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那串黄铜钥匙放回大哥手心的时候,他愣住了,那串钥匙上,没有通往那套老房子的那一把。
我把那串黄铜钥匙放回大哥手心的时候,他愣住了,那串钥匙上,没有通往那套老房子的那一把。
“房子,不借也不租。”我说。
大哥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翕动着,半天没说出话来。我没看旁边的嫂子,但我能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
我只是平静地,把另一把孤零零的、带着木屑香气的钥匙,放在了那串钥匙的旁边。
那是通往我那间木工房的钥匙。
这事,得从半个月前,嫂子那通电话说起。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一张清末的八仙桌做“归安”,就是用最原始的榫卯结构,把松散的桌腿重新加固。这活儿得屏息凝神,手里的木槌轻一分则不牢,重一分则伤料。手机就在一旁的木料堆上“嗡嗡”地震,像只烦人的苍蝇。
我擦了擦手上的木屑,划开接听键。
“陈辉啊,忙着呢?”嫂子李娟的声音,永远是那种带着点热络、又有点不容置喙的调子。
“嗯,嫂子,有事?”我一边说,一边用吹风球清理着卯眼里的灰尘。
“有事,当然有事,大好事!”她在那头笑了一声,紧接着话锋一转,“你那套在七一路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打算什么时候拾掇拾掇?”
我手里的动作停住了。
七一路的房子,那是我和亡妻静静结婚时的婚房,也是我心里的一块自留地,轻易不让人踩。静静走了快十年了,那房子我也锁了快十年,除了定期回去打扫,一草一木都没动过。
“拾掇它干啥?”我心里有点发闷,像被一团湿棉花堵住了。
“什么干啥?你侄子小宇,九月份就要上初中了,派位正好是七中。那学校多难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离得远,来回折腾孩子太辛苦。你那房子不是正好在学区里吗?我们寻思着,抓紧时间装修一下,开学前搬进去,我陪着小宇住,方便他上学。”
她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流畅得像是排练过无数遍。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比刚才手机的震动还响。
手里的吹风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弹了几下,滚进了木屑堆里。
“嫂子,那房子……”我张了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说那是我和静静的念想?说那里面的每一件旧家具都是我们亲手挑选、我亲手打磨的?说我一进去,仿佛还能闻到静D7静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在嫂子这种讲究实际的人听来,这些话恐怕比木头疙瘩还矫情。
“那房子怎么了?空着发霉啊?”嫂子没等我说完,就抢了过去,“你一个人住现在这老楼也够了,守着个空壳子有什么意思?我们也不是白住,装修钱我们出,水电费我们交,你哥说了,每个月再给你一千块钱,算是租金。你看,多划算?”
划算。
我心里泛起一阵苦笑。在他们眼里,所有的东西都能用“划算”来衡量。房子是,感情也是。
“嫂子,这事……我得想想。”我捏了捏眉心,感觉那张八仙桌的榫卯,像是卡在了我的脑仁里,又紧又疼。
“还想什么呀?这有什么好想的?小宇可是你亲侄子!他念书是大事,当叔叔的,出点力不是应该的吗?就这么定了啊,我明天就找装修队去看房子,你把钥匙给你哥送过去。”
“嘟嘟嘟……”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我举着手机,愣在原地,耳边还回响着嫂子那不容商量的尾音。
窗外,夕阳正把最后一点余晖涂抹在对面的墙壁上,光线穿过布满灰尘的玻璃,在我脚下的木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忽然觉得很冷。
那种冷,不是天气,而是从心底里渗出来的,像数九寒天的冰水,顺着血管流遍全身。
亲侄子,念书是大事。
这两顶大帽子扣下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慢慢蹲下身,从木屑堆里捡起那个吹风球,一下一下地捏着,空洞的风从管口吹出,什么也吹不走。
第一章 一把打不开的锁
大哥陈强是晚上八点多来的。
他提着一袋水果,脸上挂着那种我熟悉的、带着点讨好又有点为难的笑。从小到大,每次他有事求我,或者是在外面闯了祸需要我帮他兜着,都是这副表情。
“阿辉,吃饭没?”他把水果放在我那张只用来吃饭的小桌上。
我正就着一碟咸菜喝粥,头也没抬,“吃了。”
他在我对面坐下,搓着手,眼睛瞟来瞟去,就是不看我。屋里很静,只有我喝粥的呼噜声和墙上老挂钟的滴答声。
“娟子……你嫂子今天给你打电话了?”他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干巴巴的。
“嗯。”我应了一声,放下碗。
“她那个人,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他替嫂子解释着,听起来却没什么底气,“小宇上学的事,确实挺愁人的。七中那是市重点,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我们也是没办法……”
我看着他,我这个比我大五岁的亲哥哥。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眼角的皱纹,微微发福的腰身,都透着一股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疲惫。他年轻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也喜欢跟我一起摆弄木头,还亲手给他当时的女朋友,也就是我现在的嫂子,做过一个梳妆盒。
可后来,他觉得做木匠没出息,下海经商,几番折腾,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建材店,日子过得比我光鲜,人也变得越来越“实际”。
“哥,”我打断他,“那房子,是静静留下来的。”
我只说了这一句。
陈强的眼神闪躲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当然知道那房子对我意味着什么。当年我和静静结婚,没钱买新房,就是把父母留下的这套老房子重新收拾了一下。那时候,大哥的生意刚起步,也困难,我们谁也没帮谁。
是我和静静,两个人,一桶漆一桶漆地刷墙,一块砖一块砖地铺地。屋里所有的木质家具,床、柜子、桌椅,全是我带着静静,一榫一卯亲手做出来的。
静静最喜欢那张我为她做的梳妆台,用的是上好的老榆木。她说,等我们老了,她还要坐在这镜子前,让我给她梳头,梳掉一头的白发。
可她没等到老。
“我知道,我知道……”大哥的声音低了下去,“可人总要往前看,对吧?静静走了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能总活在过去。那房子空着,阴森森的,你偶尔回去一趟,心里不难受吗?让小宇他们住进去,有点人气儿,不也挺好?”
