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屋里没开大灯,只留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我,也笼罩着身前这张耗费了我小半年心血的木头。
除夕那天,我正在给一张黄花梨的画案做最后的推光。
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窗外已经擦黑,零星地响起了几声炮仗。
屋里没开大灯,只留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我,也笼罩着身前这张耗费了我小半年心血的木头。
我叫陈辉,是个木匠。
说得好听点,是“非遗传承人”,专门做榫卯结构的红木家具。
这门手艺是爷爷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我的。
到了我这辈,愿意下苦功夫学这个的年轻人不多了,我的手艺在圈子里还算小有名气,靠着这个,养家糊口不成问题,日子也算过得安稳。
手里的砂纸已经换到了最细的七千目,蘸着蜂蜡,一点一点,耐着性子在桌面上打磨。
木头是有生命的,你对它好,它就用温润的光泽回报你。
这活儿急不得,就像过日子,得慢慢来。
手机在旁边嗡嗡地震动起来,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我停下手里的活,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姑姑。
我心里微微一沉。
“喂,姑姑,新年好啊。”我接起电话,声音里带着木屑的干燥。
“小辉啊,新年好,新年好!”姑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热情,甚至有些亢奋,“你跟小月(我妻子)收拾收拾,赶紧出来,你表姐请客,在‘海天阁’订了包间,一家人一块儿吃个年夜饭!”
海天阁?
我皱了皱眉,那是市里最有名的海鲜酒楼,人均消费高得吓人,我们这种普通工薪阶层,一年到头也舍不得去一次。
“姑姑,家里饭菜都准备好了,还出去吃什么?浪费那个钱。”我实话实说。
妻子林月贤惠,下午就在厨房里忙活开了,鸡鸭鱼肉,样样齐全。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姑姑的声调高了八度,“你表姐夫今年生意做得大,赚了钱,想着一家人热闹热闹,这是好事!再说了,你表姐特意点名让你来,说好久没见了,你可不能不给面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好再推辞。
亲戚情分,有时候就像这木头上的卯眼,看着不大,却牵着筋骨,轻易动不得。
挂了电话,我走进厨房,林月正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得热火朝天。
“别忙了,姑姑打电话,让我们去海天阁吃饭。”我把手机揣回兜里。
林月关了火,转过身,眉毛拧在一起:“去那儿干嘛?你那个表姐,又不是不知道,好好的年夜饭,别又弄得大家不自在。”
我叹了口气,伸手帮她解下围裙:“姑姑的面子,总得给。大过年的,快去换身衣服吧。”
林月了解我的性子,知道我重情义,尤其是对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姑姑。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眼神里掠过一丝担忧。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我那个表姐方丽,从小就爱攀比,嫁了个做工程的老板后,更是变本加厉。
每次家庭聚会,都像是她的个人财富展示会,话里话外,总要把别人踩在脚下,才能显出她的高贵。
我这几年埋头做我的木匠活,跟她来往不多,但也知道,我们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就像我手里的黄花梨,和她手腕上亮闪闪的金镯子,质地不同,价值的衡量标准也不同。
去海天阁的路上,雪花开始飘落下来。
车窗外,万家灯火,映着飞舞的雪,透着一股子节日的祥和。
可我的心,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我有一种预感,今晚这顿饭,怕是没那么好吃。
第一章 盛宴下的暗流
海天阁果然名不虚传,金碧辉煌的大堂,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亮得有些晃眼。
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笑得恰到好处,领着我们穿过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来到一个名叫“观澜厅”的包间。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海鲜腥气和浓郁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巨大的圆桌旁已经坐满了人。
姑姑和姑父,表姐方丽和她丈夫王总,还有他们上小学的儿子。
“哎哟,小辉和小月可算来了,快坐快坐,就等你们了!”姑姑一见我们,立刻热情地站起来招呼。
表姐方丽只是抬了抬眼皮,嘴角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算是打了招呼。
她今天穿了一件貂皮大衣,衬得那张化着精致妆容的脸愈发白皙,耳朵上、脖子上、手腕上,凡是能戴首饰的地方,都闪着光。
坐在她身边的姐夫王总,挺着个啤酒肚,正低头玩着手机,头也没抬。
我和林月在姑姑身边坐下,气氛有些尴尬。
“小辉,你这几年可是越来越有大师风范了,”方丽终于开了金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就是这身衣服,也太朴素了点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手艺不赚钱呢。”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深色夹克,这是我最体面的一件外套了,出门前林月特意给我熨过。
我笑了笑,没接话。
跟她争辩这些没有意义,就像跟一个只认得钱的人,去谈论一块木头的纹理和温度。
