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5:我是说书的艺人,为逃出长春寻找生路,才假装投诚的兵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9-29 15:23 1

摘要:阴历八月十号左右,具体哪一天,我记不清了。那一天特别冷,单刘两家,删烦削简,去重就轻,一大早便准备了手推车,正待出发之际,富海茶社的人匆匆赶来,说有急事,让父亲和刘玉庆马上去一趟,究竟什么事,来人没说。为了尽快摆脱一切麻烦,父亲没有细问,便与来人一同去了。临走

阴历八月十号左右,具体哪一天,我记不清了。那一天特别冷,单刘两家,删烦削简,去重就轻,一大早便准备了手推车,正待出发之际,富海茶社的人匆匆赶来,说有急事,让父亲和刘玉庆马上去一趟,究竟什么事,来人没说。为了尽快摆脱一切麻烦,父亲没有细问,便与来人一同去了。临走时他向家人交待说,等一会他回来,就立即出发。

说是一会儿,这一会儿可不短,两家人左等右等,都到半晌午了,也不见人影儿。

母亲感到不对,打发我到富海茶社去看个究竟,到富海茶社一看,吓了一跳。见刘玉庆靠锅炉站着,父亲在刘玉庆相反方向的墙角处站着,有两个一眼就能看出是便衣的冷面人,正在一对一地审问他们。我一分析,不是什么好事儿,可什么事儿呢?冷不丁,我想到了买枪的事儿,天哪!要真是买枪的事儿露了可坏了,不仅两家人一个也走不脱,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怎么办?焦急中,我忽然想到了派出所的王所长,王所长叫王一,一个两个的一,原来是国民党宪兵队的,后来阴差阳错,当了派出所所长,别看吃的是国民党的饭,但吃国民党饭的不一定都是坏人。在他的辖区内,他没有利用职权,无故伤害过哪一个人…….

我找到他,说明情况后,他二话没说,跟着我就来到了富海茶社。他把两个便衣找到了一起,谈了半天,究竟谈了些什么,我没有听到,总之是化险为夷了。其实两个小子没想把事做绝,只不过是想敲敲竹杠,勒勒大脖子而已,结果,一顿酒饭,一两黄金就把他们打发了。

他们走后,王所长推心置腹地对父亲说:"要走赶快走,免得夜长梦多,现在已经有两个局外人知道了,谁敢保证他们还会不会跟别人说,有道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两家人对王一非常感激,真就没敢耽误,上午说完,下午就出发了。一行十四口人,推着车,直接来到了事先约好的地点-﹣东大桥。我们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位高个子的方连长在桥头上站着,他身后的卡子,圈着蜘蛛网一样的刺儿鬼,几个荷枪实弹,戴着钢盔的国民党兵,横眉立目地戳在那里,像几根木头撅子。

方连长见他的主顾到了,不知对身旁的国民党兵说了几句什么,就见那国民党兵转身去后不长时间,那用刺槐编织的卡子门便打开了。第一批通过的就是我们这个小小的群体。当两家十四口人,从桥的这头,走到桥的那头的时候,就见方连长像变魔术似的,从桥下边拎上一个口袋来,打开一看,是四支枪,四支破烂不堪的大枪。破到什么程度,没法形容,反正,没有比它再破的了。那枪托子要不是用铁片儿包着,铁钩子钩着,恐怕往起一拿就得散花。

父亲很不高兴地对刘玉庆叨叨:"咱们明明买的是两支短枪,一支是德国十个响的镜面匣子,一支是小日本出的王八盒子,怎么变成这四支破烂不堪的大枪了?"

方连长解释道:"这四支大枪的价值不但不低于那两支,还要比那两支高得多,你看,你们那两支换出十四口人,这四支可以换出二十口人……,按实说,我也不愿意给你们带这四支破玩意,是因为那两支短枪不好往出带,万一遇上麻烦,你们出不去不说,连我也要受到牵连,那时可就两败俱伤了……"

