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灵堂设在老宅的院子里,黑白挽联垂下来,风一吹,像两行无声的叹息。
父亲的葬礼,不大不小,在我家那个小城里,也算体面。
灵堂设在老宅的院子里,黑白挽联垂下来,风一吹,像两行无声的叹息。
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孝服,跪在蒲团上,机械地给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磕头还礼。脑子里嗡嗡作响,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重,麻木。
父亲走得突然,心梗,前一天晚上还跟我通电话,让我周末带孙子回来吃饭,他卤了猪头肉。
谁想到,这成了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来的人很多,有沾亲带故的,有街坊四邻,还有不少父亲生前的老伙计,以及他带过的徒弟。
他们一个个走到父亲的遗像前,鞠躬,上香,然后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说几句“节哀顺变”。
我爸是个木匠,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不是那种在工地上敲敲打打的木工,是做传统家具的,讲究榫卯结构,讲究木头的纹理和脾气。
在我们这个靠旅游和手工艺品吃饭的小城,我爸的名字,陈信,提起来,老一辈的都得竖个大拇指。
手艺好,人也硬。硬得像块陈年的铁梨木。
来的徒弟里,张师兄是现在混得最好的。自己开了个红木家具厂,车都换成了大奔。他一进来,就咋咋呼呼的,又是安排人手,又是帮忙招呼客人,俨然一副大师兄的派头。
他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师弟,别太难过了。师傅这辈子,值了。你看,来了这么多人,都念着他的好。”
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心里清楚,这些人里,有几个是真心念着他的好,又有几个,是来看个热闹,或者纯粹是碍于人情。
就在这时,门口一阵小小的骚动。
我抬头望去,一个身影,逆着光,显得有些单薄。
他穿着一身不合体的深色夹克,洗得都泛白了,脚上一双布鞋,沾着些许泥土。整个人,跟灵堂里这些非富即贵的宾客,格格不入。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他。
林默。
我爸这辈子带过的徒弟里,最让他不待见,甚至可以说是厌恶的一个。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我们家根本没人通知他。
周围的人也认出了他,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响起。
“哎,那不是林默吗?他怎么还有脸来?”
“当年不是被师傅赶走的吗?听说手脚不干净。”
“嘘,小点声,大庭广众的。”
张师兄的脸色也变了,他皱着眉,快步走过去,想把他拦在外面。
“林默?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里满是戒备和不屑。
林默没理他,甚至没看他一眼。他只是直直地望着灵堂中央,父亲的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父亲,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中山装,嘴角微微抿着,眼神一如既往的严厉,仿佛能穿透相纸,看到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林默就这么走进来,穿过窃窃私语的人群。他的步子很慢,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他走到灵前,没有拿香,也没有鞠躬。
他撩起夹克的下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咚。
一个响头。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周围瞬间安静了。
咚。
第二个响头。
咚。
第三个响头。
他磕得很重,我甚至能想象到他额头泛起红印的样子。
三个头磕完,他没有立刻起身,就那么静静地跪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他才缓缓站起来,从随身带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裹里,拿出一个东西,轻轻地放在了供桌上。
那是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方方正正。
放好之后,他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的遗像,然后转身,一言不发地,准备离开。
整个过程,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也没有看任何人,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父亲的遗像。
“站住!”
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压抑,有些沙哑。
我爸生前最讨厌的人,在他葬礼上搞这么一出,什么意思?是来示威,还是来赎罪?
林默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身,第一次,正眼看向我。
他的眼睛很深,像两口古井,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愧疚或者挑衅,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沉甸甸的悲伤。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压着火气问。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陈阳,”他终于开口,声音比我想象的要低沉,“节哀。”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出了院子,很快就消失在了暮色里。
我看着他留下的那个红布包裹,心里五味杂陈。
张师兄走过来,一脸鄙夷地撇撇嘴:“装模作样。当年偷师傅的料,被师傅打断了一根木棍赶出去,现在跑来演这出父子情深给谁看?黄鼠狼给鸡拜年。”
他说的话,正是我心里想的。
关于林默的记忆,在我脑海里,全是些不好的片段。
他是我爸所有徒弟里最笨的一个。一块木头,别人两天能出活儿,他得磨上一个礼拜。
人也闷,不爱说话,一天到晚跟个锯嘴的葫芦似的。
我爸脾气爆,最看不上这种不开窍的。我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就是我爸在院子里咆哮的声音。
“林默!你是猪脑子吗?这卯眼开大了!这块料废了!”