林月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示意我别往心里去。
“姐,小辉就这性子,不爱打扮。”她笑着打圆场,“再说,手艺人的手艺在手上,又不在身上。”
方丽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转头对站在一旁的服务员招了招手,那姿态,像是在召唤自己的仆人。
“可以上菜了。记住了,那几样主菜,给我做得精致点,钱不是问题。”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包间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姑姑在一旁赔着笑:“你看你这孩子,一家人吃饭,随便点几个菜就行了,搞这么铺张。”
“妈,这怎么叫铺张?”方丽立刻反驳,声音提高了几分,“我跟老王一年到头在外面忙,难得回来过个年,请家里人吃顿好的,怎么了?再说了,小辉两口子平时也辛苦,得让他们尝尝鲜,开开眼界。”
这话听着是好意,可那股子居高临下的施舍感,让我心里堵得慌。
我宁愿在家吃林月做的那碗热腾腾的打卤面,也比坐在这里听她这番话舒服。
很快,菜品流水般地端了上来。
果然是海天阁的手笔,每一道菜都摆盘精致,用料考究。
但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几道“硬菜”吸引了过去。
服务员们合力抬上一个巨大的青花瓷盘,上面赫然躺着一只通体火红的帝王蟹,蟹腿张扬地伸展着,像个耀武扬威的将军。
紧接着,又是五只个头硕大的澳洲龙虾,被做成了蒜蓉和刺身两种口味,虾肉晶莹剔D,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来来来,都别客气,动筷子!”方丽拿起公筷,夹了一大块帝王蟹腿肉,放到她儿子的盘子里,又象征性地给姑姑和姑父夹了点。
轮到我和林月时,她只是用下巴点了点桌子中央:“自己来,想吃什么夹什么,今天管够。”
一桌子人,除了方丽的儿子吃得兴高采烈,其他人似乎都有些拘谨。
姑姑和姑父看着满桌子的“大菜”,眼神里有新奇,也有一丝不安。
他们是苦过来的一代人,对这种奢华,本能地感到不适应。
我默默地给林月夹了一筷子青菜。
林月也给我夹了一块豆腐。
我们俩都默契地没有去碰那些昂贵的龙虾和螃蟹。
那不是我们习惯的食物,也不是我们能心安理得享受的盛宴。
这顿饭,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吃的不是味道,是人情,是面子,是阶层。
“小辉,你怎么不吃啊?”方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悦,“是不是觉得我点的菜不合你胃口?还是说,你平时吃惯了山珍海味,看不上这点东西?”
这话说得就有些咄咄逼人了。
我放下筷子,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表姐,菜很好,只是我最近肠胃不太好,吃点清淡的就行。”
“肠胃不好?”方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做你们这行的,不就是体力活吗?身体应该最结实才对。老王,你听见没,我表弟说他肠胃不好。”
一直埋头玩手机的王总终于抬起了头,他油腻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敷衍道:“那是要多注意。身体是本钱嘛。”
说完,他又低下了头,仿佛手机里有什么天大的生意等着他处理。
我攥了攥拳头,又缓缓松开。
我告诉自己,大过年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姑姑看出了气氛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小辉从小就这样,吃饭挑食,随他去吧。来,丽丽,妈敬你跟女婿一杯,祝你们新的一年,生意更上一层楼!”
方丽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端起酒杯,跟姑姑碰了一下。
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成了方丽的独角戏。
她一会儿说自己新买的包是哪个限量款,一会儿说她老公又谈成了一笔多大的生意,一会儿又抱怨请的阿姨不够勤快,打算过完年换个菲佣。
她的声音在包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炫耀她如今优越的生活。
而我们,就像是台下的观众,被迫观看一场并不精彩的表演。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我记忆里的表姐,不是这个样子的。
小时候,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我常常去姑姑家蹭饭。
那时候,家里穷,能吃上一顿肉就是改善生活。
有一次,姑姑做了一盘红烧肉,表姐偷偷把最大的一块夹给了我,自己只啃了块骨头。
她当时说:“你是男孩子,多吃点,长身体。”
那块红烧肉的滋味,我记了很多年。
可现在,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女人,被名牌和金钱包裹着,眼睛里闪烁着精明和傲慢,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当年的影子。
时间到底改变了什么?
是她,还是这个世界?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凉的茶水,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这顿饭,吃得比我做一整天木工活还累。
第二章 木头与钻石的对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桌上的龙虾和帝王蟹还剩下大半,像是几件昂贵的装饰品,静静地陈列在那里。
方丽显然也喝得有些上头,脸颊绯红,话也更多了。
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我的身上。
“表弟,说真的,你那木匠活儿,一天到晚跟木头粉末打交道,又脏又累,到底能挣几个钱?”她端着红酒杯,摇晃着里面深红色的液体,眼神里带着几分轻蔑。
“一年到头,能有你姐夫一个项目零头多吗?”