父亲听方连长这么一说,没再言语,赶紧把装枪的口袋放到了手推车上,我们下了桥,按着方连长的指引,慢慢向八路军的防地靠拢……

此时,正是八月末,九月初,按时令而论,该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纷呈的季节;但这张美丽的图画,已经让战争的罪恶之笔给强行涂改了,它用铅灰色和血色加在一起的阴沉的调子,取代了亮丽红火的组合,改变了金秋九月的原始初衷,过早地把一幅露冷霜寒、花残柳败的苍凉与凄楚,痛苦与悲哀的秋暮挽幛推了出来,给残酷的战争做了一个恰到好处、相辅相成的衬托。在这样的氛围之中,我们这廖廖十几个人,多像是送葬的。看,从圈内到圈外的那大段开阔地的两旁,一具又一具腐烂变臭的尸体,哪一个不是我们的苦难同胞?哪一个不是被战争置于死地的无辜者?这一切一切,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永远不能磨灭的阴影,使我对战争有着无法改变的恐怖感与憎恶感。

没有走过那段苦难历程的人,他们不相信,也没法相信那是事实,当你对他讲起那段历史的时候,他们竟像听梦人说语一样;遇上一个风声鹤唳的偏激者,还会说你是道听途说造谣诽谤,故意渲染战争的恐怖……,可那血的事实是我亲眼所见,而且不仅是我,凡是在那个环境下步出死亡之谷的,而今还和我一样健在的同龄人,哪一个不是忠实的见证人。

单刘两家十四口人,在尸臭冲天,令人窒息的那段开阔地上,走了近半个时辰,才接近了八路军所管辖的外卡子口。

这时候,外卡子口那儿,已经聚集了许多逃难的人了,他们正围着几个穿开花棉袄的战士,哀求把他们放出卡子。大家伙你争我抢地往前挤,都想说明原因后,博得对方的同情,使其网开一面,赐给一条生路。到这儿才知道,我们所听说的八路军已改成叫解放军了。

几个穿开花棉袄的解放军战士,你瞅我,我瞅你,看样儿,决定权不在他们那儿。就在人们你吵我嚷,一团混乱的时候,从卡子内走出一个穿军装挎盒子枪,看模样在二十五六岁左右的年轻人。不用问,瞧那牌谱,就知道他是个干部。果然不错,此人姓潘,虽然谁也没顾上问他是什么官职,但可以断定,他掌握着出进卡子口的生死大权。他一出现,逃难的人便众星捧月一般把他围上了,都想先和他接上头,说上话。父亲费了好大劲才算挤上去,他先叫先生,后叫长官,竟不知称呼人家什么好了。

父亲说:"我们是通过六十军方连长的关系到这儿来找您的,没别的,为大军解放长春做点儿贡献"。说完送上那四支大枪…。

姓潘的解放军,接过装枪的口袋,打开一看,眉头立刻皱成了两个疙瘩。他拿起其中一支枪,拉了几下枪栓,硬是没拉动。他指着手里的枪,沉着脸说:"这枪还能打仗,连当烧火棍都不够料。"说完不屑一顾地随手把抢扔在了地上。父亲赶紧抢前一步,用哀求的口吻说:"潘长官,我们两家十四口人,已经断炊几天了,为了逃条活命,用所有的家当换了这四支枪,冲着我们对大军这点心意,求您放我们出去吧。"

他听了父亲的话,沉沉着脸,不加可否地扔过两个字"不行"。父亲见对方这样,心想两家人,为了今天的出逃,可以说,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机,耗尽了血本,已经到了拉弓没有回头箭的地步了。只成想杞已成舟,水到渠成;没料到,让他草草的两个字,就把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部核销了,报废了。

像单刘这两家的情况,当时不在少数,但他一视同仁,对谁也不肯网开一面。两家人费尽口舌也没能出去,想把枪要回来,也未能如愿,坐在守城和围城之间的开阔地上,父亲和刘玉庆合计,得想办法返回去找那个姓方的;可国民党那边是放出不放进,进不去怎么找他呀?正在大家一筹莫展心急如焚的时候,从解放军的卡子那边来了一位骑自行车的,他在朝城里的方向骑,骑车人从我们身边走过之后,不住地扭过头来看,最后兜了个圈子,绕到我们跟前。他指着母亲问:"您是说大鼓的吗?"

