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泥金描凤的卷轴在掌事太监尖细的嗓音里展开,像一道刺破浓雾的惊雷,炸得满府下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那道准允和离的圣旨送到摄政王府时,我正在收拾最后一箱书。
泥金描凤的卷轴在掌事太监尖细的嗓音里展开,像一道刺破浓雾的惊雷,炸得满府下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而我,只是将一本《南华经》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指尖拂过书页上父亲手写的批注,那里墨迹微陈,带着旧时光的暖意。
我没有回头。
也不需要回头。
身后那道骤然变得沉重粗砺的呼吸,属于我的夫君,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萧决。
他大概是慌了。
就在昨天,也是在这间书房,他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告诉我,为了给他沙场亡故的兄弟一个交代,为了他那体弱多病的义妹林轻舞,他要将我贬妻为妾,扶林轻舞为正妃。
他说,晚音,你向来识大体,会明白我的。
我确实明白了。
所以,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问了一句:“王爷,说完了吗?”
他以为那是默许。
他错了。
有些东西,比性命还重,比如我沈家女儿的清白和风骨。
第一章 一盏凉透的茶
昨天的天色,也像今天这般,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书房里熏着上好的龙涎香,可我闻到的,却只有一股子陈腐的灰尘味儿。
萧决坐在我对面,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我们大婚时,我亲手为他系的。上面的双鱼纹,还是我熬了好几个晚上,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他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说些体己话。
但他开了口,说的却是:“晚音,轻舞的身子,太医说不能再拖了。”
我垂下眼帘,看着面前那盏渐渐失了热气的碧螺春,没有作声。
林轻舞的身子,从我嫁入王府那天起,就一直是府里最金贵的东西。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王府里一半的开销,都填了她的药罐子。
“她父亲是为我挡刀死的,我欠他们父女的。”萧决的声音很沉,像是在说服我,也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那几乎不存在的热气。
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我打算,抬她做正妃。”
这话像一颗石子,丢进了平静的湖面,可我这片湖,早已被冰封住了,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我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英挺的眉,深邃的眼,可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有些陌生。
“那我呢?”我问,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他似乎松了口气,许是觉得我这般平静,便是已经接受了。
“你仍是府里的人,我会给你侧妃的位份,你的用度、你的体面,一切照旧,我不会亏待你。”
他顿了顿,像是给了我天大的恩赐,“晚音,你向来懂事,知道我这么做,是迫不得已。轻舞她……她需要这个名分来冲喜,也是为了告慰她父亲的在天之灵。”
我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笑意很浅,却像刀子一样,割得他眼神闪躲。
“冲喜?”我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王爷,我父亲是当朝太傅,我三代单传的兄长在翰林院修史,我沈家满门清流,世代书香。”
“我沈晚音,是陛下亲指,八抬大轿从正门抬进来的摄政王妃。”
我的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像钉子,钉在这间华丽却冰冷的书房里。
“现在,你为了一个‘义妹’,一句‘冲喜’,就要我自降身份,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做妾?”
“晚音!”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被戳破的恼怒,“轻舞不是来路不明的女人!她是我恩人的女儿!”
“恩人的女儿,就可以践踏正妻的尊严吗?”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让我沉溺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我看不懂的愧疚和决绝。
“萧决,你摸着你的心问一问,你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报恩吗?”
他被我问得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意已决。”他生硬地扔下这句话,像是怕再多待一刻,就会被我的目光灼伤。
“好。”我点点头,退回原位,将那盏已经彻底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茶水苦涩,顺着喉咙一直凉到心底。
“王爷,说完了吗?”我问。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预想中的哭闹、质问、崩溃,一样都没有。
他有些无措,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说完了。”
“那好,”我理了理衣袖,站起身来,对着他福了一福,动作标准得可以写进皇家礼仪的教科书里。
“我乏了,先回房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一步都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他大概以为,我这是妥协了,是默认了。
他不知道,当一个女人连眼泪都懒得流的时候,她的心,也跟着那盏茶一起,凉透了。
第二章 无声的行囊
那一夜,我睡得很好。
没有辗转反侧,没有泪湿枕巾。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唤来我的陪嫁丫鬟听雪。
“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我吩咐道。
听雪的眼睛红得像兔子,显然是一夜未眠,她哽咽着问:“小姐,我们……我们真的要……”
“嗯。”我点点头,“但不是‘我们’,是你。收拾好之后,我会让管家派车送你回沈府。”
“小姐!”听雪“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泪水涟漪,“奴婢不走!奴婢要陪着您!”
