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阿姨把一瓶黄桃罐头递到我面前,盖子被她自己用各种法子折腾得有点变形了。
“耿师傅,你手劲儿大,帮我把这个罐头拧开。”
李阿姨把一瓶黄桃罐头递到我面前,盖子被她自己用各种法子折腾得有点变形了。
我“哎”了一声,接过罐头。手心和玻璃瓶身接触,凉凉的。我两手一错,稍微用了点力,只听“啵”的一声轻响,盖子就松了。
“还是得男人来干这活儿。”李阿姨笑呵呵地接过,拿了把勺子,挖了一块黄澄澄的桃肉放进嘴里。
我没接话,转身去厨房继续收拾。
这是我做住家保姆的第二年,伺候的第一个雇主,李阿姨。
我叫耿国强,四十五岁。一个听起来就很有年代感的名字。
原来是国营机床厂的八级钳工,后来厂子没了,我也就成了一个没着落的人。
干过保安,送过外卖,最后经老乡介绍,进了家政公司。
人家一看我这体格,一米八的个子,膀大腰圆,就问我,照顾老人干不干?能抱上抱下,能处理突发情况的那种。
我说行,只要钱给到位。
就这么着,我成了一名男保姆,或者说,男护工。专门照顾那些上了年纪、行动不太方便的老人。
李阿姨就是我的第一个客户。她老伴走得早,儿子在国外,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她自己摔了一跤,胯骨出了点问题,走路离不开拐杖,一个人住着不放心。
我的工作,就是做饭、打扫、陪她去医院,以及,在她需要搭把手的时候,能有力气扶住她。
说白了,我就是她花钱买来的一份保险,一个能活动的“扶手”。
每天早上六点,我准时起床,熬上粥,再去楼下公园买两根油条。
李阿姨牙口不好,喜欢喝软烂的南瓜粥。
回来后,我把她扶起来,洗漱,然后看着她把一碗粥、半根油条慢慢吃下去。
上午,我打扫卫生。李阿姨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放着各种家长里短的连续剧。
她看得投入,有时候还会对着电视里的人物评头论足。
“你看这个儿媳妇,心眼儿真多。”
“这个当妈的,就是太软弱了。”
我一边拖地,一边听着,不怎么搭腔。我知道,她不是在问我,她只是需要一个能出声的背景音。
中午,两菜一汤,一荤一素。必须少油少盐,炖得烂烂的。
下午,她睡午觉。我就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看手机。看看新闻,或者看看我儿子发来的消息。
我儿子在读大学,学费生活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也是我为什么愿意干这份工作的原因。来钱快,包吃住,一个月到手的钱,能实实在在攒下来。
至于别人怎么看,我顾不上。
一个大男人,去伺候老太太,说出去总归不好听。
我老婆一开始也不同意,觉得我一个八级钳工,去干这个,丢人。
我说,面子能换来儿子下个月的生活费吗?