母亲擦擦脸上的泪水问:"你是……"

那骑车人莞尔一笑:"我没少听你的书,可以说是你的忠实听众。"

在那死亡之谷里,人们都在与死神搏斗的时候,竟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者,实在与当时的调子有些格格不入。不过,能在完全处于绝望的时候,遇上一个熟人,也是非常难得的。你别说,那骑车人,拿现在讲,还真有点雷锋精神,听了父亲说明原因之后。毫不犹豫地说:"先上我家,歇过之后,再慢慢商量……"走投无路的两家人被这意外惊呆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大家跟着骑车人,鱼贯着走出那片被死亡笼罩的空间地带,他的家,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国共双方都鞭长莫及的地方,那儿只有一栋日本式的房子。房里住着他们一大家人,有媳妇,有妹妹,那一派祥和的气氛,仿佛他们生活在一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园里。那骑车人是什么来头?大家都在猜测之中……

骑车人进院之后就吵吵"来客人了,赶快做饭……"天哪,那个时候,米比金子还贵,谁能供顿饭,比给一栋房子,一辆汽车还厉害。

他的媳妇和妹妹答应一声,一齐下手,不一会儿,煮好了一大锅黍米粥。这种黍米又称黍子,它在五谷杂粮之外,是一种草本植物,种子成熟后磨面可食,因它属粘性,所以人们大多用它来熬粥。

大家喝着黍米粥,就着自己带来的炒豆,饱餐了一顿。有道是:饿时甜如蜜,饱时蜜不甜,确实不假,这顿平素用来喂猪的黍子粥,此时此刻,比吃那山珍海味不知要香甜多少倍,这也叫,此一时,彼一时呀!

吃完饭之后,父亲把准备返回长春找姓方的算账的打算,对骑车人讲了。骑车人沉吟半晌,摇了摇头道:"你们一行十四口人想都回城去不可能,回去一个两个还可以……"

父亲同刘玉庆以及十四个人中年龄比较大的几个人一合计,决定由他和刘玉庆先行一步,大家在原地坐待消息。

父亲和刘玉庆二人,带着两家十四口人的寄托,起身上路了……

头一天他们人没有回来,也没听到什么动静,第二天黑了,大家正等得心急火燎的时候,两个人回来了,他们一进屋,十几双眼睛便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似的全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虽然谁也没有问什么,但从每个人的神色里,可以体察出来大家盼的是什么,可以说,像沙漠苦旅盼望圣水那样,盼望他们能带回来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父亲理解大家的急切心情,谈起了他们返城的前后经过:

那位神秘的骑车人确实神秘,他没费任何口舌,便把父亲和刘玉庆送过了国民党的卡子。两个人进城又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为他们买枪的方连长。父亲一见到他,火忽地一下就上来了,他忍气压气地指着姓方的说:"你可把我们坑苦了,你在枪上搞偷梁换柱不要紧,我们两家十四口人被你给推上了绝路。现在我们是前进不能后退不得,你说怎么办吧?如果你推手不管,我就毛驴子和牛顶架,豁出去了。咱们一同到你的司令部打官司,左右也是死,我买枪犯法,你卖枪更犯法,大不了到时候,咱们手拉手到闫王爷那报到去。"

那位方连长一看对方真急了,有道是人急造反,狗急跳墙,心想他们现在是面临绝境的时候,为了求生,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真要找司令部,他姓方的把自己的武器卖给敌人打自己,等于是猪八戒啃猪爪﹣﹣自残骨肉,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为了不至于把事情闹大,他不愠不火地安抚父亲道:"说句真心话,我根本没想坑害你们,我认为你们凭那几条枪会顺利地通过解放军的卡子,虽知……咳!事已至此,什么也别说,我姓方的既然帮你们了,咱就帮到底。眼下东大桥走不了,那附近还有个口子,可那不是放难民的口子,是专门接待国民党起义投诚部队的口子。不过,他们那儿也接待散兵游勇,我想把我身上带的这支蛇牌撸子给你们俩,再给你们俩弄两身国民党军装,你们穿上军装,背熟部队的番号,关键时刻只要不出任何破绽,他们就会按起义人员接待你们。只要他们出头接待,你们就百分之百地得救了。如果中间哪一个环节上出现问题,你们再来找我,放心吧!我方某绝对送佛送上西天。"