这话问得极其无礼,连姑姑的脸色都变了,想开口制止,却被方丽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我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回答:“养家糊口够了。我喜欢跟木头打交道,踏实。”
“踏实?踏实能当饭吃吗?”方丽冷笑一声,“现在这个社会,讲究的是效率,是资本运作。你那种老掉牙的手艺,早晚要被机器淘汰。”
她顿了顿,指了指她手腕上那只镶满碎钻的手表。
“看见没?瑞士名表,够你敲敲打打好几年的了吧?人啊,得往高处走。你守着那堆破木头,能有什么出息?”
我看着她手腕上那只在灯光下闪烁得有些刺眼的手表,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表姐,你这话说得不对。”
“我手里的木头,不是破木头。有的是上百年的黄花梨,有的是几百年的紫檀。它们在深山里,吸取日月精华,经历风霜雨雪,才长成今天的样子。”
“它们身上的每一道纹理,都是时间的痕迹,都是故事。”
“我做的,只是顺着它们的性子,用我的手,把它们的美呈现出来。这个过程,需要耐心,需要敬畏,机器替代不了。”
我顿了顿,目光从她的手表,移到她的眼睛。
“你手上的钻石,很亮,很硬,也很贵。但它没有温度。而我做的家具,是有温度的。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买它,不是因为它值多少钱,而是因为它能陪着一家人,过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这份传承,是钱买不来的。”
我的话说完,包间里一片寂静。
林月在桌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姑姑和姑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总也难得地抬起了头,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方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我当众打了一巴掌。
“传承?说得好听!”她尖声说道,“不就是个木匠吗?还给自己脸上贴金了!陈辉,我告诉你,现在这社会,没钱,你什么都不是!你说的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一文不值!”
她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情绪有些失控。
我知道,我刚才的话,可能触碰到了她内心深处最敏感、最自卑的那根弦。
她拼命地用金钱来包装自己,恰恰是因为她除了金钱,一无所有。
而我,一个在她看来落魄不堪的穷亲戚,却拥有她无法理解也无法企及的精神世界。
这种落差,让她感到了冒犯。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姑姑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打圆场,“大过年的,这是干什么!一家人,和和气气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我使眼色,让我不要再跟方丽计较。
我点了点头,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地吃着碗里的白米饭。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没必要,也不想再跟她争论下去。
这顿饭的气氛,因为我们这段简短的对白,彻底降到了冰点。
后面上的菜,几乎没人再动筷子。
大家各怀心事,沉默地坐着,只剩下电视里春节晚会热闹的背景音,显得格外讽刺。
方丽的儿子坐不住了,吵着要回家放烟花。
方丽像是找到了一个台阶,立刻不耐烦地对王总说:“孩子要回家,我们走吧。”
说着,她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貂皮大衣,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就准备往外走。
“服务员,买单!”她走到门口,对着外面喊了一声。
很快,刚才那位服务员拿着一个账单夹,恭敬地走了进来。
“您好,女士,一共消费一万五千八百元。”
服务员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包间里,却像一颗炸雷。
一万五千八!
姑姑和姑父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这个数字,对他们来说,几乎是小半年的退休金。
林月的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胳膊。
我也被这个数字惊到了。
我知道这顿饭贵,但没想到会贵到这个地步。
我一个月的辛苦收入,刨去成本,也就这么多。
然而,更让我震惊的,是方丽接下来的举动。
她听到这个数字,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仿佛这只是一百五十块钱。
她转过身,没有去掏自己的钱包,而是把目光直直地投向了我。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不容置疑的神情。
然后,她开口了。
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里。
第三章 谁的面子,谁的单
“表弟,你来买单!”
方丽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包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有震惊,有疑惑,有不安,还有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我看着方丽,试图从她那张精致的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但是我没有找到。
她的表情很认真,甚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恩赐,仿佛让我来付这笔钱,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我说,让你来买单。”方丽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烦,“怎么?听不懂人话?”
“为什么?”我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一字一句地问道。
“为什么?”方丽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她夸张地笑了起来,“陈辉,你是不是做木头做傻了?今天这顿饭,是我请的客,没错。但是,在座的,除了我爸妈,就数你跟我最亲。你是我们陈家这边唯一的男人,是我的亲表弟。这顿饭,你不买单,谁买单?”
她振振有词,逻辑自洽。
“再说了,我今天请客,也是为了给你长脸。让你看看,你表姐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以后你在外面,跟人说起我,脸上也有光。这点钱,就当是你为咱们这个大家庭的面子,做点贡献了。”
我被她的这番歪理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逻辑?
