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刨子贴着木纹滑过去,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空气里浮动着柏木独有的、清冽的香气,混着松节油的味道,很好闻。
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给一截新到的木料刨光。
刨子贴着木纹滑过去,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空气里浮动着柏木独有的、清冽的香气,混着松节油的味道,很好闻。
手机在沾满木屑的旧工作台上震动,嗡嗡的声音,像一只被困在蛛网里的飞虫。
我停下手里的活,吹了吹指尖的木粉,划开屏幕。
是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上海。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接了。
「喂?」
「请问,是李川先生吗?」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带着点试探。普通话很标准,不像我们这儿的人。
「我是。」我回答,声音有些干。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是……我是周静的女儿,我叫林晓。」
周静。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里很久的石子,突然被谁踢了一脚,滚到了我脚边,冰凉坚硬。
我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刨子,温润的木柄硌着掌心。
「我不认识。」我说。
说完,我就想挂掉电话。
「请等一下!」她急切地喊道,「李川先生,我妈妈……她病了,很重。她想见您一面。」
我没说话,只是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压抑着的呼吸声。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被午后的太阳晒得有些卷边,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搅得人心烦。
「她时间不多了。」那个叫林晓的女人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
我轻笑了一声,声音很轻,不知道她听见没有。
时间不多了。
三十年,很长的时间。长到足够让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长大,长到足够让一个青壮的男人弓下脊梁,长到足够让一段记忆蒙上厚厚的灰尘。
现在,她告诉我,时间不多了。
「见我做什么?」我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我们不熟。」
「她……她很想您。」
「想我?」我重复着这两个字,觉得有些荒唐。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是的,」她肯定地回答,「三十年了,她一直……」
我打断了她。
「让她拿五十万来。」
我说。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一字一顿。
「五十万。拿到钱,我就去见她。不然,就当我死了。」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电流的「滋滋」声,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连接我们两端的那根无形的线。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断了。
「您……您说什么?」她的声音在发颤。
「五十万。」我又说了一遍,拿起一块砂纸,慢慢打磨着手里的木料,「一分不能少。」
然后,我挂了电话。
手机被我扔回工作台,屏幕暗下去,像一只闭上的眼睛。
刨光的那块柏木,纹理清晰,像山川的脉络。我用指腹抚摸过去,光滑,温润。
这是要给邻居张婶家的小孙子做的摇马。
张婶说,她孙子属马,做个木马,图个吉利。
我爹活着的时候,是十里八乡最好的木匠。
他做的柜子,接缝处严丝合缝,连一张纸都塞不进去。他做的椅子,坐上去稳当,能传好几代人。
我的手艺,是他手把手教的。
从辨认木料的纹理,到使用刨子、凿子的力道,再到画墨线的技巧。
他说,做木匠,心要静,手要稳。木头是有生命的,你得懂它,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把它做成一件好东西。
我的心,很静。
静得能听到院墙外,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和风吹过槐树叶子的「沙沙」声。
爹留下的这间木工房,不大,但朝阳。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把飞扬的木屑染成金色的尘埃,它们在光束里缓缓升降,像一场无声的舞蹈。
墙上挂着他的工具,刨子、锯子、凿子、墨斗……每一件都泛着陈旧的、温和的光泽,握柄处被磨得油光发亮,那是时间和汗水留下的印记。
我记得爹的手。
那是一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手指粗壮,指节变形,像老树的根。
就是这双手,在我发高烧的夜里,一遍遍地用浸了凉水的毛巾给我敷额头。
就是这双手,把一碗碗滚烫的药汤吹温,一口一口喂给我。
就是这双手,扛着一百多斤的木料,在泥泞的山路上走上几十里地,只为了给我换回几本崭新的练习册。
小时候,我不懂。
我不懂为什么别家的孩子都有妈,我没有。
我问爹,我妈去哪儿了?