她就不说话了。
在李阿姨家,我把自己当成一个零件,一个工具。
她需要我开罐头,我就用手劲儿。她需要我扶着走路,我就用胳膊。她半夜要起夜,我听见动静就得立刻爬起来。
我不去想她的家庭,不去打听她的过去。她也不问我的事。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清晰的玻璃。彼此都能看见,但谁也不会去触碰。
我以为,这种“稳定”会一直持续下去。我把这份工作,当成了我后半生的一个固定轨道。
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跟往常一样,给她打好洗脚水,兑好温度。
她泡着脚,看着电视,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小耿,你说人死了,是不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她。
电视里正放着广告,花花绿绿的。光影映在她脸上,她的表情很平静。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问题,太大了,也太沉了。
我含糊地说:“阿姨,您别想这些。好好过日子就行。”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点说不出的东西。她说:“我就是随便问问。”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太踏实。
第二天一早,我六点起床,去厨房熬粥。
七点,我去敲她的门,没人应。
我又敲了敲,声音大了一点,“阿姨,该起床了。”
还是没动静。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顾不上规矩了,直接拧开了她的房门。
李阿姨躺在床上,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只是,身体已经凉了。
我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我愣在原地,大概有半分钟,然后才想起来,我得打电话。
我先打了120,然后在家政公司的通讯录里,找到了她儿子小王的电话。
电话打到国外,响了很久才接。
我把情况一说,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小王用一种很疲惫的声音说:“耿师傅,我知道了。麻烦你了,后续的事情,我会让我表弟去处理。你……你先帮忙照看一下。”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好。”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陀螺一样转。
警察来过,法医也来过,确定是自然死亡,心源性猝死。
李阿姨的表弟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一脸的公事公办。
灵堂是在家里设的。我帮忙跑前跑后,买东西,接待偶尔上门的邻居。
李阿姨没什么亲戚,来的人很少。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那台她天天看的电视机,被关掉了。
我看着她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比我认识她的时候要年轻,笑得很灿烂。
我忽然觉得,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她。
我只知道她喜欢喝南瓜粥,不喜欢吃香菜,看电视会自言自语。
但她年轻时是什么样的?她爱过谁?她有什么梦想?
我一概不知。
出殡那天,她儿子小王终于从国外赶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黑西装,眼睛红红的,和我握了握手。
“耿师傅,这两年,多谢你照顾我妈。”
“应该的,这是我的工作。”我回答。
办完所有的后事,小王把我叫到一边。
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耿师傅,这是这个月的工资,还有一点额外的,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接过来,捏了捏,比我两个月的工资还多。
我说了声“谢谢”。
他点点头,又说:“耿师傅,我还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看着他。
“我丈母娘,身体也不太好。一个人住,我们也不放心。你看……你愿不愿意过去照顾她?”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
我就像一个物件,从一户人家,被转交到另一户人家。
这让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我沉默了一下,说:“我得问问公司那边的安排。”
小王立刻说:“公司那边你不用管,我会去打招呼。主要是看你自己的意思。待遇方面,只高不低。”
钱,确实很吸引人。
我想到还在上大学的儿子,想到我老婆那份微薄的薪水。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那……行吧。”我听见自己说。
就这样,我从李阿姨家搬了出来,住进了王太太家。
王太太,就是小王的丈母娘。
和李阿姨住的老式居民楼不一样,王太太家住在一个高档小区,电梯刷卡才能上楼的那种。
房子很大,一百五十多平,装修得很讲究,地上铺着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王太太看起来比李阿姨要年轻一些,也就六十出头。
她穿着一身丝质的居家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像个退休的大学教授。
她不像李阿姨那样行动不便,只是有些慢性病,血压高,心脏也不太好。
小王把我介绍给她时,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扶了扶眼镜,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
“耿师傅是吧?听小王说,你做事很牢靠。”她的语气很客气,但带着一种天生的距离感。
“王太太您好。”我微微躬身。
“家里的规矩,小王应该跟你说过了。我不喜欢吵闹,你平时动作轻一点。还有,我饮食很清淡,不吃隔夜的菜。”
“我记住了。”
她说完,就转身回书房了。
小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耿师傅,我丈母娘就是这个性格,比较……严肃。你多担待。”
我说,“没事。”
在王太太家的第一天,我就感受到了和李阿姨家的不同。
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到我连走路都下意识地踮起脚尖。
李阿姨家,总有电视机的声音,有她自言自语的声音。而这里,只有挂钟单调的滴答声。
我做的第一顿饭,是按照小王给的菜谱,一盘白灼芥蓝,一碗冬瓜排骨汤,一小碟清蒸鱼。
我尝了尝,淡得像水一样。
王太太吃得很慢,很斯文,每一口都咀嚼很久。
她吃饭的时候不说话,也不看我。
我站在一旁,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在李阿姨家,我做好饭,她会招呼我一起吃。虽然我总是自己另外盛一碗,在厨房的小桌子上解决。
但在这里,我感觉自己更像一个餐厅的服务员。
等她吃完,放下筷子,说一声“我吃好了”,我才能上前去收拾碗筷。
然后,我自己在厨房,就着剩菜,把这顿饭对付过去。
晚上,我睡在保姆房。房间不大,但很干净,有独立的卫生间。
可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感觉自己像是住进了一个样板间,一切都井井有条,但也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烟火气。
我开始怀念李阿姨家那张吱吱呀呀的沙发,和电视里永远吵吵闹闹的剧情。
我第一次,对这份工作产生了怀疑。
我以为,我只是换了个雇主,工作内容还是一样的。
但很快,我发现我错了。
王太太不需要我扶,也不需要我抱。她每天都会自己下楼,在小区里慢走半小时。
她需要的,似乎不是一个护工。
那她需要什么呢?