我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晚风吹进来,带着楼下小花园里栀子花的香气。
静静最喜欢栀子花。
“哥,你还记得你送给嫂子那个梳妆盒吗?”我忽然问。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跟上我的思路,“……记得啊,怎么了?”
“那盒子,还在吗?”
“早……早不知道扔哪儿去了。”他含糊地回答,“后来买了新的,比那好看多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挂钟的摆锤,停在了最沉重的位置。
是啊,新的,总是比旧的好看。
可有些东西,是新的替代不了的。
“哥,如果是你,你会把那盒子借给别人装东西吗?哪怕只是暂时的。”我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他。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这……这怎么能一样呢?一个是小盒子,一个是能住人的大房子,能解决孩子上学的大问题!”
“在我心里,是一样的。”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那不是一套房子,那是静静的家,也是我的家。家,是不能‘借’的。”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大哥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化为一种夹杂着失望和恼怒的铁青。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尖响。
“陈辉!你怎么就这么犟呢?死脑筋!一根筋!”他指着我,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跟你好好说,你听不进去!为了个死人,你连活着的亲侄子都不管了?你对得起谁?对得起我,还是对得起咱爸妈?”
“死人”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你再说一遍?”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嘴唇哆嗦着,却梗着脖子不肯服软,“我说错了?难道不是吗?人死不能复生!你守着个空房子,她就能活过来?你这是自私!你只想着你自己!”
“我自私?”我气得笑了起来,“是谁打着为孩子好的旗号,来算计弟弟的房子?是谁觉得亲情就该是理所当然的予取予求?哥,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些年,你除了过年过节提点东西过来,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过得怎么样?你只知道我有个空房子,却不知道我为什么空着它!”
我们兄弟俩,从来没有这样红过脸。
那些积压在心底多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这一刻全爆发了出来。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好,好,你行!你陈辉清高!你了不起!”他气急败坏地抓起桌上的车钥匙,“我不管你了!我倒要看看,你守着那堆破木头,能守出个什么花来!”
门被“砰”的一声甩上,震得墙上的灰都簌簌地往下掉。
我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桌上的粥已经凉透了,像我此刻的心。
我知道,这事没完。
嫂子的电话,大哥的到访,都只是个开始。他们不会轻易放弃的。
我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仿佛看到静静的脸,她正蹙着眉,担忧地看着我。
静静,我该怎么办?
我守着的,真的是一堆没用的“破木头”吗?
第二天,我没等来我哥的道歉电话,却在去七一路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门口多了两个人。
是嫂子找来的装修公司的。
他们正拿着卷尺,在门口比比划划,嘴里讨论着要怎么砸墙,怎么改水电。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窜了起来。
第二章 老屋里的旧时光
“你们干什么的?”我沉着脸走过去,声音冷得像冬天里结了冰的铁。
那两个工人被我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陪着笑脸说:“是这家的业主吧?您好您好,是李姐让我们过来量房的,说要准备装修。”
“李姐?”我冷笑一声,“哪个李姐?我怎么不知道我的房子要装修?”