我扶起她,帮她擦掉眼泪,轻声说:“傻丫头,你跟着我,能去哪儿呢?回了沈家,我哥哥自会为你安排一个好去处。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里是摄政王府,不是我的家。
从萧决说出那番话的时候起,这里就不是了。
我开始亲自动手收拾我的嫁妆。
那些明晃晃的金银玉器,我一件没动。那是皇家和我父亲给我的体面,但不是我沈晚音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只收拾我的书。
一箱,又一箱。
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歌赋,再到一些孤本杂记。这些书,是我父亲一本一本为我搜罗来的,是我真正的嫁妆。
每一本书上,都有他老人家的批注,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还带着墨香,是我在这深宅大院里,唯一的慰藉。
萧决是武将出身,不喜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他曾笑我,说我一个女子,读这么多书做什么,还不如学学女红,练练琴艺。
我当时只是笑笑,没有反驳。
他不懂。
这些书,教我的不是什么“夫为妻纲”,不是什么“三从四德”。
它们教我的是风骨,是气节,是天地之大,人当自立。
它们告诉我,一个人的尊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
我收拾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听雪在一旁默默地流泪,帮我把书一本本包好。
府里的下人远远地看着,没人敢上前来。他们大概都听说了昨天的事,眼神里有同情,有惋셔,也有几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我不在乎。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中午的时候,林轻舞来了。
她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越发衬得她那张小脸苍白羸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一进门,就咳了起来,咳得肝肠寸断,好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她的丫鬟连忙给她抚背顺气,又递上一个精致的手炉。
“姐姐……”她站稳后,柔柔弱弱地唤了我一声,眼圈立刻就红了,“姐姐,你不要怪王爷,都是轻舞的错……是轻舞命薄,拖累了王爷……”
她说着,就要跪下。
我没动,也没让听雪去扶。
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表演。
她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一张脸涨得通红,最后只能由她的丫鬟“哎哟”一声,半搀半抱地扶了起来。
“姐姐,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她用帕子按着眼角,声音里带着哭腔,“只要姐姐能消气,让轻舞做什么都行。要不……要不我去跟王爷说,我不要那正妃之位了,我……我做妾也行……”
这话说的,真是滴水不漏。
既全了她贤良大度的名声,又把我推到了一个不依不饶、善妒刻薄的位置上。
我笑了笑,走到她面前,拿起她鬓边一朵珠花,替她扶正了。
“妹妹说笑了。”我的声音很温和,“这王府里,谁不知道王爷最是心疼你。你能得偿所愿,做姐姐的,也为你高兴。”
她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继续道:“只是,这正妃的凤冠,怕是有些重,妹妹身子弱,以后可要仔细将养着,千万别辜负了王爷的一片苦心。”
我的指尖轻轻划过她光洁的额头,她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她从我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嫉妒和怨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种平静,让她感到了恐惧。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那些准备好的说辞,一句也用不上了。
“妹妹若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这里灰尘大,别熏坏了妹妹的身子。”我收回手,淡淡地说道。
她狼狈地带着丫鬟走了。
我知道,她会去萧决那里哭诉,会说我如何如何冷漠,如何如何不近人情。
没关系。
我不在乎了。
一只麻雀,又怎会懂得苍鹰为何要飞向天空呢?
我继续收拾我的书,当最后一本放进箱子里时,外面传来了太监尖细的唱喏声。
“圣旨到——”
第三章 一纸和离圣旨
当“准允和离”四个字从掌事太监的口中一字一顿地吐出时,整个前院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懵了。
跪在地上的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头埋得更低了。
听雪瞪大了眼睛,捂着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那是喜悦的泪。
而我身后,萧决的呼吸,在那一刻,仿佛停滞了。
我缓缓地转过身。
这是我两天来,第一次正眼看他。
他穿着一身玄色王袍,身形依旧挺拔,可脸上却写满了震惊和不可置信。他的拳头紧紧地攥着,手背上青筋暴起。
“晚音……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你……你进宫了?”
