里面画的,是我们的家。
画里,有在厨房里忙碌的我,有在看报纸的陈阳,还有坐在地毯上画画的她自己。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把整个屋子都照得暖洋洋的。
画的旁边,有一行小字:
“我的新家。”
那一刻,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至于那个两万块的金手镯,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
它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曾激起过涟漪,但最终,还是沉入了湖底,再也无迹可寻。
而我们的生活,也早已超越了它所代表的价值。
我们用真心和耐心,换来了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
那就是,一个家真正的模样。
来源:高贵暖阳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