我每天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饭菜做得清淡可口。
但王太太对我,始终是那副客气又疏离的样子。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里,看书,或者写写画画。
有时候,我能从门缝里看到,她戴着老花镜,在宣纸上画国画。
她的世界,和我隔得很远。
有一天,我拖地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她放在客厅的一个花瓶。
花瓶是青瓷的,看起来就很贵。
“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我当时心跳都停了。
王太太闻声从书房走出来,看到一地碎片,她的眉头皱了一下。
我赶紧道歉:“对不起,王太太,我不是故意的。这个花瓶多少钱,我赔。”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她蹲下身,想去捡那些碎片。
我连忙说:“您别动,我来收拾,别划到手。”
我拿来扫帚和簸箕,小心翼翼地把碎片清理干净。
从头到尾,她就站在旁边看着。
等我收拾完,她才缓缓开口:“这个花瓶,是我先生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算了,碎了就碎了吧。”她说完,转身又回了书房。
我站在原地,心里堵得难受。
我知道,我摔碎的,不只是一个花瓶。
我感觉,我笨手笨脚地,闯入了一个不属于我的,精致易碎的世界。
那天晚上,我老婆给我打电话。
“国强,家里还顺利吗?”
“挺好的。”我对着电话,撒了个谎。
“那就好。你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知道了。”
“对了,你这个月工资发了没?小宇说,他们学校有个交流项目,要去北京,得交三千块钱。”
“发了,我明天就给你转过去。”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第一次感到那么无力。
我在这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努力扮演一个合格的保姆,却连雇主的信任都得不到。
我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开始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小心。
我把王太太的家,当成一个博物馆来对待。每一样东西,我都不敢轻易去碰。
我每天的生活,就在做饭、打扫、等待中度过。
王太太的女儿,也就是小王的妻子,每周会来看她一次。
她叫张琴,是个很干练的女性,在一家外企做高管。
她每次来,都会带很多东西,进口水果,高级补品。
她会陪王太太说会儿话,但大多数时候,是在打电话处理工作。
她对我,比王太太还要客气。
“耿师傅,辛苦你了。”这是她每次见我说的第一句话。
“耿师傅,我妈最近身体怎么样?”这是第二句。
“耿-师傅,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这是临走前的一句。
她叫我“耿师傅”,而不是“老耿”或者“小耿”。这个称呼,像一把尺子,精准地量出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有一次,张琴来的时候,王太太正在书房画画。
张琴就在客厅和我说话。
“我妈这个人,性子比较清高。她以前是大学老师,带研究生的。跟人打交道,总有点端着。你别往心里去。”
我点点头,“我知道。”
“她其实心里挺苦的。我爸走得早,她一个人把我们姐弟拉扯大。现在老了,又不愿意跟我们住一起,怕给我们添麻烦。”
张琴叹了口气,看着书房的方向。
“她需要的是个伴儿,但又拉不下脸。请个女保姆吧,她嫌人家家长里短,太吵。请你来,也是小王的主意。觉得男人心粗,话少,不会打扰她。”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优点”,是心粗,话少。
我像一件家具,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不出声,不碍事,就是好的。
那天之后,我开始试着去理解王太太。
我不再把自己仅仅当成一个做饭打扫的保姆。
我开始观察她的生活习惯。
我发现,她每天下午都会在书房听一会儿评弹。
我就在网上找了些评弹的资料来看,了解一下那些曲目背后的故事。
有一次,她正在听《珍珠塔》。
我给她送水进去的时候,就随口说了一句:“这《珍珠-塔》里的方卿,还真是个有骨气的人。”
王太太正在闭目养神,听到我的话,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你也懂评弹?”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懂。就是瞎听,听了个故事大概。”
她没再说什么,但那天下午,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把我打发出去。
她让我坐在书房的小沙发上,把那段《珍珠塔》听完了。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话,似乎多了一点。
有时候,她画完一幅画,会叫我过去看。
“小耿,你看我这幅画,这墨色怎么样?”