在他看来,这道圣旨,必然是我去宫里求来的。
是我,一个他以为逆来顺受、只会默默忍耐的女人,给了他这致命一击。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走到那掌事太监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双手举过头顶。
“臣妇沈氏,接旨,谢恩。”
我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没有一丝波澜。
掌事太监将圣旨交到我手中,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萧决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王爷,陛下还有口谕。陛下说,沈太傅乃国之栋梁,沈家女儿,断没有为人妾室的道理。王爷既有心上人,陛下自当成人之美。这和离之后,婚嫁之事,各不相干。”
这番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萧决的脸上。
“陛下……”萧决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不通。
小皇帝是他一手扶持上位的,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为何这次,会为了我,下这样一道旨意来打他的脸?
他不知道,小皇帝登基前,曾在我父亲门下读过三年书。
他更不知道,我父亲教给陛下的第一课,就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掌事太监完成了任务,便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我和他,以及一众战战兢兢的下人。
“是你做的,对不对?”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失望,仿佛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沈晚音,你好深的心机!你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跑到陛下面前去告状!”
我拿着那卷圣旨,慢慢地站起身,与他对视。
“王爷,我没有进宫,也没有去见任何人。”我平静地陈述事实。
“那你告诉我,这圣旨是怎么回事!”他低吼道,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或许,是这世上,还有公道二字吧。”
“公道?”他冷笑一声,“你所谓的公道,就是让全天下的人看我的笑话?就是让我萧决,成为一个被妻子休弃的摄政王?”
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王爷,你错了。”我说,“首先,不是我休弃你,是圣上准允我们和离。其次,让你成为笑话的,不是这道圣旨,而是你自己的决定。”
“你为了所谓的‘报恩’,要将明媒正娶的妻子贬为妾室,这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你!”他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大概从未想过,一向温顺的我,会说出如此锋利的话。
“沈晚音,”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是我错了,是我考虑不周。你别闹了,好不好?我们回房,我跟你解释……”
他伸手想来拉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
“王爷,晚了。”我举起手中的圣旨,“圣旨已下,君无戏言。从现在起,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不!”他急了,彻底慌了神,“我不准!我不同意!你是我的王妃,你哪儿也不许去!”
他以为他还是那个可以掌控一切的摄政王。
可他忘了,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他权势滔天也无法掌控的。
比如,一个女人彻底死去的心。
也比如,一个帝王想要维护的道义和尊严。
“萧决,”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你该娶谁,是你的自由。我沈晚音要走,也是我的自由。”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对听雪说:“去叫管家备车,我们回沈府。”
第四章 往事并不如烟
马车缓缓驶出摄政王府的朱红大门。
我没有回头。
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像是在为我这三年的婚姻,画上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
听雪坐在我身边,喜悦过后,又有些担忧。
“小姐,王爷他……他不会善罢甘休吧?”
我掀开车帘,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淡淡地说:“他会的。但他现在,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一道和离圣旨,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他现在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弃妇”的离去,更是来自皇权的敲打和警示。
他必须去安抚林轻舞,那个他一心要扶正的女人,如今却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
他也必须去揣摩圣意,弄清楚小皇帝这突如其来的一招,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深意。
他没空来管我。
至少,暂时没空。
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三年前。
那时,我还是太傅府里不谙世事的幺女,而他,是刚刚平定边疆叛乱,班师回朝的大将军。
琼林宴上,陛下赐婚。
我隔着珠帘,偷偷看过他一眼。