他总是沉默。
他会停下手里的活,走到院子里,点上一支烟,蹲在老槐树下,一抽就是半天。
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有烟头在忽明忽暗,像他心里那点不愿被人看见的火星。
村里的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
那些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总是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看,就是那家的孩子,他妈是城里来的知青,嫌这儿穷,跑了。」
「可不是嘛,听说长得可俊了,心也狠,孩子男人都不要了。」
「造孽哦,苦了这父子俩。」
我学会了打架。
谁说我没妈,我就用拳头让他闭嘴。
每次打完架,鼻青脸肿地回到家,爹从不骂我。
他只是默默地从药箱里拿出红药水,用棉签沾了,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伤口。
药水刺得伤口生疼,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疼吗?」他问,声音沙哑。
我摇头。
他叹了口气,手上的力道更轻了。
「川儿,以后别打了。」他说,「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说去。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
我点点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打过架。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和跟爹学手艺上。
我得争气,得让他过上好日子。
那个叫周静的女人,她存在于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里。
照片藏在爹的那个旧木箱子最底下,压在一堆旧衣服下面。
是我有一次偷偷翻出来的。
照片上的她,很年轻,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布褂子,笑得很灿烂。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那时候的爹,也很年轻,穿着一件白衬衫,站在她身边,笑得有些拘谨,但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欢喜。
他们身后,是这间老屋,和那棵还没现在这么粗壮的槐树。
我看着照片,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她就像一个画里的人,一个故事里的人物,与我无关。
我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回原处,再也没有去看过第二眼。
几天后,那个叫林晓的女人又打来了电话。
「李先生,」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们……我们能见一面吗?我想跟您当面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我说,手里的刻刀正在一块樟木上雕琢一朵莲花的花瓣,「条件我已经说了。」
「我知道,」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冒昧。但是,五十万……我们家现在,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手里的刀顿了一下,在花瓣上留下了一道极浅的划痕。
拿不出?
我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她当年是哭着喊着要回城的。说她的父母在上海给她找好了工作,说她不能一辈子待在这穷山沟里。
她走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雨。
我爹抱着我,站在村口那棵大榕树下,一直站着,直到那辆开往县城的班车,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雨幕里。
我当时还小,不懂发生了什么。
我只记得,爹的怀抱很温暖,但他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冰凉刺骨。
他一声没吭,抱着我,一步一步走回家。
那条泥泞的路,他走得异常艰难。
后来我才知道,她走的时候,带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那是爹一根木头一根木头扛回来,一件家具一件家具打出来,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钱。
爹想给她做嫁妆的钱。
她用这笔钱,买了回城的车票,给自己置办了体面的行头,然后,像一只飞出笼子的鸟,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你们的事。」我对着电话,冷冷地说。
「李先生,我妈妈她……她真的很后悔。」林晓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这些年,过得也并不好。」
不好?
我几乎要笑出声。
是住在几十平米的老破小里不好,还是每天为了几毛钱的菜价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不好?
是挤着早晚高峰的地铁不好,还是为了孩子的学费焦头烂额不好?
这些,我爹都经历过。
我爹为了供我上学,白天给人家做工,晚上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给自己家的地编竹筐,编到深夜。
他的背,就是在那几年里,一点一点驼下去的。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滴水成冰。
爹得了很重的肺炎,躺在床上一连烧了好几天,咳得撕心裂肺。
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得去县医院,要用好药。
可是家里,已经拿不出一分钱了。
爹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川儿,爹没事,扛一扛就过去了。」
我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和干裂起皮的嘴唇,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我跑遍了全村,挨家挨户地磕头,求他们借钱。
东家凑五块,西家凑十块,我捧着那一堆皱巴巴的、带着各种味道的零钱,租了一辆村里唯一的手扶拖拉机,把爹送到了县医院。
医生说,再晚来一天,人就没了。
爹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那半个多月,我白天在学校上课,下午就跑到医院去照顾他。
给他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同病房的人都夸我孝顺,说我爹有福气。
爹只是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
出院那天,我们欠了医院一笔钱,也欠了全村人一笔债。
爹的身体,从那以后,就垮了。
他不能再扛重物,不能再熬夜。
他把所有的手艺,都教给了我。
他说:「川儿,学好这门手艺,到哪儿都饿不着。」
「我妈妈她……」电话那头的林晓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那些陈年的往事,像电影画面一样,一幕一幕地在我脑海里闪过。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凿子,在我的心上,一下一下地凿着。
「李先生,您还在听吗?」
「在。」我回过神来,「还是那句话,五十万。不然,免谈。」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五十万?」她不解地问。
为什么?
我放下手里的刻刀,走到窗边。
阳光正好,照在院子里晾晒的那些木料上,反射出温暖的光。
五十万。
这是我算过的。
爹这些年吃过的药,住过的院,花的钱,零零总总加起来,差不多是二十万。
为了还清当年欠下的债,我高中毕业就没再继续读书,跟着爹当了木匠,那些年我少挣的钱,错过的机会,算十万。
还有这三十年,我们父子俩相依为命,他所承受的孤单,我所经历的白眼,这些精神上的折磨,难道不值二十万吗?