她请客炫富,到头来,却要我来为她的虚荣买单?
还说什么为了我长脸?
我陈辉的脸面,是我用刻刀,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是我用砂纸,一遍一遍磨出来的,从来不需要靠一顿一万多的饭来装点!
“方丽,你太过分了!”林月终于忍不住了,她站起身,脸色涨得通红,“这顿饭是你张罗的,凭什么让陈辉付钱?一万五千八,你知不知道他要做多久的活才能挣回来?”
“哟,弟妹这是心疼了?”方丽斜睨着林月,阴阳怪气地说,“也是,你们家底薄,没见过这么多钱,心疼也正常。可话又说回来,男人赚钱,不就是给家里人花的吗?今天这桌上,坐的都是自家人,花在他亲姑姑、亲表姐身上,有什么问题吗?”
“你……”林月气得浑身发抖。
“小月,你坐下。”我拉了拉妻子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我站起身,直视着方丽的眼睛。
我的心,在那一刻,反而平静了下来。
就像一块即将被雕琢的木头,在动刀之前,必须先看清它的纹理,摸透它的脾性。
“表姐,”我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冷静,“这顿饭,我不会买单。”
“你说什么?”方丽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我说,这顿饭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出。”我重复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第一,这顿饭是你请的。请客吃饭,没有让客人买单的道理。这是规矩。”
“第二,你说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应该承担。但承担,不等于被当成冤大头。我的钱,是我一滴汗一滴汗挣来的血汗钱,是用来养家糊口的,是用来给我妻子和未来的孩子一个安稳日子的,不是用来给你撑场面,满足你的虚荣心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说的面子,我不在乎。我的面子,不在酒桌上,不在别人的眼光里,它在我的手上,在我的作品里。我做的每一件家具,都对得起我花的每一分心血,对得起买家出的每一分钱。这,就是我的面手子。”
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的面子,你自己买单。我的脊梁,我自己撑着。”
我的话说完,整个包间鸦雀无声。
服务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账单,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脸的尴尬。
姑姑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总也终于放下了手机,他皱着眉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悦。
显然,在他看来,我这种行为,是“不识抬举”。
而方丽,她的脸已经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
她大概从未想过,一向在她面前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懦弱的表弟,今天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像是被激怒的野兽,指着我的鼻子,尖叫起来:“陈辉!你……你反了天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我告诉你,今天这单,你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
她说着,竟然上前一步,想要来抢我口袋里的钱包。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她。
林月立刻挡在了我的身前。
“方丽,请你自重!”
场面,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够了!”
一声怒喝,打破了僵局。
是姑父。
他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此刻却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这位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双目圆睁,脸上满是怒气和失望。
他指着方丽,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你……你这个不孝女!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有你这么对你表弟的吗?有你这么糟蹋钱的吗?”
“我们老陈家,什么时候出过你这样的人!”
姑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方丽的心上。
也敲在了我的心上。
方丽被她父亲的怒火镇住了,她愣在原地,眼眶瞬间就红了。
“爸……我……”
“别叫我爸!我没你这样的女儿!”姑父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今天这顿饭,谁点的,谁付钱!我们走!”
说完,他拉起还在发愣的姑姑,头也不回地朝包间外走去。
那背影,佝偻而决绝。
第四章 散场的筵席
姑姑和姑父的离去,像抽走了整个房间的空气。
方丽呆立在原地,脸上的嚣张和跋扈褪去,只剩下错愕和难堪。
她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最疼爱她的父亲,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如此不留情面地斥责她。
王总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这场由他妻子主导的“家庭盛宴”,最终演变成了一场不堪的闹剧。
这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他站起身,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啪”地一声摔在桌上,对服务员冷冷地说:“刷卡!”