他穿着一身铠甲,身姿挺拔如松,眉目间带着沙场的凌厉,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气。
那时的我,也曾有过怀春少女的憧憬。
我以为,嫁给一个英雄,会是一段佳话。
新婚之夜,他挑开我的盖头,看着我的眼睛,说:“沈小姐,你放心,我萧决此生,定不负你。”
他的眼神很真诚,没有一丝杂质。
我相信了。
婚后的日子,也曾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时光。
他虽是武将,却并非莽夫。他会饶有兴致地看我写字,听我讲史书上的典故。
他说,晚音,你跟京城里那些娇滴滴的贵女不一样,你身上有股静气。
我以为,他懂我。
他出征在外,我会为他打理好王府内外,孝敬长辈,安抚下人。
我也会在深夜里,对着地图,研究他信中提到的战局,为他担忧,为他祈祷。
我甚至学着他母亲的样子,为他缝制过一双千层底的布鞋。
他收到鞋子时,在回信里说,这是他穿过最舒服的鞋。
那封信,我现在还收着。
只是上面的墨迹,已经有些淡了。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就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林轻舞的那一天。
他说,那是他最好兄弟的遗孤,以后就是他的亲妹妹。
我信了,也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一样看待。
我给她最好的院子,用最好的吃穿用度,请最好的大夫为她调理身子。
可她的身子,却越调理越差。
她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怯懦,渐渐变成了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敌意和嫉妒。
她会在萧决面前,不经意地说起,我今天又看了多久的书,又冷落了府里的管事。
她会在萧决夸我字写得好时,幽幽地叹一口气,说自己命苦,从小没机会读书识字。
她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不动声色地提醒萧决,我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傅之女,而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而萧决,那个我以为懂我的男人,也渐渐变了。
他开始觉得,我过于清冷,不够体贴。
他开始觉得,我对林轻舞的关心,只是碍于王妃的身份,并非真心。
他开始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在陪伴林轻舞身上。
他说,那是责任。
我曾试图与他沟通,可他总说我想多了。
“晚音,你是一府主母,为何要跟一个病人计较?”
是啊,我为什么要计较呢?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责任”,会细致到亲自为她挑拣菜里的姜丝,会因为她夜里一声咳嗽而彻夜不眠。
我更不明白,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里,除了怜惜,还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直到昨天,我才彻底明白。
原来,所谓的“责任”和“报恩”,不过是一块遮羞布。
遮住的,是他早已变了的心。
马车停了。
“小姐,到家了。”听雪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
沈府的大门,敞开着。
门口,站着我的兄长,沈清源。
他穿着一身素色长衫,身形清瘦,却站得笔直。
看到我,他没有多问一句,只是走上前来,向我伸出手。
“晚音,回家了。”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坚强。
我握住他的手,走下马车。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第五章 迟来的对峙
回到沈府的日子,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古井。
兄长没有问我王府里的事,母亲也只是拉着我的手,心疼地掉了几滴眼泪,然后便吩咐厨房,每日变着花样地给我做爱吃的菜。
家里人都有一种默契,绝口不提“摄政王”三个字。
他们用最温柔的方式,为我撑起了一片可以遮风挡雨的天空。
我脱下华丽的王妃服制,换上了未出阁时的素雅长裙。
每日里,除了陪母亲说说话,就是待在自己的书房里,整理那些被我带回来的书籍。
我将它们分门别类,重新上架,用软布擦去上面的灰尘。
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书脊,我的心,也一点点地沉静下来。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
直到半个月后,萧决找上门来。
他来的时候,是一个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沈府的青石板上,显得有几分萧索。
他瘦了,也憔悴了许多,眼下带着一片青黑,往日的凌厉被一种疲惫所取代。
兄长将他拦在了前厅。
“王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兄长的语气很淡,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疏离。
“我来找晚音。”萧决的声音有些沙哑。
“舍妹已经与王爷和离,如今是待字闺中的沈家女儿,与王爷再无瓜葛。王爷请回吧。”兄长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沈清源!”萧决的火气上来了,“你别忘了,本王还是摄政王!你敢拦我?”
“王爷忘了,这里是太傅府,不是你的摄政王府。”兄长不卑不亢地回敬道,“王爷若是要仗势欺人,沈某也只能舍命奉陪。”
我听着前厅的争执声,终究还是走了出去。
“哥,让他进来吧。”
兄长回头看我,眼神里满是担忧。
我对他摇了摇头,示意我没事。
萧决看到我,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懊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我将他让到偏厅,下人上了茶,便都退了出去。
一时间,相顾无言。
还是他先开了口。
“晚音,你……过得好吗?”