这五十万,不是我要的。
是我替我爹要的。
是她欠我们父子俩的。
「没有为什么。」我对着电话说,「这是我的条件。」
这一次,林晓没有再坚持。
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了」,然后挂了电话。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那个女人,在听到五十万这个数字之后,大概会选择放弃吧。
就像三十年前,她放弃我们一样。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每天起床,吃饭,做木工,吃饭,睡觉。
日子像木工房里那台老旧的座钟,钟摆一下一下,规律,单调,不知疲倦。
张婶孙子的摇马做好了。
我给它刷上了清漆,木马在阳光下,油光锃亮。
张婶抱着孙子来取,孩子一看到木马,就高兴得手舞足蹈。
张婶一个劲儿地夸我手艺好,非要多塞给我一些钱。
我没要。
「张婶,当年要不是您借我二十块钱,我爹那条命,可能就没了。」我说,「这个木马,算我报恩了。」
张婶愣了一下,眼圈红了。
她摸了摸我的头,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
送走张婶,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天边的晚霞。
晚霞的颜色很漂亮,从橘红到绯紫,一层一层地渲染开来,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爹最喜欢看晚霞。
他说,看着天边的云,一天干活的疲惫,就都消散了。
他去世的前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有晚霞的傍晚。
他躺在床上,已经很虚弱了。
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川儿,爹要走了。」
我握紧他的手,说不出话。
「别怪她。」他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她……也有她的苦衷。」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那个年代,谁都不容易。回城,是她唯一的出路。」
我看着他,他的脸颊深陷,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我不怪她。」我说。
我说的是实话。
我不是不怪,是已经没有力气去怪了。
恨一个人,是需要力气的。
而我的所有力气,都用来和生活搏斗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笑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爹走了以后,你要好好过日子。娶个媳逼,生个娃,别像爹一样,一辈子孤孤单单的。」
「爹,」我哽咽着,「您不会有事的。」
他摇摇头,目光投向窗外。
「今天的晚霞,真好看啊。」
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凉了。
我没有哭。
我只是按照村里的习俗,给他穿上寿衣,给他烧纸,守灵。
把他安葬在他早就选好的那块山坡上。
那里,可以看见我们家的屋顶,可以看见村口的炊烟,也可以看见每天的日出和晚霞。
从那天起,这间屋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一个从上海寄来的包裹。
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地址。
我拆开包裹,里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
打开盒子,一股樟木的香气扑面而来。
盒子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我拿出来,数了数。
不多不少,正好五十万。
钱的下面,压着一张照片,和一封信。
照片,就是我小时候在爹的木箱里看到的那张。
信,是林晓写的。
信上说,钱是她把上海的房子卖了凑的。那是她们母女俩唯一的住处。
她说,她妈妈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这笔钱,是她应该还的债。
她说,她妈妈的病,是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在走之前,能亲口对我说一声「对不起」。
信的最后,她留下了一个地址。
是上海的一家医院。
我拿着那封信,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风吹过,信纸在我的手里簌簌作响。
那五十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痛。
我从没想过,她们真的会把钱凑齐。
我以为,这只是我用来拒绝她们的一个借口,一个壁垒。
我以为,她们会知难而退。
可她们没有。
她们用一种我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击碎了我坚硬的外壳。
我去了上海。
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
火车上人很多,空气很混浊,充满了各种食物和汗水的味道。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
田野,村庄,城市……
一切都变得模糊。
就像我的记忆。
到了上海,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家医院。
这是一座很大很现代化的医院,来来往往的人都行色匆匆,表情凝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闻着让人心里发慌。
我找到了那间病房。
站在门口,我迟疑了。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那个给了我生命,却又抛弃了我的女人。
我甚至不知道,我该叫她什么。
门,从里面打开了。
是林晓。
她比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更年轻一些,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
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很瘦,脸色有些苍白。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就红了。
「您……您是李川先生?」
我点点头。
「快请进。」她把我让进病房,然后轻轻地带上了门。
病房是单人间,很安静。
窗帘拉着,光线有些昏暗。
病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她就是周静。
我记忆中那个梳着麻花辫,笑得一脸灿烂的姑娘,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
她的头发花白,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了皱纹,皮肤蜡黄,没有一丝血色。
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连接着床边的仪器,发出「滴滴」的、有规律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在为她的生命倒计时。
「她刚睡着。」林晓轻声说,「化疗的反应很大,她一直睡不好。」
我走到病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这就是我的母亲。
一个我恨了半辈子,也想了半辈子的女人。
她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黯淡,充满了疲惫和痛苦。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那双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了一丝光亮。
她的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妈,您醒了。」林晓赶紧走过去,扶着她,想让她坐起来一点。
「川儿……」
