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赶紧放下手里的钢笔,把刚抄了一半的文件用墨水瓶压好,快步走了过去。
“小李,过来一下。”
指导员在办公室门口喊我,声音不大,但整个楼道都听得见。
我赶紧放下手里的钢笔,把刚抄了一半的文件用墨水瓶压好,快步走了过去。
“指导员,您找我。”我立正站好,军姿笔挺。
指导员姓王,是个快四十岁的男人,眼角有几道笑起来才明显的褶子。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别那么拘束。”
我没坐,还是站着。在部队,领导让你坐,你最好还是站着。
他也没坚持,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电报纸,递给我:“念念。”
我接过来,是加急的。内容很简单,二连的战士林伟,他姐姐林岚要来部队探亲,后天下午三点到。
“念完了?”指导员问。
“报告指导员,念完了。”
“嗯,”他点点头,身体往后靠在椅子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这个接待任务,交给你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叫李志强,二十二岁,在机关当文书。说白了,就是个写写画画、跑跑腿的。接待任务不是没干过,但通常都是上级领导视察,或者兄弟单位来学习,那都有章程,一板一眼,错不了。
接待家属,还是第一次。
“指导员,我……能行吗?”我有点不自信。
“怎么不行?”指导员看着我,“你小子字写得好,人也机灵,说话办事都稳当。让你去,我放心。”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这个林伟,你认识吧?训练标兵,小伙子不错,就是性格有点闷。他姐姐一个人从省城过来,不容易。咱们部队得体现出关怀来。”
“是!”我大声回答。
“行了,去准备吧。招待所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你过去领钥匙,把房间收拾一下。被褥、暖水瓶、脸盆毛巾,都检查一遍。后天下午,你开吉普车去火车站接人。”
“明白!”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走出办公室,感觉手心有点潮。
这对我来说,是个正经事。在部队里,任何一件小事,只要是领导交代的,都是天大的事。
我先去了招待所。招待所在营区最里边,一排红砖平房,很安静。管理员老张给了我钥匙,指了指最东头那间。
房间不大,但扫得挺干净。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没了。水泥地,墙刷了白灰,有点掉皮。
我把窗户推开,一股带着青草味的凉风灌了进来,心里那点紧张也散了些。
我开始检查。床单被罩是刚洗过的,叠成了豆腐块,放在床头。暖水瓶是新的,红色的铁皮壳子,上面印着两朵大牡丹。脸盆毛巾也都齐全。
我觉得还差点什么。
我想了想,跑回宿舍,把我自己的搪瓷缸子拿了过来。那是我入伍时家里给买的,白底,上面印着“保卫祖国”四个红字,从来没舍得用。
我又找了张报纸,把桌子仔细擦了一遍,把搪瓷缸子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中间。
看着这间简陋但整洁的屋子,我心里踏实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心里一直装着这件事。吃饭的时候会想,接站时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晚上睡觉前会想,万一人家问起部队的情况,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我甚至还把林伟叫过来问了几句。
林伟是个黑黑壮壮的小伙子,比我小三岁,一说话就脸红。
“你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个随口闲聊的领导。
“我姐?我姐……就是我姐呗。”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我是问,她有什么爱好,或者……有什么忌口不?”
“我姐喜欢看书,不吃辣。”林伟回答得倒是快。
喜欢看书,不吃辣。我记下了。
后天下午,我提前半小时就开着那辆半旧的212吉普到了火车站。
八十年代的火车站,永远是人声鼎沸。南腔北调的口音,混杂着蒸汽机车的轰鸣声,还有广播里一遍遍播报的到站信息。
我把车停好,站在出站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人流闸口。
心里有点打鼓。电报上只写了名字,没说长相,也没说穿什么衣服。这人来人往的,我可别接错了。
三点零五分,从省城来的那趟车,喷着白气,慢悠悠地进了站。
人潮像开了闸的洪水,从出站口涌了出来。扛着大包小包的,抱着孩子的,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
我的眼睛都快看花了。
就在我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的时候,一个人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停在了离我不远的地方。
她没有大包小包,只提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旅行袋。
她也在找人。
我为什么会注意到她?因为她和周围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一条深色的长裤,脚上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在那个年代,这身打扮在城里不算稀奇,但在这里,在这些风尘仆仆的旅客中间,就显得特别干净、利落。
她的头发不长,齐耳,乌黑。
最主要的是她的神态。她不慌不忙,眼神很静,就那么安静地站着,仿佛周围的嘈杂都和她无关。
我心里一动,试探着走了过去。
“请问……您是林岚同志吗?”