说到这,父亲把方连长给的两套军装和那支蛇牌撸子,全部摆在众人面前,使大家总算得到了一点安慰。一夜无话,第二天,由骑车人一家帮忙,把我们两家十四口人送到了起义前哨,哨里的解放军一听是国民党兵起义投诚的,非常高兴,问清部队番号后,马上十分热情地把大家让进屋里,向我们大家交待了一下共产党对起义投诚人员的政策,然后告诉我们,接待处是第一关,还得往前走,但需要从这开路条,因为路上民兵、儿童团,很多很多,没有路条,是寸步难行的……,从这,大家总算看到了一线生命的曙光。谈完话,张罗吃饭,吃的是高粱米饭倭瓜汤,虽然那高粱米里有很多壳子;倭瓜汤连籽带皮一起熬,可饿急了的人们哪管那些,都吃得特别香。

起义部门专门有集训的地方,集训的地点在兴龙山,离我们所在的地方,大约在二十公里左右。第二天,解放军接待处给我们开了路条,十四口人的小小群体,步行了二十公里,来到了集训地……

起义投诚人员,被安排在一个地主家的大院儿,我们一看,院里院外,炕上地下,那人像装豆包似的,一个挤一个,全是四面八方投诚过来的国民党官兵。十四口人,实在找不到一块容身的地方,最后只好在马棚里安营扎寨了。白天还能过得去,到晚上,那跳蚤、蚊子成群结队,简直都能把人吃了。

住下之后,一扫听,才知道,所有投诚的国民党官兵,都要开拔到黑龙江省的密山去集训。父亲和刘玉庆,分别是两家的顶梁柱,顶梁柱没了,房子就得塌,为了一家人不至于分开,只好去坦白,可坦白的后果会什么样,不得而知。经过一宿的反复斗争,父亲决定铤而走险,按他的话说即便被认为有罪,是欺骗罪,欺骗的目的,也绝不会为了坑共产党,害解放军,无非是为了寻找一条后路而已,共产党总不至于把个犯欺骗罪的判成死刑吧……

父亲决定去坦白,胆小怕事的刘玉庆却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这份勇气来。第二天父亲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解放军负责集训人员的办公室。一进屋,见屋里只有两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一个在炕上躺着,一个在地下站着。父亲毕恭毕敬地对站在地中间的战士说:"我有事,想找负责人谈一下。"

那位战士看了看父亲,扔过一句话:"你有什么事就跟我们说吧!"

父亲故意低着头,带几分愧悔的表情说:"我,我有罪。"

"你有罪?什么罪?"

"我不是起义投诚的。"

"你……"

"我是说书的艺人,为了逃出长春,寻找生路,没办法才这么做的,听说所有投诚的国民党官兵都去密山集训,可我不是军人,万一去了……"

"你是说书的艺人?"炕上躺的那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坐了起来,似乎产生了兴趣,他指着父亲问:"你说你是说书的艺人,有什么证明?"

父亲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他那副靠它维持三食温饱的,弹三弦用的牛角指角(甲)。

"看!这是我弹弦用的。"

那年轻的战士摇摇头道:"这算什么证明,你会说书吗?"

父亲虽然是弹三弦的,可随着大哥和妻子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光凭耳濡目染,也会几部书。尤其是妻子最拿手的书目<薛刚反唐》,父亲不敢说倒背如流,起码能记个八九不离十,他毫不犹豫地答到:"我会!"

"你说一段给我们听听。"炕上的小战士往炕边儿挪了挪,地上站着的小战士也不再站着了,他和炕上那位小战士依偎在一起,两个人的脸像向日葵花盘跟着太阳似的,转向了父亲,看来,他们是在洗耳恭听。父亲抖擞精神,说了段薛刚大闹花灯,他的一招一式,一言一行,全撸的是母亲的叶子,把两个战士听得目瞪口呆,他总算蒙混过关了。

小战士拿出一张纸,让父亲在上边登上记。

父亲遗憾地摇摇头:"对不起,我没读过书,不会写字。"

两个小战士表现得非常热情,主动为他代笔。登完记,对他说:"你回去听信儿吧,我们研究完了通知你。"

从集训处办公室回到下处后,母亲急不可待地追问:"你坦白了?"

"坦了。"

"他们什么态度。"

"态度挺好。"

"看样儿,能留下?"