“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废物!滚!给我滚出去!”
骂完,往往就是戒尺或者木棍抽在身上的声音。
林默从来不躲,也不吭声,就那么站着,任我爸打。打完了,默默地拿起废料,继续琢磨。
我那时候还小,不懂。只觉得这个叫林默的师兄,又可怜,又可恨。
他最终被赶走,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
具体原因,我爸没说。家里的说法是,他偷了爸一块珍藏多年的金丝楠木料,想拿出去卖钱。被我爸当场抓住,打了个半死,然后彻底逐出了师门。
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人提过“林默”这两个字。他成了一个禁忌。
此刻,这个禁忌,就这么突兀地,留下一个包裹,又消失了。
我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走过去,一把抓起那个包裹。
“什么玩意儿!”
我粗暴地扯开红布。
红布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木雕。
不,不是木雕。
是一个用榫卯结构拼接起来的,微缩的摇椅。
巴掌大小,通体是用紫檀木做的,色泽温润,包浆厚重。
摇椅的每一个部件,扶手,靠背,椅腿,都精巧到了极致。尤其是连接处,严丝合缝,找不到一丝胶水或者钉子的痕迹。
最让我震惊的是,摇椅的靠背上,刻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兰花。
刀工细腻,线条流畅,兰花的风骨和神韵,活灵活现。
我爸痴迷兰花,院子里种了几十盆。他也喜欢在自己的作品上刻兰花,这是他的一个标志。
但这朵兰花,跟我爸的风格,似是而非。
我爸的兰花,张扬,霸气,每一笔都透着力道。
而这一朵,内敛,温润,藏着一股子韧劲。
这手艺……
我愣住了。
院子里的老师傅们也都围了过来,看清这东西,个个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燕尾榫吧?还是双燕尾?”
“你看这靠背的弧度,整木挖的,没点几十年的功夫,下不来这个手。”
“还有这雕工,绝了!”
张师兄也凑过来看,他脸上的鄙夷,一点点变成了惊愕,然后是嫉妒。
“他……他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手艺?”他喃喃自语。
我没理会他们。
我的手,有些颤抖。
我轻轻晃动了一下那个小摇椅,它居然真的能前后摇摆,重心稳得不可思议。
我把它翻过来,在摇椅的底座上,我看到了一行用刻刀留下的小字。
“恩师陈信千古。不肖弟子林默,百拜叩首。”
字迹工整,笔锋凌厉,入木三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这不可能是林默做的。
一个偷鸡摸狗,被我爸赶走的蠢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这手艺,甚至……甚至比我爸巅峰时期,还要精湛几分。
葬礼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送走最后一波客人,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灵堂里,陪着父亲。
桌上,那个小小的紫檀摇椅,静静地立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我把它拿在手里,反复摩挲。
木头是温的,带着人的体温。
我突然想起,我妈还在世的时候,身体不好,我爸就亲手给她做了个摇椅。用的就是紫檀木。
我妈最喜欢午后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在那张摇椅上,慢慢地摇,一摇就是一个下午。
后来我妈走了,那张摇ت椅,我爸再也没让任何人碰过。他用一块蓝布盖着,放在了他自己的卧房里,一放就是十几年。
林默送来的这个,简直就是那张摇椅的完美复刻,只是小了无数倍。
他怎么会知道这张摇椅?