她转过头来看我。
那一瞬间,我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的眼睛很亮,很清澈,像我们营区后面那口老井里的水。她的长相不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很漂亮的,但是很耐看,很舒服。
她比我想象的要……成熟一些。
“我是。”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很柔和,“你是部队派来接我的同志?”
“对对对,”我赶紧回过神来,“我是机关的文书,我叫李志强。我们指导员派我来接您。”
我伸出手,想去接她手里的旅行袋。
她往后让了一下,微笑着说:“不重,我自己来就行。谢谢你,李同志。”
她的笑很浅,但很真诚。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来。
“车在那边,请跟我来。”我转身在前面带路,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挺得笔直。
吉普车开起来动静不小,一路“哐当哐当”的。
我从后视镜里偷偷看她。她坐在后座,一只手扶着车窗,安静地看着外面的景象。窗外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微微扬起。
“林姐,”我鼓起勇气开口,觉得叫“林岚同志”太生分了,“您……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
她好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是在叫她。
“嗯,是第一次。”她回答。
“我们这儿地方小,比较偏,条件不太好,您多担待。”我把早就想好的客套话说了出来。
她笑了笑:“挺好的,空气比城里好。”
之后,我们之间就陷入了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专心开车。
车子颠簸,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我身上,这让我有点不自在,连握着方向盘的手都紧了紧。
到了部队,我把车直接开到招待所门口。
“林姐,到了。这就是招待所,您这几天就住这里。”
我帮她把旅行袋提进房间。
她环顾了一下这间简陋的屋子,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嫌弃。
当她看到桌上那个印着“保卫祖国”的搪瓷缸子时,她停顿了一下。
“这个杯子……”
“哦,这个是我自己的,”我赶紧解释,“招待所的杯子是公用的,我想着您可能用不惯,就把我自己的拿来了。是新的,我没用过。”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谢谢你,李同志。你想得很周到。”
“应该的,应该的。”我挠了挠头,“您先休息一下,晚饭时间我过来叫您。我带您去食堂。”
“好。”
我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招待所门口的阳光下,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任务的第一步,算是顺利完成了。
但我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晚上,我带她去食堂。
我们部队的食堂是分灶的,干部一个灶,战士一个灶。我带她去了干部灶那边,特意让炊事班多炒了两个菜。
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个醋溜白菜。都是家常菜,但炊事班长知道是指导员交代的任务,炒得格外用心。
吃饭的时候,林伟也来了。
姐弟俩见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激动场面。
林伟站在那儿,嘿嘿地笑,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姐。”他喊了一声。
“嗯,”林岚点点头,站起来,很自然地帮他理了理有点歪的军帽,“瘦了,也黑了。”
“部队训练,都这样。”林伟还是笑。
“坐下吃饭吧。”
三个人一张桌子,气氛有点微妙。
林伟是狼吞虎咽,好像饿了很久。我和林岚都吃得很慢。
“你在这儿……还习惯吗?”林岚问她弟弟。
“习惯,好着呢!”林伟嘴里塞满了饭,含糊不清地说,“班长和战友们都对我挺好。”
“那就好。给家里写的信,别总报喜不报忧。”
“知道了,姐。”
我默默地听着他们姐弟俩的对话,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人。
我注意到,林岚虽然在和弟弟说话,但她的筷子,一次也没伸向那盘西红柿炒鸡蛋。她只夹面前的白菜。
我突然想起林伟说的话:我姐喜欢看书,不吃辣。
可他没说,他姐不吃鸡蛋。
吃完饭,林伟要去站岗,先走了。
我送林岚回招待所。
营区的路灯很暗,光线昏黄,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同志,”她忽然开口,“今天……麻烦你了。”
“不麻烦,林姐,这是我的任务。”我回答。
“你不用总把‘任务’挂在嘴边,”她笑了笑,“你比我弟弟大不了几岁,叫我林姐就行,别您啊您的,听着别扭。”
“……好,林姐。”我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热。
“你弟弟,在部队表现怎么样?”她问。
“很好!”我立刻回答,“林伟是训练标兵,各项军事科目都是优秀。领导和战友们都很喜欢他。”
我说的是实话。
她听了,好像松了口气,脚步也轻快了些。
“那就好,他在家的时候,就是个闷葫芦,我总怕他到了部队不合群。”
“不会,他跟战友们关系都很好。就是话不多,但人很实在。”
我们聊着林伟,气氛轻松了不少。
到了招待所门口,她停下脚步。
“林姐,那你早点休息。明天上午,我带您在营区里转转?”