"说研究后通知我。"

"也许……"

"嗯!"

第二天,集训处传下话,所有设诚的国民党官兵编成一大队;家属编成一大队,分两路进抵吉林市,到那里休整后,待命开拔。父亲满以为在开拔前能得到通知,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动静,在母亲的催促下,他主动来找昨天为他登记的那两位小战士,小战士告诉他先和大家统一行动,到吉林以再说。到吉林会怎么样,实在不好预测,只能凭命由天了。

父亲因为随投诚人员一起行动,不能携带太多的东西,这样一来,他肩上的负荷就责无旁贷地都落在了母亲和我两个人的肩上了。眼下,摆在我们母子两个面前的是两个喘气的,和两个不喘气的;喘气的是我们的两个妹妹;不喘气的是我们出逃前几经筛选,决定带上的两包财产……

娘俩个经过协商之后,两包分成四个包,我和母亲不偏不依,一人两个,只是体积和重量上儿子照比母亲少了一点儿。两个小妹妹呢?也是平均分配,母亲负责四妹,我负责三妹。四个人,背上包袱,抱上孩子,跟着大队人马,顺着铁路线,朝着吉林的方向出发了。

当时我正闹痢疾,都道,好汉架不住三泡稀,我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天不知要拉多少泡。没走上两个小时,已经拉过十几次了。别说是个孩子,就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可能也拉垮了。

此时此刻的我,除了肚子拧劲儿地疼而外,更甚者是由于肚子拉得太空了,四肢无力,头重脚轻,两眼发黑,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像喝醉了酒似的,到了力不能支,步履维艰的程度了。到一寸一分都挪动不了的时候,我终于放下小妹,依着包袱躺倒了。躺下之后我感到舒服极了,心想:"这要是死了该有多好,可以老这么躺着不动……"

母亲正往前走着,听身后儿子的脚步声,由快到慢,由重到轻,渐渐由有到无了……她回头看:"人没了,哪去了?该不是又拉去了吧?"她连叫了我几声,那四面大山把她的声音接收之后,又戏谑般地反馈给了她,好像鹦鹉学舌。这一来她可有些发毛了,赶紧抹回头,顺着原路往回走。她一边走,一边叫,除了她自己的声音在四面八方的山谷里相互撞击而外,没有一点杂音。

后来当她的声音像水面上的涟漪渐渐消失的时候,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那声音很细很细,细得同游丝一样难以捕捉,最后还是让她捕捉到了:"啊!小三儿?对,是小三儿…."

她牵着那细如游丝般的声音,索影觅踪,终于发现了我们。

她见到心爱的儿子,直挺挺地躺在乱草丛中,小脸蜡黄蜡黄的,说句难听的,蒙张纸都哭得过了。作为母亲,她知道儿子有病,而且病得不轻。一个充其量才十三岁的孩子,能够做到自理就已经很不错了,让他携带这么多东西,走这么远的路?,儿子体力怎么能承受得了,更何况他还着重病啊!看到此,慈母之心受到了触动,不觉鼻酸眼辣,潸然泪下……

母亲狠了狠心,到底把赖着不走的儿子拉出了梦乡的大门。

为了减轻我的负担,母亲从我身上卸下一个包袱,总算拉着大队人马的尾巴,来到了作为中转站的九台,准备在九台小住一宿,再取道吉林。

一到九台,气氛可就大不一样了,不用说进入街里,刚一接近九台边界,和长春相比,就像从地狱来到了天堂一样:一望无际的原野,像五彩纷呈的大花园。真个是玉米三胎、谷绣双穗儿、高梁如火、大豆摇金,好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九台当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行八做,三教九流,应有尽有;酒店茶肆,市场商店,热闹红火。共产党解放军所在的解放区,确实与国民党的统治区有着天壤之别。

母亲领着孩子们住进了解放军的难民收容所,收容所里的难民实在太多,炕上地下全是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屋子里没地方呆,我们只好住露天地了。

安顿下之后,想买点吃的东西,大街上麻花、烧饼、包子、饺子,什么都有,也很便宜,可再便宜也干瞅着,兜里边一分钱没有。母亲把包袱拿过来,打开其中一个,从里边拿出一床花旗被里,还有一件她说书时穿的,起码有九成新的绣花旗袍,她指着手里的东西对我说道:"你把这些东西拿到市场上卖了,卖完马上回来,顺便买一些吃的东西。"