“就是李娟李姐啊,她说她是您嫂子,这房子是给侄子读书住的。”另一个年轻点的工人解释道。
好一个“她是您嫂子”。
说得好像她就是这房子的女主人一样。
我压着心里的怒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谁让你们来的,你们就回去找谁。这房子,不装。”
两个工人面面相觑,一脸为难。
“大哥,您看……我们也是拿钱办事。李姐那边催得紧,说让我们今天必须把尺寸量了,明天出设计图。”
“我再说一遍,不装。”我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扇熟悉的门,然后转身看着他们,“现在,请你们离开。”
我的眼神大概是吓到了他们,两人没敢再多说,收拾东西灰溜溜地走了。
我走进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屋子里很暗,窗帘拉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封已久的味道,混杂着旧书、老木头和淡淡的樟脑丸气息。
这是熟悉的味道,是属于我和静静的味道。
我没有开灯,就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光,慢慢地在屋里走着。
客厅的墙上,还挂着我们结婚时的照片。照片上的静静,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眉眼弯弯,像一株盛开的栀子花。我也笑得像个傻小子,搂着她,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照片的相框是我自己做的,用的是上好的花梨木,边角雕刻着缠绕的藤蔓,象征着我们永远纠缠在一起的命运。
可命运,最终还是把我们分开了。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相框,拂去上面一层薄薄的灰尘,就像拂去那些沉睡的岁月。
“静静,他们要来抢我们的家了。”我轻声说,像是在对她耳语。
没有人回答,只有墙上的挂钟,依旧在“滴答、滴答”地走着。那是我从一个旧货市场淘来的老爷钟,静静嫌它吵,我却觉得这声音,像时间的心跳,提醒着我们,要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走到卧室,推开门。
那张我们一起做的榆木大床静静地立在中央,床头的梳妆台,镜子蒙了一层灰,但依旧能映出我模糊的身影。
我仿佛能看到,当年静静坐在这里,对着镜子梳理长发,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给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走过去,拉开了梳妆台最下面的一个小抽屉。
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就是大哥说“早不知道扔哪儿去了”的那个梳妆盒。
当年他生意失败,喝得酩酊大醉,回家跟嫂子大吵一架,嫂子一气之下,把他送的所有东西都扔了出来,其中就有这个盒子。是我,半夜里悄悄下楼,从垃圾堆里把它捡了回来。
我怕大哥看了伤心,就一直收着。后来,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把摔坏的边角重新修复,打磨上蜡,让它恢复了原样。
我打开盒子,里面空空的。
可我知道,它装满过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初的、最笨拙也最真诚的爱意。
只是,他们都忘了。
我关上盒子,把它放回原处。
然后,我走到了阳台。
阳台上,那个我为静静做的摇椅,还只完成了一半。椅子的主体结构已经搭好,扶手和靠背的弧度,都是按照静静最舒服的姿势设计的。
她怀孕的时候,说腰总是不舒服,想有个摇椅,午后可以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看看书。
我答应她,等孩子出生前,一定做好。
我选了最好的椿木,据说这种木头,能护佑孩子平安长大。我一刀一刀地凿,一点一点地磨,眼看着摇椅一天天成型。
可摇椅还没做好,她和孩子,就一起离开了我。
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我生命里所有的光。
从那天起,这把摇椅,就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我不敢再碰它,看到它,就像看到静静失望的眼神。
十年了,它就这么静静地待在这里,像一个未完成的承诺,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伸出手,抚摸着摇椅粗糙的、未经打磨的扶手,指尖传来木头冰冷的、坚硬的触感。
“对不起,静静,我太没用了。”我的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
是大哥。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按下了接听键。
“陈辉!你什么意思?你把装修队赶走了?”大哥的语气充满了愤怒和质问。
“那是我家,我有权决定谁能进,谁不能进。”我的声音很平静。
“你……”他显然被我噎住了,电话那头传来他粗重的喘息声,“你非要跟我对着干是吧?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小宇必须住进去!娟子说了,你要是不同意,她就……她就带着孩子回娘家,跟我没完!”
又是这套。
用家庭矛盾来要挟。
我忽然觉得很累,很疲惫。
“哥,那是你的家事,跟我没关系。”我说,“你自己的老婆孩子,你自己去解决。别拿我的房子,去填你家的窟窿。”
“你……你混蛋!”他破口大骂,“陈辉,我最后问你一遍,这房子,你到底借不借?”
“不借。”我斩钉截铁。
“好!好!你给我等着!”
电话又一次被狠狠挂断。
我握着手机,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世界如此喧嚣,而我这间屋子,却安静得像一座孤岛。
我忽然明白,我守着的,不仅仅是一套房子,一堆旧家具。
我守着的,是我的根,是我和静静共同存在过的证明。
如果连这里都失去了,那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转身,看着那把未完成的摇椅,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不能再退让。
第三章 家庭会议的风波
那个周末,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老太太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老二,晚上回家吃饭。把你哥和你嫂子也叫上,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说开?”
我心里明白,这是鸿门宴。
大哥见硬的不行,就搬出了“老佛爷”。我们家,我妈就是天。她的话,没人敢不听。
我叹了口气,还是应了下来:“知道了,妈。”
晚上,我提着一瓶酒,踏进了父母家门。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菜香,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紧张的空气。
大哥和嫂子已经到了,正坐在沙发上,陪我妈看电视。小宇也在,捧着个手机在角落里玩游戏,头也不抬。
见我进来,嫂子李娟的脸立刻拉了下来,连个招呼都没打。大哥则尴尬地冲我点了点头。
只有我妈,站起身,接过我手里的酒,嗔怪道:“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饭桌上,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我爸是个锯嘴葫芦,平时话就不多,这种场合更是一言不发,只顾着自己埋头喝酒。
我妈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瘦的,一个人过日子,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嫂子在旁边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可不是嘛,有的人就是喜欢一个人待着,连亲侄子都不愿意帮衬一把,多清高啊。”
我妈的筷子在半空中顿了一下,脸色沉了下来。
“李娟,怎么说话呢?”她瞪了嫂子一眼。
嫂子撇了撇嘴,没再作声,但那副不服气的样子,谁都看得出来。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饭后,我爸躲进房间看报纸去了。我妈把我们三个叫到客厅,一场预料中的“家庭审判”正式开始。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我妈坐在主位上,目光在我们兄弟俩脸上一一扫过,“为了套房子,亲兄弟闹得跟仇人一样,像话吗?”