然后,他看都没看方丽一眼,径直走到她身边,抓住她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往外走。
“还嫌不够丢人吗?回家!”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那股子怒意,谁都听得出来。
方丽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怨恨,有不甘,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脆弱。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被丈夫拉扯着,狼狈地离开了包间。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房间,瞬间只剩下我和林月两个人。
满桌的残羹冷炙,那些昂贵的龙虾和帝王蟹,此刻看上去就像一堆冰冷的垃圾,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服务员拿着卡和账单,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
“先生,太太,那……我先去结账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点了点头。
服务员如蒙大赦,转身快步离去。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重新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心里五味杂陈。
一场本该是阖家欢乐的年夜饭,最后却以这样一种方式收场。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或许,我当时选择忍气吞声,掏钱把单买了,大家面子上都能过得去。
但那样的话,我心里的那根脊梁,就算是断了。
我陈辉可以穷,可以被人看不起,但我不能没有骨气。
这是爷爷和父亲教给我的,比任何手艺都重要的东西。
“我们……也走吧。”林月的声音轻轻响起。
她走到我身边,帮我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眼神里满是心疼和理解。
“你别想太多了,你没做错。”她说。
我抬头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无条件地理解你,支持你,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
“委屈你了。”我说。
林月摇了摇头,笑了笑:“我有什么可委屈的?我嫁的男人,是个有担当、有骨气的汉子,我骄傲还来不及呢。”
她的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驱散了我心里最后的一丝阴霾。
我们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我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张巨大的圆桌。
我想,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贵,也最难吃的一顿饭了。
从海天阁出来,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冷风迎面吹来,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和轻松。
我们没有开车,就这么并肩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想不想吃点什么?”我问林月。
她点了点头:“想吃你做的打卤面。”
“好,回家给你做。”
这个年,注定是过得不平静了。
我和表姐一家的关系,恐怕是彻底撕裂了。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至少在这一刻,我的内心是安宁的。
因为我守住了自己的底线。
一个手艺人的底线。
一个普通人的尊严。
回到家,已经快到午夜十二点了。
我脱下外套,系上围裙,走进厨房。
林月也没有闲着,她把下午准备好的凉菜又重新摆了盘,然后打开电视,调到春节晚会的频道。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切菜的声音,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滋滋的油烟声。
这些声音,充满了烟火气,充满了家的味道。
当零点的钟声敲响时,我正好把两碗热气腾腾的打卤面端上桌。
窗外,烟花绚烂,鞭炮齐鸣。
我和林月坐在小小的餐桌旁,举起手里的饮料杯,轻轻碰了一下。
“新年快乐。”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夹起一筷子面条,吃进嘴里,筋道,爽滑,卤子的咸淡也刚刚好。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年夜饭。
第五章 余波与裂痕
大年初一,本该是走亲访友,互道祝福的日子。
但我们家的气氛,却有些沉闷。
我和林月都没有出门,默契地待在家里。
昨晚在海天阁发生的事情,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上午十点多,我的手机响了。
是姑姑打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姑姑的声音听上去疲惫而沙哑,像是哭了一整夜。
“小辉啊……”她只叫了我的名字,就说不下去了,开始低声地抽泣。
我心里一酸,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姑姑,您别哭了,大过年的。”
“我……我对不起你啊,小辉。”姑姑哽咽着说,“我没教好女儿,让你和你媳半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姑父昨天回家,气得一晚上没睡着,今天早上起来,血压都高了。”
听到姑父身体不适,我心里一紧:“严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吃了降压药,现在躺着呢。他说……他没脸见你。”姑姑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和无奈。
我叹了口气:“姑姑,这事不怪您和姑父。您别想太多,好好照顾姑父的身体要紧。”
“都怪我,都怪我啊……”姑姑还在自责,“都是我把她惯坏了。她从小就要强,嫁了人,总怕被婆家看不起,就拼命地想证明自己……可她用错了法子,她怎么能……怎么能那么对你呢?”
姑姑断断续续的讲述,让我对表姐的行为,有了一丝更深的理解。