他被赶走的时候,我妈还在。但他只是个外门弟子,根本没资格进我爸的卧房。
一个又一个谜团,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把摇椅翻来覆去地看,突然,我发现了一个细节。
在摇椅的一条腿的内侧,有一个极不显眼的凹槽。我用指甲轻轻一抠,居然抠下来一小块木片。
里面是空的。
我把摇D椅倒过来,轻轻一磕,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掉了出来。
我颤抖着手,打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地址,和一个名字。
“吴伯。”
吴伯是我爸的老邻居,也是个木匠,手艺不如我爸,但两人关系很好,年轻时经常在一起喝酒。后来我们家搬走了,联系就少了。
林默给我留这个地址,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一早,我就按着地址找了过去。
那是一条很老旧的巷子,吴伯的家,就是个临街的小铺面,门口挂着“吴记木工”的牌子。
我到的时候,吴伯正戴着老花镜,在修一把椅子。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随即认了出来。
“是陈阳啊。你爸他……”吴伯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活。
“吴伯,节哀。”我递上一包烟。
“哎,你爸这人,脾气臭,但心是好的。可惜了。”吴伯接过烟,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没绕弯子,直接拿出了那个小摇椅。
“吴伯,您见过这个吗?”
吴伯看到摇椅,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放在手心里,像捧着什么宝贝。
“好东西,好东西啊……”他看了半天,才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这是林默那孩子送来的吧?”
我的心一跳:“您怎么知道?”
“除了他,没人能做出这东西了。”吴伯感慨道,“这手艺,是你爸亲手教的,但又不是你爸的。青出于蓝了。”
“吴伯,我不明白。”我皱着眉,“林ار默当年,不是因为偷东西,被我爸赶走了吗?他怎么……”
吴伯沉默了。
他抽完一根烟,又续上一根,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悠远。
“赶走?算是,也不是。”他缓缓开口,“陈阳啊,你对你爸,对林默,误会太深了。”
“你爸那个人,你比我清楚。他爱木头,爱手艺,爱到了骨子里。他收徒弟,看得不是谁聪明,谁会来事,而是看谁,是真心爱这门手艺,谁有那份‘木心’。”
“什么叫‘木心’?”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就是对木头,有敬畏,能跟木头说话。”吴伯说,“你爸说,林默那孩子,天生就有木心。他看着笨,其实不是笨。他是慢。他做东西,不是用手,是用心在跟木G头交流。每一刀下去,他都要想很久。这种人,要么不开窍,一开窍,就是一代宗师。”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那……那我爸为什么还要打他,骂他?还把他赶走?”
“因为他要保他。”
吴伯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我心里炸开。
“保他?”
“对。保他。”吴伯掐灭了烟头,“你爸收的徒弟里,像张伟(张师兄的大名)那样的,有好几个。人是机灵,手也快,但心不静,功利。他们看林默不顺眼,觉得师傅偏心他,明里暗里地欺负他,使绊子。”
吴伯给我讲了一个我从不知道的故事。
当年,有一批很名贵的木料到了,其中就有一块金丝楠木。张伟他们几个,手脚不干净,偷偷弄了一小块出去,想卖钱。结果事情败露,他们怕被师傅责罚,就合起伙来,栽赃给了最不合群的林默。
“你爸是何等人物?他一眼就看穿了。但他没法说。”吴
伯叹了口气,“法不责众。他要是把张伟他们都赶走,他那摊子就散了。可要是不处理,又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他就把所有的错,都怪在了林默头上?”我不敢相信。
“是,也不是。”吴伯说,“那天晚上,你爸把林默叫到房间,关上门,谈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你爸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林默偷东西,用木棍‘打’了他一顿,把他赶了出去。”
“那一顿打,看着狠,其实你爸根本没下死手。雷声大,雨点小。他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因为他觉得,林默这块璞玉,在那个乌烟瘴气的环境里,早晚要被毁了。他那几个徒弟,容不下他。你爸是想用这种方式,把林默‘摘’出去,让他去一个更干净的地方,好好地磨练自己。”