大哥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嫂子却是不吐不快,抢先开了口:“妈,这事您得评评理。不是我们非要闹,是陈辉他太不近人情了!小宇上学是多大的事?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前途!他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们又不是白住,装修我们出,房租我们也给,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房子对阿辉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吗?”我妈反问。
“我知道,不就是他跟静静的婚房吗?”嫂子一脸的不以为然,“妈,我说句您不爱听的,人都走了十年了,总不能让活人给死人让路吧?日子得往前过啊!守着个空房子,能把静静守回来吗?小宇可是陈家唯一的孙子,他的前途,难道不比一套空房子重要?”
“李娟!”大哥终于忍不住,低喝了一声。
“我说的有错吗?”嫂子把矛头转向他,“你就是个!自己弟弟都搞不定!当初要不是我,你们家那建材店能开起来?现在倒好,用我的时候叫我娟子,不用我了就嫌我说话难听!”
眼看战火就要蔓延到他们夫妻内部,我妈一拍桌子,怒道:“都给我住口!还嫌不够乱吗?”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妈转向我,语气缓和了一些:“阿辉,妈知道你心里苦。静静是个好孩子,她走得早,是我们陈家的不幸。那房子,是你们的念想,妈都懂。”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可是,你嫂子有句话说得糙,理不糙。小宇,是你唯一的侄子,也是静静在世时最疼的孩子。要是静静还在,看到小宇为了上学的事这么奔波,她会怎么想?她那么善良,肯定也会同意把房子借给孩子住的。”
我妈的话,像一把软刀子,插进了我最柔软的地方。
是啊,静静最疼小宇。
小宇刚出生那会儿,静静还没走,她抱着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家伙,怎么也亲不够。她说,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了,一定要跟小宇哥哥做最好的朋友。
如果她还在,她会同意吗?
我看着缩在角落里,依旧沉浸在游戏世界里的小宇,心里一阵动摇。
或许,我真的太自私了?
见我沉默,嫂子以为有了转机,立刻乘胜追击:“就是啊,陈辉!你就当是为了孩子。我们保证,绝对不乱动你屋里的东西。那些旧家具,你要是舍不得,我们就找个地方存起来。等小宇初中毕业,我们立刻搬走,把房子原封不动地还给你,行不行?”
“存起来?”我抬起头,看着她,“嫂子,那些不是普通的家具,那是我一木一钉做出来的,是我和静静的心血。它们离开那个屋子,就什么都不是了。”
“一堆破木头疙瘩,说得那么金贵!”嫂子不屑地小声嘀咕。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我压抑已久的怒火。
“破木头疙瘩?”我站了起来,直视着她,“嫂子,在你眼里,什么东西不是‘破木头疙瘩’?大哥当年送你的梳妆盒,是破木头疙瘩,所以你随手就扔了。我这套房子里的家具,也是破木头疙瘩,所以你想把它们都清出去。在你心里,是不是只有钱,只有学区房,才是金贵的东西?”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丝颤抖。
“我告诉你,那些‘破木头疙瘩’,比你想要的学区房,干净!也比某些人的心,暖和!”
“陈辉,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嫂子被我说得脸色发白,跳了起来。
“我胡说?”我冷笑,“那个梳妆盒,现在就在七一路房子的抽屉里!是我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哥,你忘了吗?那天你生意赔了钱,回家跟嫂子吵架,她把盒子扔下楼,你蹲在楼下哭得像个孩子!你忘了,我可没忘!”
大哥的脸,“刷”的一下,白得像纸。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他老婆。
嫂子的表情更是精彩,震惊、心虚、恼羞成怒,在她脸上一一闪过。
“你……你血口喷人!”她尖叫起来。
“够了!”我妈再次一拍桌子,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失望,“都别说了!”