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只有这一个字。
但这个字,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三十多年了,我以为自己早就心硬如铁。
我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地面对这一切。
可是在听到她叫出我名字的那一刻,我所有的防备,所有的伪装,都瞬间崩塌了。
原来,我还是渴望的。
渴望被她叫一声「儿子」。
「是我。」我开口,声音也哽咽了。
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顺着她眼角的皱纹,滑落,浸湿了枕巾。
「对不起……」她说,「川儿,对不起……」
她挣扎着,想伸出手来摸我。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了过去,握住了她那只干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
她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是我……对不起你……和你爸……」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压抑的哭声。
那天,我们在病房里待了很久。
她跟我讲了她这些年的事。
她说,她回到上海后,确实过了一段好日子。
父母给她安排了工作,后来又嫁了人,生了林晓。
她丈夫,是林晓的父亲,一个普通的工厂干部,对她很好。
她说,她以为自己可以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重新开始。
可是她做不到。
她说,她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梦见我,梦见我爹,梦见我们那个贫穷却温暖的家。
梦里,我还是那个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地叫她「妈妈」的小不点。
我爹还是那个会憨憨地笑着,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都留给她的男人。
每次从梦里醒来,她都会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
她说,她想过回来找我们。
可是她没有勇气。
她怕我爹不原谅她,更怕我,不认她这个妈。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三十年就过去了。
直到她查出这个病。
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她不能再等了。
她必须回来,亲口跟我们说一声「对不起」。
「你爸……他还好吗?」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我摇了摇头。
「他走了。」我说,「五年前走的。」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软在床上。
「走了……」她喃喃自语,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是我……是我对不起他……我没脸去见他……」
她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林晓赶紧给她拍背,喂她喝水。
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那一刻,我心里的恨,好像突然就消散了。
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她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前途,抛弃了丈夫和儿子。
但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被愧疚和思念折磨了半辈子。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复杂。
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无奈的选择和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在上海待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我每天都去医院陪她。
给她讲我这些年的生活,讲我和爹是怎么相依为命的。
讲我怎么学会了木工,怎么靠着这门手艺,把日子一天天过起来。
我讲得很平淡,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渲染我们的苦难。
但她听着,总是会流泪。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昏睡。
清醒的时候,她就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叫我的名字。
「川儿,川儿……」
好像要把这三十年欠下的,都补回来。
那五十万,我退给了林晓。
我说:「这钱,你们留着给她治病吧。我爹如果还在,他也不会要的。」
林晓看着我,哭了。
她说:「谢谢你,哥。」
那一声「哥」,叫得我心里五味杂陈。
周静是在一个清晨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握着她的手,她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她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但我想,她应该是没有遗憾了。
我带着她的骨灰,回到了老家。
把她安葬在了我爹的旁边。
墓碑,是我亲手刻的。
上面没有刻她的名字,只刻了一行字:
「慈母周静之墓」。
下面,是我的名字。
立碑人,李川。
做完这一切,我站在两座坟前,站了很久。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我想,爹应该不会怪我吧。
他是一个善良的男人。
他临走前都还在惦记着她,希望她过得好。
如今,他们终于可以「团聚」了。
虽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回到家,我把那张黑白照片,拿了出来。
用一块干净的布,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然后,我做了一个相框。
用的是最好的金丝楠木。
我把照片放进相框,摆在了堂屋最显眼的位置。
照片上,年轻的他们,依然笑得那么灿烂。
阳光照在相框上,反射出温暖的光。
生活,还要继续。
木工房里的活,还有很多。
日子,还会像从前一样,平淡,安静。
只是,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块空了三十多年的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不全是温暖,也不全是悲伤。
是一种很复杂,很厚重的情感。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和解吧。
与过去的和解,与自己的和解。
那天下午,我又接到了林晓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说,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木盒子。
盒子里,是一沓沓的信。
都是周静写给我们,却从未寄出的信。
从她离开的第一年,一直写到她病倒。
整整三十年,上千封信。
信里,她记录了她每天的生活,她的思念,她的忏悔。
林晓问我,要不要把这些信寄给我。
我说:「不用了,烧了吧。」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人,总要往前看。
挂了电话,我走进木工房,拿起工具,开始干活。
刨子划过木料的声音,清脆,悦耳。
窗外,阳光正好。
院子里的老槐树,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我知道,我的人生,也该有新的开始了。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