“很好。”我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王爷的日子,我睡得安稳,吃得香甜,连气色都好了许多。”
他被我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他低声说,“那天是我冲动了。轻舞她……她听说你走了,病得更重了,日日以泪洗面,说都是她害了我们……”
我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没有接话。
又是这套说辞。
他见我不为所动,有些急了。
“晚音,你跟我回去吧。我……我答应你,正妃的位置永远是你的。至于轻舞,我给她一个侧妃的名分,再为她寻一处别院好生将养,绝不让她再来打扰你,这样总行了吧?”
他以为,他这是天大的让步和恩赐。
他以为,我想要的,不过是那个“正妃”的名头。
我放下茶杯,看着他,认真地问:“萧决,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他愣住了,“你……你当然是我的妻子。”
“妻子?”我笑了,笑意里带着一丝悲凉,“一个可以因为你所谓的‘责任’和‘报恩’,就随意被贬为妾室的妻子?一个在你做出决定后,连知会一声都不配,只能被动接受的妻子?”
“我……”他张口结舌。
“萧决,你从来没有真正懂过我,也从来没有真正尊重过我。”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喜欢的,或许只是一个‘太傅之女’的身份,一个能为你打理好后院,让你在朝堂上没有后顾之忧的‘贤内助’。”
“你需要的,是一个对你言听计从,能满足你所有大男子主义的摆设。而我,沈晚音,偏偏不是。”
我的话像一把刀,剖开了他一直以来不愿承认的真相。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不是的……晚音,我不是这么想的……”他徒劳地辩解着。
“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我站起身,“王爷,你今天能为了林姑娘将我贬妻为妾,明天就能为了李姑娘、王姑娘,再做一次同样的事。”
“在你心里,情义、道义、责任,都比我这个妻子重要。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占着那个位置,碍你的眼呢?”
“茶凉了,王爷请回吧。从此山高水长,你我,不必再见了。”
说完,我转身离去,再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这一次,我连背影,都懒得留给他。
第六章 故纸堆里的新生
送走萧决,我的心彻底平静了。
就像拔掉了一根扎在心头多年的刺,虽然伤口还在,但已经不再疼痛。
兄长看我神色如常,也放下了心。
他拿来一叠书稿,对我说:“晚音,这是翰林院正在整理的一批前朝孤本,多有残缺,你学识好,帮我一同校对勘误吧。”
我明白兄长的用心。
他怕我闲下来胡思乱想,便给我找了件正经事做。
我欣然应允。
从此,我便一头扎进了故纸堆里。
那些泛黄的纸页,残缺的文字,对我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仿佛一个探险家,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打捞着那些被遗忘的碎片,试图将它们重新拼凑完整。
我每日与兄长和翰林院的几位老先生一同待在书房,引经据典,反复推敲。
忙碌,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我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没有精力去回想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我的世界,被文字和知识填满了。
我发现,原来天地如此广阔。
一个女子的价值,并非只能在后宅的方寸之地,在男人的宠爱中体现。
我也可以用我的所学,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我们整理的这批孤本中,有一本是关于前朝水利工程的《河防要略》。
书中详细记载了前朝治理黄河水患的各种方法和经验,其中许多观点,即便放到现在,也极具参考价值。
只可惜,这本书残缺得最为严重,许多关键的图纸和数据都已遗失。
我和兄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查阅了无数典籍,走访了许多工部老吏,才勉强将它补全了七八分。
就在我们为最后几处关键的缺漏一筹莫展时,宫里传来消息,黄河下游决堤,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工部拿出的治水方案,来来回回就是“堵”和“疏”那几套老办法,治标不治本。
小皇帝为此焦头烂额。
兄长看着我们补全的《河防要略》,彻夜未眠。
第二天,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拿着书稿,对我说:“晚音,我想把这个呈上去。”
我明白他的意思。
“哥,这书稿尚未完全补全,贸然呈上,万一出了差错……”我有些担忧。
“顾不了那么多了。”兄长眼神坚定,“救灾如救火,百姓等不起。书中的法子,即便只有七分把握,也比工部那些陈词滥调强。”
我看着兄长,看到了沈家人骨子里的那份担当。
“我支持你。”我说,“我再把书稿通读一遍,看看还有没有能完善的地方。”
兄长连夜写了奏折,第二天早朝,便将奏折与《河防要略》一同呈给了陛下。
消息传出,满朝文武都当这是个笑话。
一个翰林院的修撰,不去好好修你的史书,倒来对治水指手画脚?