原来,她那看似光鲜的生活背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辛酸和压力。
她的丈夫王总,虽然赚了些钱,但家里人似乎一直瞧不上她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媳妇。
所以,她才那么迫切地想要在自己的娘家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成功”,来填补内心的自卑和空虚。
昨晚那顿饭,就是她精心策划的一场表演,而我,不幸成了她用来垫高自己的道具。
当我不肯配合时,她的整个世界就崩塌了。
我理解了她的动机,但并不意味着我原谅她的行为。
一个成年人,应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不能因为自己过得不如意,就有理由去伤害别人。
“姑姑,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别再提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您和姑姑父保重身体。”
挂了电话,我心里沉甸甸的。
亲情,就像我手里的那些名贵木材,看着坚硬,其实也有脆弱的纹理。
一旦有了裂痕,想要修复,就难了。
下午,林月的父母过来看我们。
他们显然也听说了昨晚的事情,大概是林月跟他们提了一嘴。
岳父是个退休的老师,为人正直。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眼神里满是赞许。
岳母则拉着林月的手,低声说着什么,不住地叹气。
“小辉,这事你做得对。”临走时,岳父对我说,“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咱们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钱没了可以再挣,骨气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岳父的话,让我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是比任何东西都宝贵的财富。
接下来的几天,年味在走亲访友的热闹中渐渐淡去。
我和表姐一家,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我听说,大年初二,他们就回了自己所在的城市。
走的时候,方丽也没有去跟姑姑和姑父道别。
姑父的血压,一直没降下来。
这个年,对他们老两口来说,过得比任何一年都要漫长和寒冷。
我心里不是滋味,初五那天,提了些水果和补品,和林月一起去看了看他们。
姑姑家的门开着,但里面却异常安静。
我们走进去,看到姑姑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姑父则躺在卧室里。
看到我们,姑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们来了……”
我们陪着老两口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宽慰的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伤口,不是几句安慰就能愈合的。
从姑姑家出来,天色已经暗了。
街上的店铺陆续开门,城市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新年,就这么过去了。
生活,还要继续。
我重新回到了我的工作室,回到了我熟悉的木头和工具之间。
只有在这里,我的心才能找到真正的平静。
我拿起一块尚未成型的紫檀木料,用手轻轻抚摸着它冰凉而细腻的表面。
我想,人有时候,还不如一块木头。
木头是诚实的,它的纹理,它的密度,它的优劣,都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不会伪装,也不会欺骗。
而人,却常常被各种欲望和虚荣蒙蔽了双眼,迷失了自己。
我开始动手,刨子在木料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木屑飞扬,带着一股清冽的香气。
我的世界,又恢复了它应有的秩序和节奏。
那顿一万五千八的年夜饭,就像一场荒诞的梦。
现在,梦醒了。
第六章 时间的刻刀
日子像刨花一样,从刨刃下卷过,一天天过去。
转眼间,春去秋来。
那场不愉快的年夜饭,似乎已经被时间冲淡了。
我和林月的生活,依旧平静而充实。
我接了几个大活儿,都是给一些懂行的老主顾做定制家具,忙得脚不沾地。
林月在她的单位里也得到了提拔,当了个小组长。
我们的日子,就像我手下那些被打磨得越来越光滑的木头,虽然没有惊心动魄的波澜,却在平淡中透着温润的光泽。
我和姑姑姑父还像往常一样走动。
只是,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表姐方丽。
她就像我们家庭相册里,一张被刻意遗忘的照片。
偶尔,我会从姑姑的叹息声中,捕捉到一些关于她的零星消息。
听说,她和丈夫王总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经常吵架。
王总的生意,似乎也遇到了些麻烦,不再像以前那么风光了。
方丽在婆家的日子,愈发不好过。
每次听到这些,我心里都有些复杂。
我并不希望她过得不好,毕竟,血浓于水。
但我也明白,她今天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她昔日种下的因。
生活,是最好的刻刀,它会用最无情的方式,剔除一个人身上的浮华和虚荣,让她看到最真实的自己。
这天下午,我正在给一个书柜安装铜活,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随手接起:“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迟疑而又熟悉的声音。
“……表弟,是我。”
是方丽。
我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我们已经大半年没有联系了。
“有事吗?”我的声音,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我能听到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我……我想请你帮个忙。”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颤抖。
“什么忙?”
“我……我爸妈家里的那张老八仙桌,桌腿好像裂了。我想……想请你帮忙修一下。”
姑姑家的那张八仙桌,我知道。
那是爷爷当年亲手打的,用的是上好的榆木。
算起来,也有五六十年的历史了,是我们老陈家为数不多的几件传家宝之一。
姑父一直把它当宝贝,平时连重物都舍不得往上放。
桌腿裂了?