“好。辛苦你了,小李同志。”
她也改了称呼。
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翻来覆覆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她的样子。她说话的语气,她微笑时嘴角的弧度,还有她看人时那双安静的眼睛。
我今年二十二,她弟弟林伟十九。那她……大概三十出头了。
在我的老家,三十岁的女人,孩子都该上小学了。
可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她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像她喜欢看的那些书,封面看着普普通通,翻开来,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
第二天,我带着她在营区里参观。
训练场,荣誉室,我们自己的养猪场和菜地。
我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我把我知道的,能说的,都告诉了她。
她听得很认真,偶尔会问一两个问题。
“你们平时训练,是不是很辛苦?”
“那肯定辛苦。不过习惯了就好了。保家卫国嘛,不辛苦怎么行。”我说这话的时候,胸膛挺得高高的。
她看着我,笑了。
“你们的荣誉室,真了不起。那么多奖状和锦旗。”
“是啊,这都是我们部队一代代官兵用血汗换来的。”
走到菜地边,看到一排排绿油油的青菜,她停了下来。
“这些都是你们自己种的?”
“对,我们部队讲究自给自足。不光有菜地,那边还有猪圈。逢年过节,还能吃上自己养的猪肉。”
她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一片菜叶。
“真好。”她轻声说。
我看着她的侧影,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那一刻,我心里有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能一直在这里,该多好。
这个念头把我吓了一跳。
我只是个负责接待的文书,她是来队探亲的家属。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纪律。我们是两条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
我赶紧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的工作就是陪着她。
带她去军人服务社买点日用品,陪她去图书室看书,有时候,我们就在招待所门口的树荫下坐着,聊聊天。
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的工作,她是在省图书馆当管理员。
聊我的家乡,我说我们那儿的山,我们那儿的河。
我们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自己的感情生活。
但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在一点点拉近。
我不再是那个一板一眼执行任务的文书小李,她也不再是那个需要我客气对待的探亲家属林姐。
我们更像是……朋友。
虽然,我们相差了整整十岁。
这种感觉很好,但又让我很不安。
部队是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一点风吹草动都传得很快。
很快,就有人开始开我的玩笑了。
“小李,可以啊,最近跟林伟的姐姐走得挺近啊?”
“别胡说,我是奉命接待。”我板着脸解释。
“奉谁的命啊?我看是奉了丘比特的命吧!”
他们哈哈大笑。
我脸涨得通红,心里又气又急。
我怕这些话传到林岚耳朵里,让她难堪。也怕传到领导耳朵里,说我思想有问题,任务没完成好。
所以,我开始刻意地和她保持距离。
她来找我,我借口说机关有事要忙。
吃饭的时候,我也不和她坐一桌了,打了饭就躲到角落里去。
我能感觉到她的失落。
有一次,她在图书室门口碰到我。
“小李,你这几天……是不是很忙?”她问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嗯,是有点。”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含糊地回答。
“那……我不打扰你了。”她说完,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难受得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很伤人。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只是个普通的士兵,前途,未来,都还是未知数。而她,是省城里有正式工作的文化人。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更何况,还有那十岁的鸿沟。
我配不上她。
这个念头,像一盆冷水,把我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小火苗,浇得一干二净。
转折发生在她要走的前两天。
那天晚上,林伟突然发高烧。
哨兵发现他情况不对,赶紧把他送到了卫生队。
我接到电话,立刻赶了过去。
林伟躺在病床上,脸烧得通红,嘴里说着胡话。
军医检查后,说是急性扁桃体炎,引起的高烧。
“得赶紧降温,不然容易引起别的并发症。”军医的表情很严肃。
我一听就慌了。
这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林岚。
我跑到招待所,敲响了她的门。
她开门的时候,已经准备睡了,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
“小李?这么晚了,有事吗?”