我哪里懂什么墨色,我就只能凭着最直观的感觉说。
“这竹子画得真精神,跟真的一样。”
她听了,会淡淡地笑一下。
我感觉,那层看不见的玻璃,好像有了一丝裂缝。
我开始觉得,这份工作,也许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
我甚至开始在想,也许我可以在这里,一直干到退休。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
那天,是王太太的生日。
张琴和小王都来了,还带了她的外孙,一个很调皮的七岁男孩。
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吃饭的时候,小外孙不好好吃饭,拿着筷子敲碗。
张琴说了他几句,他也不听。
王太太就说:“算了,孩子还小,由他去吧。”
张琴就没再管。
吃完饭,小外孙在客厅里跑来跑去,追着家里的那只猫。
我怕他摔倒,就跟在后面看着。
他跑到书房,一眼就看到了王太太挂在墙上的一幅字。
那幅字是王太太自己写的,一个大大的“静”字。
小外孙指着那幅字,大声说:“这个字我认识!安静的静!”
王太太很高兴,把他抱起来,“对,乐乐真聪明。”
小外孙拿着一支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水彩笔,在空中挥舞着,“姥姥,我给你画个画!”
说着,他就要往那幅字上画。
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小朋友,这个不能画。”
小外孙的手被我抓住,愣了一下,然后“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张琴闻声赶来,看到儿子在哭,立刻把孩子搂进怀里。
“怎么了宝宝?怎么哭了?”
小外孙指着我,一边哭一边说:“他……他抓我!他弄疼我了!”
张琴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冷。
“耿师傅,你这是干什么?他还是个孩子!”
我连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他要往墙上的字画,我怕他弄脏了,就拉了他一下。”
张琴看了一眼那幅字,又看了一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
她的语气变得很尖锐:“一幅字而已,弄脏了再写就是了!我儿子要是吓到了,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我只是想保护好这个家的东西,我做错了吗?
王太太走过来,对张琴说:“好了,别说了。小耿也是好心。”
她又对我说:“小耿,你去忙你的吧,这里没事了。”
我看着张琴抱着孩子,一边哄一边用审视的目光瞪着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一个闯入者。
我默默地退回了厨房。
厨房里,还摆着没收拾的碗筷。
我听着客厅里,张琴哄孩子的声音,王太太的叹息声。
我忽然觉得,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像一个笑话。
我以为我走近了他们,其实,我从来没有。
在他们眼里,我始终是一个外人,一个随时可以被指责,被怀疑的保姆。
那天晚上,等他们都走了,家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收拾完一切,准备回房间。
经过书房时,王太太叫住了我。
“小耿。”
我停下脚步。
她坐在书桌前,没有开灯,只有一盏台灯亮着。
“今天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张琴就是太紧张孩子了。”
我低着头,“没事,王太太。”
“你是个好人,做事也踏实。”她顿了顿,说,“只是……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我心里一沉。
我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第二天,张琴给我打了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很客气,也很冷漠。
“耿师傅,这个月工资我会结给你。另外再多付你一个月。你……明天就不用来了。”
“理由呢?”我问。
“我妈觉得,家里还是请个女保姆方便一些。”
这是一个我无法反驳的理由。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说了一个“好”。
挂了电话,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用了好几年的搪瓷杯子。
我把房间打扫干净,床单被套都换了下来,洗好,晾在阳台上。
就像我刚来时一样。
走的时候,王太太把我送到门口。
她递给我一个信封,是我的工资。
她看着我,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小耿,多保重。”
“您也保重。”
我走出了那栋高级公寓,电梯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映出我模糊的影子。
外面阳光很好,但我感觉不到一点暖意。
我又失业了。
我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李阿姨,想起了王太太。
一个把我当成生活的“扶手”,一个把我当成安静的“家具”。
我尽心尽力,到头来,却还是被轻易地替换掉。
我开始怀疑,我到底适不适合干这一行。
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在一个以女性为主导的行业里,像一棵长错地方的树,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我的尊严,我的价值,到底在哪里?