她看着我们,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我以为,一家人,坐下来,能把话说开。没想到,是揭旧伤疤,撒新盐。”
“阿辉,妈不逼你了。那房子,是你的,你自己决定。”
“陈强,李娟,你们也别闹了。小宇上学的事,再想别的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说完,她摆了摆手,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大哥和嫂子,他们也看着我。我们的眼神里,不再有亲情,只有陌生、怨恨和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我知道,这个家,被我亲手撕开了一道裂缝。
而我,并不后悔。
第四章 木头里的道理
那次家庭会议不欢而散后,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大哥和嫂子没再来找我,电话也没有一个。我妈那边,也只是偶尔打个电话,问问我吃饭了没,对房子的事绝口不提。
我知道,这平静只是表象,底下是汹涌的暗流。他们只是在等,等我妥协,或者在想新的办法来对付我。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木工房里。
这里是我的避难所。
刨子的“唰唰”声,凿子的“笃笃”声,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这些声音能让我烦躁的心平静下来。
木头是有生命的。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纹理、脾性和故事。你要懂它,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把它变成你想要的样子。急不得,也燥不得。
我正在修复一张从乡下收来的老式供桌,桌腿上的一处雕花被虫蛀空了。这种活儿最考验耐心,得用同样材质的老料,按照原来的纹路,一点点地嵌补进去,行话叫“织补”。
我戴上老花镜,手里的刻刀,像医生的手术刀一样,小心翼翼地剔除掉腐朽的部分,再把新木料雕刻成完全吻合的形状,用鱼鳔胶粘合,最后用特制的蜡进行填补、打磨。
整个过程,需要几个小时,甚至几天。
我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烦恼。
木头教会我的道理,比书本上多得多。它告诉我,有裂痕,就要去修补,而不是直接扔掉;有残缺,就要想办法完善,而不是视而不见。做木工活,跟做人一样,得有耐心,有良心。
这天下午,我正给“织补”好的地方上蜡,工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我以为是来取家具的顾客,头也没抬地说:“放门口吧,我忙完就看。”
门口的人没动,也没说话。
我有点奇怪,抬起头,隔着老花镜,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脸。
“谁啊?”我问。
“……二叔。”
一个略带沙哑的、属于变声期少年的声音。
是小宇。
我愣住了,摘下眼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小宇局促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你怎么来了?”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
“我妈……让我来给你送汤。”他低着头说,把保温桶放在一张半成品的小凳上,“她……她炖了排骨汤。”
我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嫂子想出来的新招数吗?打亲情牌?让孩子来当说客?
我没去碰那个保温桶,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放那吧。你回去吧,我这儿忙,灰大。”
小宇没有走。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半天,才小声问:“二叔,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边那张供桌上。
“修东西。”我说。
“修……修这个?”他走近了几步,好奇地看着那处被我修补得天衣无缝的雕花,“这里……原来是坏的吗?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光芒,不是对着手机游戏时的那种,而是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惊叹。
“手艺活,讲究的就是一个‘天衣无缝’。”我心里那点戒备,不知不觉地松动了一些。
“真厉害。”他由衷地赞叹道,“比……比我们学校技术课上做的那些小木船,厉害多了。”
我看着他,这个一直被我认为是“问题根源”的侄子。他穿着一身校服,头发有点长,脸上还带着几颗青春痘,神情里有少年人特有的敏感和迷茫。
他不像他妈那么精明,也不像他爸那么世故。
“喜欢这个?”我指了指我手里的工具。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嗯!我喜欢看那些把旧东西变新的视频,感觉特别神奇。”
我心里一动。
“想试试吗?”我从工具架上,拿起一把小号的刻刀和一块废木料,递给他。
他受宠若惊地接过,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我可以吗?”
“小心点,别伤到手。”
我教他怎么握刀,怎么用力,怎么顺着木头的纹理去刻。
他的手很稳,学得很快。虽然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但他脸上的专注和喜悦,是装不出来的。
那个下午,他没有再提一句房子的事。
我们俩,一个老的,一个小的,就在这间堆满木料和灰尘的工房里,各自埋头跟一块木头较劲。
阳光从西窗照进来,把飞扬的尘埃染成了金色。
我忽然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爸也是这样,手把手地教我。那时候,我也是这么大的年纪,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我爸常说:“人得有门手艺。手艺是啥?是咱的根。不管走到哪儿,不管世道怎么变,只要手艺在,就饿不死,腰杆子就直。”
这些年,我一直守着这门手艺,守着我爸教我的道理。
可我忘了,手艺,是需要传承的。
我看着小宇认真的侧脸,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忽然变得柔软起来。
或许,事情还有别的解决办法?
一个既能保住我的“家”,又能真正帮到这个孩子的办法。
第五章 侄子的秘密
从那天起,小宇成了我工房的常客。
他每天放学后,都会背着书包过来待上一两个小时,周六周日更是能泡上一整天。
他不再提送汤的事,嫂子也没再逼他。他来,就是安安静静地看我干活,或者自己拿一块废料,在一旁笨拙地练习。
他话不多,但问题很多。
“二叔,为什么这块木头要用刨子,那块要用凿子?”
“二叔,榫卯是什么?为什么不用钉子?”