“林姐,不好了,林伟发高烧,在卫生队!”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没了。
她什么也没问,转身抓了件外套就往外跑。
我们俩一前一后,跑到了卫生队。
看到病床上的弟弟,林岚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但她没有哭。
她走到床边,摸了摸林伟滚烫的额头,然后转头问军医:“医生,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她的声音在发抖,但条理很清晰。
“物理降温,”军医说,“用酒精或者温水擦拭身体。我已经给他打了退烧针,但起效需要时间。”
“好。”
她立刻就动手了。
打水,拧毛巾,一遍一遍地给林伟擦拭额头、脖子和手心。
我也在旁边帮忙。
卫生队的病房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灯光下,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那么镇定,那么有条不紊。那一刻,我感觉她身上有种巨大的力量。
而我,除了递个毛巾,倒杯水,什么也做不了。
我之前那些因为流言蜚语就退缩、躲避的行为,在她面前,显得那么幼稚,那么可笑。
我们一直守到后半夜。
林伟的体温,总算慢慢降了下来,呼吸也平稳了。
林岚一直紧绷的身体,这才松弛下来。她靠在椅子上,脸上全是疲惫。
“林姐,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我守着。”我轻声说。
她摇摇头:“我不累。他还没完全退烧,我不放心。”
我们俩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
病房里只有林伟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过了很久,她忽然开口。
“小李,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不,”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心里一颤。
“这几天,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闲话?”她问得很直接。
我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我……没有……”
“你不用瞒我,”她轻轻叹了口气,“部队就这么大,我能猜到。”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不是的!林姐,你别这么说!”我急了,“是我……是我不好。我……”
我“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也带着一丝暖意。
“你不用紧张。我明白的。”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被捅破了。
我不再去想什么年龄差距,什么身份不同,什么流言蜚语。
我只知道,我不想再躲着她了。
我只想……对她好。
林伟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天下午,他就基本退烧了。虽然还有点虚弱,但已经没有大碍。
林岚也终于能放下心来。
她要走的时间,也到了。
我帮她收拾好行李,送她去火车站。
还是那辆212吉普,还是那条颠簸的路。
但这一次,车里的气氛完全不同了。
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但沉默里,没有尴尬,只有一种淡淡的离愁。
快到火车站的时候,她忽然开口。
“小李,你知道……我为什么来部队看我弟弟吗?”
我摇摇头。
“家里人安排的。”她说,“他们觉得我……年纪不小了,一个人在省城,总不是个事。部队里青年军官多,他们希望我能……在这儿找个合适的。”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了。
原来是这样。
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弟弟也跟我提过,”她自嘲地笑了笑,“他说你们部队有个宣传干事,也是大学生,人不错,想介绍我们认识。”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是啊,宣传干事,大学生,青年军官。那才是和她匹配的人。
我呢?一个高中毕业的农村兵,一个机关里的小文书。
“那你……见了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没有。”她回答得很干脆。
她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白杨树。
“小李,我跟你说个故事吧。”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对象。”
我心里一紧,竖起了耳朵。
“我们是同事,都在图书馆工作。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喜欢写诗,画画。我们感情很好,已经准备结婚了。”
“后来……后来运动来了。他因为写的一些东西,被打成了……你知道的,那种不好的身份。”
“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躲着他。我们单位的领导找我谈话,我家里人也给我施加压力,让我必须和他划清界限。”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没同意。我觉得他没有错。”