更何况,这书稿的校对者里,还有一个被摄政王休弃的“下堂妇”。
不少人都在等着看我们沈家的笑话。
就连萧决,也在朝堂上公然反对,说这是“纸上谈兵,儿戏国事”。
我听到这些传言,只是付之一笑。
夏虫不可语冰。
他们不懂,知识的力量。
小皇帝力排众议,采纳了兄长的建议,并命他为钦差,协同工部,一同前往灾区治水。
兄长临行前,我将连夜为他绘制的几张关键图纸交到他手上。
“哥,万事小心。”
“放心吧。”兄长拍了拍我的肩膀,“等我回来。”
我不知道,我这一番无心之举,竟会让我的人生,再次与萧决,那个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交集的人,重新纠缠在一起。
第七章 河堤上的重逢
兄长走了半个月,杳无音信。
我每日里心神不宁,只能靠着整理剩下的书稿来排遣忧虑。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前线终于传回了消息。
坏消息。
兄长他们采用的“束水攻沙”之法,在初期取得成效后,遇到了新的难题。下游一处关键的河道因为泥沙淤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悬河”,随时都有再次决堤的风险。
工部的官员们束手无策,将责任全都推到了兄长身上,说他好大喜功,纸上谈兵,如今捅出了天大的篓子。
朝中弹劾兄长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到了陛下的案头。
小皇帝顶着巨大的压力,却始终没有下旨问罪。
我知道,他是在等,也是在给我沈家一个机会。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将剩下的书稿和笔记全部打包,不顾母亲的阻拦,带着听雪,雇了一辆马车,日夜兼程,赶往了灾区。
当我风尘仆仆地赶到河堤上时,看到的是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
浑浊的黄河水像一头愤怒的巨兽,咆哮着,翻滚着,拍打着临时筑起的堤坝。
数万名民夫在泥泞中奔走,嘶吼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与滔天洪水抗争。
我的兄长,沈清源,那个平日里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此刻正穿着一身粗布短打,满身泥浆,站在堤坝最高处,声嘶力竭地指挥着众人。
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嘴唇干裂,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我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哥!”我大喊一声。
兄长回过头,看到我,先是震惊,随即眉头紧锁。
“你来这里做什么!胡闹!快回去!”
“我不回去!”我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上堤坝,“哥,我来帮你!”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我面前。
是萧决。
他也在这里。
他同样是一身泥泞,脸上带着几道被碎石划破的口子,眼神里满是疲惫,但看到我时,那份疲惫瞬间被震惊和愤怒所取代。
“沈晚音!你疯了!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马上跟我回去!”
“放开我!”我用力挣扎,“萧决,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我哥的!”
“你……”
“王爷!”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只见林轻舞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正颤颤巍巍地朝这边走来。
她穿着华丽的衣裙,与这满目疮痍的景象格格不入。
她大概是听说萧决来了前线,特意赶来“同甘共苦”的。
“王爷,您怎么跟姐姐吵起来了……”她柔声劝道,目光却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姐姐,我知道你担心沈大人,可这里太危险了,你一个女儿家……”
“这里危险,你就不是女儿家了吗?”我冷冷地打断她,“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
林轻舞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萧决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不给他和林轻舞留情面。
我懒得再理会他们,甩开萧决的手,跑到兄长面前,将我带来的图纸和笔记摊开。
“哥,你看这里!”我指着一张图纸,“《河防要略》的残卷里提到过一种‘月堤’的修筑方法,可以用来分流减压,应对‘悬河’。我根据书里的描述,结合咱们之前推演的数据,画出了这张草图!”
兄长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和几位工部的老工匠立刻围了过来,对着图纸研究起来。
萧决也走了过来,他虽然不懂水利,但他是行军打仗的行家,一眼就看出了这张图纸的价值。
“分流、泄洪、固堤……环环相扣,这……这简直就是兵法!”他喃喃自语,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会读书写字,有些清高孤傲的闺阁女子。
他从来不知道,我读的那些书,早已化作了胸中的丘壑,眼底的乾坤。
“晚音……”他想说些什么。
我却没有看他,我的眼里,只有那滔滔的洪水,和眼前这个关乎数万人生死的难题。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沉声对兄长和众人说,“我们没有时间了,必须马上动工!”