手机响了,是家政公司的王姐。
“老耿啊,王太太那边的事我听说了。你别往心里去,这种事常有。”
“嗯。”
“你先休息两天。正好,我这边又有个单子,我觉得挺适合你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本来想拒绝。
但王姐接下来说的话,让我改变了主意。
“这个雇主,是个退休老师,姓陈。老伴前两年走了,自己一个人住。她不要女保姆,点名要找个男的。”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她说,男的心思没那么细,不会管东管西,让人自在。”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忽然打开了我心里的一把锁。
我决定去见一见这位陈老师。
陈老师家,和李阿姨家、王太太家都不同。
是一个很普通的老小区,没有电梯。我提着行李,爬了五层楼。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很好的老太太。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很朴素。
“你就是耿师傅吧?快请进。”她的声音很洪亮。
我走进屋子。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收拾得很干净,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墨水和旧书的味道。
“王姐都跟我说了,你是个实在人。”陈老师给我倒了杯水,“坐吧,别拘束。”
我在沙发上坐下,沙发有点硬。
“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陈老师开门见山,“我找你来,不是找个大爷伺候。我身体还行,自己能动。”
她指了指自己的腿,“就是这腿脚,不如以前了。上下楼,买个米买个油,有点费劲。还有就是,一个人住着,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身边没人,心里不踏实。”
我点点头,听她继续说。
“我不要女保-姆,有几个原因。”
“第一,女的爱干净,太爱干净了。我这屋子,东西放哪儿我都有数。她一来,给我收拾得整整齐齐,我反而找不着了。心里别扭。”
“第二,女的爱说话,爱打听。我一天到晚就想安安静静看看书,写写字。她在我耳边念叨她家里的事,我听着烦。”
“第三,”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请人来,是帮忙的,不是来管我的。女保姆,时间长了,就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女主人了,或者当成我闺女了。今天说我这个不能吃,明天说我那个不能穿。我一把年纪了,不想再找个‘妈’来管我。”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豁然开朗。
我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
“我找个男的,就不一样了。”陈老师继续说,“男人,一般不爱管闲事,也没那么琐碎。你干你的活,我过我的日子,咱们互不干涉。”
“我需要你的时候,你能搭把手,有力气。我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就在那儿,像个定心丸。这就够了。”
她看着我,“耿师傅,我说的这些,你明白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明白,陈老师,我全明白了。”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的困惑、委屈、不甘,好像都找到了答案。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独居的老太太,宁愿花更多的钱,冒着被人说闲话的风险,也要请一个男保姆。
李阿姨需要的,是一个可靠的“工具人”。她病痛缠身,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体力支持。一个男人,能给她最直接的安全感。至于情感交流,她有电视机就够了。
王太太需要的,是一个不打扰的“观察者”。她内心丰富,精神世界独立。她害怕被人窥探,也害怕被人用世俗的温情所绑架。一个沉默的男人,就像一个影子,既能提供必要的功能,又不会侵入她的精神领地。
而眼前的陈老师,她需要的,是一个有边界感的“合作者”。她要的不是照顾,而是协助。她要的是一个能尊重她独立意志,在她需要时出现,在她不需要时隐形的“伙伴”。