“再后来,他被下放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农场。我们临走前见了一面。他跟我说,让我别等他了。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他不想耽误我。”
“我当时对他说,我等你。”
“这一等,就是十年。”
车里死一般地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十年。
一个女人最好的十年。
“去年,他回来了。平反了,也恢复了工作。”
我心里一松,忍不住问:“那你们……”
她打断了我。
“他结婚了。在农场的时候,和一个当地的女老师结了婚。还有了两个孩子。”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住了。
“他给我写了一封信,很长。信里说,对不起我。他说,在最苦最难的时候,是那个女人陪着他,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他不能对不起她。”
林岚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说一本她看过的书的结局。
但我能从她平静的语气里,听到后面那片破碎的心。
“我没有回信。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他什么。只是……命运弄人吧。”
“所以,我今年三十二了,还是一个人。”
她说完,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比哭还让人难受。
“家里人都觉得我奇怪,觉得我脑子有毛病。他们不知道这些事,我也不想说。他们只想让我赶紧嫁出去,好像我嫁出去了,他们脸上才有光。”
“这次来部队,算是……躲个清静吧。”
吉普车在火车站门口停下。
我熄了火,却迟迟没有下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她这十年的等待面前,都显得太苍白,太无力了。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堵得厉害。
我终于明白,她那双安静的眼睛背后,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也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吃西红柿炒鸡蛋。
因为,那是她曾经最喜欢吃的菜。是那个喜欢写诗画画的男人,最喜欢做给她吃的菜。
我们下了车,走到站台上。
离发车还有十几分钟。
我们俩并排站着,看着铁轨延伸向远方。
“小李,”她先开了口,“我走了以后,你多照顾一下林伟。他那性子,有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
“我会的,林姐,你放心。”我郑重地点头。
“还有……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你是个好兵,也是个好人。以后,一定会有一个很好的前途。”
她这话说得,像是在告别。
我心里一慌。
我知道,如果现在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火车“呜”地拉响了汽笛,开始缓缓地移动。
她朝我挥了挥手,转身准备上车。
“林姐!”我冲口而出。
她回过头,有些诧D地看着我。
周围人来人往,嘈杂一片。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些准备了很久的话,那些关于未来、关于理想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藏着十年风霜的眼睛。
我忽然就不怕了。
什么年龄,什么身份,什么前途,都见鬼去吧。
我只知道,我不想让她就这么走了。
我从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我那支英雄牌钢笔,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
我趴在站台的柱子上,飞快地在烟盒纸上写下了我们部队的通信地址,和我的名字。
火车已经开始加速了。
我拿着那张烟盒纸,跑到她的车窗边,跟着火车跑。
“林姐!”我大声喊,“我……我能给你写信吗?”
风把我的声音吹得有些散乱。
她愣住了,就那么看着我。
车窗里的她,离我越来越远。
我跑得气喘吁吁,感觉肺都要炸了。
就在我快要跑不动的时候,车窗里的她,忽然笑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朝我点了点头。
然后,她对我挥了挥手。
火车带着呼啸的风,从我身边驶过,消失在远方。
我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烟盒纸。
我看着空荡荡的铁轨,忽然就笑了。
我知道,我的信,她没有地方收了。
但我更知道,她的那个点头,是什么意思。
回到部队,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每天还是抄写文件,整理报告,偶尔跟着领导下连队。
只是,我的心里,多了一个秘密。
我开始写信。
第一封信,我写了很久。写了撕,撕了写。
我不知道该寄到哪里,就把它压在了我的枕头底下。
信里,我没有说什么海誓山盟的话。
我只是告诉她,林伟很好,训练又得了奖。
告诉她,我们营区的菜地里,白菜丰收了。
告诉她,我最近在读一本什么书,有什么样的感想。
写完一封,我就放在枕头下。
没过多久,枕头下面就积了厚厚的一叠。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给我写信。
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收发室的老王喊我的名字。
但一次又一次,都是失望。
战友们看我整天魂不守舍的,都笑我。
“小李,是不是得了相思病了?”