那一刻,河堤之上,狂风呼啸。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没有一丝畏惧。
我知道,从我踏上这片土地开始,我的人生,就已经翻开了全新的一页。
我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附属。
我就是我,沈晚音。
第八章 心中的堤坝
接下来的七天七夜,是我人生中最艰苦,也是最充实的七天七夜。
我与兄长、工匠们,还有成千上万的民夫,一同吃住在大堤上。
白天,我们在泥泞中勘测、计算,完善“月堤”的方案。
晚上,我们在昏黄的油灯下,对着图纸争论、修改,直到深夜。
我一个从未干过粗活的女子,学会了看水位,辨土质,甚至能和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工匠们,就一个筑堤的角度,争得面红耳赤。
没人再把我当成一个娇弱的“下堂妇”。
他们叫我,“沈先生”。
这声“先生”,比那声“王妃”,重得多,也让我心安得多。
萧决一直在我身边。
他没有再提让我回去的话,也没有再试图靠近我。
他只是默默地做着他该做的事。
他用他的威望,调动了附近的驻军,加入了筑堤的队伍。
他亲自带人下水,打下第一根木桩。
他会在我们争论不休时,用他战场上的决断力,拍板一个最有效率的方案。
他也会在深夜里,默默地为我的油灯添上油,在我伏案睡着时,为我披上一件外衣。
我们之间,没有言语,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
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出征在外,我为他打理后方,我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各自努力。
只是,我们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林轻舞成了最尴尬的人。
她在这艰苦的环境里,待了不到两天,就病倒了。
她想让萧决陪她,可萧决的全部心神,都在这道随时可能崩溃的河堤上。
她想来找我示威,可我忙得脚不沾地,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最后,她只能灰溜溜地,被送回了后方的驿站。
第七天,当最后一筐土石填上“月堤”的缺口时,所有人都累瘫在了地上。
奔腾的河水,被新筑的月堤温柔地分流,狂暴的“悬河”,终于被驯服了。
我们成功了。
堤坝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无数的民夫、士兵,将我和兄长高高地抛向空中。
那一刻,我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看着脚下欢呼的人群,眼泪夺眶而出。
这是喜悦的泪,是自豪的泪。
我找到了比情爱更宽广的天地,找到了比婚姻更坚实的依靠。
那就是我自己。
庆功宴上,小皇帝的嘉奖圣旨也到了。
兄长因治水有功,连升三级,入主工部。
而我,则被封为“安澜县主”,食邑三百户。
一个和离的女子,得此封赏,是本朝开天辟地头一遭。
我跪下接旨,心中一片坦然。
这是我应得的。
宴会散后,萧决在河边找到了我。
晚风吹拂,河水平静,映着天上的点点繁星。
“恭喜你,安澜县主。”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落寞。
“同喜,王爷守土有功,陛下也重赏了你。”我客气地回应。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晚音,我以前……是不是错得很离谱?”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总以为,女人就该在后宅相夫教子,安分守己。”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从未想过,你的胸中,能装下这万里山河,能容下这万千百姓。”
“是我,把你困在了那座王府里,困在了我自以为是的认知里。”
“萧决,”我轻轻开口,“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们只是,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了。”
“你想要的,是一个能让你安心,能让你怜惜,能让你展现你保护欲的女人。”
“而我想要的,是能与我并肩而立,能懂我心中丘壑,能尊重我所有选择的男人。”
“我们,从一开始,就走在不同的路上。”
他看着我,眼中是深深的悔意和痛楚。
“晚音,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摇了摇头。
“萧决,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被洪水冲垮的堤坝,即便重建,也留下了永远的伤痕。”
“更何况,我心中的堤坝,已经筑好了。它很坚固,不需要再依靠任何人。”
我对着他,郑重地福了一福。
“王爷,谢你当日‘不娶之恩’,成全了今日的沈晚音。”
“山高水长,各自安好。请。”
说完,我转过身,沿着河岸,一步步地向着灯火阑珊处走去。
我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萧决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我的背影。
但我更知道,我的前方,是更广阔的天地,是属于我沈晚音,一个人的海阔天空。
来源:黄昏的菜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