她耐心地告诉我:"你到市场后,如果有人买你的东西,先给的那个价,你不要卖,添钱之后再卖……"

我记住了她的叮嘱,拿着母亲交给我的东西,打听好市场的位置。好在小镇不大,没走多远我就到了。这是一个私人的交易市场,叫买叫卖的很多,可以说五花八门,我刚一进市场门,便有几个买主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买主,拽着我手里的白花旗被里问:"小孩,这东西卖吗?要多少钱?"

我当时以为人家要抢我的东西,死死拉着不放,那买主笑了:"小孩,你不用怕,我是要买你的东西,不是要抢你的东西,你不是拿来卖的吗?"

我点点头。

"两样东西给你五万卖不卖"!那买主先报了价。

我尽管不知五万是多少,但牢记母亲的叮嘱,先报价多少也不卖,为此,我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买主拉起我的手,数着手指,用哑语计价的方式跟我使起;对搬手讨价这一招,我不得要领,总之我就本着一条:往下减不行,往上加不怕多,最后是十万零五千块钱成交的(当时的十万零伍千块钱相当于银元十块半)。

这十万零五千块钱分两种,有一沓儿窄票,全是一千的面额;还有一张大票,是五千的面额。我揣着钱,离开便民市场,来到了九台街里。街虽不长,街道两旁的店铺可不算少,尤其饭店,可以说是鳞次栉比,而且家家都是那么红火兴旺。我看看这家,又看看那家,一时不知买什么好了,最后进了一家煎饼铺。我从一沓子票子里抽出一张一千面额的递给煎饼铺掌柜的,掌柜接过钱后楞住了:"你,全买煎饼?"听口气,他似乎有点疑问。

"全买!"我不折不扣地回答。

"好,你等一等。"掌柜的揣起钱,进工作间去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抱着有半尺厚的一摞煎饼出来了,他把煎饼放在案板上,对我说:"拿去吧!这都是你的。"

我见一张小票买了那么大一摞煎饼,着实吓了一跳,往起一抱,好重,起码有十来斤。抱着煎饼,走出煎饼铺,一想,光有主食不行,还得来点副食,来点儿什么副食好呢?那边有个熏肉铺,透过玻璃窗,看见那一大块一大块的熏肉,直冒热气儿,好!就买熏肉,煎饼卷肉,吃起没够……

打定主意,我来到熏肉铺,又从那一沓子钱里抽出一张一千元面额的交给了肉铺掌柜的;肉铺掌柜的接过钱,和煎饼铺掌柜的神情一样:"全买肉?"听!连口气都相同。

"全买!"我也像回答煎饼铺掌柜时的口吻,不折不扣。

肉铺掌柜的按着钱数秤完了肉,放在肉墩儿上,悬腕飞刀,切了半天,切了好大一堆,足足包了两三大包子。从长春出来,一直靠吃炒豆赖以求生的我,哪见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不知是拉空的肚子急待补充给养,还是因为肚子里,一直吃不到油水而绝食了几天的馋虫,嗅到了肉香,从拉肚子那天开始就厌恶食物的我,此刻突然来了食欲,不,是食欲大振。我真想先饱餐一顿,慰劳慰劳肚子里的各个部门之后,再回去。可一想起比谁都辛苦的母亲和那两个饿得像小瘦猴似的妹妹,我打消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念头,毅然地夹上煎饼,抱起熏肉,以力所能及的速度跑回了收容所,放下煎饼和熏肉,一边像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一边说:"妈,你看,那两件东西卖了这么多钱,我只从中拿了两张窄票就买了这些好吃的。"母亲见我小小的年纪这么能干,非常高兴,她后来说:"得亏有这么个小助手。不然就她自己领这么两个撒不开手的孩子,外加这些扔不掉的东西。哪也去不了,只有坐以待毙。"难怪人们都说,走一步,踢一脚,还是有个懂事的孩子好。平常淘气的时候,恨得牙根儿直痒,那时候怎么瞧他这么乖,真想抱过来亲他两口……母亲当时是这么想的,可作为她那种一向不苟言笑,典型内向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一笑而已。