“他甚至,偷偷给了林默一笔钱,还有一封推荐信,让他去南方找一位老朋友,继续学艺。你爸跟他说,‘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陈信的徒弟。你的手艺,是你自己的。天高海阔,凭你去闯。别回来,别让人知道我们还有联系。’”
吴伯看着我,目光灼灼:“你爸这是在用自己的名声,给你那个师兄,铺一条生路啊。他把所有的骂名都自己担了,就是为了让林默能走得远,走得好。”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我爸是个冷酷、固执、不近人情的老头。
我一直以为林默是个愚笨、懦弱、手脚不干净的败类。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那个严厉的,不苟言笑的父亲,他的心里,藏着如此深沉的,说不出口的爱和保护。
我想起小时候,我发高烧,他背着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医院。他的背,那么宽,那么暖。
我想起我上大学,他送我到火车站,不说一句话,却偷偷在我书包里塞了一沓被汗浸湿的零钱。
我想起我工作不顺,回家抱怨,他听完,只是默默地给我下了一碗面,说:“木头断了,接起来,还能用。人,不能断。”
他的爱,从来不说出口。
他就像他亲手做的那些家具,沉默,坚实,用最质朴的方式,支撑着你的一生。
而林默,那个沉默寡言的师兄,他承受了所有的误解和屈辱,却从未有过一句辩解。
他只是用十几年的时间,默默地,把自己磨练成了一把绝世的刻刀。
然后,在父亲的葬礼上,用一件完美的作品,来祭奠他的恩师。
那三个响头,不是赎罪,是感恩。
是替父亲,向这个不公的世界,做无声的抗议。
我从吴伯家出来的时候,失魂落魄。
我给张师兄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我就问:“张伟,当年金丝楠木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明显地沉默了一下。
“师弟,你说什么呢?都过去那么久了。就是林默那小子手脚不干净……”
“你别跟我扯淡!”我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我爸都走了,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或许是我的语气太重,张伟那边,彻底没了声音。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蚊子哼的声音说:“我们……我们当时就是……鬼迷了心窍……怕被师傅骂,就……”
“够了。”
我挂了电话。
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必须找到林默。
我必须当面跟他说一句“对不起”。
替我自己,也替我那沉默了一辈子的父亲。
但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吴伯只知道,我爸当年让他去了南方,具体是哪里,他也不清楚。
我回到家,把自己关在父亲的书房里。
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他生前的样子。书桌上,还放着他没刻完的一块木料。
我开始疯狂地翻找,希望能找到一点关于林默的线索。
抽屉,柜子,书架……
终于,在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盒子里,我找到了一沓信。
信封已经泛黄,但保存得很好。
寄信人,都是同一个人。
林默。
收信地址,不是我们家,而是吴伯的木工房。
我爸,他竟然用这种方式,和林默保持了十几年的联系。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第一封信。
日期,是林默被“赶走”后的一个月。
“师傅:
展信安。
我已到广州,见到了您说的那位师叔。他很好,安顿我住下,还让我进了他的工坊。这里很大,什么木头都有。我很好,勿念。
只是,夜深人静,总会想起您打我的那根木棍。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您打在我身上,疼在您心里。
弟子不孝,让您蒙羞。
唯有学好手艺,才不负您的期望。”
第二封信,是半年后。
“师傅:
我做了第一件完整的作品,一张小板凳。师叔夸我,说我的基本功,比他带的任何徒弟都扎实。
我知道,这都是您的功劳。
您教我的,不只是刨子和凿子怎么用,更是怎么用心。
广州的夏天很热,您要注意身体,别贪凉。”
第三封信,是一年后。
“师傅:
我参加了一个青年木工大赛,拿了三等奖。奖金不多,我给您寄了点茶叶,是这边的特产。您别省着喝。
张伟师兄他们,还好吗?我知道他们不是有意的,年轻,难免犯错。您别太生他们的气。您的手艺,还需要他们传下去。”
……
一封又一封。
十几年来,上百封信。
林默汇报着他的学习,他的进步,他的生活。字里行行,没有一句怨言,全是孺慕和感恩。
他会在信里,画下他新学的榫卯结构图,请我爸指点。
他会寄来他雕刻的小样,让我爸评价。
他甚至会关心我。
“听说陈阳师弟考上大学了,是好事。男孩子,多读点书,开阔眼界。您别总逼他学木工,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看到这里,再也绷不住,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我哭我那个傻父亲,用一颗真心,却换来我的不解和疏远。