“二叔,这上面涂的是什么?闻起来好香。”
我从没想过,这个沉迷于手机游戏的孩子,会对这些老掉牙的木工活产生这么大的兴趣。我耐心地给他讲解,从木材的种类,到工具的用法,再到各种榫卯结构的区别。
我把我爸教给我的,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一点点地讲给他听。
他听得入了迷,眼睛里闪着光。
我发现,小宇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领悟力很强。没过多久,他已经能像模像样地用刻刀雕出一些简单的花纹了。
他的到来,给这间沉寂多年的工房,带来了一丝久违的生气。
我不再是一个人守着这些木头,我有了个“徒弟”,尽管我还不敢这么称呼他。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从一开始的疏远和尴尬,变得越来越亲近。
有时候,他会跟我说些学校里的事,哪个老师很凶,哪个同学很搞笑,考试又考砸了。我则会给他讲我年轻时当学徒的趣事。
我们俩,像一对忘年交。
那天,他正在打磨一个他自己做的小木马,准备送给他班上一个女同学当生日礼物。
他磨得很认真,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二叔,”他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我妈……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我手里的活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他。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声音里带着一丝愧疚,“我知道,你们大人吵架,都是因为我。”
我放下手里的砂纸,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人的事,跟你没关系。”我说。
“怎么会没关系?”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要不是为了我上学,我妈也不会非要去住你的房子。其实……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去七中。”
我愣住了,“为什么?那不是市重点吗?说……”
“那是我妈想让我去,不是我想去。”他打断我,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烦躁,“她总说,考上好初中,才能上好高中,上了好高中,才能上好大学。上了好大学,才能找个好工作,才能有出息。”
“她说的……也没错。”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这是全天下父母的期望。
“可我根本不喜欢念书!”他把手里的小木马往桌上一放,声音大了起来,“我一看到那些函数、公式,头就疼!我喜欢的是这些!”
他指着满屋子的木头和工具。
“我喜欢动手,喜欢把一块没用的木头,变成好玩的东西。这让我觉得……觉得我不是个废物。”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耳语。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这场风波的症结,是我和嫂子之间关于房子的矛盾。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症结,是这个孩子。
他被父母的期望,压得喘不过气。
“二叔,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别告诉我爸妈。”他凑过来,小声说。
我点了点头。
“我……我不想上什么重点初中。我想……我想跟你学木工。”
他说完,紧张地看着我,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看着他清澈又带着点恳求的眼睛,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时候,我也面临着同样的选择。我爸想让我跟他学手艺,我妈却觉得当工人没出息,非要让我参加高考。最后,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我没后悔过。
因为我知道,做自己喜欢的事,才能找到真正的安宁和价值。
“要是知道,非打断你的腿不可。”我叹了口气,说。
“所以我才求你别告诉她。”他急了,“二叔,我不是一时冲动。我真的想好了。我觉得,能像你一样,靠自己的手艺吃饭,把一件旧东西修得跟新的一样,比考一百分还让我有成就感。”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我。
那是一只用木头刻的小鸟,很粗糙,翅膀还一边大一边小,但形态很生动,能看出来,刻的人花了很多心思。
“这是我……我自己照着书刻的。”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把那只小鸟放在手心,它很轻,却又很重。
我仿佛能感受到,这个少年,在深夜里,避开父母的目光,偷偷地,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梦想和渴望,刻进了这块木头里。
我忽然明白了,我该怎么做了。
我不能把房子借给他们,因为那是在纵容一种错误的爱,一种以“为你好”为名义的绑架。
我要给小宇的,不是一个上学的住处。
而是一条,可以让他自由呼吸的路。
第六章 一把钥匙的重量
那个周末,我给大哥打了个电话。
“晚上带着嫂子和小宇,来我这一趟。关于房子的事,我们当面谈清楚。”我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大哥才迟疑地应了一声:“……好。”
挂了电话,我开始收拾我的木工房。
我把散落的木料归置整齐,把工具擦拭干净,挂回墙上。我扫掉了地上的木屑,又用湿拖把把水泥地拖得干干净净。
这间工房,从来没有这么整洁过。
然后,我从墙上那一串备用钥匙里,找到一把铜制的旧钥匙。那是这间工房最早的一把钥匙,我爸传给我的。后来换了新锁,这把钥匙就一直挂着,成了一个念想。
我用最细的砂纸,仔仔细细地打磨着这把钥匙,把上面的铜锈一点点磨掉,直到它恢复了原本的金黄色,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做完这一切,我泡了一壶茶,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晚上七点,他们一家三口准时出现在了工房门口。
嫂子的脸色依旧不好看,带着一种“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样”的表情。大哥则是一脸的忐忑和疲惫。
只有小宇,看到焕然一新的工房,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
“都坐吧。”我指了指几张我刚做好的木凳。
嫂子没坐,抱着胳膊,开门见山:“陈辉,你也别绕弯子了。今天把我们叫来,是想通了?同意把房子借给我们了?”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看向大哥。
“哥,你还记得咱爸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什么吗?”