她们请的不是“保姆”,而是一种“距离”。
一种和亲情、友情都不同的,可以用金钱购买的,安全、可靠、有分寸感的距离。
而男人,在这个特定的场景里,恰好成了这种“距离”的最好载体。
因为性别差异,天然就有一道屏障。这道屏障,避免了太多不必要的亲密和情感纠葛。
她们不是在找一个儿子,也不是在找一个老伴。
她们是在用一种体面的方式,维护自己晚年最后的尊严和自由。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不再觉得这份工作是丢人的,也不再为那些不理解的眼光而感到难堪。
我找到了我的位置。
我不是一个卑微的伺候人的下人。
我是一个专业的,提供特定服务的技术人员。我的技术,就是我的力气,我的耐心,和我懂得保持的那份“距离”。
在陈老师家的日子,过得很平静。
我每天按照她的要求,买菜做饭。她不挑食,但我会注意做得软烂一些。
我把家里打扫干净,但从不乱动她的东西。她的书桌,我只擦桌子腿,桌面上的书和稿纸,我一概不碰。
她看书,我就在客厅看我的手机,戴上耳机,不打扰她。
她要去楼下散步,我就陪着。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保持三步的距离。
她需要上楼,我就在她身后,随时准备扶一把。
我们很少聊天,但偶尔也会说几句话。
她会问我:“小耿,你儿子上大学,花销大吧?”
我说:“还行,他自己也申请了助学金,挺懂事的。”
我也会问她:“陈老师,您这花养得真好,有什么诀窍吗?”
她会告诉我:“没什么诀-窍,就是用心。跟养孩子一样。”
我们就像两个合租的室友,彼此尊重,互不打扰,又在需要的时候,成为对方的依靠。
有一天,我扶着她下楼。
楼梯口,碰到了邻居张大妈。
张大妈看见我,眼神有点奇怪,拉着陈老师到一边,小声说:“老陈,你胆子可真大,请个男的住家里,不怕人说闲话啊?”
我站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
我以为陈老师会觉得尴尬。
没想到,她把腰杆挺得笔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怕什么?我花钱请人来照顾我,又不是干别的。小耿人很本分,做事有分寸。再说了,我活到这把岁数,要是还活在别人嘴里,那不成白活了?”
张大妈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陈老师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小耿,我们走。”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虽然瘦小但很挺拔的背影。
那一刻,我眼眶有点发热。
我来这里工作,是为了钱,为了养家糊口。
但陈老师给我的,除了工资,还有一份我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那就是,尊重。
她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人,一个独立的个体来尊重。
我忽然觉得,我这四十五年,好像才刚刚活明白。
以前在工厂,我凭技术吃饭,我觉得我有尊严。
后来失业了,我为了生活四处奔波,我觉得尊严被踩在了脚下。
做了男保姆,我更是把尊严这东西,藏了起来,不敢去想。
但现在我明白了。
真正的尊严,不是别人给的,也不是工作赋予的。
它来自于你对自己价值的认同。
我知道我能做什么,我知道我的价值在哪里。
我能用我的力气,换来一个老人的安稳。
我能用我的沉默,换来一个老人的清净。
我能用我的分寸,换来一个老人的尊重。
这就是我的价值。
这份工作,不比八级钳工低级。
能把螺丝拧得分毫不差是一种本事,能把人照顾得妥帖周到,同样是一种本事。
那天晚上,我给我老婆打了个电话。
我第一次,详细地跟她说了我的工作,我的雇主,我的想法。
我说:“这份工作,我想一直干下去。”
电话那头,我老婆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说:“国强,我支持你。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我握着电话,看着窗外。
窗外,是和王太太家一样璀璨的城市夜景。
但这一次,我不再感到渺小和无力。
我知道,在这万家灯火中,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也知道,我用我的双手,也为别人点亮了一盏灯。
这就够了。
来源:慢时光信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