我哭那个傻师兄,背负着骂名,却还在为曾经伤害他的人说话。
在最后一封信里,林默写道:
“师傅,我准备回来了。不是回咱们那个小城,是回我的老家,山里。
这些年,我见了很多,也学了很多。但我发现,最好的木头,最静的心,还是在山里。
我想回去,开个小小的工坊,教山里的孩子学点手艺。不为赚钱,只为把您的这门手艺,传下去。
我还想给您做一张摇椅,用我能找到的最好的紫檀木。等您老了,走不动了,就坐在上面,摇啊摇,就像小时候,我看到师母那样。
等我。
徒儿,林默。”
信的落款日期,是我爸出事的前一个礼拜。
我爸,他看到了这封信。
他看到了。
他在等他的徒弟回来。
他想坐上他徒弟亲手做的摇椅。
可是,他没等到。
信的末尾,还有我爸用铅笔写下的一行字,字迹有些抖。
“好,我等你。”
我把信一封封地收好,擦干眼泪。
我知道我该去哪里找他了。
林默的老家,在邻省的一个偏远山区。我以前听我爸提过一次,说那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
我没有犹豫,第二天就买了火车票。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又转了几个小时的汽车,最后,搭着一辆收山货的拖拉机,我终于到了那个叫“木雕镇”的地方。
这里,确实像我爸说的那样,很穷。
但也很美。
群山环绕,绿树成荫,一条小溪从镇子中间穿过。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我向镇上的人打听林默,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
“林老师啊?往东走,溪边那座最大的木头房子,就是他的‘守拙学堂’。”一个大叔热情地给我指路。
林•老师?
守拙学堂?
我怀着疑惑,找到了那座木屋。
那是一座很漂亮的,全木质结构的房子,设计得古朴又雅致,和我爸的风格一脉相承,但又多了几分灵动和超脱。
门口挂着一块匾,上面是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守拙堂”。
我走进去的时候,林默正在给一群孩子上课。
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围坐在一张大大的工作台前,人手一块木头,一把小刻刀,正在认真地学着雕刻。
林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挽着袖子,穿梭在孩子们中间,耐心地指导着。
他的脸上,没有了我在葬礼上看到的那种沉重,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发自内心的平静和喜悦。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像个得道的高僧。
他看到我,似乎并不意外。
他让孩子们自己练习,然后朝我走了过来。
“你来了。”他说。
“我来了。”我的喉咙有些发堵。
我们走到屋外的溪边,找了块石头坐下。
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我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林默摇了摇头,笑了。他的笑容,很干净。
“你没有对不起我。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说,“我不该在师傅的葬礼上,引起那样的骚动。”
“不。”我看着他,“是我,是我们所有人都欠你一个道歉。我们误会了你这么多年。”
“没有误会。”林默看着潺潺的溪水,轻声说,“师傅做的,都是对的。如果不是他当年把我‘赶’出来,我不会有今天。我那点天赋,就像一棵树苗,在咱们家那个小院子里,有师傅护着,也许能活,但长不成参天大树。只有把我扔到真正的风雨里,我自己去扎根,去抗争,才能长得结实。”
“师傅他……他其实一直在等你回来。”我把那些信的事告诉了他。
林默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个像木头一样坚硬的男人,在听到“我等你”那三个字时,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
“我知道。”他声音沙哑,“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
“那个摇椅……”
“是我没日没夜赶出来的。本来想亲手交给他。没想到……”他哽咽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我们又沉默了。
只有溪水,在不知疲倦地流淌。
“为什么叫‘守拙堂’?”我问。
“师傅给我取的名字。”林默说,“当年我走的时候,师傅送我到村口,他跟我说,‘阿默,你天性木讷,这是缺点,也是优点。机巧的东西,能骗人一时,骗不了一世。唯有这个‘拙’字,是真功夫。守住你的拙,就是守住了你的心。’”
守住你的拙,就是守住了你的心。
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那个一辈子不怎么识字的父亲,却说出了最有哲理的话。