这可不是小事。
“怎么会裂的?”我皱眉问道。
“是……是我不小心碰的。”方丽的声音更低了,“前几天,我跟老王吵架,他……他推了我一下,我撞到了桌子上……”
我心里一沉。
看来,她过得比姑姑说的还要糟糕。
“你人没事吧?”我下意识地问道。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
“我没事……”她哽咽着说,“就是……就是把爸的桌子弄坏了。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气死的。表弟,你……你能不能帮我?我知道你手艺好,你一定有办法的。”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恳求和无助。
这和我印象中那个盛气凌人的方丽,判若两人。
我沉默了。
我不是圣人,那天晚上她对我和林月的羞辱,我不可能完全忘记。
但此刻,听着她在电话那头无助的哭声,我的心,还是软了。
她再怎么不堪,也是我的表姐,是姑姑唯一的女儿。
而且,那张桌子,是爷爷留下的念想。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就这么坏掉。
“你把桌子拍张照片,发给我看看。我要先看看裂得严不严重。”我说。
“好好好,我马上拍!”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声答应。
挂了电话,没过几分钟,我的手机就收到了几张照片。
照片拍得有些模糊,看得出拍照的人心情很慌乱。
但我还是看清了,其中一条桌腿上,有一道清晰的裂痕,从上到下,几乎贯穿了整条桌腿。
伤得不轻。
但还不至于无法修复。
我看着那道裂痕,仿佛看到了表姐那段千疮百孔的婚姻,和她那颗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我给林月打了个电话,把事情的经过跟她说了一遍。
林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去吧。不管怎么说,她是我们的亲人。那张桌子,也是爷爷的心血。”
妻子的理解,让我心里最后的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我给方丽回了电话。
“明天上午,我过去一趟。你把工具准备好,我要把桌子拆开,带回我这里修。”
“谢谢你,表弟……真的……谢谢你……”
电话那头,她已经泣不成声。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挂了电话。
有些关系,就像这开裂的木头。
虽然有了裂痕,但只要用对方法,用心去修补,或许,还有愈合的可能。
第七章 裂痕与榫卯
第二天上午,我开着我的小货车,来到了姑姑家所在的老小区。
我没有提前告诉姑姑姑父,是方丽偷偷给我开的门。
她看上去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脸上那层厚厚的粉底,也掩盖不住她的疲惫和憔悴。
她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家居服,手腕上、脖子上,那些曾经闪闪发光的首饰,都不见了踪影。
看到我,她的眼神有些躲闪,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表弟,你来了……”
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径直走进屋里。
姑姑和姑父出去买菜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那张老榆木八仙桌就摆在客厅中央,其中一条桌腿上,那道裂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格外刺眼。
我走上前,蹲下身,仔细地检查着那道裂痕。
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裂口,感受着木头纤维断裂的粗糙感。
“是从这里被撞的?”我指着裂痕最宽的地方问道。
方丽点了点头,小声说:“嗯。”
我站起身,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又检查了其他的部位。
这张桌子,是典型的传统榫卯结构,没有用一颗钉子。
桌腿和桌面,桌面和牙板之间,都靠着精密的卯榫咬合在一起。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其中一条腿受了重创,但整个桌子的结构,并没有完全散架。
“还有救。”我说。
方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
“那就好,那就好……”
“但是修复起来很麻烦。”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需要把它完全拆开,把这条坏掉的腿带回我的工作室,用专门的胶水和木屑填补裂缝,然后重新打磨,上蜡。整个过程,至少需要半个月。”
“而且,”我顿了顿,“我不能保证修好之后,能和原来一模一样。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修补的痕迹。”
方丽连连点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能把它修好就行!爸妈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他们看不出来的。”
我没再说什么,从我带来的工具箱里,拿出了一把小锤和一块木楔子。
拆解榫卯家具,是个技术活,也是个细心活。
不能用蛮力,必须找到关键的榫卯节点,用巧劲,一点一点地把它分离开来。
我找准位置,用木楔子轻轻敲击。
“笃,笃,笃……”
沉闷而有节奏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回响。
方丽就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出。
随着我的敲击,原本严丝合缝的桌子,开始出现一丝松动。
我换了几个角度,继续敲击。
很快,第一条桌腿被我完整地卸了下来。
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最后,整张桌子,被我分解成了一堆木头零件,整齐地摆放在地上。
就像一个被肢解的巨人。
方丽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睛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原来……原来它是这个样子的。”她喃喃自语。
“嗯。”我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解释道,“这就是榫卯的智慧。它让每一块木头,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相互支撑,相互制约,形成一个稳固的整体。坏了哪一块,可以单独替换,而不会影响到全局。”
我看着她,意有所指地说:“家,其实也像这榫卯。每个人,都是一块木头。只有大家各守本分,相互扶持,这个家才能稳固。如果有人总想着凌驾于别人之上,破坏了这种平衡,那这个家,迟早会散架的。”
方丽的身体微微一震。
她低下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知道,她听懂了。
我把那条裂开的桌腿,和其他几块关键的连接部件,小心翼翼地搬上我的车。
“剩下的这些,你先找个地方收好,别弄丢了。等我修好了腿,再过来组装。”我叮嘱道。
“好。”她低声应道。
我准备离开时,她忽然叫住了我。
“表弟!”