大哥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提这个。他想了想,说:“爸说……让你好好守着这门手艺,别把它丢了。”
“对。”我点了点头,“他还说,咱们陈家的男人,可以没钱,可以没势,但不能没根。手艺,就是咱们的根。”
我顿了顿,目光转向嫂子:“嫂子,我知道,你觉得我守着一堆破木头,是死脑筋,不识时务。在你看来,让小宇上个好学校,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个体面的工作,才是正道。”
“难道不是吗?”嫂子反问。
“是,这是一条路。但不是唯一的一条路。”我说,“你们只想着给他一个好的起点,却没问过他,他想往哪个方向跑。”
我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小宇。
“小宇,你自己说。你想去七中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小宇身上。
小宇的脸涨得通红,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爸妈,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说啊!你这孩子!”嫂子急了,推了他一把。
小宇被她推得一个趔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不想去!”他带着哭腔喊了出来,“我讨厌做卷子!我讨厌考试!我不想去那个破学校!”
这一声呐喊,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工房里炸响。
大哥和嫂子都惊呆了。他们大概从没想过,一向顺从的儿子,会用这么激烈的方式来反抗。
“你……你胡说什么!”嫂子气得浑身发抖,“我们辛辛苦苦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她扬起手,就要打下去。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嫂子,够了。”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别再逼他了。”
我松开手,走到小宇面前,蹲下身,帮他擦掉眼泪。
“小宇,告诉二叔,你想做什么?”
小宇抽噎着,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坚定。
“我想……我想跟二叔学手艺。”
这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字字千钧。
嫂子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陈辉!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教唆他的?”她尖叫起来。
我站起身,没有理会她的歇斯底里。
我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把我刚刚打磨好的、金灿灿的钥匙。
然后,我走回他们面前。
我把那串黄铜钥匙放回大哥手心的时候,他愣住了,那串钥匙上,没有通往那套老房子的那一把。
“房子,不借也不租。”我说。
大哥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翕动着,半天没说出话来。我没看旁边的嫂子,但我能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
我只是平静地,把另一把孤零零的、带着木屑香气的钥匙,放在了那串钥匙的旁边。
那是通往我这间木工房的钥匙。
“哥,嫂子。”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小宇身上,“一个好的学区,或许能给孩子一个好的起点。但一门手艺,一种他真正热爱的东西,能给他一个立足于世的根本,能给他一辈子的踏实和底气。”
“我不能把静静的家借出去,因为那是我的念想,是我的根。”
“但是,我愿意把这门手艺传下去。如果小宇真的喜欢,我愿意把我会的,全都教给他。”
“这把钥匙,比那套房子的钥匙,重得多。你们,自己选吧。”
第七章 心结与和解
整个工房,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的声音。
嫂子李娟死死地盯着那把金色的钥匙,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神里充满了挣扎、愤怒和不可思议。
“学木工?”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空气,“陈辉,你安的什么心?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让他去当个臭木匠?一辈子没出息,跟你一样,守着一堆破烂,一身的穷酸气?”
她的话很难听,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句句扎心。
我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嫂子,在我看来,靠自己的双手,把一块普通的木头,变成一件有用的器物,甚至是一件艺术品,这不叫穷酸,这叫创造。能把一件破损的东西修复如初,让它重获新生,这不叫没出息,这叫本事。”
我指了指墙角那张被我修复好的八仙桌,“这张桌子,一百多年了。我把它修好,它还能再用一百年。你觉得,是它有价值,还是过几年就要换的装修有价值?”
嫂子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大哥陈强一直低着头,此刻,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那把工房钥匙上,眼神复杂。
他慢慢伸出手,不是去拿那把钥匙,而是轻轻地抚摸着工作台上的一把旧刨子。那刨子的木柄,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带着岁月的包浆。
“我记得……这是爸以前用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了点头。
“小时候,”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喜欢跟着爸,待在工房里。那时候,我觉得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什么东西到他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有了一丝我久违的、属于兄弟间的温情。
“阿辉,这些年,是我……是我忘了本了。”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儿子,那个还在偷偷抹眼泪的少年。
“小宇,”他蹲下身,第一次用一种平等的、尊重的语气跟儿子说话,“你真的……想学这个?”
小宇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爸,我喜欢。我跟二叔在一起,做这些东西,我……我很快乐。”
“快乐?”嫂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快乐能当饭吃吗?快乐能让你上好大学,找好工作吗?”
“娟子!”大哥猛地站起来,第一次对他老婆用了这么严厉的语气,“你够了!你看看你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你想要的,真的是为他好,还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虚荣心?”
“我虚荣?”嫂子也火了,“陈强,你别忘了,当年是谁陪着你白手起家,是谁求爷爷告奶奶帮你拉订单?我要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小宇,我用得着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你弟弟吗?”
“那也不是你算计自家人的理由!”