我也不反驳,只是笑笑。
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揣着一个多大的秘密,和一个多渺茫的希望。
一个月后,我几乎要放弃了。
我想,也许那天的点头,只是她出于礼貌的告别。
她有她的生活,我只是她生命里一个短暂的过客。
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写总结。
老王在楼下喊:“李志强!有你的信!”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从椅子上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
一封信。
信封是牛皮纸的,很普通。
上面的字迹,娟秀,有力。
寄信人地址,是省图书馆。
收信人,是李志强同志。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几乎是跑回宿舍的。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把那封信紧紧地贴在胸口。
我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信纸。
信不长。
“志强同志:
见字如面。
收到你的信,很高兴。
你说的一切,我都看到了。
省城最近降温了,很冷。你要注意身体,多穿衣服。
训练辛苦,也要注意休息。
勿念。
林岚。”
信的最后,还有一行小字。
“我的信箱号码是302。以后,信可以寄到这里。”
我把那封信,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
每一个字,都好像刻进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那句“你说的一切,我都看到了”,忽然就明白了。
她知道我写了信。
她知道那些信都在我的枕头底下。
她什么都知道。
我把信纸凑到鼻子前,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水香味。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
我们的通信,就这样开始了。
差不多一个星期一封。
我给她讲部队里的趣事,讲我的成长和烦恼。
她给我讲她读过的书,讲她对一些事情的看法。
她的信,总是那么言简意赅,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温度。
她像一个老师,一个姐姐,更像一个知己。
她从不提我们之间的未来,我也很有默契地不提。
我们只是享受着这种用文字交流的默契和温暖。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第二年。
我的军旅生涯,也面临着选择。
是提干,还是复员。
以我的表现,提干是有希望的。留下来,继续在部队发展,是很多人的梦想。
但如果提干,就意味着要长期两地分居。
如果复员,回到老家,一个农村青年,能有什么出路?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只会更远。
我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我把我的困惑,写在了信里。
她的回信,很快就来了。
信里,她没有帮我做决定。
她只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有一种鸟,没有脚,一生只能在天上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就是死亡的时候。
她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很多时候,选择本身,比选择的结果更重要。
她说,让我问问自己的心,到底想要什么。
我看着那封信,想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我找到了指导员。
“指导员,我想好了。我申请复员。”
指导员很惊讶。
“小李,你想清楚了?你的条件,提干很有希望的。”
“我想清楚了,指导员。”我站得笔直,“我想去上大学。”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八十年代,考大学,尤其是从部队里考大学,太难了。
但我已经决定了。
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
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一个需要她俯身迁就的人。
我想和她,站在同样的高度,看同样的风景。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了疯狂的学习。
白天,我完成文书的工作。
晚上,我在宿舍的灯下,啃着那些已经有些陌生的高中课本。
林岚成了我最好的老师。
我把遇到的难题写在信里,她会把解题步骤和思路,详细地写在回信里,再给我寄回来。
有时候,她还会给我寄一些复习资料。
那些印着油墨香的书,成了我最宝贵的财富。
那一年,我几乎没在十二点前睡过觉。
人瘦了一圈,但眼睛,却越来越亮。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在千里之外的省城,有一个人,在陪着我,支持着我。
高考那天,指导员亲自开车送我去了县城的考场。
“小李,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我点点头。
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剩下的,就交给命运了。
考完试,我回到部队,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那段时间,很难熬。
我没有再给她写信。
我想,等结果出来了,再告诉她。
无论是好是坏。
一个月后,录取通知书来了。
我被省城的一所师范大学录取了。
当我拿着那张红色的通知书,冲到指导员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指导员的眼睛,也红了。
他拍着我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
那天晚上,部队为我开了欢送会。
我喝了很多酒。
我端着酒杯,敬每一个人。
敬我的领导,敬我的战友。
最后,我一个人,端着满满一杯酒,走到了操场上。
我对着省城的方向,把那杯酒,洒在了地上。
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林岚,我来了。
办完复员手续,我脱下了那身穿了三年的军装。
换上便服的那一刻,心里空落落的。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买了去省城的火车票。
我没有告诉她。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我按照她信里的地址,找到了省图书馆。
那是一栋很气派的苏式建筑,门口有两只石狮子。
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翻书的“沙沙”声。
我找到了借阅处。
一个戴着眼镜的阿姨问我:“同志,有什么事吗?”
“阿姨,我找一下林岚。”
“林岚啊,”阿姨抬起头,指了指里面,“她在整理旧报纸呢。最里面那间屋子。”
我道了谢,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间很大的库房,堆满了高高的书架。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我看到她了。
她背对着我,站在一个高高的梯子上,正在把一摞摞的旧报纸往书架上放。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发带束在脑后。
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里照进来,在她身上形成一个光圈。
那一刻,她就像一幅画。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不忍心打扰。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手里的报纸,“哗啦”一声,散落了一地。
“小李?”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笑了。
“林姐,我来看你了。”
她从梯子上下来,快步向我走来。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
我们俩就那么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她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你……怎么来了?”