我回过头。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我。
“这个……是修桌子的钱。你,你先拿着……”
我看着她手里的那沓钱,大概有两三千块。
我摇了摇头。
“钱,我不要。”
“为什么?”她急了,“你帮我这么大的忙,我不能让你白干活。”
“这不是钱的事。”我看着她,平静地说,“这张桌子,是爷爷留下的东西,我是陈家的子孙,修好它,是我的本分。”
“而且,”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你记住,人与人之间,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钱来衡量的。”
说完,我不再看她,转身离开了。
我听到身后,传来她压抑的哭声。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有些道理,需要她自己去想明白。
就像那条裂开的桌腿,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愈合。
第八章 木头里的道理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修复那条桌腿上。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和技术的过程。
我先用特制的工具,将裂缝里的灰尘和杂质清理干净。
然后,用上好的鱼鳔胶,混合着同种材质的榆木粉末,调成粘稠的胶泥,一点一点地,将裂缝填满。
这个过程,不能急,要一层一层地填,确保胶泥能完全渗透到木头的纤维深处。
每填完一层,都要等它完全干透,再进行下一步。
就像给人治伤,需要清创,缝合,然后等待伤口慢慢愈合。
在等待胶水凝固的间隙,我会拿起其他的木料,做我自己的活。
但我的心里,却时常会想起那张被拆解的八仙桌,想起方丽。
我意识到,我修的,不仅仅是一条桌腿。
更像是在修补一段早已破裂的亲情。
榫卯结构,一凸一凹,一阴一阳,看似简单,却蕴含着深刻的东方哲学。
凸出来的部分叫“榫”,凹进去的部分叫“卯”。
榫头插入卯眼,两者紧密结合,天衣无缝。
它们相互依存,相互成就,缺一不可。
这不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吗?
家人之间,夫妻之间,都需要像榫卯一样,相互包容,相互支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就像木头的榫和卯。
只有懂得欣赏对方的长处,包容对方的短处,才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抵御生活的风风雨雨。
而方丽,她以前总想让自己成为那个无所不能的“榫头”,想把所有人都变成配合她的“卯眼”。
她不懂得,过分的强势,只会让卯眼崩裂,让整个结构失去平衡。
半个月后,桌腿终于修复好了。
我用不同目数的砂纸,从粗到细,一遍一遍地打磨。
最后,再用蜂蜡进行推光。
修复好的桌腿,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那道曾经狰狞的裂痕,已经变成了一道淡淡的痕迹,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它就像一道愈合的伤疤,虽然留下了印记,但也让这块木头,变得更加坚韧,更有故事。
我给方丽打了电话,约好时间,去姑姑家组装桌子。
还是趁着姑姑姑父不在家的时候。
当我把修复好的桌腿,和那些零部件重新组装起来时,方丽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我的动作,行云流水。
每一块木头,在我手里,都像是有了生命。
它们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
当最后一块牙板安装到位时,那张古朴厚重的八仙桌,又重新完整地,屹立在了客厅中央。
稳固,庄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方丽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条被修复过的桌腿,眼眶湿润了。
“谢谢你,表弟。”她转过头,看着我,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感激。
“不客气。”我说,“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临走时,她把我送到门口。
“表弟,”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过年的时候……对不起。”
这句迟来的道歉,让我心里微微一动。
我看着她,看到她眼神里的真诚和悔意。
我笑了笑:“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就像那道裂痕,虽然存在过,但已经被时间和我手里的工具,慢慢抚平了。
生活,总要向前看。
从那以后,方丽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张扬,开始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听说,她找了一份工作,虽然薪水不高,但她做得很认真。
她和王总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
她会经常回来看望姑姑和姑父,不再是空着手,拎着一堆华而不实的礼品,而是会亲自下厨,给老两口做一顿家常饭。
她和林月的关系,也慢慢地缓和了。
有时候,她们会在微信上,聊一些育儿和家常的琐事。
我们两家的关系,虽然回不到小时候那种亲密无间,但至少,那层坚冰,已经开始融化了。
又是一年除夕。
这一次,姑姑早早地就给我们打了电话,让我们一定回家吃年夜饭。
是方丽亲自下厨。
我和林月,没有犹豫,答应了。
姑姑家的小屋里,挤满了人,充满了欢声笑语。
方丽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
王总也在一旁打下手。
桌上,没有澳龙,也没有帝王蟹。
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家常菜。
红烧肉,炖小鸡,醋溜白菜……
都是我们小时候,最爱吃的味道。
开饭的时候,方丽端着酒杯,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羞赧的红晕。
“表弟,这杯酒,我敬你。”
我站起身,端起酒杯。
“我以前,不懂事,做了很多错事,说了不少混账话,你别往心里去。”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闪动,“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日子,什么才是真正的家人。”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木头里的道理,我好像……有点懂了。”
说完,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也干了杯中的酒。
那酒,有些辣,一直暖到我的心里。
窗外,又响起了熟悉的鞭炮声。
新的一年,又来了。
我看着眼前这一桌子人,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心里忽然觉得无比的安宁和踏实。
我想,这大概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它或许不完美,有裂痕,有伤疤。
但只要我们用心去经营,用爱去修补,它总会像我手里的那些木头一样,在时间的打磨下,散发出温润而厚重的光芒。
来源:偷走晚霞的浪漫惯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