那天下午,我和林默聊了很多。
他给我讲了他在南方的经历,讲了他怎么从一个学徒,一步步成长为小有名气的名家。
他也给我讲了,他为什么放弃了城市里优渥的生活,回到这个贫瘠的大山。
“这里,才是手艺人的根。”他说,“城里的木头,都是死的。山里的木头,才有灵魂。”
他带我参观了他的学堂。
里面陈列着很多作品,有他自己的,也有孩子们的。
孩子们的作品,歪歪扭扭,很稚嫩,但充满了想象力。
一只长了翅膀的猪,一朵会微笑的云。
林默看着那些作品,眼神里充满了爱意。
“我不要他们成为什么大师。我只要他们,能从木头里,找到快乐,找到跟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
临走的时候,林默送我到村口。
他从怀里,又拿出了一个东西,递给我。
还是用红布包着。
我打开,是一方小小的印章。
材质,是我无比熟悉的,金丝楠木。
就是当年那块料。
印章的底部,刻着两个字——“传承”。
“这块料,师傅当年并没有扔掉。他偷偷收了起来。他后来在信里告诉我,这块料,当年差点毁了我,但也成就了我。他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就是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物归原主。”
林默看着我,目光诚挚。
“师傅走了。但他的手艺,他的精神,不能断。陈阳,这个,应该由你来保管。”
我握着那方温润的印章,感觉有千斤重。
我看着林默,郑重地点了点头。
“师兄,我会的。”
从大山里回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工作辞了。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放着好好的城市白领不当,要回来守着一个破木工房。
我没有解释。
有些事,不需要解释。
我把父亲的老宅,重新修葺了一番。
那个曾经充满了咆哮和误解的院子,我把它改造成了一个开放式的工坊,名字就叫——“陈信木艺”。
我把林默送我的那方“传承”印章,和我爸留下的那些工具,郑重地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我开始学着,拿起我曾经最讨厌的刨子和刻刀。
我没有任何天赋。
我笨手笨脚,经常把手划破。
但我没有放弃。
我把父亲留下的那些手稿,一本本地看。
我把林默寄来的那些信,一遍遍地读。
我仿佛能看到,灯下,父亲佝偻着背,给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师兄,一笔一划地回信。
仿佛能听到,院子里,父亲严厉的教导声,和那个沉默的少年,笨拙的敲击声。
他们,一个用最严厉的方式,守护着最柔软的内心。
一个用最沉默的方式,回馈着最深沉的恩情。
他们都是“守拙”的人。
守着一份手艺,守着一颗本心。
张伟师兄来过几次。
他看着我笨拙的样子,欲言又止。
最后,他只是默默地拿起工具,帮我一起打磨木料。
他说:“师弟,我以前,对不起师傅,也对不起林默。以后,有什么用得着师兄的,尽管开口。”
我笑了笑。
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原谅,比仇恨,更有力量。
第二年春天,林默带着他的学生们,来我们的小城,做了一次交流。
两个学堂的孩子们,在一起,分享着他们对木头的理解。
林默,站在我父亲的遗像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
他对父亲说:“师傅,我带学生们来看您了。您的手艺,后继有人了。”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照片里,父亲那依旧严厉的眼神。
但我知道,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一定充满了欣慰。
那天晚上,我和林默,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喝了很多酒。
就像当年,我爸和吴伯一样。
我们聊木头,聊手艺,聊人生。
我问他:“师兄,你后悔过吗?为了这门手艺,吃了那么多苦,背了那么多锅。”
他摇了摇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他说:“不悔。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师傅。”
“他就像一把最锋利的刻刀,把我这块废木料,一点一点,雕刻成了人的模样。”
说完,他拿起酒杯,把酒洒在地上。
“师傅,我敬您。”
我也拿起酒杯。
“爸,我也敬您。”
月光下,两个男人,两行热泪。
我知道,父亲从未走远。
他化作了这满院的月光,化作了我们杯中的酒,化作了木头的年轮,化作了我们这些手艺人,代代相传的,那颗不变的“木心”。
他用他的一生,教会了我,什么叫“传承”。
那不是继承家业,不是扬名立万。
而是,守住一颗最质朴的,最笨拙的,最真的心。
然后,把这份真,传递下去。
就像一棵树,把它的种子,交给春天。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