“我考上大学了,”我说,“就在省城。”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真的?”
“真的。”
她忽然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没有擦,就那么任由眼泪滑过脸颊。
我伸出手,想帮她擦掉眼泪。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她却主动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有些凉。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拉着我,走出了图书馆。
我们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了一个老旧的居民区。
她在一栋筒子楼前停下。
“到了,这就是我家。”
她的家很小,一室一厅。
但收拾得很干净,很温馨。
阳台上,养着几盆绿萝。
她让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水。
“你等我一下。”
她走进卧室,很快又出来了。
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
她把盒子打开,推到我面前。
里面,是厚厚的一叠信。
每一封,都是我写给她的。
“你……你不是没有地址吗?”我愣住了。
她笑了笑:“我弟弟把你们部队的地址,早就告诉我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那你为什么……”
“我在等你。”她说,“等你来找我。”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李志强,我比你大十岁,我离过婚,虽然没有办仪式,但在那个年代,那就算。我的人生,有过一段很深的伤痕。这些,你都介意吗?”
我摇摇头。
“我不介意。”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林姐,不,林岚。我喜欢你。不是弟弟对姐姐的喜欢。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欢。”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很多差距。年龄,阅历,家庭。但我会努力,我会用我的后半生,去追上你,去抚平你所有的伤痕。”
“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她没有说话。
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张开双臂,抱住了我。
那个拥抱,很轻,很暖。
我闻到了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林岚,以后,换我来等你。”
我的大学生活,开始了。
白天上课,晚上去她那里。
我们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
她会给我补习功课,我会给她讲部队里的故事。
我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和她在一起,我感觉自己每天都在成长。
她教会了我很多。
教会我如何去欣赏一首诗,如何去看懂一幅画。
也教会我,如何去爱一个人。
当然,我们的关系,也面临着很多压力。
我的家人,知道了她的情况后,坚决反对。
他们觉得,一个比我大十岁,还“离过婚”的女人,会毁了我的前途。
她的家人,也同样不看好我们。
他们觉得,我一个穷学生,给不了她幸福。
那段时间,很难。
但我一次也没有动摇过。
我握着她的手,对她说:“相信我。”
她也只是看着我,温柔地笑。
我知道,她也在用她的方式,支持着我。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一所中学当老师。
有了稳定的工作,我第一时间,就向她求婚了。
没有戒指,没有鲜花。
我只是在她生日那天,给她做了一碗长寿面。
面里,卧了两个荷包蛋。
“林岚,嫁给我吧。”
她看着我,眼泪在碗里,滴起了涟D。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
只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
没有彩礼,没有嫁妆。
我们唯一的财产,就是那间小小的屋子,和满屋子的书。
但那天,我们都笑得很开心。
婚后的生活,平淡,但幸福。
我们还是会因为一些小事争吵。
比如,我总是把袜子乱扔,她总是忘了浇花。
但我们从不冷战。
每次吵完,我都会先服软,去抱抱她。
她也总会给我一个台阶下。
第二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取名,李念。
思念的念。
有了孩子,生活变得更加忙碌,也更加完整。
我看着她抱着孩子,在灯下轻声哼着摇篮曲的样子,总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时间一晃,就是几十年。
我也从一个青涩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她也老了。
眼角有了皱纹,头发里也夹杂了银丝。
但她在我眼里,还是当年那个穿着蓝色衬衫,站在火车站人群里的样子。
一点都没变。
儿子长大后,去了外地工作。
家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们退休了,有了大把的时间。
我们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一起在公园里散步。
她喜欢跳广场舞,我就在旁边,拿着她的水杯和外套,等着她。
看着她在人群里,笑得像个孩子,我也会跟着笑。
有时候,她会问我。
“老李,这辈子跟着我,后悔吗?”
我就会把她搂在怀里,像年轻时那样。
“后悔啊。”
她会佯装生气地捶我一下。
“后悔当初,怎么没早点认识你。”
是啊。
如果能早点认识你,就能早点替你分担那十年的风雨。
就能让你,少受一些苦。
但生活没有如果。
我很庆幸,在1985年的那个夏天,指导员把那个接待任务,交给了我。
让我遇见了你。
那是我这辈子,完成得最出色的一个任务。
来源:人间温暖收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