眼看着他们又要吵起来,我走过去,把那把工房钥匙,塞进了小宇的手里。
“小宇,这把钥匙,二叔先给你。但学不学,什么时候学,你自己决定,也要跟你爸妈商量。”
然后,我转向大哥和嫂子。
“哥,嫂子,我知道你们的难处。我也不是要逼小宇放弃学业。我的意思是,读书和学手艺,不冲突。他可以继续上学,周末或者放假的时候,来我这里。这不仅是学一门手艺,也是给他一个放松和喘息的地方。让他知道,除了分数,人生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至于上学远的问题,”我顿了顿,说出了我早就想好的一个方案,“我那套房子,不能住人。但是,我这工房旁边,还有一间小小的休息室,有床有桌子。如果小宇真的愿意来,又怕路上辛苦,临时住在这里,我没意见。我还能顺便给他做做饭。”
我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我会做出这样的让步。
嫂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把钥匙,眼神里的坚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她或许还是不理解,但她看到了儿子的眼泪,听到了丈夫的自省。
这个家,不能再这么闹下去了。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立刻给我答复。
但走的时候,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阿辉,谢谢你。”
小宇走在最后,他回头,冲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我知道,那个死结,虽然还没有完全解开,但已经开始松动了。
有时候,解决问题的关键,不是争个你对我错,而是找到另一扇可以打开的门。
第八章 新的年轮
日子,像木工房里刨花卷起的弧度,不疾不徐地向前滑行。
小宇最终没有转去七中。
大哥和嫂子跟他深谈了一次,结果是,他继续在原来的学校上学。作为交换,每个周末,他可以来我这里“学艺”。
从那天起,我的工房里,就多了一个年轻的身影。
小宇对木工活的热情超出了我的想象。他不再是那个沉迷手机的网瘾少年,而是一个专注、好问的学徒。
他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茧子,也添了不少被工具划伤的小口子,但他从不叫苦。
我教他识木,辨纹,教他用最基础的工具。我让他从磨刨刀开始,一磨就是一下午。
我告诉他,心不静,刀就不平;刀不平,做出来的活儿就不直。做木工,修的是木头,练的是心。
他听进去了。
他的成绩,没有像嫂子担心的那样一落千丈,反而稳中有升。班主任说,小宇上课比以前专注了,人也开朗自信了不少。
大哥私下里跟我说,小宇现在回家,不再是闷头玩手机,而是会跟他们聊聊今天又学了什么新榫卯,又认识了什么新木材。
他们父子俩,有了共同的话题。
嫂子李娟,是变化最大的那个人。
她一开始还总是板着脸,每次小宇过来,她都会送到门口,不放心地嘱咐一堆“注意安全”。
后来,她开始在周末的时候,提着亲手做的饭菜过来。她不进工房,就把饭盒放在门口,嘴里还嘟囔着:“别光顾着玩木头,忘了吃饭。”
有一次,她看到小宇正在给我那把未完成的摇椅打磨扶手,她愣了很久。
“这是……给你二婶做的?”她轻声问。
小宇点了点头。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但从那天起,我感觉她看我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那把摇椅,我和小宇一起,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完成了。
我们给它上了好几遍木蜡油,椿木的纹理在阳光下,温润如玉。
我把它搬到了七一路的那个家里,放在了阳台上,那个它本该在的位置。
阳光洒在摇椅上,它轻轻地晃动着,仿佛静静就坐在上面,对我微笑。
那天,我坐在摇椅上,给静静讲了很多话。讲了这场风波,讲了小宇,讲了那把工房的钥匙。
我说:“静静,你看,我们的家,我守住了。而且,我好像找到了比守住它,更有意义的事情。”
秋天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大活儿,市里的一个老茶馆要翻修,指名道姓要我去做全套的明清式家具。
活儿太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小宇自告奋勇,说要来帮我。
我看着他已经能熟练使用各种工具的双手,点了点头。
那个项目,我们做了整整三个月。
大哥不放心,也经常下班后跑到工房来搭把手。他虽然手艺生疏了,但搬搬木料,打打下手,还是绰绰有余。
有时候,嫂子也会带着饭菜过来。我们四个人,就在工房里,围着一张临时拼凑的桌子吃饭。
工房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木头的清香。
我看着埋头吃饭的大哥和嫂子,看着正跟小宇讨论图纸的侄子,忽然觉得,这才是“家”该有的样子。
家,不是一套房子,不是一个固定的场所。
家,是人与人之间,那种割舍不断的、愿意为彼此付出和理解的情感。
茶馆开业那天,老板特意请我们全家去喝茶。
坐在我们亲手打造的桌椅上,看着满屋子古色古香的木器,大哥的眼睛里,闪着光。
“阿辉,”他端起茶杯,敬我,“哥以前,混账。这杯,我跟你赔罪。”
我笑了笑,跟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茶很香,暖暖的,一直暖到心底。
小宇的初中生活,平淡而充实。他没有成为学霸,但找到了自己的热爱。
至于那套七一路的房子,我依然没有装修。
我只是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偶尔会过去坐一坐,跟静静说说话。
我知道,我守着的,不再是一段尘封的过去。
它像树的年轮,刻录着时光,也见证着新生。
而我,和我的一家,也在这些纷扰和和解中,长出了新的、更坚韧的年轮。
来源:听雨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