娘儿几个饱餐了一顿煎饼卷肉。

母亲说:"你爸他们也开过来了,听说在铁道线儿那边,你去找找,顺便给他们带点吃的,找到后告诉他,我们平安地过来了,让他不用惦念。"

别看平素父亲母亲对我管教得很严,但对于二老恩中有威,威中有恩,恩威并举的施教方式,我已经习惯了,甚至父亲不打我,母亲不骂我,有时还感到有些乏味,就像烧菜时忘放了哪一种佐料似的。从长春出发到九台这几天的苦行僧生活,母亲的骂声没了,父亲的巴掌不见了,我觉得像失去了什么。母亲虽然没有骂声,毕竟人还在;父亲呢?我已经有两三天没有看见他的影子啦。经母亲这一提,我恨不得立刻见到父亲。

我离开难民收容所,按母亲的指引过了铁道线儿,经打听,我找到了国民党投诚人员所在的那栋大铁房子,看样儿是一家倒闭工厂的厂房……我进院儿之后,在几百个投诚人员中,一眼就看到了父亲和刘大伯。

父亲心中正七上八下惦念着他的妻子儿女,忽然发现了我,像长饥久渴的人见到了食物和水一样,一把拉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儿子,迫不及待地问:"你妈妈他们哪?"

"都到了。"

"在哪里?"

"在铁道那边的难民收容所。"

"好!这我就放心了。"

父亲一块石头落了地之后,才发现我手里拿的东西:"你拿的是……"

我见到父亲只顾高兴,把带的东西给忘了,经他一问,才恍然大悟:"噢!这是母亲让我给你和刘大伯送的吃的,煎饼卷熏肉,可香了,你快吃吧!"

"你妈妈一分钱没有,这,这是从哪弄来的?"父亲不解其故地问?

我把母亲让我到市场去卖东西,以及卖完东西买煎饼和熏肉的前后经过,删烦就简地说了一遍。

父亲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表扬道:"好小子,真能干!"这句表扬虽然简单,对我来说可是十二三年来头一次听到,而且是面对面,不遮不掩,直截了当,实在是不可多得。

我像只受宠的小猫小狗似的亲昵地依偎在父亲身边。

父亲告诉我,说他和刘大伯已吃过了,是用身上穿的那件古铜色的绒衣换的,大约有二斤多重的大麻花。两个人一顿没吃了,还剩了少半截。说完还把剩的那半截麻花拿给我看看。末了,他对我说:"告诉你妈,我这没事儿,让她放心,到吉林后再联系……"

简短捷说。国民党军投诚大队,和其投诚人员的家属大队,经历了多少磨难自不必说,最后总算是到了吉林。两个大队会师在吉林火车站,虽然我们各在一方,不能进言,遥遥相望,但,彼此看得到也就踏实了。

半夜里投诚人员列队集合,准备登车北上,母亲望着站在队伍之中的丈夫,暗暗祷告:"望神佛保佑,千万可别让他离开我们一家人啊!"就在这悬念叠起的时候,奇迹发生了,眼见那位负责人,从二三百投诚队伍中,唯独把父亲叫了出来。不大一会儿,见父亲像获了特赦似的,连跑带颠地向我们奔来了。

"怎么回事?"母亲急不可待地追问。

"我被解放了!"

"解放了?"

"我说我是说书的艺人,他们说,没你的事儿了,你去吧,我就回来了。"一家人可乐坏了。是呀,一家之主没有失去,顶梁柱还在,能不乐吗?

我们这一家团聚了,老刘家一家老小可难受了。尤其刘玉庆的老婆和她那两个同我不相上下的孩子,全都哭了。父亲安慰她道:"大嫂,你不用难过,别说我哥说了,让我好好照顾你们,就是他不说,咱们两家一起逃出了长春,属于同生死,共患难,到任何时候都是一家人。你放心,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们吃的,只要我们不饿着,你们就不会饿着;另外,听说大哥他们到那儿学习一段后就会回来,我估计,最多也就个八月……"

都道有了人就有了一切,这话一点儿不假,我们一家摆脱劫难之后,随之而来的是着手解决生计问题了。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病逝,享年84岁。

来源:玫瑰香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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